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外一篇)

2022-03-24 22:45伍琼
金山 2022年3期
关键词:石刻乌龟

伍琼

那一年十二月,爷爷走了,走完了他并不漫长的一生。在他走后七天,我出生了,父亲在失去他的父亲后,做了父亲。我的出生,让他在悲恸之余,略感安慰。他小心翼翼又笨拙地抱着我,把襁褓里的婴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孩提时,最喜欢听父亲讲故事,“从前啊,有个将军,他总是打败仗,他在给皇帝的奏章上写,臣屡战屡败,但是他身边的谋士帮他改成,臣屡败屡战……”每每说完这个故事,父亲总不忘告诉我,可别小看了这个顺序的改动,如果不改的话,他可能會掉脑袋的。我摇晃着自己的小脑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父亲总是很忙,批改从学校带回的作业,在大大的油纸上写满满的字,然后用油墨在纸上推来推去,像变魔术一般变成了试卷,父亲说这是要让学生考试的。每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总是和气而又不厌其烦地让我到旁边玩去。玩去就玩去,我又不要考试,我嘟着嘴,气呼呼地跑开了。

然而过年,父亲写大字的时候从不赶我走了,他把大大的红纸折来折去,然后裁开,裁成很多条幅,最后摊在八仙桌上,略弯着腰,一边写一边把红条幅往上抽,整整写上大半天,邻居们一一来拿春联时,不住夸赞:“好字!好字!谢谢伍老师的春联!”父亲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着:“哪里哪里,过奖了!凑合着贴吧。”我不喜欢写字,每每趁他不注意,拿起毛笔,在红纸上乱画,画个小公鸡驼着背、画个小孩儿做鬼脸,父亲总是无奈地笑。

最盼望的是夏天,父亲会带着我和妹妹在门前的大河里游泳,我们坐在被河水淹没的柳树上,小脚拍打着水面,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看父亲游来游去。有时候父亲游到很远,看不见了,我就哭了起来,不断地喊着:“爸爸,爸爸……”而父亲往往会在我们坐着的树下突然冒出来,冲着我们笑。我们又惊又喜,破涕大笑。

父亲也让我们试着游,我抱着这棵树,用脚猛地一蹬,赶紧抱住最近的另一棵树,而妹妹却趴在父亲的肩头上随着父亲游到很远很远,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有时游得晚,太阳快落下去了,红霞映在河面上,也映在我们的脸上。

这样幸福的时光没多久就结束了。上初中时,迫于生计,父亲辞去民办教师工作,和亲戚去外地跑船,好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每次回来,我第一句话就急切地问:“爸爸,你什么时候走呢?”母亲总是责怪我:“你爸刚回来,你就问他什么时候走啊?”其实,我不想父亲再去外地,我很想父亲陪着我们。

父亲走的时候,天蒙蒙亮,原本不想让我们知道。可是,只要昏黄的油灯透出一丝光亮,我就惊醒了,飞快地穿衣、起床,然后怔怔地看着父亲洗漱、整理外出携带的物品,看着他吃完炒饭,我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离开家的时候,总是摸摸我的头,长长地叹息,叮嘱我好好学习,我泪如泉涌,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了家门,走在了路上,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

高中住校了,最盼望的是收到父亲的信。我几乎每天都去传达室,看到信封上亲切又熟悉的字迹,高兴极了,迫不及待地打开,开头必是“吾儿玲玲……”

多年后每每忆起这四个字,泪水潸然而下,父亲给我起的小名是王字旁的“玲”,然而我总是把“玲”自换为双木“林”,父亲望女成玉,可是我终是一根朽木,辜负了他对我的殷殷期望。

高考不理想,我结束学业,去上海打工。每次只要有三天及以上的假期,我必坐上长途车回如皋,回船上看父亲。

每次我回来,父亲早早地去石庄镇,买上无数瓜果蔬菜,大包小包地提回,让母亲做,母亲总是数落他:“你恐怕是傻子,买这么多,又没有冰箱,又要坏掉、倒掉。”

父亲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我的碗堆得像山尖一样高,饭菜含在嘴里,眼泪流在心里。我的父亲,他一生清贫,然而但凡他有的,他都给了女儿。

几年后,我结婚生子,孩子出生,父亲搁下满船待售的沙子,从如皋赶了过来,他小心翼翼而又笨拙地抱起外孙,把襁褓里的婴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如当初的我。

时光匆匆地过,我的孩子上小学了,因为无人接送,父亲卖了船,帮我照顾孩子。

八月底的下午,天很闷热,我去车站接父亲。

火车晚点了,等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在出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看到了父亲。

他挑着一副扁担,两头挂着又高又大的蛇皮口袋,口袋里应该是他的全部家当,口袋不时地擦着地面。挑着扁担的父亲步履蹒跚,也显笨拙,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一一滚下。

他灰色的衬衫全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风过时,吹乱他花白的头发。

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赶忙迎了过去。

仁慈善良的老天爷啊,你能否回答我,是在什么时候,我的父亲,他的头发已然白了?是从什么时候,我的父亲,他的步履开始蹒跚?

