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独自远行(短篇小说)

2022-04-04 10:36◎付
椰城 2022年4期
关键词:玉兰

◎付 秋

上海。这个城市太大了,留给每个沪漂的容身之所却小得可怜,流动人口数量排名全国第一。初到上海,他们总会第一时间打卡外滩、东方明珠,朋友圈的照片看上去满眼憧憬,好像踏上这座城市,理想就实现了一半。

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就是姜静蜗居之所,黄褐色的实木房门,门把手有锈迹点点,需要使点劲儿才能压下把手把门打开,好在反锁功能尚未消失,门在东面,窗在北边,窗户的锁扣也有着和门把手配套的锈,窗前放了张桌子,是这个房间里难得的“净土”——只在桌角摆了一盏蓄电式台灯。椅子斜着与桌子拉开一段距离,椅背上搭着七八件浅色T恤和一条卷了两层裤脚的牛仔裤,堆叠起来能组成椅子的背垫。椅子后靠墙放着十多根由钢管搭成的鞋架,每根钢管长度相同,但明显放在右侧的鞋比左侧重,鞋架整体向右倾了不少,一水的运动鞋,高低帮都有。床是南北向的高低铺,和学生时代那种一模一样,上铺北头放着一个荞麦芯的枕头,薄薄的灰色空调被没叠,草草掀在里侧。外侧床杆上挂满了衣架,一排衣架撑着的白色衬衫就组成了下铺的床帘,下铺只有落灰的床板,一两根床板上能看清年轮,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圈,一二三四五六,另一个六圈。两个被透明宽胶带捆得紧紧实实的大包裹就躺在床板上,运输过程似乎不太顺利,一个包裹的外层打包袋被扯开一角,露出黑色羽绒服帽子上可拆卸的小毛领边。

行李箱摊开在地上,什么都有,泡面、卫生巾,几件叠好的夏季服装上头压着厚厚的教育心理学书,书很新,因为塑封还在,一沓用白毛线绑住的紫色铁衣架,还有吹风机,插头线和衣架搅在一起……

在上海,沪漂们想不合租几乎不可能。公用的厨房、厕所还算宽敞,另一间房算主卧,门总是锁着,姜静和室友刘珂可的时间很难对上,对话常靠贴在冰箱上的便利贴。

起初通常写着“你是不是拿错了我的肉?”“鸡蛋臭了麻烦尽快处理”。

后来渐渐变成“肉买多了,可动”“烂菜已扔”。

姜静和刘珂可少有在早餐时分碰上面。

“后天我妈要来,行吗?”刘珂可把一盘吐司放在姜静面前。

姜静的目光落在刘珂可肉粉色拇指指甲上一秒钟:“后天……没问题,后天几号?”

刘珂可把手机屏幕摁亮,递到她眼前晃了晃。

“23号,周末,正好我课多,不回了。”

刘珂可没说话,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蜂蜜柚子果酱,放到餐桌上。回房间前还交代了一句:“盘子我洗。”

姜静没听她的,快速吃完吐司把盘子洗了,回身时,看到餐桌上的蜂蜜柚子果酱,她拧开盖子,用小指沿着盖子边缘刮了大半圈,然后把小指含进嘴里,柚子的酸让她微微皱了眉头,蜂蜜的甜随后将眉头的锁解开,她自己都没察觉地点了点头。

上海地处中国南方东北部,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气候,有海风,四季分明,日照充足,春秋较短,冬夏较长。夏天闷热多雨,从黄梅天下过一二十来天雨后便标志入伏盛夏,其间台风过境,带来可喘息的一两天“低温”,等到了九月上旬,还有“秋老虎”杀来回马枪。冬天湿冷但不供暖,北方人初到上海,多数不太适应,姜静似乎适应得不错,毕竟她从湖南来。

