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常生活的文字传统解读民间文献

2022-03-18 09:35郑振满
关键词:历史文献族谱民间

郑振满

(厦门大学 历史学系,福建 厦门 361005)

闽浙赣区域史的会议,我参加过两回。以前对这方面的问题也比较关注,确实觉得把闽浙赣三个地方联结起来考察是非常重要的。我早期做闽北研究的时候,就发现近代闽北的很多人,其实是从浙江和江西来的,福建历史上的很多大事情,似乎也离不开浙江、江西等地。我上次(第三届闽浙赣工作坊会议前夕)去闽浙交界的仙霞岭一带做田野考察,发现两边的人群实际上有非常密切的交往,他们往往就是同一个家族的人。那么,在历史上他们以什么样的形式互动,又形成了怎样的历史走向,这些都是需要深入探讨的问题。

我今天主要想讲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如何读文献。我觉得区域史的研究可能要进入一个转型时期,就是从“找资料”转为“读文献”。实际上,区域史研究的最大优势就是比较接地气,所以我们在资料收集上有优势,基本上每次出去做田野调查,我们都能够发现很多新的资料。做正史的研究,用官方的资料,很难不断有新的发现,很多资料都是反复利用过了。但是我们现在也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这几年收集的、出版的资料非常多,但是我们来不及精细解读。所以,到底能不能读懂新资料,以及怎么利用这些资料,可能需要大家一起来认真讨论。今天我在这里要提出一个观点:我们应该尽可能地从日常生活中,从民间社会的文字传统来理解我们面对的各种各样的文献资料。

去年底,《开放时代》杂志在昆明举办了一个关于中国研究方法论的会议,主题是“作为中国研究方法的文史哲传统”。当时我做了一个应景的报告,题目是《民间历史文献的“语法”》(后以《民间历史文献与经史传统》为题发表在《开放时代》2021年第1期)。我认为,在民间历史文献中有很多耳熟能详的“套话”,都离不开中国本土的文史哲传统。我的讨论主要涉及三个问题:一是民间历史文献如何使用经史传统,二是经史传统如何进入民间历史文献,三是如何从经史传统研究民间历史文献。在那次讨论中,我提出要从经史传统去解读民间文献,打通各种民间文献背后涉及的人(相关的当事人、社会群体)、事(交代事情的经过、做法)、理(引经据典的大道理、立足点)三个层次。我的报告评论人是北京大学王铭铭教授,他认为我的解释比较自上而下,没有考虑老百姓的能动性问题。因为当时配合会议的主题,我比较强调老百姓如何“对口型”,如何把正统的意识形态、王朝国家的制度等拉到民间历史文献里面来,这个角度确实比较片面,我们还应该关注民间如何“创造”传统。实际上,我们研究中国的文史哲传统(经史传统),同样要通过解读民间文献,去看老百姓怎么理解、如何使用这个传统。在民间社会,中国的文史哲传统到现在还是活着的。只有回到民间日常生活中,我们才能理解我们的文化传统在哪里。

那么,今天我想转换一个角度,就是我们怎么去看文字或者文献对普通老百姓的意义?他们为什么要去制造各种各样的民间文献?他们用这些民间文献来处理什么问题?民间文献对于社会生活的意义何在?甚至对整个中国历史发展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觉得这些都是我们现在需要深入探讨的问题。借此机会,我想讲以下几点看法。

首先,民间历史文献是个非常庞杂的系统,我们要尽可能全面完整地去把家底摸清楚,去搞清楚中国各个区域现在到底还有哪些民间历史文献?当地历史上的民间文献究竟有哪些不同类型?每个区域的民间历史文献又有哪些不同特点?前些年,我跟一些年轻的朋友曾经推动过这个工作,就是在全国不同地区对现存的民间历史文献,特别是公藏机构的民间文献进行普查。我们现在对江西、福建的民间文献保存状况比较清楚,对浙江,特别是浙东南地区的民间文献也做了比较深入的调查,未来应该可以出版联合目录。在区域史研究中,这可能是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对每个区域的现存民间文献开展普查,摸清家底。

最近,我跟一些学生在福建闽东地区收集契约文书,发现当地民间文献的保存状态相当完整,有很多从未见过的文献类型。当地日常生活中的大大小小事情,基本上都要靠文字来处理,包括家族内部的小额借贷,甚至一些琐碎的争议等,都必须记录在案,形成各种文字凭证。哈佛大学的宋怡明(Michael A.Szonyi)最近也带着一些学生在读“永泰文书”,有不少新的发现。他认为,在中国乡村社会,从明清以来到近现代,似乎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一种契约,他用的词叫“证券化”,也就是说不单单是财产、债务,包括各种社会组织、权力关系,最后都会变成一种类似于证券、股票的东西。那么,对当地的老百姓而言,使用文字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在中国东南地区,包括福建、江西、浙江等地,现存民间历史文献比较丰富,可能有一些特别的理由,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例如,也许是这些地区的造纸业比较发达,纸张比较便宜,所以留下了各种各样的民间文献;或者是当地历史上的产权关系不明确,所以需要留下各种文字凭证;又或者像宋怡明所说的,可能有某些资本主义的因素,使各种产权形态和社会关系“证券化”了。但如果要深入探讨这一类问题,我们可能还要全面收集各种不同类型的民间历史文献,具体分析各种民间文献在日常生活中的意义。

