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4 12:16邱名广
椰城 2022年3期
关键词:鱼塘小王

邱名广

作者简介:邱名广,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海南省作协会员,海南省诗词学会理事,琼海市作协副主席等。在《天涯》《椰城》《红豆》《散文诗世界》《诗刊》《散文诗》《绿风》《诗歌月刊》《星星》《诗潮》《诗选刊》《山东文学》《参花》《野草》《鸭绿江》等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

符大育每天都忙到头大。一个镇三万多人口,鸟不拉屎的小事,兜兜转转,来来回回,敷衍的,走向不明的,难缠的,最后甩锅扣在他的头上。谁叫他是一镇之长呢?

“5+2”“白加黑”的间隙,符大育镇长感觉很久没有回村子看看老父亲了。想到母亲给他包最喜欢吃的粽子和酸菜鱼,想起父亲不经意间会投来嗔怪的眼神,符大育的心就纠结。他像辜负了什么,一家子的荣光落在他身上,是他的,也不是他的。一株树结果了,你说果实是种树人的,还是树本身的?

符大育忙得确实神龙见首不见尾。家是他发光不发热的地方,是该回一趟了。

上来坡村的地势是东北高西南低。山上有一条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溪从符小雄依坡而居的老瓦房下流过。一条大溪流,环绕半个村子拐了两个大弯流向远方。至于流到哪里,村民们并不关心。

符大育不会开车。大学毕业后他努力考进了县政府系统工作,自己没有一点背景,他只能埋头苦干,任劳任怨,一步步走进领导行列。下乡有公车,上省城办事也有公车,反正自己是个办事员,靠工资也买不起车,会不会开车他不在乎。

符大育是在一次县政府的乡镇干部代职考核中,意外地小荷露出尖尖顶角。他是本镇人,熟悉本地的风土人情,成绩优异的他被上级任命为挂职副镇长。两年后被正式任职,踏实磨炼六年,由于表现突出,提拔为镇长,成为县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干部之一。默默付出,踏实工作,好像也是会有结果的。明年镇委书记要退休,传闻他有可能被提上去呢。

二十多年前,山旮旯的上来坡村也有孩子考上大学,但考上国内几大名牌大学的,符大育是镇里第一人。是不是他家祖坟冒青烟他不晓得,但上来坡村村民从此在外村人眼里备受尊重,而符大育回到生养之地当镇长,村民们都对符小雄另眼相看。

符小雄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读到小学毕业,因父亲患病,家里没有劳动力,不得不辍学回家务农。符小雄脑瓜子灵光,他知道,农家人想出人头地,不是做“地主”,便是出门闯荡。他一个劲地逼符大育读书,谆谆开导他,文化不高,道理不明,眼界太低,命运难改。符大育也争气,做到了。

上来坡村陈、李两姓最大,符姓和其他几个小姓氏被挤兑得是非不断。在农村,大姓欺压小姓司空见惯。大姓天长地久地繁衍,人脉自然会枝繁叶茂。小姓都是外来落地生根的,被接纳了,才有生存空间,底气人气都不足。符小雄的阿公当年是躲避日本兵拖家带口躲到山里的。符小雄的父亲经常告诫他,少惹事,做好人。外来人成不了土地的主人,能寄人篱下已经是万幸。但自卑不等于没自尊。符小雄的父亲过世后,他干脆搬离村子,到山脚下,在村民们看不上眼的荒坡开了一块地,建起几间小瓦房,种了千来株槟榔。也不远,离村子六七百米,鸡犬之声基本能相闻。

土地能长出填饱肚子的东西,只要不懒,永远饿不着,就是路不太好走。以前开的是牛车能走的道,村里几十亩水田、菜地在这边。这头的地,土里石块较多,属坡田。中间正好有一道土坎,村民们走着走着就把小道踩平踏顺了,三轮四轮车拉肥料、运稻谷瓜菜不成问题。雨天麻烦点,车轮子会打滑,手慌脚乱的,车开进沟里,屁股朝天翻,也不奇怪。

符大育正好明天要下去调研乡村道路硬板化建设遗留问题。镇政府根据上级“要想富,先修路”“建设和谐新农村”的指示精神,在年内一定要完成断尾路、烂尾路的扫尾任务,担子全落在符大育身上。他叫司机小王下班后和自己回一趟村子,反正明天也要跑这边,自己不算公车私用。就是司机要受点罪,跟自己在山里住一晚。

小王哪有不乐意的。跟镇长回家,趁机结识镇长的老父亲,套套近乎,多好的机会。

乡镇主干道都是水泥路,开小车十多分钟的路程,不远。就是进镇长家的那段有些坑坑洼洼,还要过一条浅浅的小溪沟。溪沟里都是石片石块,被人拾掇平整过,不陷轮胎,溪水正好在轮毂下,仅仅能湿轮胎皮,颠几颠就过去了。

