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与发展:从战国赵邯郸故城谈是否存在 “新田模式”

2022-03-13 14:09程皓月
邯郸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宫城新田故城

程皓月

(赵王城遗址公园文物管理处,河北 邯郸 056001)

一、晋都新田与 “新田模式”

春秋时期晋都新田遗址位于今山西省侯马市,自上世纪50年代开始,一系列的考古发掘取得了显著的成果。着眼整个侯马晋国都城遗址,特点有六:1.无郭城, “品” 字形宫城内宫殿台基位居制高点,宫城内为晋公直接控制区;2.宫城之东有卿筑的小城,个别小城内有规模小的宫殿台基,小城均由两个更小的城构成;3.宫城之南、之东是手工业作坊区,不同性质的手工业作坊分区设置,同一性质的手工业作坊依产品种类又有地点之别;4.牛村、平望古城东北角不作直角,不是地势所限当为刻意成之,与防御有关;5.有多处祭祀场所,除 “左祖右社” 外,还有祭 “台骀” 及郊祀一类场所;6.宫城之东南、之西发现的 “邦墓” 规格不高,晋公陵墓位于远离宫城西南的背山面水的墓茔佳地。[1]

新田作为晋国最后一座都城,延续时间在晋国发展史上也最久,其筑城规模与形制对同时代都城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此种对东周时代的筑城形态形成了模式化影响即 “新田模式” ,该观点对学界研究春秋战国时期城市建设与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赵邯郸故城对 “新田模式” 的继承与发展

赵邯郸故城即赵王城遗址位于今邯郸市区西南,全城分宫城与大北城两部分,占地总面积1719万平方米,加上城区外分布墓葬区,赵王城按功能划分为各区,考古发掘出的文化遗存丰厚。 “品” 字型宫殿继承了新田都城的宫殿布局,但赵邯郸故城相对于新田来说,在都城选址、防御、功能性上又有很大突破。赵邯郸故城以主城区为核心,还形成了远郊城镇及邻近城镇集群,一同发挥着政治军事及经济的功能来拱卫都城,构成了战国邯郸城镇集团的有机整体。[2]

(一)邯郸故城对 “新田模式” 的继承

1.对居高及河流环境充分利用

《左传》载: “晋人谋去故绛……献子曰:‘……不如新田,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浍以流其恶。且民从教,十世之利也。夫山泽林盐,国之宝也。’” 汾浍之水不仅能去疾,百姓教化也好,晋国都城新田,位于汾水与浍水交汇之处,不仅土壤肥沃且水运交通便利。新田地区南北两侧海拔较高,不仅作为 “品” 字形的平望、牛村、台神三宫城位于全城的制高点,而且宫城内主体建筑也位于最高地势处。至于赵邯郸故城,司马迁《史记》载: “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狭小,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 战国七雄之一赵国的国都邯郸,不仅位于司马迁所谓的 “王者所更居” 的 “三河” 之地,也是赵氏脱离晋区、进取中原,扩充与转变势力发展方向的战略之地。其地位于沁水与渚水下游,西靠太行山,南邻漳水,位于今邯郸市区西南部丘陵地带,为全市海拔最高处,不仅是赵氏对先祖在地势低洼的晋阳都受水攻亡国教训的吸取,也是对水源、排涝的充分考虑,更是因防御使其成为易守难攻之势。 “品” 字宫殿中北城的北城墙和东城墙以及东城的东城墙为不规则形状,经专家考证为适应渚河在春秋战国时的弯曲流向。据《水经注·浊漳水》记载,拘涧水即现在的渚河,流经邯郸城的是牛首水即现在的沁河。

2. “品” 字宫殿布局

截至目前新田考古发现有八座古城遗址,其中牛村、台神、平望三城呈 “品” 字型分布。台神古城址在牛村古城址西,为长方形,其南城墙与牛村古城址南城墙基本成一直线。根据地层关系分析,三城建立时间不同:牛村古城最早,台神古城次之,平望古城最晚。[3]这种 “品” 字形布局,使各小宫城之间形成犄角之势增加攻城难度,对战国三晋地区特别是赵都邯郸城产生了深远影响。赵邯郸故城分宫城与郭城,其中宫城由西城、东城与北城组成,呈 “品” 字型分布。西城平面呈近似正方形,面积约为197万平方米,为三城中形制最整齐者。关于三城性质,根据西城规整的方形形制与三座呈中轴线的夯土台布局推测,西城地位最高,处核心地位。