第二点,民间文献的历史源流,也就是民间文献的生产、流传和使用过程。民间历史文献经历长期的演变过程,每一时期形成的民间文献都有不同的特点。我们应该深入分析不同时代留下的民间文献,探讨各种民间文献的时代特征。比如族谱,可能早期的族谱主要是士大夫家族的,比较注重谱系、家训之类的内容。后来出现了普通民众的族谱,收录了契约、合同、族规之类的内容。通过比较不同时期编修的族谱,我们可以发现家族文献的形式与内容不断发生变化,与日常生活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同样,碑刻、契约、唱本、剧本、宗教科仪书、日用类书等等,都有各自不同的时代特征。我们可以通过考察各种民间文献的历史源流,探讨“文字下乡”的历史过程,揭示文字传统对区域历史的影响。

我们在区域史研究的过程中,感受很深的是民间文献的“质量”似乎是不断下降。早期的民间文献,包括族谱、契约、碑刻等等,似乎书法都很讲究,文本格式也比较规范。可是越到晚近,民间文献的形式与内容越是杂乱无章,品相、文采等等也是每况愈下。这些文本形态的变化,同样反映了民间文献的时代特征。这就是说,早期的民间文献可能主要是精英阶层制作的,而后期的民间文献可能主要是普通民众制作的。那么,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开始使用文字,甚至是制作文献,对历史的发展有何影响?可能形成怎样的社会机制?反映了怎样的社会转型?这些无疑都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我们考察民间文献的历史源流,其实就是为了探讨区域社会文化的演变趋势与转型过程。

第三点,民间文献的社会“语境”,也就是文字与权力的关系。在区域社会中,究竟是谁掌握了“文字权力”?谁在制作文献?谁在使用文献?如何使用文献?我们现在看到的民间文献是十分庞杂的,几乎涉及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但在实际上,并非所有的民众都会使用这些文献,通常是不同的人群掌握不同的文献。比如说科仪本,主要是仪式专家(礼生、道士、和尚等)制作和使用。普通民众一般看不懂科仪本,也不会收藏科仪本。不过,在日常生活中,普通民众还是要用科仪本,因为他们需要和神、鬼、祖先打交道。仪式专家借助于科仪本,掌握了宗教仪式活动中的“文字权力”。

在闽浙赣地区,几乎每个家族都有族谱,但并非普通民众都会去看族谱。在一般情况下,可能主要是家族中的文化精英或领导阶层掌管族谱,因为他们需要利用族谱来管理公共事务。不过,普通民众已经被编入了族谱,他们的权利、义务、社会关系都离不开族谱。我们前不久在闽东福鼎地区考察,看到一个姓刘的家族正在编族谱,他们说每隔十年都要修一次族谱。这个家族现在大约有五六千人,每次修谱都要花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因为修谱之后都要举行大规模的祠堂“晋主”仪式。如果有人不参加修谱活动,祖先谱系没有编入族谱,他们的牌位就进不了祠堂,就不能参加家族组织。他们这次修谱扩大了“收族”的范围,编入了附近两个同姓村庄的祖先谱系。据说,这两个村庄原来没有参加修谱、晋主活动,所以这次要花大价钱。很明显,编修族谱同样是建构“文字权力”。

民间文献的制作与使用,有时可以借助于外部的力量,不一定需要本地的文化精英。在浙南地区,有一些专门帮人家编修族谱的“专业村”,已经形成了很大规模的“文化产业”。张侃(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曾经带学生去考察这些村庄,发现当地世代相传的职业就是帮人家修族谱,有丰富的谱牒知识和资料积累,而且还在不断发明新的修谱技术。因此,我们考察民间文献的“社会语境”,不能局限于一时一地,需要有区域文化的广阔视野。

最后,民间文献与大传统的关系,就是如何从经史传统理解民间文献的问题。所谓经史传统,包括中国自古以来的正统意识形态、历朝历代的国家制度,同时也包括中国历史上的儒、道、释等宗教仪式传统。这些与历代典籍密切相关的经史传统,为民间文献提供了立论依据,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话语系统。那么,在民间历史文献中,究竟是如何利用这些经史传统?如何“讲套话”?如何“对口型”?这实际上已经涉及中国文化的传承机制、涉及中国历史的统一性与多元性问题。在区域史研究中,可以通过解读民间历史文献,深入探讨此类问题,与不同学科、不同领域的学者展开学术对话,不断深化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认识。由于时间关系,我不能对这个议题多加讨论,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考我开头提到的《民间历史文献与经史传统》。

总的说来,在民间文献与区域史研究中,不能停留于收集稀奇的资料,而是应该全面了解民间文献的不同类型、历史源流与社会语境,尤其是关注民间文献与经史传统的关系,深入探讨文字传统对区域历史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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