符小雄在简易的厨房里生火煮饭,大黄狗朝着土坡下的溪沟狂吠,仿佛嗅到什么气味,大黄狗冲下土坡,随后吚吚呜呜起來。符小雄纳闷,狗是不会无缘无故叫的。走出厨房,老伴择菜回来,正朝路口望着,见一辆半旧的越野车向自家摇摇晃晃开来。

大黄狗跟着车子,尾巴都要摇掉了。狗鼻子灵,它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车门一开,符大育跨下车来,叫了声爸、妈。

符小雄哦了一声问:“回了,没吃吧?”这个点,应该没吃,他默默转身去鸡栏里抓鸡。

司机小王从车后座搬下两箱本地产的番薯酒,几小袋水果、干菜。符大育母亲一脸的欢喜,见到儿子,她有一肚子的不甘,儿女不在身边,缺少亲昵,但从嘴里叨唠出的是:“回来就回来,买这些东西做啥,又没小孩子在家,费钱呀。”

符大育和父母互动,司机小王不便掺和。小王也帮不上厨房里的活,他便慢悠悠地去来时的道上走一走,熟悉一下返程的路况。

上来坡村有点偏远,符镇长的家又在村子的坡角上,好像有点不合群。

走着走着,小王来到了溪沟边,一老农正在浅浅的溪水里洗着手脚。小王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伯,收工了?”

老农抬起头,见一衣着整齐的人问他,便说:“到饭点了,回家。你是?”

小王笑道:“我是镇里的司机,送符镇长回来,他明天要到各村子调研乡村道路情况。”

老农笑笑说:“符小雄是老好人,符镇长应该不差吧?你问他这条农田道能不能搞起来,村里四分之一的田地在这儿,路不好走呀。”

“行,我跟符镇长反映一下。他明天也会去村里跟你们调查的。”小王笑道。

老农又笑了笑,收拾锄头粪箕走了。gzslib202204051226

小王看了看这条喇叭状的小溪沟,溪沟湾里都是石片石块,溪水只有一锄头把子宽,从山里顺着溪沟蜿蜒过来,溪水浅得连小鱼儿都藏不住身子。

铃铃铃,小王的手机响起来。他赶紧回去。

两盏太阳能灯昏昏暗暗地照射着,小王上桌问:“符伯,你家没拉电?”

符小雄呵呵两声:“问他。”嘴朝符大育呶了呶。

今晚符小雄喝酒超量了。司机小王平时不喝酒,但陪镇长的父亲,硬着头皮喝了两小杯,蚊子趁黑叮在他脸上,吸了一肚子鼓鼓的血,他都没感觉……

工程队很快铺设了镇里拖尾巴的乡村硬板化道路,全镇村村通的任务最后圆满完成。

省有关部门和县领导下来验收那天,乌云遮盖着整个天空。山里的天,有时会阴晴不定。山外阳光灿烂,山里阴云密布,气象台管这叫局部现象。到上来坡村时,天空飘下点点滴滴的雨,司机小王带路,来到符大育镇长家这条农田道的半中央,在一块预留的让车空地,他便停下。后面几辆车被堵着,领导们只好也跟着下车,用文件袋遮挡着脑袋,匆匆检查了一下铺设的水泥路面厚度、环境的通畅度以及周转功能……司机们连忙调转车头,雨也开始下大起来。相关领导实在挑不出道路的实质性毛病,满意地点点头,相互交换了一下意见就跳上了车。

符大育主抓的乡村通、财路开的惠民既定目标,被高质量验收合格,而且不留死角,受到了省、县政府的表彰。

“5+2”“白加黑”是乡镇一级干部必须服从的指令。符大育几乎一个月回不了一趟家看望父母,哪怕是十几分钟的路。他不能离岗,他必须随叫随到,否则就地免职。

符大育平时回家骑自己买的摩托车。妻子从县中学调到镇中学教书,当时镇中学有房,镇政府缺房,妻子调镇中学能分一套三居室,他才有地方落脚,夫妻俩当时差点闹离婚。儿子考上县中学后,星期六才回来。他们有时候在星期天拖家带口回山里看望一下老父老母。父母从山里出来买米买肉,也会去看看孙子。吃顿饭,和孙子亲近一下,又回山里了。

也是隔了太久,又不见父母上来,这个星期天符大育难得有空,便带着妻儿开摩托车回家。乡村道路都硬板化了,骑摩托车不用二十分钟,顺顺畅畅就回到村子。

拐进农田道时,儿子惊讶道:“爸,这条路啥时铺成水泥路了?”

