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窑

2022-04-04 23:43王闷闷
椰城 2022年3期
关键词:瘸子老婆婆娃娃

王闷闷

窗外的静寂在层层浸漫,依凭常年的感觉,夜已经深到低谷,接下来便会缓缓爬升,直至山后新阳散射出刺眼的光芒。烟抽到半夜才躺下,睡意全无,频繁的辗转反侧是内心焦躁的外现,清醒的意识难以用最能营造困倦的夜色遮蔽,假装哄骗全被内心了然。躺着难受,干脆坐起身,窗帘拉开手掌宽,透过玻璃窗看去,昏黄路灯照耀下的马路享受着难得的安然静悄,对面房子黑漆无光,白日奔波疲惫的人们沉入甜美的梦乡,身子倾欠,伸手探来床边凳子上的烟盒,里面所剩无几,抽出根点着,大包大揽地抽吸几口过瘾,开始思索白日里闵娃言说的事情。

那会儿是晌午,他在路边凉荫处铺展开捡拾来的纸片子上歇息,空坐着觉得不舒服就把身子依靠在树桩上。其实侧躺着最好,当然也可以,只是他自己觉得不雅,再怎么样也不要把自己塑造成流浪汉形象。肚子干瘪,从布包里掏出馍馍掰成一块一块吃,喉咙处干涩,就双手捧起边上放的大水杯子咕噜咕噜喝一气,用手抹去嘴角残留的水和馍馍渣。虽然面对的是慵懒无趣的炎炎夏日,却依然能收获一份畅快。有同伴过来,见他如此,就调侃着说,背锅啊,整天吃这么素淡可不行,多少要吃些油水。他说,年纪大了,荤腥油腻的吃了难消化,吃五谷杂粮人舒坦。同伴说,就你理由多,都六十多的人了不晓得还在为谁节省。他咀嚼着已经干皮的馍馍,说,不给谁节省,能给谁节省。

同伴摇摇头过去了。

这馍馍确实香,他每次去农贸市场那家蒸馍店买五六个,够吃两三天。县城蒸馍店有好几家,唯独这家的馍馍能吃出馍馍味,越咀嚼越香甜。半个吃完再吃几块喝几口水,身子依在树桩上想要眯会儿。馍馍包裹好装进布袋,盖上水杯盖子,心疼的人儿出现了,世间除了此人他再无牵挂。她无精打采地朝他这里走来,手里提着塑料袋,走近才看清塑料袋里装的是烤鸭,说,闵娃不要买这些,爸爸吃不得。她蹲下解开塑料袋,说,少吃点还是能行的,成天馍馍白开水,铁打的人都受不住,天又这么热。他为让眼前人安心,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说,闵娃是病了吗?怎么有气无力的。她叹着气说,个人和银行的贷款到了,都催促着还钱,我和李明离婚了,李明不管。他心中一紧,说,大概有多少?她说,我和李明离婚时说好一人一半,我这边算下来有二十五六万。他用舌头润泽了一下干皮粘住的嘴唇,说,哦,确实不少,你们怎么能弄下这么多,现在说这些也无用,也不要过于愁急,让爸爸想想。看着她无助的身影,他的心被无数玻璃碎渣割裂刺扎地流血。不争气啊,也不能全怨她,毕竟自小没有生长在好的家庭环境,他自己又背锅弯爬的,能照顾好什么,识几个字也没什么大用处。临天明时睡意涌上,不敢躺下睡,六点半要去扫街道,身子侧靠在床架子扶杆上眯觉。

马路上有了车辆鸣笛声和行人的说话脚步声,他睁开眼看墙上挂着的钟表,六点二十,快速收拾好,提起地上的暖壶往杯子里倒水,不想昨夜忘记去接水处接水,剩大概四分之一,有多少是多少,喝着看,不够了上班中去哪个饭馆倒些。暖壶的保温性越来越差,温吞吞的水喝在嘴里稠糊糊的,穿上环卫工人的外套出门。路上的人们有说有笑,沉寂整晚的县城重新焕发了生机活力,阳光洒照了半个县城,另半个由于楼房遮挡和本来就背阴暂且照不到。他要抓紧干活,近来不知为何腿脚疼痛得厉害,更甚的时候还抽筋,抽筋了就只能坐着缓解。为多挣些钱,在分划清洁的区域时,他要求多划些,正好也有人不知因何原因离职,他自此开始做两个人的活计,主管领导无数次地问询过他身体能否吃得消,主要是如果期间发生因劳累过度导致的意外概不负责。他满口应承,无论如何都不会沾染单位和领导,为保险还签订了协议。

