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余年后的寻根

2022-04-04 14:33许曙明
椰城 2022年3期
关键词:国道窑洞房东

作者简介:许曙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作品集多部,获得多项文学奖。

在山西省中部太行山脉的深深皱褶里,有个叫良侯店的小山村。在山村的崖畔上,有三孔破破烂烂的窑洞。60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来自大西北的年轻妇女在这孔窑洞里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婴。她分娩时,身边没有直系亲人,但却得到了一家山民无微不至的照料。那位年轻妇女就是我的母亲,那个男孩就是我。

60多年了,母亲讲述的故事我早已耳熟能详:那时候,国家计划修一条从太原到长治的铁路,父亲就在这条正在修建的铁路上当工人。母亲跟随父亲也来到了山西,父亲便找了一间山民的窑洞将母亲安顿了下来。那时候还没有租房子一说。山民们看到铁路工人不远万里来他们家门口修铁路,都毫不吝啬地将家里多余的窑洞借给铁路工人的家属住,母亲便住到了武乡县南分乡良侯店村一位叫程庆书的农民家里。

不久,因为遇到了经济困难,那条铁路便没有修了。父亲被调到了榆次,因为来不及安顿母亲,母亲便留在了良侯店村。偏偏这时候,母亲要分娩了。

房东家的奶奶人品好到了极致,胆略也大到了极致。她决定不将母亲送往医院,而是由她亲手接生。尽管那个年代在家里生孩子的妇女司空见惯,但敢于将一个只身女子留在家里分娩的老太太却凤毛麟角。这要冒一定的风险不说,还要顶住来自多方面的压力。山西农村和甘肃一样,连自己的女儿在娘家生孩子都被看成不吉利的事,何况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

听母亲说,她分娩时情况非常危险,但房东奶奶临危不惧,不慌不忙,用她的土办法接生,母亲顺利生下了我,而父亲从榆次赶回来,已经是7天后的事了。

我出生后,奶奶比自己得了孙子还高兴,全家人都特别欢喜。母亲坐月子时,得到了奶奶和他的儿子——程庆书儿媳两口子的精心照料。我满月时,房东一家笑逐颜开,为我搞了一个隆重热烈的满月庆典,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赶来贺喜,房东家的窑洞内外充满了欢声笑语。太行山区的农民善良而憨厚,友善而好客,他们都把这个铁路工人的儿子看成自家的宝贝。以至于多年以后,村子里的好多老人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母亲在房东家住了将近两年。我快两岁时,甘肃农村遇到了极大的灾难,叔叔姑姑们面临饥馑之虞。为了不使自己的弟妹饿死,父亲毅然决然辞去了公职,将母亲带离了良侯店村,返乡开荒种地。我们临走时,房东奶奶抱着我不松手,哭成了泪人,说她怕是再也见不到这孩子了。

从此,我们和房东奶奶一家天各一方。一开始还互相通信,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寄去的信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回音,互相便断了音信。

父亲去世后,这时的母亲也已至耄耋。她老是念叨:不知道房东一家现在怎样了?这辈子要是能听到他们的音信,我也就知足了。

我曾经几次托人打听,但都没有结果。为了了却母亲的心愿,也为了了却自己的心结,2013年初夏,我决定亲赴山西,寻找房东一家。

我仔细地研究了路线,分水岭在武乡县的最北部。既然是南分乡,肯定在分水岭的南边。我要到达南分乡,要么到武乡县城后北上,要么到分水岭后南下。

在平遥古城,我遇到了一位非常负责任的长途客车司机。他对那一带很熟悉,他详细而耐心地给我讲述了路线。他说尽管武乡县城到南分乡有208国道相通,良侯店村也在国道的边上。但在一天之内根本不可能到达,因为从南关到樟源镇长达50公里的国道上,堵车几乎是每天的常态。要想到达良侯店村,最好的办法是从平遥坐车,沿汾宜高速到一个叫南关的地方下车,然后沿着208国道南下。堵车不厉害的话就找车往前挪动一点,堵车厉害的话只能步行,路程大约40公里。