符大育骑着摩托车说:“刚铺好不久,下次方便了,要多回来看看阿公阿婆,知道不。”

来到小溪沟进入山道时,符大育发现小溪沟不见了,父亲符小雄正背着手,走在新建的坝体上,看着一片水塘,很春风满面的样子。

符大育有点懵圈。

“爸,你在这里干啥?这坝、这水塘是咋回事?”符大育停下摩托车问道。

“阿公!”孙子猴子似的跳下摩托车,搂住符小雄亲热地叫唤着。

“哈哈,我的孙子长高了。好,好!”符小雄伸手摸着孙子的头乐呵呵道,隔代亲呀!他转头对儿子说:“鱼塘是我承包的,咋了?小王没跟你说?”

符大育推着摩托车道:“爸,回家,做饭吃。妈在家吧?妹妹说过几天要回来给妈过生日呢!”

“爸,你和妈先开车回家,我陪阿公说说话,走上去。”儿子对符大育道。他拉着阿公的手,亲热地摇晃着。

符小雄看着懂事的孙儿,心里一阵暖乎。指着鱼塘和周边的槟榔比划,一路走回家。路不远,就一百多米。

符大育妻子买了一只猪脚和一些海鲜,到厨房里忙活起来。老妈见儿子一家人很久才回来,乐得屁顛屁颠地去抓鸡。菜自家园子种,有好几样,都是农家肥伺候的,不打农药。

老妈和媳妇都是厨艺好手,这次菜种多,她们忙活去了。

符大育在门前的荔枝树头坐下。荔枝树的树冠很大,树下摆着一张大石桌,平时符小雄干活回来就坐在石桌上泡壶茶,抽着水烟筒,缓解劳作的疲乏。大都是老太婆去灶台忙乎,她身体不好,重活符小雄不让她做,去菜地摸摸、浇浇水可以。老太婆手艺好,端上两个可口的小菜,符小雄倒上一大杯米酒,有滋有味地闷着,两口子也不多话,小日子就这么过,倒也和谐惬意。

符大育边泡茶边想:小王这家伙搞的什么鬼,弄出这么大动静不跟我吭一声。若整出什么幺蛾子,就麻烦了。现在中央反腐力度加大,自己虽然洁身自好,但保不准有想泼脏水的人时时盯着你的过失,一旦落下口实把柄,百口莫辩呀!符大育一阵头皮发麻起来。

见父亲和儿子回来,“爸,坐。”符大育招呼父亲,对儿子说:“阿强,你去帮阿婆洗碗。”

符小雄拿过水烟筒,坐在矮板凳上,拿起水烟呼噜呼噜抽起来,吐出一股呛鼻的烟雾。

“爸,这坝和水塘是啥时候搞的?”符大育一脸疑惑地问。

符小雄又吐出一口烟说:“搞完路时顺便搞的,怎么了?搞不得?”

“你有这么大动作,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你不会……”符大育有点担心地问。

“不会什么?你怀疑我利用了你的权力?”符小雄吐出几口烟雾后,不满地吹掉烟嘴里的烟丝说,“你就顾着你的工作,为这个家,你出过什么主意?我还不老,想干点事,不行吗?”符小雄又往烟嘴里塞烟丝。

“没有占政府的便宜吧?”符大育试探着。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当你的镇长,我做我的吃。我吃山吃水靠土地,犯不着坑你,这点觉悟我还有。”符小雄搁好水烟筒起身道。他回屋子拿出一个塑料袋子,递给符大育道:“放心,合法合规,不会给你工作带来影响的。嘿嘿,小王倒是个有心人,也蛮有经济头脑。主意是他出的,这小子挺会搞规划。”

符大育看了看水塘的承包合同,又细看了两张数额不算太小的收款单据。土地承包手续齐全,路面铺设款项都有明细。但他心里总不踏实,怀疑里面有说不清的东西。他不敢太过于逼问,怕惹毛了父亲。当年农村电网电改时,政府有很多优惠政策,别人都在改、加、换,完了,符小雄才知道。符小雄气不过,对符大育一顿数落:“你一个当镇长的不知道有这个惠民政策?你跟我说一声我去找村委会反映,你会少一根毛呀!我又不叫你搞特殊化,有国家的惠民东风,就算惠及到半路,我去接着补贴一点,花点钱的事,这电不就通了?你就想不起我们两个老的还在黑灯瞎火中过日子?”gzslib202204051226

想到自己确实没有尽到做儿子的本分,在扶贫攻坚、路通电到的落实中,自己手中还有一点点优势,怎么没想到父母也是需要惠及的百姓?自己是不是太坚持原则,或忘记了初心?符大育没有使用权力的傲慢。