闵娃今年二十九岁。一晃眼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不仔细想真发现不了闵娃长大以及自己已经垂垂老矣。没见闵娃之前,他就是驼背,驼背是胎里带的,生下来就如此。好在是这般,如若后天形成,他想象不到自己该怎么接受脊背上冒出来的这个大疙瘩,像单峰骆驼,当地人形容得最贴切,像是脊背上背了口锅,所以就叫背锅,亲切些就叠字,背锅锅,他就没了姓名,被人叫作背锅或背锅锅。成家立业大概率地与他无缘,三十三岁了依旧是种地,想跟上人家去揽工,工地不招收,觉得脊背上有这么个大疙瘩难以做活。在山上川里的地里刨挖无人管,后来觉得种地外还有时间,就喂了猪羊鸡,喂大喂肥就卖掉,也是笔收入。

那年,他老是觉得脊背上的疙瘩疼痛,照镜子看似乎好着,看不出哪里有毛病,让一块的二毛看,二毛拿手挨着按压,有几处地方就是疼痛。到村上赤脚医生处看,赤脚医生捏捏按按吃不透,说,你这是肉里的问题,我这没有设备,最好到县医院看看,人家到时候给你拍个片子就一目了然了。他想着自己这些年的艰难处境,没有特别想活,但也没有特别想去死,过了两三天挑选时间到县医院诊断。果然如赤脚医生说的,县医院的医生同样捏压脊背上的疙瘩,问这里疼不疼,这里呢,这里呢,他老实应答着,过后医生坐下,在纸上写着潦草至极的字,说,到放射科去拍个片子。他乖孩子样交钱,然后到放射科拍片子,由于躺不平,医生想方设法衬垫了枕头等东西才拍完片子。等一阵子取到片子,拿给那医生看,医生拿着片子对着窗外的光亮像看人民币真假,说,基本没什么大问题,我给你开些药,回去按时吃上,药吃完再过来。他拿着单子去药房取药。

从医院大楼出来,弯腰走着,行人皆躲避着给他让路,心想,也好,嫌弃就嫌弃,宽阔的路谁不爱走。医院出来走出几米肚子里有了反应,想上厕所,放眼周围,最近的厕所就是县医院门口旁边那个,他快步過去往里走,没想到边上坐着人拦挡,说,上厕所收费,大的两毛小的一毛。他说,上个厕所收什么费?那人说,你拉的屎尿谁来掏走,粪池又不是无底洞。他说,周边住着的人抢着掏吧,恐怕这些屎尿你也不是白给人家,同样收钱,你这是收取双份的钱。那人说,你这人话太多,爱上不上,不上就走,不要挡路。这就是对方的杀手锏,一般跑来这里的人都是身处紧急万分的状况,没有回旋的余地,为避免难堪尴尬,他不得不屈服于眼前的蛮不讲理,掏出两毛钱递过去,进去快速解开裤带蹲下。完毕提裤子时好像听到哪里有婴孩啼哭声,仔细倾听不见声响,想是出现了幻觉,走到厕所出口仿佛又听到,为甘心便又回到蹲坑处仔细查看,在看第三个坑位时,粪池里出现婴孩模样的漂浮物,搓揉几把眼睛,漂浮物在动弹。他一下子陷入纠结的泥潭。gzslib202204051109

医院跟前丢弃刚出生的婴孩不算怪事,再者,能狠心丢弃的婴孩多是身体有着难以医治痊愈的病症,比如脑瘫、先天性心脏病、畸形等,要抚养此等孩子,家里条件要相当殷实,因为所有的缺陷皆靠经济来弥补填充,他能吗?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知晓,定然不能。犹豫再三,离开。走在路上看着行人越想越不对,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个生命,即使有缺陷,来到世上就有存活的理由,主要是自己看到了,如若没看到,眼不见笑一面,看到不救就是见死不救,心理阴暗残忍。