3.以高台式台阶建筑为特征的宫殿模式

春秋战国时宫殿类建筑多为高台,晋都新田主要宫殿遗址都为高达数米至十多米的高大夯土,高台建筑式宫殿不仅凸显威严气势,又可利用高地势加固防守。牛村古城内正中部有至少可分为3 级的夯土台基1座,平面为正方形,边长52米,高于现今地表6.5米,顶部有1米多厚的建筑物坍塌堆积。平望古城内的夯土台基在其正中偏西部位,规模亦大,从底至上可分3级,众多发掘显示当时城内的大型宫殿基址多为高台建筑。[4]赵邯郸故城也不例外,三宫城内共有十座大型夯台基址,西城1号台近方形,底部南北长296米、东西宽264米,其四面呈梯田状,顶部为平坦方形,2号与3号分布其北,三座夯土台呈中轴线分布。东城有两座夯土台:称南将台、北将台,整体均为覆斗状。北城仅有一座夯土台即10号台,其规模仅次于龙台。整个宫城布局呈 “西城东密、东城西密、北城南密” 的布局:西城主要建筑基本位于城东部,东城主要建筑基本位于城西部,北城建筑群基本位于其南部,即 “居中” 。其中西城夯土台呈中轴线分布,且西城位于众城地势最高处,1号龙台又位于西城地势最高处,在西城由北向南的众夯土台中位于最前列,即 “居高” “居前” 。这种居中、居高、居前的布局突出反映了王权至高无上的思想。[5]

4. “左祖右社” 模式下的祭祀布局

晋都新田目前已发现祭祀遗址11处,多分布于 “品” 字宫城的西、南、东三面,遗址多为祭祀坑密集分布,东西成排,南北成列。整个祭祀遗址以呈王路为中心,呈条状分布。[6]根据 “左祖右社” 传统,牛村南祭祀遗址为 “社稷” ,呈王路祭祀建筑遗址为 “祖庙” 。此外东浍河北岸的台地上有盟誓遗址即侯马盟誓遗址。赵邯郸故城位于西城北垣外的九号台位置极其特殊,推测应为祭祀遗存。《考工记·匠人》: “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有三门,国中九经九纬,左祖右社。” 笔者采纳罗平先生《对赵王城内外建筑布局的探讨》一文的分析,赵王城为坐西朝东,因此北面为左,九号台正处此处,九号台应为 “宗庙” 。与宗庙对应的 “社稷” 应位于王城南垣外陈家岗村一带,如今依然存有土堆,待考古发掘证实。祭祀处建于宫城外,在先秦很多都城都有先例。赵氏源于三晋,脱胎于晋国的赵国将祭祀之处建于城外也为情理之中。

5.城外规划的墓葬分布

晋都新田的墓地主要有:牛村城南墓地、平望城西墓地、东高墓地、上马墓地、桥村墓地即柳泉墓地等,这些墓地无论级别如何,均分布于城外。赵邯郸故城继承了新田都城将墓葬安置于城外的布局,赵王陵园位于大北城西北隅约10公里处的紫山,贵族墓分布于城西郊沁河两岸的岗坡一带。从汉代以后赵都范围的缩小,各类墓葬呈现出打破原有城垣界限的入侵现象来推测,战国时期邯郸城对墓葬布局有着严格的划定。

(二)赵邯郸故城对 “新田模式” 的发展

1.城郭分离式城市布局

政治与外交环境的不稳定,城市打破了稳定的 “单城制” ,使得 “双城制” 为战国时代典型性城市布局,赵邯郸故城即是如此。过去 “单城制” 无法满足随着战国封建商品经济的发展、人口增加、战争频繁的新形势,使得 “品” 字型宫殿与作为郭城的 “大北城” 相分离,占据地势最高的宫城建设不受郭城束缚,在郭城中按照功能进行居民区、苑囿区、手工业等分区。 “品” 字宫殿区作为供赵王居住与办公的政治区域,大北城则作为手工业与居民区为宫城区乃至整个城市承担着社会经济职能。处在社会大转型的战国时代,社会矛盾逐渐尖锐,将统治者的所在地独立于百姓之外而对其加以防范与监视,以达到 “筑城以卫君” 的目的。