不得不承认司机小王有两下子。他发现这条小溪沟水流量不大,沟湾里都是杂草和乱石头片子,基本属于废地。他问符小雄这溪沟雨季时水流量有多大。符小雄说台风、暴雨季也就到脚肚子,不是很急,成不了灾。因为山里的大水都跑到大溪沟里去了,这边只是山体漏一点点过来,不多不少,正好滋润下面几十亩水田和菜地。

小溪沟呈喇叭状,肚大口小。口子只有八米宽,口子上长着一个大土包,符小雄家的路正好在口子边,如果把土包推下来,形成一米多高的拦水坝,内肚的石片溪沟可成一个五六亩的水塘,非常适合养鱼。坝上留出排水口,水满则溢,依旧源源不断,不影响下面农田菜地用水。

工程队来铺设这段农田路时,司机小王骑着摩托车来找符小雄,把他的构想跟符小雄一讲,符小雄感觉很有道理。小王又把村委会书记、主任拉来,说符小雄要承包这片乱石沟,废地利用。这乱石沟荒着也是荒着,符小雄要承包,村委会有地租收,又卖了符镇长面子,怎么说都是双赢,村委会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农田道路硬板化按规划只铺设到小溪沟的土包前。小王跟工头打招呼,把这个土包给推平,既能形成坝体,坝体又连上符小雄家的路,镇长家人出行再也不用蹚水。

符镇长家的事,包工头连说小事一桩,大型推土机几个钟头就把土包给铲平了。

符小雄站在一旁,听着推土机操作的轰鸣声,他是越看越欢喜。

推土机费用工头死活不收,也就几百块钱的事。工头和小王、符小雄商议,要不把水泥路铺过坝面?小王有这个意思,符小雄却坚决不肯,怕留下话柄,让别人说三道四。

工头见符小雄不是那种儿子当官了就想贪便宜的人,心里敬佩地说:“大伯,你出一点水泥和沙石钱,我让工人把排水口砌上,再铺一层薄薄的水泥路面,这样路好走,坝体也坚固。你自己出的钱,有账可查。”

“这主意好!弄好后你开个收据,以免别人嚼舌根子。咱自己出钱,做自己的事,怕个球!”小王爽快地替符小雄应承了下来。

当然,收费时,工头多多少少还是有折扣在里面,毕竟一些人情是绕不过去的。

一辆轿车兜兜转转开进上来坡村。到了田头路口,轿车停了下来。一个三十多岁衣着光鲜的女人打开车门,望着田野的路,一脸迷茫。她返回车里,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轿车又缓缓动起来,沿着仅仅能过一辆车的水泥路开过去。当车子来到鱼塘坝时,又停下来,这路、这一草一木的改变,让半年多不回家的符丽整个昏了头。

“妈,我回来啦!”符丽一下车,大黄狗摇着尾巴欢喜地跟着她,不时还吠两声。

“还懂回来,还认得路?生人,大黄狗都要咬你了。”坐在荔枝树头下剥花生的母亲抬起头,一脸嗔怪道。

“妈,我不是生意忙嘛。再忙,我不也赶回来给您过生日啦!老妈,别生气,别生气嘛。”符丽上前亲昵地搂住苍老许多的母亲。

“就你嘴甜,白养你了,看看你爸去。”符丽的母亲惦记的还是老头子,子女都变成来客了,有和没有眼下似乎不重要。在身边转来转去的,还是那个糟老头子。

符丽曾经是村花,高中一毕业被縣城一个海鲜老板的儿子追得无路可逃,嫁了。随着婆家生意做大,她和老公得四处进货,只有台风天气才停歇几天。从县城回山里要五十多公里,以前搭中巴车个把小时到镇上,还要辗转一段路回村里,够烦人的。后来她买了车,驾照却考了三次才过关。牛不撞她,她怕撞牛。最近路况好些,这才敢自驾回来。

符小雄是干一件事就要做好的人。鱼苗下塘后,他照供苗师傅的技术要求放料、观察。村里分田,他家按人头有三亩,老早开山辟地种了千来株槟榔。后来保山护林,谁也不敢再开疆辟土。水稻和槟榔都是季节性的活,没必要天天伺候,不耽误他养鱼的工夫。