终是难逃内心的谴责,他又折转回去,到厕所入口,那人又拦挡住收钱,说,你这是闹肚子了啊。他说,我进去救人。那人看着他,嘲讽地说,救人?厕所救人?他说,粪池里有个孩子,要快点救,再迟些就没命了。那人说,你可想好啊,这些娃娃多半是身体有毛病的。他说,我晓得。那人说,四毛钱。他没有计较钱,说,如果能给我找根棍子和粗些的绳子,我给你一块钱。那人拿了钱,在边上的小房子里找来棍子和绳子。他进到厕所,找到漂浮的孩子,盯着看发现还在动弹,当即将绳子绾结成可收放的环状,系在棍子一头,棍子慢慢伸下去,环状的绳子从孩子身体处套住,束缚不能太紧,婴儿的皮肤受不住这样的力气,他像是捧着夜明珠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拉上来,顾不及粪便的浊臭,抱着孩子往医院里跑。

医生把孩子清洗干净包裹好,他交清所有费用,美滋滋地抱着孩子,脑海中萦绕着医生的话语,孩子身体一切正常,女孩子,好事情,女孩子会照顾、疼爱人,你老了不用孤苦伶仃。他倒没想那么远,有个孩子起码不会那么冷清。回到家,孩子哇哇大哭,他在家里急得团团转,邻居老婆婆听见过来,说,背锅锅啊,哪里来的娃娃?他说,我捡的。老婆婆看着炕上被子里哭闹的孩子,说,娃娃是饿得翻搅了。他说,这可怎么办?奶粉现在好像还喝不成啊。老婆婆转动眼珠盘算着什么,一会儿后说,后村里那个谁家的婆姨正坐月子,把娃娃抱她那里让帮忙把奶喂上。他为难了,自己一个大男人去肯定不合适,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我去了怎么……怎么……怎么说啊,弄不好……弄不好……弄不好……老婆婆看出了他的难处,说,我陪你去,走,现在就走。

他抱着孩子跟着老婆婆来到正坐月子的女人家。老婆婆说明来意,女人看眼边上吃饭的男人。他说,不用担心其他的,需要多少钱或什么营养品吃食,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男人说,不用这些,我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需要缓冲过渡下。老婆婆说,这是积功德的事情,帮帮这个没娘的娃。女人抱过孩子,孩子当即不哭了,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脸颊,女人撩起衣裳,孩子配合地伸出小手抓住乳房吮吸起来。他为感谢人家,喂养孩子这段时间,营养品及米面不停地说过去,女人好心,一直抚养到一年头。为防止以后难以割舍,女人只好狠着心将孩子交给他。他毕竟是男人家,笨手笨脚,老婆婆就过来帮衬。

一年又一年,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间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半辈子没攒得多少钱,本来手里有些积蓄也拿去帮衬了二哥,二哥家里娃娃多,他光棍一个,看见娃娃们受罪挨饿于心不忍,就把多余的钱拿出来,二哥说是借,他想着兄弟间谁没个难处,帮衬是应该的,字据这些伤及情感的东西自然免除。现在他要用钱,和二哥去要点钱回来,二哥不给,他没办法,就说是倒借,二哥还是不给,他大笑着从门里出来。亏什么也不能亏孩子的教育,他要送孩子到镇上的学校念书,镇上租房的钱和学费他从其他人处贷款,邻居老婆婆照顾孩子惯了,有了感情,干脆雇佣老婆婆,孩子镇上念书老婆婆继续照顾,他不时去镇上看望,平时就在家里种地和做些七零八碎的活计挣钱。

小学升初中,闵娃成绩不理想,回到家愁眉苦脸,老婆婆劝说许久无果。他到镇上故作轻松地说,闵娃肯定是失误了,想上哪个学校给爸爸说,爸爸想办法让闵娃进去。闵娃不再是年少无知的小孩,随着年纪增长逐渐有了小心思,懂得弯腰驼背的爸爸的不易,低着头上嘴唇咬着下嘴唇不说话。他说,你是不相信爸爸?觉得爸爸这个样子办不成事情,对不?闵娃摇头,无言语。他说,那是怎么了?万事有爸爸呢,只要你想上学。闵娃低着头,抠掐着手指,豆大的泪珠掉在稚气依然存在的手背上。他心疼得厉害,说,闵娃不要悲伤,爸爸有这个能力,弯腰背锅不影响爸爸走动挣钱,一切放心,有什么闵娃就说出来。