湖南的冬天让人离不开被窝下不了床,人在室内穿得比外出还要厚,取暖器旁除了围聚着一家子人,猫猫狗狗也会自觉贴过来。一大盘子杏仁、瓜子、核桃、花生等干果,一盘子酥心糖、软果糖,再来一盘子白柚子和砂糖桔等当季水果,它们是围坐圈儿的中心,有了这些,一家子便可坐上整个下午,不到饥肠辘辘绝不起身做晚饭。吃过饭又是原样围坐,打开电视,时间混到晚上十点,学生就被催着上床睡觉,离开火炉的寒冷自然让他们一拖再拖,拖无可拖才意犹未尽地坐上床,好在总有暖水袋不知何时帮他们提前暖着被窝,这才可以安然入睡。

6月21日,上海刚进梅雨季,雨还没登场,风半点都感受不到,姜静快步赶到公交站台,白衬衣早已浸湿,黏腻地贴在后背。最近一班车还有三分钟到站,她把散开的蓝条纹雨伞随意一卷,右手拉开灰色单肩包的肩带,左手把伞使劲往包里塞,好不容易塞进去,拉链却被撑得拉不拢,伞把上那根黑色挂绳耷拉在包的边缘,绳子圈住的那块儿是前几天小塑料袋没扎紧,包子被挤压后漏浸到包上的油。车来了,惯性让车往前冲过小段距离,姜静快步跟着车门移动,门终于打开,她成功地成为第一个挤上车的打工人。公交卡就在手机壳里装着,手机往刷卡感应处一靠,就算顺利挤进了早高峰。

雨下不下来,车厢里闷得让人透不过气,车里的一车人,像加工封存好的鱼罐头。不知谁喊了一句,边上的人开个窗好吗?一道拖沓的推窗声后,罐头终于被打开。开窗也有开窗的弊端,有人在通风的车厢里心安理得地吃起早餐,轻食三明治没多少气味儿,热食煎饼包子这时开始随风飘香,往常姜静会就着这香味伸手摸摸包里的包子,然后悻悻地抽出手,等待进公司打卡后再躲进楼梯间大口吞咽。但今天,刘珂可那盘吐司,让她闻到车厢的餐味儿后,丝毫勾不起胃里的馋虫,而是厌恶地撇撇嘴,把头努力往通风口凑。

少了打卡楼梯口这道程序,姜静抽开工位座椅的动作都缓和了许多,他们的工位是通铺般的联排,少了格子间给人的束缚和压抑感,也少了个人的隐私空间,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个小风扇和一束净化室内空气的金边虎尾兰,姜静怕热,她的桌上比别人多了一个手持风扇,每个人的工位并不大,台式电脑占去三分之一的位置后,还得摆放文件收纳筐、手机支架、平板电脑或手提电脑,私人物品只有抽纸和水杯能明摆在桌上,其他杂物全看各人塞在哪个一眼扫不见的犄角旮旯。姜静的文件收纳筐边缘夹了一排彩色的长尾票夹,键盘的字母J键上盖了一只橘猫猫爪键帽,键帽金属主体部分是橙白相间的覆膜,面上爪子部分是肉粉色的硅胶,每按下去一次,就像和猫猫击了个掌,当代年轻人许多都爱猫。

她的工作是辅导机构的线上班主任,实际通勤时间完全错开了早高峰和晚高峰,但由于组长管理严格,他们组被要求尽量每天十点到岗,姜静总会在九点三十分之前坐到工位上,晚上十二点多才到家。

一双小小的耳朵,很白,紧张或喝酒时耳廓会变得通红,倒三角脸型,打薄的黑色男式女发遮住半边饱满的额头,眉弓上扬,下巴向前微微翘起,嘴唇很薄,说话时就像锋利的刀片在开合,姜静的脸映在还没开机的电脑屏幕上,只要坐上工位,她就能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班主任的主要工作并不是讲课,而是想尽办法让有意向给孩子报线上辅导班的家长心甘情愿地掏钱买课,让买过课的家长尽可能久地续课。为此,和姜静一样的班主任们每天要做大量电话回访、微信沟通、维护群聊的工作。姜静刚入职时没有经验,一天下来嗓子就哑了,还好有刘珂可的胖大海支持。她到这半年多,由于本科不是双一流又还没考过教师资格证,面试时她无法申请主讲老师的岗位,虽然不一定有机会派上用场,姜静还是打算把证考了,只不过组长每晚盯着她们打电话催续报,留给她自主学习的时间非常少。再打一个,再打一个,是组长每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公司规定上班时间是下午一点,无需给员工提供午饭,姜静常去公司附近的小吃街里一家重庆小面馆,但今天,路口新开的湘菜馆闯进她的视线,她站在门口往里看了看,半分钟后,她继续往面馆走,面馆一如既往地坐满了人。