其实,符小雄现在也不缺大钱。孩子们都很争气,有自己的活路。虽然孩子们都叫他二老到镇上或县城住,但他二老舍不得那几亩薄田、千来株槟榔,每年除这刨那垦,几万元收入不成问题。菜自个儿种,鸡鸭鹅在园子里吃草啄虫,半月不出门也不缺吃。何况他们不想给孩子添麻烦,再说住在高楼里,浑身不得劲,去市场买的菜,放几天还绿得不蔫巴,是种的不假,谁知道是怎么弄得不发黄,吃着揪心。哪儿有这山间田野鸡犬相闻、锄禾当午有烟火味。新鱼塘没有病菌,鱼苗长得很快。

符大育曾担心父亲没养过鱼,无技术弄不好会白折腾一番。符小雄瞪了儿子一眼,很有被看低的不满,符大育连忙闭口。他给父亲买了部手机。以前也叫父亲买手机,有事说一声,父亲说,我外面又不认识人,你们爱回不回,我联系个鬼啊。养鱼后,他却接受了。

凡事都怕有心人。符小雄看着鱼塘里游动的鱼群天天长大,他蹲在坝上,抽着水烟筒,舒坦。他突然很想感谢司机小王。

那天,符丽要海鲜时听到一做淡水鱼老板发牢骚,说现在罗非鱼很吃香,价位一天一个样。她想到父亲养的正是罗非鱼,好像也到该捕捞的时候了。

下网那天,村里几个壮年村民过来帮忙,鱼塘里翻滚起来的都是惊叫声和欢乐的水花。

符小雄心里那个美,全在分鱼的过程中。商家挑走合格的鱼,他把起网时受伤的偏小的统统打包,分发给村民。一家四五条有六七斤,足够一家人吃得丰盛。也有曾经挤兑瞧不起他的,被他上门时一脸的笑容给融化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符小雄现在是镇长的父亲,够有人情味了。

这一茬收入可观,赢在价位和产量上。市场信息起了作用。符小雄享受的不是钱多钱少的乐趣,到了这个年纪,他看淡了。但被人高看一眼、惊羡的那一刻,才是他的成就感。

海南的天,很蓝。今年更蓝,蓝到半天看不到一朵飘过天空的云彩。有几片薄云,也是轻飘飘地来,风风火火地走,从不驻足。gzslib202204051227

头顶上太阳火辣辣的,树叶收缩起绿荫,一些泛黄的叶子舍弃了枝头,随热风飘落。

上来坡村从山上下来的水断流了,农田裂开嘴,抽穗的稻子轻飘飘地在风中起舞,没有水,稻子一撸撸的,不肯低下翘望的头。

各村子开始组织抗旱。符大育镇长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落实各村委会的旱情,及时调配农田抽水设备到位,确保今年夏收的损失做到最小。

上来坡村西南靠大溪流的农田,虽然无法引流,但岁月留下的溪湾很绿,深不见底,几百亩农田,旱时能保收,涝时可泄水。而村东北的坡田,由于水源问题,则以瓜菜种植为主,涝田旱菜,几成模式。

今春的太阳很勤奋地爬上山头,捧着个脸,在笑看人间。

村东水稻种植的农户增加,因去年台风多,水浸田地,瓜菜种植风险大,很多人改种水稻。谁知最后一个台风过境,入冬竟然没下一场雨,且太阳天天都早出晚归,种瓜菜的农户偷偷在乐。水稻正抽穗,没水,收成眼看没戏了。

持续的旱情,不仅仅是农民,很多人辛劳的汗水都要白白流了……

符丽也是在去年扩大经营铺面的。县城饮食业的兴旺,海鲜产品供不应求,可海况不乐观。随着海资源的消减,捕鱼业不断向深海寻求发展,海水养殖业方兴未艾。符丽和家人商量,借贷了一百多万元投入海产养殖,由于没有经验,第一造虾塘收入平本,指望着今年第二造能打个翻身战。谁知天公不作美,炎热无雨,海水的含盐度增高,养殖的虾塘死苗率增加,损失惨重。

都说缺啥想啥,符小雄的鱼塘也被缺水的村民盯上了。

镇委书记本来在为脱贫攻坚的几个指标未达标烦恼不已,又被今年突如其来的旱情弄得焦头烂额。而符大育夜以继日亲临抗旱第一线安排救灾事宜,一封举报信却摆在了书记的桌子上,他无奈只好叫来符大育,说:“符镇长,你看看你的乡亲,都是些什么人啊!”