闵娃被温情的话语连连击中,眼泪从眼眶中涌出。他知道,娃娃自小没娘,缺失的爱和过早的懂事压得她喘不过气,再加上考试发挥失常,别人都考得好自己考得不好,更是壓迫了幼小脆弱的心灵。他坐下认真地乖哄安慰,闵娃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大的牵挂,就算是用尽身上的力气也要让孩子幸福快乐。没多久,他就准备了钱和东西去找别人介绍在学校当领导的人,如若攀亲带故,就是八竿子打不着死拉硬拽的那点,硬着头皮提着东西去,人家一脸迷惑,他厚着脸皮啰嗦地介绍解释,十几分钟的尴尬聊天,对方似乎明白了这层薄弱的关系,说,这是你亲生的娃娃?他说,不是亲生胜于亲生。对方肥头大耳,臃肿的身体摊在宽大舒适的椅子上,说,娃娃成绩不够,让我给想办法就是为难我了啊。他指指提来的东西,然后拿出准备好的红包,给塞过去,嬉笑着央求说,请您费心,拜托您了,给娃娃个机会。平时学习挺好,这次考试紧张了,没发挥好。对方装作推脱和正义凛然的样子,说,这样不好,对其他娃娃不公平。他见话语里有间隙,就上去强给塞进口袋,说,感谢您,我替娃娃感谢您。对方勉为其难地说,好吧,都是为了娃娃,我试试,有消息了我通知你。出来后他暗喜,东西红包收下了,就说明事情有余地。开学后闵娃如愿以偿地上了理想的学校。

初二那年,照顾闵娃的老婆婆夜里发病,送到医院检查治疗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家里儿女都劝说在家里静养,不要做这份活了。老婆婆倔强,也是和娃娃有了不可分离的情感。但他清楚,老婆婆照顾不了多久娃娃,最多两三年,年岁在那里摆着,任凭心理身体怎么挣扎要强都是徒劳,不得不思虑个长久之计。在老婆婆病愈半年后便向她说起此事,他说,我在想,您暂且照顾着。老婆婆说,我也舍不得孩子,可我这岁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有了。他说,不要胡说,您老身子骨硬朗着呢,好人有好报。话是这么说,现实往往唱反调,好人好报不知在哪里。他要未雨绸缪,寻摸合适人选和思考其他方案,不然闵娃往后谁照顾,他毕竟是男人家,孩子已经懂得害羞和有了男女之别的意识。gzslib202204051109

惆怅中,来了一男一女,提着满满的两大袋子东西,见面就要感谢他,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们找谁?男女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找你。他看着眼前的两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什么联系,说,我不认识你们。男女说,我们是来感谢你的,感谢你救了娃娃,谢谢你。他说,闵娃?女人说,对,我当时不懂事,生下娃娃没能力抚养,再者也是女娃,当时家里已有两个女娃,经济条件很差就……男人说,也怨我,怨我挣不来钱,没有多加挽留。他说,你们是来相认还是?女人说,说相认有些不要脸,你辛苦养活这么大,我们现在相认对你不公平。男人说,偷偷见见就好,相认等你以后同意了再说。

他说,你们怎么能确定我捡来的娃娃就是你们当时丢弃的娃娃,还有,你们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女人说,我当时身子虚,阻挡不住,公婆擅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等我知晓后,已经成了定局,过了段时间我不甘心,去医院打听,人们说好像有个背锅捡拾了个孩子,再往下打听就没有消息了。碍于情面,不好多问人,想着孩子有人照管,我家里孩子多并且还要生男孩,就算那时把孩子接回来也要吃苦受罪,说不准捡拾孩子的人家里条件不错,于是就没有追寻下去,哦,孩子背上有块胎记。他冷笑着说,你们真是可以,不想要孩子可以不生啊!生下来又扔掉,男女性别就那么重要?女娃就不是娃?你们是什么思想观念,冷血动物。女人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感谢你救下娃娃的性命。他说,你们不配再养育孩子,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男人女人见话语不对,东西放下就退了出去,离开。

周末闵娃回来看到两大袋塑料袋零食,说,爸,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我又不吃。他说,别人给买的,咱没花钱。闵娃说,谁能给咱买这么多东西?你不要哄骗我,除了你没有谁会买。他没有多言语,第二天后晌去学校,他让闵娃带到学校吃,闵娃要留些给他,他说自己吃不惯,放着也放着。看着去往县城的车远去,他转身往回走,就未来而言,不得不承认闵娃的亲生父母似乎能给予更好的照顾,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他还没来得及问一些问题,等下次来了再问。