2.统一规划下的 “品” 字型宫城布局

晋都新田牛村西北隅与平望东南隅差不多相交,由此可推测平望城是后嵌入牛村城的小城,这种城与城之间相互打破与叠压关系,证实了新田都城中的 “品” 字宫殿布局并非事先规划部署,而是随着城市演进和功能增多而自然生成。而赵邯郸故城的宫城布局则处处显示出是时人在建城前规划部署的结果: “品” 字宫殿处于全邯郸城地势最高处、各小城内宫殿中轴线式分布、西城东密与东城西密的布局凸显 “居中” 王权等。邯郸城的此种布局,既为加强防御也为了彰显专制王权的权威,经过严密的事前规划形成了与新田 “临时拼凑” 式不同的宫城布局。这是宫城布局一脉相承,建设上统一规划的发展趋势,即由随意性发展为规划意识。

3.自然与人工相结合的重型防御系统

据现有考古资料,晋都新田的台神、平望等城发现有城壕,但整个新田都未发现有外郭。与晋都新田无郭不同的是,赵邯郸故城采用多重重防御措施:其城垣本体除主墙外还有附加墙;散水、铺瓦、排水槽等构成发达的防雨与排水设施。城垣外更有双重护城壕,护城壕与天然河道相连接,不仅加大攻城难度,也为排水和灌渠提供便利。东段壕沟底部局部发现有较纯净的料姜石,且下层堆积为黑褐色粘土,似乎与沟内曾经过水流冲刷及泥沙沉淀等有关。因此护城壕不仅作为配合丘陵地势形成易守难攻之势,也承担着泄洪、引水灌渠之功用。

4.军事与苑囿功能突出

赵邯郸故城东城内存有南北两将台,两座高台建筑遗址,传为赵王阅兵等军事活动场所。另据《修墨录》载: “昔战国赵王作游圃,多植松柏,名曰赵圃。” 《韩非子》载: “赵王游于圃中,左右以兔与虎而辍观之 ,盼然环其眼。” 配合考古发掘处的文化遗存分析,北城应为赵王宫廷苑囿区,即狩猎游乐之地,夯土高台当是苑中游息之所,其余空旷之地应为游猎与花草种植之地。大北城西北铸箭炉、梳妆楼照眉池、插箭岭一带,曾出土大量铜镞等兵器,传为赵武灵王训练军队,推行 “胡服骑射” 改革的重要军事基地和兵器制造重地。鸡毛山地势较高,周围分布有与军旅性质有关的祭祀遗址,而此类遗迹并没有在晋都新田发现。

5.以都城为中心的众城拱卫系统

晋国除了新田作为政治中心外,还有承担宗教祭祀功能的 “圣都” ——曲沃。 “吾先祖宗庙所在” 的曲沃,是晋武公一支的发迹之地,因而此地为晋公室举行祭祖的场所。战国时期赵国有信都、沙丘、代城等作为陪都, “梁襄王与太子嗣、新直王与太子仓来朝信宫” ; “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 ; “主父及王游沙丘,异宫,公子章即以其徒与田不礼作乱,诈以主父令召王。肥义先入,杀之……公子章之败,往走主父,主父开之,(公子)成、(李)兑因围主父宫。…… (主父)三月余而饿 死沙丘宫” ; “赵孝成王造檀台,有宫,为赵别都,以朝诸侯” 。《史记·赵世家》记载表明,无论位于邯郸之北承担政务与朝会的信都还是赵王离宫别苑的沙丘,皆非新田的 “圣都” 为宗教祭祀所用。都城外还有类似于讲武、午汲等城作为冶铁中心,承担着经济功能而存在。战国时期礼乐宗法彻底崩溃,都城周围不再有重于祭祀的 “圣都” ,取而代之的或是具有行政功能的陪都,或为承担着资源经济功能的小城,又或是众多小规模的军事城堡或前哨,一同构成了以都城为中心的众城拱卫系统。

三、赵邯郸故城形制发展之原因探析

1.政治因素:礼崩与战争交织的战国时代

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国城市发展史上的第一个转型期,主要表现为筑城运动与城郭布局两个方面。[7]春秋时期的城市还未完全摆脱前代的影响,但战国则是中国城市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的高峰期。在弱肉强食的战国时代,保生存重在富国强兵与增加防御。赵邯郸故城利用天然河道与人工壕沟,利用地势高优势形成易守难攻之势。春秋时代晋都新田的 “圣都” 在赵国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具有行政功能的陪都及无数小规模的军事城堡或前哨,最终使邯郸城形成 “城区防御、外围防御、周边自然防御等多层次相结合,内外层面互相呼应” 的都城军事防御态势。[8]