岁月如流水,无情地流淌着,我亲爱的父亲老了,在这个秋天。

石   刻   湖

我家附近,有一个人工开凿的湖,面积不大也不小,沿湖走上一圈约莫一小时。当地人管它叫人工湖,其实它的学名是石刻湖,因湖中心广场伫立着两尊南朝石刻。

石刻湖的风景,在我看来是极美的。湖四周每个角落都有它的妙处,东岸繁花似锦,南岸怪石嶙峋,北岸竹林萧萧,还有西岸一丛修长幽深的芦苇。

喜欢沿石刻湖散步,在清晨,在黄昏。

一路上什么都想,或什么都不想,就纯粹看看花、看看草,看看野鸭子在湖面上追逐嬉闹。

沿湖一走,便是十几年。这些年,它不仅深深印刻了我的脚印,也印着我和孩子一起走过的脚印。

他刚会走路时,我经常推着他沿石刻湖散步。那时候他坐在三个轮子的唐老鸭车里。有时候他推开我的手,不让我碰车,要自己蹬。

每当看到湖里有野鸭子出现时,他连连欢呼,用胖胖的小手指着湖面,回过头来一脸稚气一脸兴奋地喊:“鸭鸭,鸭鸭,妈妈快看,那里有两个鸭鸭哎。”

有次经过栾树,一只小小的红“灯笼”落到他的车上。他惊奇不已,翻来看去,把三片红叶组成的小小灯笼小心地拆开,发现一粒粒小果珠,他再次惊奇,像发现了新大陆。最后下车拾上许多小红燈笼,放到车筐里,直到放满他的唐老鸭车。他非要自己推,一路上气喘吁吁,可骄傲的神情,仿佛得了一车财宝的阿里巴巴。

上小学时,他的小伙伴送了他一只乌龟。养着养着,乌龟越来越瘦。有一天,他忍不住哭了:“妈妈,我只是喜欢它,想让它当我的宠物,可我不想它死掉。”他边说边哭,眼泪纷飞。

第二天午后,阳光暖暖。我牵着他,他提着小桶,来到石刻湖北岸。在一处水藻前,他小心翼翼把小乌龟放了出来,嘴里不断地念叨:“小乌龟,你走吧,我不关你了。你到了大湖,就会慢慢长大。”乌龟先是缓慢地爬上了水藻,忽而“噗通”一声滑下水面,瞬间连影子也不见。

他怅然若失,久久不愿离开。金灿灿的油菜花盛开在水边,成群的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水面下倒映着一片璀璨的金和一张绯红的脸。回去的路上,他不断担心:“小乌龟会长大吗?它长大后还记得我吗?”我摸摸他的头,不住地安慰:“会的,它会长大,也会记得你。”

他上了初中,不再让我牵他的手,而是大步走在前面,戴着耳机,边走边唱,边唱边笑。那些歌曲在我听来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他笑什么。走着走着,他甩开我好远,然后在路的拐弯处,猛然回过头,停下脚步等着我。等我好不容易和他并排,他又大步向前,走得远远的。

高中后,他偶尔回家,不再和我散步。哪怕告诉他,湖边的桂花开了,香极了,他也只是摇摇头,忙他自己的事情。有时候忽然跑到阳台推上单车,一边扛下楼一边大喊:“妈,我和同学出去骑车哦,你不用等我回来吃饭啦。”

桂花只我独自去赏,幽香也只我独自感受。

我明白,在我人生路上,孩子与我同行的时光已然过去了。他会有他的路,身为母亲,我只能送别至此。从此目送他的背影,祝福他走好未来的每一步路。

岁月流转,不经意间,石刻湖默默陪着我从青丝走到鬓发染霜,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到只剩一个身影。

而石刻湖也悄悄地变了,西岸的小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萋萋芳草,东岸建造起几方长长的碑刻,南岸的栈道因失修而封锁。

然而再怎么变,石刻湖的湖水仍没变,还是那么清澈,那么平静,如同历经世事的人,风雨几多,所幸再怎么变,一颗沧桑的心还葆有一份澄明与安宁。

猜你喜欢
石刻乌龟
中外石刻大不同
西狭颂摩崖石刻
嘉那嘛呢石刻工艺演变调查
可爱的小乌龟
乌龟与狼
泸县宋墓石刻中的多彩生活
渭北民间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