闵娃生日,男人女人来了,提着大的生日蛋糕和吃食,见到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放下东西就走,好不容易娃娃过生日,我们过来送点东西。他说,你们现今家里经济状况怎么样?男人说,说不上有钱,普通人家。他说,只要比我的情况强就好。男人说,这个毋庸置疑。他说,你们走吧。男人还想说什么被女人拉扯袖子制止。是啊,有些眼头见识就知道怎么做,多说无益,到了相认的时候自然会让相认,何必强求。

男人女人走后,他坐在凳子上,思绪万千,边上垒摞着不同颜色的玻璃瓶子,仔细一看,玻璃瓶的凸面上映照出思索着的自己,这幅苍老弯曲的模样如何能养育正值青春年華的闵娃?闵娃如茁壮成长的树苗,需要充足的水分、阳光和养料,他能给予的很少,假如因为他的无能致使闵娃成长得畸形扭曲,不管身体心理,他皆罪大恶极,善良的方向不对就是邪恶。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十几年的情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决定让与他人的,再说也要尊重和倾听闵娃的心声,闵娃是活蹦乱跳的人,不是玩偶,想转交他人就转交他人。男人女人锲而不舍,隔三差五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逐渐与闵娃有了接触,他看他们相处得不别扭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亲生父母就是亲生父母,流淌着紧密相连的血液,他再有救命养育恩情也不过是外加赋予的,还有未来,他终究要有决断。

时间久了,男人女人和闵娃就自然而然地走动开来,也好,流水样自如,没有用血液关系刻意地完成相认,如此方式他是赞同的。男人说的不假,家里条件何止一个好字了得,好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和认知,为证实话语,邀请他去过一次,一屋的现代化家电,多数家具摆设他没见过或只在电视上见过,既然如此他也能安心。闵娃和亲生父母相认开,他对未来也少了些许担忧,毕竟男人女人岁数不大,能看着闵娃成家。不知什么缘由,闵娃读到高三时突然提出退学,他费了好大劲劝说,那边两人也竭尽全力好言好语地劝说,可再多言语也难以改变闵娃萌生出的想法,执拗不过,闵娃退了学,在县城一个移动营业厅收费。

有一天,带着个看着比她大五六岁的男人来看他。闵娃说,这是我的结婚对象,怎么样?爸。他惊讶得合不拢嘴,说,太快了吧,你们不再多了解了解?闵娃说,蛮好的,了解再多也就那样,先结婚。男人说,放心,爸爸,我年纪比闵闵大,很多事情我都明晓,我会好好对她的。他说,最好如此,你们年纪相差大有好处也有坏处,结婚后一定要安心踏实地过日子,谁都要踏实平淡,记住这四个字。闵娃和男人点点头。说实话,他内心装有莫名其妙的慌乱,但面对恋人的黏腻相爱又不能说出,世间太多事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发生,难以提前制止,就算提前言说制止,到头来也会发现,其实那根本就不是本质上的阻止。可等事情真的发生了,又会后悔当初没有劝阻,人就是这样,矛盾不已。

离婚之前的闹腾,他知道。有天半夜,他在炕上睡觉,听见外面有人走动,很快就到门上,敲门,他欠起身子,说,谁啊?门外传来嘶哑的声音,说,我,爸爸。他听出是闵娃,翻身坐起,拖拉着鞋开了门,眼前的人披头散发,像是刚经历了剧烈的打斗,颤抖的手按下灯开关,瞬间明亮,脸上的伤痕淤青。他说,这是怎么弄的?闵娃不说话。他说,是不是吵架了?他娘的,打女人算什么东西,等天亮了我去收拾他。紧接着有声音应答,说,不用等天亮,现在我就来了。他看着从门里进来的人,理直气壮地站在地上,毫无胆怯忏悔之心,说,来得正好,不用我跑路。

进来的人笑着说,当然好啊,不用你找我,我来找你。他被眼前人的嚣张气焰灼伤,愤怒地说,怎么,打人还有理了?你还是不是男人。李明,现在来了还这样不知悔改,想做什么?我虽然弯腰背锅,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李明说,人要讲理,用动粗来说怕不怕有什么用,我打她,我杀了她都不过分,你问她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转向闵娃,说,是这样吗?闵娃不言,坐在炕栏上抹眼泪。李明说,你有什么脸面哭,哭给谁看,你有什么好伤心难过的?该难过悲伤受了奇耻大辱的是我,我哪里对不起你,给你吃好的穿好的,到头来就换得你这样?闵娃哭着说,不要冤枉人,同学之间吃个饭怎么了?难道你就没有朋友?李明说,单纯是同学吃饭?到现在还这样狡辩有什么意思,非要我拿出铁证非要丢人?闵娃说,你不要胡言乱语,成天疑神疑鬼,好像所有人都对不起你。gzslib202204051109