“咕——”姜静的肚子发出一声闷响。

过早吃早餐带来的饥饿感促使她往回走,踏进那家让她犹豫过半分钟的新店。

因为是新店,即便到了饭点,也没几桌客人。见有新客进来,老板表现得非常热情。

“坐坐坐,想吃么子,要不要推荐?”一口湖南特有的塑料普通话。

姜静把目光从塞在玻璃桌板里的菜单上转移到这个说着她熟悉乡音的老板脸上。

一个中年男人,头发看上去有些日子没理了,胡子刮得不精细,几根胡茬明显比其他的长,脸是蜡黄的,有些凹陷,像被西北的风沙吹过,左边眉尾有一颗大黑痣,俗话说,一痣痣眉,荣华富贵。微张着嘴,等待着宣判般殷切地看着姜静。

姜静不自觉地盯住他缺了半颗的门牙。

“要一个剁椒鱼头、一碗米饭。”收回目光,她快速扫视菜单,作出选择。

“好好!”

老板大喜,用方言对后厨吆喝了一句。

在湖南,剁椒鱼头是个大菜。

菜过一会儿才端上来,姜静掏出手机,对着菜拍了张照片,手机先吃。

打开朋友圈,选中最新的照片,输入文案“一人食”,点下右上角的发表,动作一气呵成。

饭点正是大家刷朋友圈的高峰期,点赞的人不少,姜静仔细看了看是哪些朋友在关注她,滑到最下面,最早的消息提醒是一条文字评论,来自她妈,先别吃,看看碗边上是不是有虫。

姜静点开照片,放大一看,碗边浮着的红油里确实有一个小黑点,她迅速放下手机,将视线集中到眼前这盆剁椒鱼头,油很厚,配料也极多,黑点混在里头很难叫人分辨那是什么。她拿起筷子往浮油上轻轻一剐蹭,黑点转移到筷子头上,举近一看,她很快判断出这绝不是该出现在菜里的东西。

“老板,你过来一下。”

“来咯,要加菜啵?”老板端着笑眯眯的脸,左手拿着记菜本儿,右手在身上蹭了两下,取下别在本儿上的圆珠笔,做好写字的准备。

“你看下这是什么?”姜静把筷子举高,有虫的那头抬起,筷子上蘸的汤汁顺着筷子流下来,姜静急忙把筷子压平。

老板凑近一看,开口便道:“这是配料啊!”

“你们家配料长腿啊!”姜静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语调也提高了几度,大有决不罢休的架势。

“哪里有腿,就是配料。”老板把圆珠笔快速卡回本子上,空出右手,趁姜静不注意,用拇指和食指往筷子头上一拈,黑点消失了,他把右手背到身后,拇指和食指迅速将黑点一揉搓,然后蜷起食指,一个弹出的动作,黑点彻底不见。“明明是虫,虫的腿都能看清!”

“哪里有虫,你莫是没钱吃饭,故意诬陷人家吧?”

“我未必缺你这碗菜钱啊!”

“算了,我不要你的钱了,你赶紧走,莫耽误我做生意。”说罢老板转身,急匆匆地进了后厨。

店里零星的几个顾客此时都停下手里的动作,从各个方向投来不同情绪的目光。

“妈妈,这个姐姐没钱吃饭吗?”其中一个穿着卡其色背带裤和白色T恤的小男孩说道。

他身旁那位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妇人连忙用犀利的眼神警告孩子噤声。

姜静扫了一眼店内的其他顾客,耳廓渐渐变得通红,她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抓起手机就往外走。“有理的人还说不清了!”她气急败坏地扔下这句话。

姜静午饭没吃上,倒生了一肚子气,出店门时她拍了店铺门头照片,发在朋友圈让同事们避雷。她放下手机,还是觉得不吐不快,又拨通了在广州工作的朋友郑雨佳的电话。

“佳,在忙啥?”

