挽手过街灯

2022-03-10 06:20居何
南风 2022年2期
关键词:街灯

居何

那是夏阳高悬时的特饮,在肃杀的季节出现冰雕似的江逾白身边,光与热都极尽璀璨。却依旧融不开她。

江逾白失恋那阵子很爱听卫兰的歌。粤语一贯缠绵,唱离别苦情也像砒霜裹了糖,甜味糅在锋利的歌词里,是诱她长时间沉溺往事的钩饵。

江逾白遇见秦山时,耳机里正好切到《街灯晚餐》。她不喜欢这样热闹得表里如一的调子,越发衬得自己心境惨淡,于是下意识想要换一首。不过刚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却立刻被迎面而来的人撞到地上。她不免有几分恼怒,弯了腰去捡,又在发现面前人只穿了一只鞋时愣在原地。

秦山后来解释,那天的地铁实在太过拥挤,过闸机时他感到右脚一空,接着很快被人潮推出几米远,再回头早已看不见鞋子的踪影。又因为赶去服务台的步子太过匆匆,一个不留神,恰巧撞上了心事重重的江逾白。

江逾白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湖风挟了水汽掠过她单薄的肩背,秦山看她不着痕迹地哆嗦了一下,当下把身上的大衣裹得更紧些,笑得很讨打:“好冷,还好我穿了外套。”

他没想到江逾白只把手里的车钥匙绕指尖转过一圈,回以浅淡的笑意:“那就好,这样你坐地铁回去时应该不会太冷。”

这一天是江逾白二十八岁生日。秦山后知后觉,原来比自己年长七岁的江逾白,并不会像同龄女生那样,对自己明晃晃的调笑报以粉面微红的娇嗔。她比他更早踏过七轮寒暑,自然有更成熟的心智掌控萍水相逢时微澜的心动。

秦山大四这一年,常和一帮狐朋狗友混迹各类酒吧。像枝上聒噪的蝉,拼着命抓住最后一个夏天。

秋天快要过去时,秦山在一家小店注意到江逾白。室内开了暖气,她却未脱去外面的一件咖色大衣,面前摆着的特基拉日出将绮霞般的颜色映在她金丝镶嵌的镜片上——那是夏阳高悬时的特饮,在肃杀的季节出现冰雕似的江逾白身边,光与热都极尽璀璨。

却依旧融不开她。

大概是鬼迷心窍,秦山在第二天抛弃了相熟的朋友,又孤身一人去了这家小酒馆——果然再次看见江逾白。她大概偏爱龙舌兰,这次点一杯霜冻玛格丽特。柠檬片孤单单插在杯沿,远远看着,是半扇残缺的月亮。

秦山把十指都蜷进手心,拳头握起又松开。江逾白杯里的酒都下去大半后,他仍然没有勇气向前迈一步。江逾白在他独自僵持的时间里起身,栗色的发微微晃出波浪,经过时让他隐约闻到佛手柑的气息。

秦山想过很多开口认识江逾白的方法,其中甚至包括问她洗发水的品牌。但偏偏是在地铁站,又偏偏是在他被挤掉鞋时,得以和她产生略显狼狈的交集。

秦山的大学和江逾白的公司一在城南一在北,离得并不近,但秦山总能“顺路”出现在江逾白面前。有次他带了时兴的可露麗,招呼她也尝一尝。褐色的焦糖外壳裹着湿润甜软的内馅,江逾白咬一口,然后看着他笑起来:“加了朗姆酒?”

她鲜少露出这样得意的有些孩子气的笑容,梨涡隐隐现在嘴角下,也让秦山在这一瞬义无反顾地陷进去。

他不掩惊讶:“我以为你只喝龙舌兰。”

江逾白低下头,眉间压沉千钧心事:“我其实不喜欢喝任何酒。”

是吴时喜欢。

江逾白和吴时的告别并不愉快。江逾白扔了一对花瓶,摔了两个杯子,瓷片和玻璃清脆地碎在地砖上。吴时看着一屋子狼藉,没有任何情绪,最后只说:“满意了吧。”

并不是疑问的语气。他显然不想知道答案,在话音落地前就转身离开,从此再没有在江逾白的生活里出现。

前后大概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江逾白终于能够在和别人谈论往事时,把这段不忍卒视的分离用寻常语气完整表述。近来她隐隐约约听说,吴时已经和现任女友订婚,而正式的婚期也就匆匆定在下个月。

大概是想补偿娇妻吧,江逾白的笑意在嘴角绽开而未达眼底,毕竟这位女孩曾经身不由己,不得已夹在她和他混沌的关系里一整年——也确确实实受了些委屈。

世上从不缺负心与薄情,秦山是不能免俗的听众,在故事结束后问:“你恨他吗?”