李明说,不是所有人,是你,是你苟闵。他说,闵娃,到底有没有?闵娃说,没有,爸爸。李明说,做了就要敢于承认,我们离婚,我不纠缠你,你去追求你的幸福生活。闵娃说,没有就是没有。他夹在中间不知转向哪里,内心有声音不断催促,偏袒闵娃,言语到了喉咙处却被不知名的气息吞带下去。女人结婚不踏实过日子终是不称职。李明说,孩子自出生起你照管过几天?好好的家就被你的私欲败光,你说你是什么东西?他听得刺耳,表面是在说闵娃,实则在打自己的耳光。看闵娃的反应举止,事情应该八九不离十,这孩子,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事情弄到这一步,谁的脸上都挂不住。李明说,你们去结婚去过日子啊,为什么不去,我同意离婚,尽快从我的世界里消失。话音未落,李明转身从门里出去,顺着坡道下去,路过家户院子,狗听见人声,咬吠得震天动地。

从前街扫到后街,从后街扫到前街,每日三遍,算起与所挣的钱不成比例,即使这般心里也美,因为就他这身体,能有个活做就不错了,哪里敢挑三拣四。多少人挤破头都做不上,他好不容易有个亲戚在环衛单位,说了话才做上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晌午吃饭歇息依然在想闵娃说的钱,那么多钱啊,闵娃哪里有,非把人逼迫死,那边父母不知能帮多少,大概还没有去说,觉得没有理,在他这里自然。他没有什么不可付出的,这把岁数的人,随时等待死亡的降临,与其等死不如去用残喘的余生做些事情,换得钱帮衬闵娃。去哪里挣钱?他要好好想想。后晌清扫最后一遍街道,看到黑漆漆油污污的下水道,有个念头当即闪过,对啊,何不去做那个,难不成现今还有比那个更好的营生?就这样,下班去找瘸子。瘸子是村里住的为数不多的老人之一,儿子在外不务正业,前些年被逮进去了,好几个债主追上门,瘸子没办法,给每个债主写下条子,争取在死之前全部还清,如若还不清儿子释放出来也要继续还。

天擦黑他回到村里,经过迁移,村里没剩下几户人家了。瘸子的窑洞里亮着灯,他径直地走去,推开门,瘸子正在煮饭,见到他,喜悦地说,你老汉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刚回来。瘸子边搅动锅里的米汤烩菜饭边说,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他坐在凳子上掏出烟递予瘸子一根,说,找你啊。瘸子诧异地说,找我做什么?他说,肯定是有事嘛。瘸子往出舀锅里的饭,说,我这饭不好,但能凑合填饱肚子,没吃的话就在这里吃。他说,我吃过了,你赶紧吃。

瘸子还是给他舀了碗,端到他跟前说,咸淡自己去调料盘子上放,还有,找我到底是做什么?他说,说吃过就吃过了,咱们之间不需要客气,找你想合作桩大买卖。瘸子端着饭身子依靠在炕栏边,说,两个将死不死的人能合作个什么大买卖?他说,你知道后山那煤窑不?瘸子说,怎么不知道,前些年不是被公家查封了么。他说,查封不要紧,咱可以偷偷把封条揭掉,再说,这么多年了,估计封条也风化了。瘸子停住手中的筷子,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偷偷去挖?不好吧,荒废这么久安不安全?他说,不必担心,挖之前我肯定会彻底检查一遍。瘸子说,万一被人告发,尽管村上现在没几个人,但时间久了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说,不会,我们小心行事就能避免。瘸子咀嚼着饭思索着,说,那煤窑当年被查封,除过黑煤窑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已经快挖尽了。他说,就算快挖尽,剩余的也够咱挖。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水瓮跟前舀水倒在碗里,筷子快速搅动,水在碗壁激荡,哗啦倒在泔水桶,说,你不做环卫工作了?他说,做啊,白天做,晚上咱挖煤,再说,白天也不敢挖,动静太大。瘸子瞠目,说,你不要命了?白天黑夜连轴转,身体不要了?咱都这把年纪了,就不要逞强了。他说,白天晌午和下班离天黑前的两三个小时能休息,不要在意这么多,我好着呢,操你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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