我一下子怔在了那里,40公里?尽管我很能走路,但从来没有一天步行过40公里,何况我还背着一包礼物。但想到了母亲的心愿,想到了自己的期盼,我还是坚定不移地上路了。

在汾宜高速下车,我就远远地看见了长龙一般摆在208国道上的汽车。几乎清一色都是拉煤的大型货车。一个司机告诉我,这些货车都是从山西北部的大同或者内蒙古的鄂尔多斯往河南、湖北拉煤的,无一例外地都要上208国道。由于208国道有一段正在修路,所以堵车是很正常的事,有一次整整两天一夜没有移动1米。

或许是已经习惯,也或许是无可奈何,那些司机面对纹丝不动的车辆不急不躁,有的呼呼大睡,有的躲在汽车的阴凉下聊天。

往前走了一大段后,我意识到要走到良侯店村的想法很不明智,也不现实。即使我能走到,也得八九个小时,走到半路天就黑了,我到哪里去住?

我注意到了路边给汽车加水兼卖小商品的一个小店,便走过去和那个开店的小伙子搭讪。

就这么一条路吗?

就一条路。

再没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

我感觉到他说“没有……”时不太坚决,就说,你想办法把我送到良侯店吧!我给你多付些费用也可以。

他说,有一条小路可以去,但路太难走,太费车,我们一般去一趟要180元。

我说行。

你到底要去良侯店干什么?找人?上坟?

找人!也上坟!于是,我简明扼要地把我要去的目的讲了一下。

哎呀!你讲的就像電影上的故事!世上真有你这样的人?走!我只收你100元!

那位小伙子的媳妇显然对丈夫的仗义疏财不甚满意,嘴里不住地嘟囔。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些埋怨的话。

小伙子义无反顾,招呼我上车,发动了他的一辆我不知道牌子的很小的汽车就出发了。

我们沿着208国道旁一条已经废弃的公路往前走,那是一条根本谈不上公路的路,动不动就被路中间的石头挡住了路,我时不时得下车搬石头,有两次走着走着路断了,只好退回来,再找小路绕过去。就这样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良侯店村。gzslib202204051443

那是一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山坡上横七竖八地坐落着一些平房和窑洞。一个50多岁的农民正坐在村头晒太阳。

请问,您知道这村里有一个叫程庆书的老人吗?我上去询问。

那位农民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他没有回答有没有这个人,而是反问我,你从哪里来?

甘肃。

你是不是姓许?

这回,该轮到我诧异了,您怎么知道我姓许?

我不光知道你姓许,还知道你叫许曙明!

见我吃惊地盯着他,他进一步解释,你就生在这里,小时候我还带你玩过呢!我叫程明书。

程明书这个名字我多次听母亲说过,我脱口叫道,您是明书叔叔?

我只比你大两岁,不过按辈分你该叫我叔叔。明书叔叔笑着说。

明书叔叔告诉我,当初照顾我的奶奶已于30多年前去世了。但她的儿子程庆书两口子都还健在。不过,他们已经离开了良侯店村,20年前搬到一个叫权店的地方去了。那里离这里有20公里远,去那里的路更难走。见我一脸失望,他忙说我出生的窑洞还在,就在上面的山坡上。奶奶的坟地也在这里,在对面的半山腰。

不管多远,不管路有多难走,我都要去找他们。我说。

可能是我的态度鼓舞了他,明书叔叔决定带我去。我提出想看一下我出生的窑洞,去给奶奶上个坟。明书叔叔迈腿就走到前面给我带路。

在一个不大的院落里,有三孔已经非常破旧的老式窑洞,门、窗都是太行山区比比皆是的那种老式样子,因为已经废弃不用,就显得更加陈旧。我在窑洞前久久地伫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哪里说起。