符大育打开信笺,看到那些无端的质疑指向父亲符小雄,他叹了口气说:“书记,您要是相信这些,就报呈上级来调查。我帮理不帮亲。”

书记愤懑地道:“我怎么不相信你?现在的村民私心太重,又看不得别人好,这社会风气呀,变得越来越不像样,人心不古啊!你抽空回去解决一下。毕竟牵扯到你的老父,也为了协调矛盾,你们家人斟酌一下,自身权益该维护的要维护。天灾就是天灾,地不利,不是谁瞎嚷嚷胡咧咧就能解决的。”

“好,我明天和王副主任顺路去村子里协调一下。”符大育感激书记的理解。

司机小王已是办公室副主任,在镇干部提拔任用的时候,符大育帮他说了一些好话,起到一定作用。小王知晓符小雄鱼塘的始末,由他出面,符大育也好做人。

那天,从其他村庄检查抗旱进度拐出来,符大育和王副主任来到上来坡村。小王召集村委会干部查看了村西稻田的旱情,村西的大溪湾积水充足,加上地下水位低,抽水保稻旱情无虞。村东的坡田,雨水充沛的年份小溪沟流水潺潺,一旦到特别的旱季,溪水断流也属正常。村民们都知道这一点的。问题是,眼下符小雄的鱼塘里有碧波荡漾的塘水呀。

村东稻田里土地已经龟裂,稻穗因缺水出现了空壳现象,这边的村民急了,有水滋润一下,情况也许会有所好转。

符大育和村委会干部以及七八个村民在田间走走看看,他们来到符小雄的鱼塘坝上。

符小雄正躲在树荫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筒。太阳太毒,人站在阳光里晒半小时,汗流浃背后就会脱层皮。符小雄望着鱼塘的水位因蒸发而下降,水面缩小,肥美的鱼儿游姿都拥挤得有些不畅。这批鱼过两个月就可以起塘,照这个市场行情,赚个几万元肯定没问题。就是再旱下去,没有活水补充,行情也不容乐观。

一帮人的到来,打乱了符小雄的思绪。

“符伯,看鱼啊!”小王眼尖,看到从树荫下站起来的符小雄。

“哦,哦,来啦。”符小雄看到一帮人走上鱼塘坝,一脸的疑惑。

村委会干部先引着符大育和几个村民走到鱼塘的上游,看到小溪沟的确断流许久。接近半年无雨,山再高,林再密,地里也挤不出泉水呀!

大家又来到鱼塘坝上,看到鱼塘里的鱼儿欢快跳跃激起水花,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不能是你一家赚钱吃饱,让我们受损失啊!”

“对,放水,救田!”有人附和道。

符小雄一听,气得浑身颤抖。他前些日子就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这会儿才明白这些人眼红的症结所在。

王副主任转过头,有几个村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知道不和谐的声音是他们中某个人发出来的。小王也是农村出来的孩子,他很懂农民的心态,连忙说:“这话说过了哈。小溪沟是断流,这鱼塘靠的是积水,并没有截流。上面没水下来,农田也照样干涸。人家鱼塘是长年累月积的水,又不是截流不放。你们睁着眼呢,说话要凭良心啊!”

村委书记也开口了:“是啊是啊,断流怨不得老符,天公不作美,又不是人祸。大家别动歪心思,讲怪话。”

几个村民咕咕哝哝,一脸情不愿的样子,但也自知理亏。

“大家先回去吧!村主任和书记留下来,到我家坐坐,我们商讨一下对策。”符大育镇长叹了一口气说。

再说,那封恼人的举报信,针对性很强,牵扯到鱼塘承包的合理性和操作过程。在旱情面前,再拿环保说事,一切都有可能生出枝节。符大育不得不做最坏打算。

也就过了十几天时间,上来坡村传来小道消息,说符大育镇长因心血管堵塞住院了。

村委会书记、主任心里一惊,那天符大育镇长和父亲商量,让他把鱼塘里的鱼提前抓了,至少眼下能保本不虧,放鱼塘里的水去救救下面干涸的稻田,缓解村里一些矛盾。

符小雄不干,吼道:“凭什么!”

村委会老书记和新主任记忆犹新。符小雄用颤抖的手指着儿子和他们骂道:“你别以为你是镇长可以替我做主。你们,你们,我都躲到山脚下了,不与村里人争,还要叫我让?要我让到山上,做猴酸(猴子)呀?换作是他们,让吗?”符小雄朝村子的方向指了指。gzslib202204051227

符大育连忙安抚父亲:“爸,不就是为了大局嘛。咱吃点亏,我也好做工作。”

“你就想你的工作,别拿官场那套来跟我说事。我承包的手续合法吗?村委会的大印是番薯刻的?书记、主任,我欠了村里承包金吗?”符小雄指着村委会书记、主任说。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符大育连忙说。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我合法养鱼,谁都奈何不了我。你老实说,有考虑过我和你妈吗?要是我们来个大病用钱救命,你有吗?我养鱼,图个啥,还不是为了救急时不求人。”符小雄牛脾气一上来,镇长儿子的情面也不给。

“爸,瞧您说的,您和妈不是好好的嘛,咋越说越……”符大育在村干部面前,脸面有点挂不住了。

“离谱是吧?你一两个月不回来一次,你妈身体越来越不得劲,你妈跟你说过吗?我喊你回来过?我是在为你们解决后顾之忧。现在谁敢病?这医院门一进,没几千几万能出得来?小子,我是在广积粮,不想只靠你。”符小雄被儿子的不理解给气得冒火了。

符大育被臊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这段时间日操夜劳,休息原本不好。他捂着胸口,脸色发绀:“爸,您听我一次,来日方长,就算是为了支持村里的工作!”