2.经济因素:功能齐全且发达的城市经济

春秋战国时期铁农具与农耕的进一步推广,春秋时期赵氏最早以240平方步为1亩,突破了周代井田制百步为亩的限制,鼓励地主多占田,农民多种田,以农业为基础的封建经济进一步壮大, “邯郸之仓库实” 由此得来。此外邯郸作为当时北方重要的冶铁中心,与宛(今河南南阳)、棠溪(今河南西平)、临淄(今山东临淄北)和燕下都(今河北易县)等冶铁城市同享盛名。出现因经营冶铁业 “与王者埒富” 的郭纵。冶铁业不仅代表着赵地手工业的发达,铁农具更是被视为推进社会转型的革命性工具保证赵国农业的领先。邯郸发达的农业促进了手工业与商业的繁荣,也对城市功能布局产生重要影响。邯郸城内大量居民、手工业遗存印证了当时邯郸城市经济的繁荣,繁荣的经济又为邯郸城及其配套设施的大规模建造提供了物质基础。

3.文化因素:世俗实用使鬼神观念淡化

随着宗法制的落寞,诸子也在乱世之中思考如何重建新的社会秩序,各国纷纷变法图强,对 “人” 的关注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尽管受时代制约,当时的人们无法彻底摆脱鬼神之说,但即使是祭祀之事,也强调祭品与礼仪不必繁琐,《国语》: “夫神以精明临民者也,故求备物,不求丰大 ” 。而是要以人的 “品行” 来侍奉鬼神,不仅百姓就连国君都要以德治国,否则 “非德民不和神不享”[9]。春秋时期还保留的宗法祭祀,到战国时代随着各诸侯征伐不断而减弱,而军旅性质的祭祀凸显起来,在赵都邯郸发掘出多处有关军事活动的祭祀坑和遗存正是证明了这一点。功利性的鬼神观念使得战国时期的祭祀多为实用化、世俗化。伴随着诸侯国变法,推行法律, “盟” “诅” 式用以约束各卿与诸侯国的政治手段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像晋都新田的盟誓遗址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战国的邯郸城。

4.地理因素:农牧交织影响下尚武的赵地

赵国按其经济形态可分为位于中原河流冲击平原的农耕区以及今河北山西北部的广大游牧区。冲积性平原造就了邯郸城市的兴起,但就全国土地资源来看,赵国的农业土地资源最为紧张。面对自然地理环境的恶劣形势,赵地形成了 “慷慨悲歌、好气任侠” 的文化特征,受周礼宗法的影响小。赵国因处于北方多民族杂居之地,加之北有剽悍匈奴,西有强秦,南有韩魏,弱肉强食的战国时代,赵国人在频繁战争和与游牧民族交往中,形成如韩非所说 “赵氏,中央之国也,杂民所居也。其民轻而难用也” 的地域民风,这种民风势必影响到邯郸城崇武、重商的城市性格的形成。

综上所述,战国赵邯郸故城对 “新田模式” 的继承,展现了春秋战国时期三晋都城发展的一脉相承,也证明了位于今邯郸市西南的故城遗址确为战国时期赵国的首都邯郸城城址。赵邯郸故城对 “新田模式” 的发展多于继承,反映了大变革时代,赵人勇于突破传统、自立自强的精神。根据对同时代都城遗存的考古研究表明先秦时代并无主流模式, “新田模式” 也是不存在的。但值得指出,赵国脱胎于三晋,在其宫城建筑形式、墓葬布局等方面也并非完全不受晋都影响。这种既受前代影响又突破发展的特征,正是中国城市发展在战国时代承上启下的表现。

注释

[1]田建文:《新田模式:侯马晋国都城遗址研究》,山西省考古学会论文集,1994年。

[2]段宏振:《赵都邯郸城研究》,文物出版社,2009年。

[3]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教研室,《商周考古》,文物出版社,1979年。

[4]赵瑞民:《晋国都城遗址的发现与研究》,中国地方志,2003年。

[5]刘庆柱:《关于赵王城在中国古代宫城发展史上的地位》,邯郸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

[6]马俊才:《新田模式” 与三晋都城探讨》,三代考古,2021年。

[7]许宏:《先秦城市考古学研究》,燕山出版社,2000年。

[8]张国硕,张超华:《试析赵都邯郸的军事防御体系》,黄河·黄土·黄种人,2016年第22期。

[9](唐)令孤德:《周书》,中华书局,197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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