羸弱之树,也有其根;汩汩细流,终有其源。我虽然只是一介草民,生命从未绽放过什么光彩,但我的生命也有自己的轨迹,也有值得总结的痕迹。我的生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出发的……我提醒自己,好好地记住这几孔窑洞的模样,并把它们深深地铭刻在脑际。

随后,明书叔叔带着我走了好长的路,才到了窑洞对面的半山腰,他指着四五个坟墓中的一个对我说,这就是我要找的奶奶的坟。

我慢慢地跪了下去,泪如泉涌。就是这个躺在这里的老人,多年以前,以她的爱心,竭尽全力地给了困难中的我们母子帮助,她是对我有大恩德的人。这个老人是第一个看着我来到人世间的人,也是我在人世间看见的第一个人。

我始终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别人对你的好不是人家应该的,任何人对你的付出也不是天经地义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他人的恩德,应该牢牢铭记,尽力予以回报。知恩、感恩、报恩是做人的基本原则,是为人起码的道德,是最普通的品质。有没有反哺之情和回报之心,是一个人品格是否完整的表现。

我们又接着往前走,时不时就会被石头挡住路。明书叔叔说什么都不让我下车搬石头,他说我远道而来,理应由他来搬。颠颠簸簸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权店找到了程庆书叔叔的家。

程庆书叔叔已经83岁了,眼睛昏花得厉害,耳朵有点背,腿脚也不好使了。当明书叔叔大声告诉他甘肃有人来看他时,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他上上下下地摸索我,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妈活着的时候,老是念叨,曙明这孩子长大后和他爹妈一样,一定会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迟早会来看我们。20年不来,30年会来;30年不来,50年会来。50多年了啊,你还不来,我妈等不住,走了。你要是再不来,我也就等不住了……

看着程庆书叔叔老泪纵横的样子,我自己也潸然泪下。那一刻,我为自己的迟来深深自责。多少年了,我总是忙,忙,忙。我到底忙了些什么呢?这么要紧的事都没有做,我几十年忙的那些又有多大意义呢?

在我和程庆书叔叔说话的时候,婶婶磕磕绊绊地给我倒了一碗水,又给水里撒了些白糖。我注意到他们家的生活还很困难,连喝水的杯子都没有,用吃饭的大白碗喝水。我知道,这是婶婶这会儿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了。我双手接过那碗糖开水,一饮而尽。

程庆书叔叔如数家珍地给我讲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满月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三个月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半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奶奶如何疼我,他们两口子如何爱我,全村的人如何喜欢我。还说奶奶会算命,我还在炕上爬的时候,奶奶就说,别看这孩子生在窑洞里,这会儿在炕上爬来爬去,将来一定能走得很远。

因为受父母平实、低调性格的影响,我极不爱张扬,也特别厌恶、反感自吹自擂、炫耀卖弄的人。那一刻,可能是為了安慰程庆书叔叔,也可能是为了告慰奶奶的在天之灵,我大声告诉程庆书叔叔:我确实到达了中国的每一个省、市、区,到达了我想去的大多数地方。

听说了我的到来,全村的好多老人都来看我。不一会儿,竟然来了十几个,这些老人都是从良侯店搬到权店来的。他们都知道我,不光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我的大腿上有一块印记。一位大妈说要看看,这使我有些难堪。那位大妈很执着,非要看不可。我想,她可能怀疑我是不是真的那个孩子。我只好挽起裤子让他们看了看。当他们看到那块印记时,都开心地笑了。

我有些想不明白,那是一个什么年代啊,远道而来的一家铁路工人,怎么会和当地的老百姓结成如此深厚的友谊,深厚得牢不可破;那个年代的人心里怎么会如此干净,干净得几乎透明;那个时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然如此真诚,真诚得让人感动。他们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的程度今天的人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我临走的时候,老人们颤颤巍巍地将我送到了村口,有几个一直在抹眼泪。程庆书夫妇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反反复复地念叨,看到你我就知足了。我已经走得很远了,他们还站在那里招手。

人性,原来可以如此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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