“说来说去,是我拦着不放水?书记、主任你们也看到,山上没有水下来,鱼塘里的水是平时积存,不是我堵住的。流水你堵得住?你们不怨天不怨地,倒计较起我的不是。都是农民,一碗水要端平,我不欠谁的!”符小雄毛了,在指桑骂槐。他狠狠地瞪着坐也不是站着脚软的村委会书记和主任。

大家一下子全都无言以对。

符小雄一把抓过水烟筒,蹲在屋前的荔枝头下,一口一口地猛吸水烟,仿佛要把胸中的怨气一团一团地吐出来。

符大育心里明白,父亲没有错。错的是这场旱情在修路后父亲搞起这个鱼塘,而且还在赚钱的节骨眼上发生了旱情。水和鱼的依存,稻田和水亲密,人和粮食的纷争,就是日子,就是命。他知道父亲懂,他吃饭没有父亲吃苦多,可他现在站在这个位置上,角度和高度就会偏离,他想解决矛盾,利于村民,但对父亲却是伤害。“爸,您再想想……”

“走,走,别跟我说大道理。我不是善人,但我也不伤天害理。你们都走,走!”符小雄拿起水烟筒,一甩手朝自家槟榔园走去。

第二天中午,符大育戴着头盔,骑着摩托车又回家了。他怕村民认出他。

符小雄在荔枝树头下喝闷酒,摩托车突突突停在屋前。儿子的身形他认得。符大育支稳摩托车,摘下头盔,问了声:“爸,喝着哪。”

符小雄也不应答,把脸扭过一边。

母亲从屋子里出来,声音不敢太大,问:“现在回来,吃了?要不和你爸一起吃点,我去添个菜?”

“吃,吃个什么劲?”符小雄拍下筷子,拿起水烟筒,钻到槟榔园里去了。

符大育搂住母亲摇摇头,一脸的尴尬和无奈。母亲疼惜儿子,说:“你爸就那牛脾气,他认准的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儿啊,我知道你难,你爸他是不舍,鱼塘成了他的命。”

符大育何尝不知道,父亲辛辛苦苦打拼,就是为了这个家,至少到了连累他们时还有足够的底气。父亲当年为他求过人,父亲怕呀,人要一张脸。父亲不想求到儿女身上,老人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万一子女也自顾不暇,上哪儿求爷爷告奶奶?不如自己打下牢靠的基础,天塌地陷了也有个底子。

“育啊,你回去,晚上我跟你爸说说。现在他在气头上,别惹他。他平时像头温顺的牛,炸毛了就是只咬人的虎。那年你逃学被他逮着,他拿棍子死抽你,我都拦不住,记得吧?回吧。”母亲说道。

“妈,是儿子不好。等过了这个灾情,你和爸搬出山,到镇上住。你们老了,不要再干了,也让儿子尽尽孝心。”符大育眼睛一热,泪水在眼眶里打滚。

“再说吧,就你爸那性格,再说吧。”母亲心疼儿子,回厨房把腌制的几罐黄澄澄的酸菜用塑料袋子装好,挂到符大育的摩托车上,挥挥手,她知道儿子最爱吃她腌制的酸菜,“回去吧,工作要紧,路上小心骑车!”

第三天,符小雄给女儿去了电话。

鱼贩子来了。每起一网鱼,鱼贩子都扼腕地叹一声“可惜了,可惜啊!”

