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堇的诗（九首）

作者简介：三色堇，本名郑萍，山东威海人，写诗，画画，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美术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获得中国散文诗天马奖，中国当代诗歌奖（诗集奖），杰出诗人奖，《现代青年》十佳诗人，第五届华语诗歌春晚十佳华语诗人奖，前海诗歌大赛金奖等多项。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诗刊》《诗歌月刊》《星星》等期刊。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南方的痕迹》《三色堇诗选》《背光而坐》，散文诗诗集《悸动》等。

倾    城

从未有过的寂静

只有古城上空的钟声在持续奏响

塔尖上的大雁还在飞翔

还有那些冒着风雨的白衣天使

而我只能待在自己的身体里

像待在长安的一处遗址

当风中的事物被消毒水浸过

一朵小花依然在凛冽中挣扎着送出最后

一缕清香

远处几颗银杏果挂在树上被风抽打

不肯落下来

这些渺小的众生顿时让人心生暖意

我站在一堆时间的底片上

交出记忆

长安短暂的空旷依然不失大唐风范

我脚下的黄土依然是有温度的土地

即使隔着月亮，隔着窗户

长安终究是我最心疼的样子

它正在与世界和解而无需隐瞒真相

路过黄昏的人

不远处的村庄呼吸着炊烟的热气

坐在秦岭一块青石上

此时的情景显得如此奢侈

随光而变的稼穑，随风而落的叶子

我无需为季节辩护

我理解身下石头的内部力量

山里的风真大啊，刮个不停

北方已经露出空虚

在交出体温之前，在我与石头之间

泪水突然灌满了我的双眼

一个路过黄昏的人在匆匆穿过原野

我想喊住那个身影，风，灌满了我的喉咙

谁能在风中久留

披头散发的风，自信傲慢的风

从路口汹涌而至

带着疯子的面孔，带着酒鬼的魔性

它们在大街上到处游荡

它将花瓣肆虐满地，将尘土卷到空中

它能吹来早已忘记的旧事物

同样也能撕开新的伤口

甚至能吹皱我苍老的面容

有人说它只是过客，只能永远在路上

我终究是一個迷途者

不足以收拾被风吹乱的词语

夜这么凉

不知道风要将我推向哪里

我动用了一生的时间来辨认

辨认它最真实的属性

抑郁症患者

黑夜如此孤寂，像一个迷阵

看不到空中的星星

甚至在有月亮的夜晚也不能

他不会制造光源只爱一些冰冷之物

高处的事物令他颤抖不安

有两种力量在撕扯着他浊重的肉身

用玫瑰的尖刺不停戳扎破碎的灵魂

上天的恩宠他只用了很少的一部分

他失去了给远方回信的冲动

那些不明飞行物阻断了危险的追问

生活塞满了一地鸡毛

他走在阴影里，风声太大，衣衫单薄

他看到自己的另一半正在慢慢倒下

空洞的眼神只剩下中年的假寐

贤令山，我需要这一切

我慕名登上贤令山膜拜

膜拜唐代的一位诗人和一首诗

“玲珑开已遍，点缀坐来频”

它们就在毛针草、小香樟间

讲述着韩愈与一位老人的过往

我看到了涛涛江水的对岸，站在

钓鱼矶上贞元十九年的一个背影

坚忍，伟岸又不失气节

这不是错觉，更不是伏笔

这是1200多年前的场景

我驻足在一株楠木前

努力把时间拆开仔细辨认着

哪是唐朝的隶笔，哪是未知的意象

语言无法道出这段漏风的历史

此时，有树叶落下，刺破寂静

它们在山间的坠落就像韩愈的鱼竿

破解着黑暗

我需要这一切，并接受它

陶江白鹭

我怀疑这不是一条江

它是天空的另一种形式的再现

一艘艘小船划过我的陶醉与倒影

使每一寸光阴都成了童话

几只白鹭自岸边的草丛惊起

像一场风暴

它灰色的翅膀扇动着水面的波光

骨骼在空中发出尖细的声响

也许，它早已窥见

当年的韩愈长衫飘飘地

在命运的暮色中迎风而立

仿佛此刻他正站在船头捻须轻吟

“悬流轰轰射水府，一泻百里翻云涛”

我突然有了眺望尘世尽头的想法

虽然初冬的陶江最终未能让我看到古人

即使天各一色，即使它的清澈映出整个江山

我依然无法用手指摁住时间

你看，白鹭的脸上正闪着江水的光泽

贺兰山下

贺兰山下到处都是滚动的石头

它们光滑的表面充满了苍茫的记忆

旷野里依然留有西戎、鲜卑、突厥、党项的

气味

往昔的企图与一种疏远了的艺术

覆盖着一些草木的寂静

一场大风过去了

我似乎听到了它原始的轰鸣

它潜伏于大地秘密符号的深处

几只掠过的飞鸟打断了我的惊奇

我不能描述它们深睡的样子

无法揣摩它荒凉的内心

在深秋的风里

我只能坐在贺兰山下的一块石头上

心，离它越来越近

翻越大冬树山桠口雪山

我不是高原的逐梦者

我只是完整地还原了海拔4120米

一个生命最真实的体验

雪山就在脚下，我放纵着孤独与想象

在稀薄的空气中触到

加速的心跳，撕裂的头疼

我呼吸着牛羊的味道，狼毒花的味道，宗教

的味道……

它们令我混沌又清醒

浩瀚的草原越发高远，深沉

我的灵魂触到高原秘境中

酷烈壮丽之大美

天地苍茫，原野广袤

我清楚它们的绝唱

不再计较人生的疼痛与失去的彼岸

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任神的目光缓缓拂过万物的头顶

路过深秋的芒草

深秋，就要结束它最后的盛宴

风，吹着遍野的芒草

和越来越短的白昼

吹着枝头最后一颗皱皮的红柿子

秦岭深处那些大片倔强地

昂着头颅的芒花

这些山中骨头最坚韧的物种

光芒涌现的让你心生敬意

它们忽略了毫无意义的死亡

在鸟翼的抖动中与神对话

这硬朗的生命在雾气中从容而内敛

而我时常在忙碌的尘世将它遗忘

就像我早已遗忘了的爱

深秋脱去隐喻

摇晃着的芒草将成为尘世最美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