爵士乐流淌如溪涧,江逾白抿下一口酒,笃定地摇头。她似乎已经置身事外,爱与恨都浅淡得像烟像雾,一挥手就可以让它们散得干干净净。但她不想开口说话,秦山也就看着她沉默下去。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江逾白捞起身旁的大衣往外走,长发被她顺手扎成高高的马尾悬在脑后,显出游刃有余的利落。

她说这家店总是老样子,一首<Satin Doll>放了七八年也不嫌腻,长情得很——“和人不一样。”

秦山追上去,把她落下的羊绒围巾递还,眼睑下薄薄压出两线明灭:“人和人,也不一样。”江逾白没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而秦山在她片刻的晃神里接着严肃地补充:“你和她不一样,我和他,也不一样。”

江逾白再次见到秦山时,后者身边出现了一只吐着舌头的秋田犬。她呆在原地,秦山拉紧了绳子解释:“亲戚出去度假,只好把它寄养在我家。”

狗子不怕生,且热情得很,四爪刨地就要往江逾白身上扑。江逾白握紧了包带后撤两步,随后解释:“以前被狗咬过,有点心理阴影。”

秦山把牵引绳再往手上绕两圈,努力扯回兴奋过头的大黄狗,眉梢眼角一齐下垂,带了紧张和惶恐期期艾艾:“那,我把它送回去……?”

大概是和人呆久了听得懂外语,狗子“嘤呜”一声趴在地上,乌溜溜的黑眼珠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江逾白看不得一人一狗可怜巴巴的样子,最后到底妥协:“算了,一起走吧。”

尽管江逾白不爱喝酒,但和吴时在一起的七年里养成了泡吧的习惯,现在也常会和秦山去酒吧里略坐一坐。这天因为带了狗没法去喝酒,秦山费力地把它塞进后座,就提议去护城河边走走。

春寒未消,水面有一层蝉翼似的薄冰。秋田犬不怕冷,兀自在前头走得兴高采烈。江逾白偏头去看岸边的垂柳,干裂的枝杈上竟然已有嫩绿的芽苞。

秦山没话找话:“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

江逾白挑眉,示意他说下去。秦山于是无比诚挚地念了那两句唐人的绝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江逾白扑哧一笑:“名字是我爸取的,他如果知道了,大概会引你为知己。”

秦山蛇随棍上,星星眼里写满憧憬:“我能有幸见到伯父吗?”

他很快如愿以偿——江逾白突然在半夜发烧病倒,秦山收到消息后赶往医院,在输液室里见到了江父。年过五旬的中年人将穿着卫衣睡裤的秦山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不无担忧地看向烧红两颊的女儿:“小男朋友靠得住吗?”

秦山没有防备,脸也在这一瞬间烧起来。正张皇无措,就听见江逾白咳了两声后沙哑道:“靠得住。”

离开医院后江逾白向秦山道歉,上一段恋情结束后,父母看她一日日消瘦下去,总是免不了唠叨。在秦山来之前,江父已经念了她半晌的紧箍咒——她被念得头疼,只好抓了他来救火。

街灯渐次亮起,秦山拉起帽子,在光影里慢吞吞地走着,并不答话。有炸串的味道热腾腾地绕在鼻尖,江逾白小心翼翼地问:“你想不想吃夜宵?”

秦山保持缄默。下一个街角,飘来烤红薯的甜味,江逾白再问:“来点粗粮?”

烟火气似乎近不了他周身,江逾白终于投降:“对不起,是我的错。”

秦山原地转身:“哪里错?”

江逾白脸上的潮红还没完全褪去。大约是从黄狗那里得来的灵感,眼眸低垂,难得地露出可怜相:“不该跟我爸说你是我男朋友……”

“木已成舟,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秦山冷着脸:“你以后怎么向伯父解释?”

江逾白诚惶诚恐地摇头。秦山长叹一口气,终于没绷住笑出来:“看来,只好错到底了,我的女朋友。”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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