看着欢蹦乱跳未达到规格的罗非鱼,价钱只能按成品鱼半价计,符小雄蹲在鱼塘坝上,咕噜咕噜地抽着闷烟,心被抓了一下,又一下。

一个星期左右,符大育打回很多电话,符小雄一个都不接。

符大育知道老父亲心里有气。想起大三那年,母亲病了,住院治疗把家掏了个底朝天。那时他的报名费和路费几百元,但一个家庭年收入也就一千几百元,吃点喝点,小病小痛,化肥、农药、脸皮(红白事),还能剩几个钱?父亲低三下四地借遍了整个村子,还差二百元。不得已,父亲把养不到百斤重的两头中猪贱卖了,凑够了他上学的费用。而母亲病后因营养不良,落下一身病根。父亲是被囊中无钱吓怕了。鱼塘的鱼就是他的盼头。符大育是在扼杀父亲的希望啊!农村土地确权后,村民靠自己的本事赚钱,生活才一天天好起来。可他除了忙工作,不和父母一起生活,平时没听到家里有什么要求,其实父母是不想给他增添烦恼,得过且过。而他孩子大了,很少待在自己身边,他作为父亲,忽视了自己父母的感受。

妹妹符丽正好打来电话过来,开口就责怪他摆什么高姿态,父亲一辈子劳苦为了啥?再说你为别人着想,人家念你的情吗?想想当年咱家的窘境,有几个人是发了善心的?还不得靠自己扛着,你要是真倒下了,看笑话的比扶你的人多。妹妹说得符大育一脸尴尬,这时办公室主任又來火上浇油,说有两个村子的人因抗旱抢水源打了起来,叫符镇长赶紧去处理一下。符大育挂断妹妹的电话,连忙召集人马,当他坐上副驾驶座,一阵阵心绞痛突然袭来,如急火攻心,整个人慢慢歪在座位上……

阴了,天开始有点阴了。但空气依然燥热难耐,根本没有下雨的迹象。

符大育镇长没有救过来。他在省城医院做了两次大手术,昏迷一个多月,还是走了。gzslib202204051227

一辆挖掘机来到符小雄的鱼塘坝上,“挖,给我挖。你们的嘴毒,放完这些水,我看你们去哪儿要水。挖!”符小雄气咻咻地指挥着请来的挖掘机。

“符伯,真挖?不后悔?”挖掘机师傅惋惜道。

“你赚你的钱,我挖我的东西,啰嗦个屁!”符小雄黑着脸吼道。

这小地方,很多信息是捂不住的。挖掘机师傅叹了口气,他晓得符小雄有一肚子憋屈,白发人送黑发人,传言是这口鱼塘惹的,搁谁身上,都不是个滋味儿。

挖掘机一铲子砸向鱼塘坝的水泥路面,一铲铲掀开砸裂的水泥板块。

“砸得好,挖了好!要钱做什么?要钱干什么?”符小雄失神地看着挖掘机一砸一掀一挖,他的腰身佝偻了,喃喃自语。

本来被村民抽得不剩多少水的鱼塘,掘开一道口子,水没了阻碍,一股腦儿冲出去,塘里的小鱼小虾,仿佛要投奔大河大海一般,顺着水流摇头摆尾而下。它们哪里知道,等待它们的是一片片刚刚弥合伤口的稻田,和它们最后的挣扎。

符小雄之所以痛下决心,是因为他听到一些很堵心的恶毒言语。

说什么的都有。“符小雄是堵住了山神溜达的小道,山神来索命,报应到他儿子身上。”“堵了别人的路,堵死自己儿子了吧?”“符小雄不该给儿子取个大的名字,大压小,命格冲。”“符大育是个好镇长,可惜被他老爸堵了官运,堵在黄泉路上了。”

天还在持续大旱。符小雄鱼塘里的石头一片一块地露了出来,那些从山上冲刷下来堆积的薄薄的塘泥,被太阳晒得四分五裂。塘泥很肥沃,而杂草很久、很久都冒不出头。

符小雄每天天蒙蒙亮就踱到鱼塘坝,他缓缓蹲在被挖开的鱼塘坝边,抽着水烟筒,望着坝下的农田。山雾有时候很重,他发呆久了,烟嘴里的烟丝会被湿灭。

那一塘清清的水不见了,那鱼儿跳出水面扎猛子的水花没有了,撒食饵时鱼群汇聚过来闹腾抢食的情景消失了。而裸露的石片、石块,再也不是鱼虾们产卵、戏耍的天地。它们变得嶙峋、尖锐、散乱。

一段时间后,符小雄的脸消瘦了许多,眼眶也凹陷进去,眼睛没了往日的神采,远远看去有些空洞。他六十多岁的人,一下子跟八十岁似的。他常常悔恨地自言自语:“是我给他添堵了?我怎么会害他?我儿子我害他干吗?我招谁惹谁了,他们为啥那么恶毒?诅咒很灵吗?雷公真的只打饲鸭人?别人可以养鱼,我为什么不可以……”

见有村民出工过来下田,符小雄才慢悠悠地起身。他也要回去摸些自己的活,虽然他喝酒后吃不到一碗饭,三年不做工也饿不着。他是闲不住的人,做农人一懒就松垮,提不起劲。他不再养鱼了,他要躲开那些人,躲开亵渎、困厄和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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