“看书呢。”

“我给你说个事儿,我今天快被气死了!”

没等雨佳开口问,姜静就开始持续输出她的不满,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添油加醋地给她说了一遍。

“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一个人在外面,万一得罪了谁被报复,多不安全啊!”

“我给你说了这么多,你就让我算了?他来就来,我怕他啊!”

“我是为你着想,你要是在家里,朋友多也能帮上忙,你一个人在上海,有什么困难都叫不到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姜静觉得郑雨佳说得有道理,但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不过她也不想倒太多苦水给雨佳,毕竟雨佳也有她自己头疼的事。

“有机会去广州找你玩。”

“没问题!来了包吃包住。”

姜静挂掉电话,心情好了许多,忘了在哪儿看到过男人遇到烦心事总喜欢自己独自消化整理,而女人都喜欢事无巨细地倾诉给亲近的朋友,由此减轻烦恼。姜静拿出在楼下便利店买的三明治,就着一瓶矿泉水,站在楼梯口勉强解决了午饭问题。她虽然喜欢抱怨几句,但工作上丝毫不马虎,每天最早到的是她,最晚走的是她,起初她还会担心太晚回去吵到刘珂可,但后来发现刘珂可睡得很晚,每天不管早晚,回去都能看到刘珂可坐在餐桌旁,有时刷着手机,有时用平板打游戏看韩剧,有时还会做宵夜并且留出刚好够她的一份。

办公室的同事都陆续走得差不多了,姜静依旧守住她关灯人的地位,加班到十一点半才叫车回家,公司每个月都有200块打车补助金,不能折现,只能在打车平台上用,其实住得远的员工这点补助金根本不够用,平时如果能十一点前离开公司,姜静就会骑共享单车到地铁口,坐七八站地铁再步行十来分钟回家,今天出来晚,又到了月底,想起补助金勉强还够打一次车,她爽快地叫了车,只不过目的地只定到离家几百米之外的地铁口,再坐一会儿就要补差价了。

一条直直的、种满一排香樟树的人行道,路灯是黄色的,所以不会让人觉得路被照得有多亮堂堂,另一侧是修剪得很整齐的矮的常绿灌木丛,人行道不宽,刷了黄漆的盲道笔直地安在灰色的普通地砖之间,巧妙地避开了所有井盖。这是一条很僻静的路,至少深夜是,路上从来见不到几个行人,人行道窄到摆不下共享单车,所以不会有骑自行车的人冲上来叫行人让让。每来一个人,第一个路灯就会把他的影子投在他身后,从长到短,等走过第一个路灯,走向第二个时,前后都会有影子,两个影子重合在行人脚下,再走过第二个路灯,去往第三个,影子长短变换,倾斜又摆正,像两个对立的人,时而身后那个占上风,底色更浓,时而身前那个将身后那个直接赶走,独自胜利,但他俩并不知道,香樟树的树影早已大片将他们压住,就是在这样的人影与树影的反复纠缠中,行人走到路的尽头,拐个弯,影子们就此原地解散。

姜静拐个弯就到了小区门口,租房子时,她宁可离公司远一点,通勤费点劲,也坚决不肯住没有安保门禁的老小区,熟悉的刷卡、进门,走过小区中间那个圆形喷泉向右前方再走五十米,二次刷卡,坐电梯,摁下5、15、25层,然后在15层出电梯,推开消防通道的门,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从楼梯间再上一层楼,这是她的一整套回家流程,等到了家门口,她会把摆在门口的男式皮鞋稍微移动一下位置,做出确实有人每天换过鞋的样子,但自己的鞋还是脱在进门后的玄关处。

刘珂可依旧在餐桌旁坐着,不同的是,今天做的宵夜比平时丰盛很多。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宵夜吃这么好?”姜静一边放下包,一边朝餐桌走去。

“没什么,就是馋了,什么都想吃点就做得多了,还好有你帮我解决,不然浪费。”

姜静点点头,洗了个手过来抽开椅子坐下,刘珂可已经给她摆好碗筷了,她道了声谢,很满足地开始进食,她喝下一碗汤,余光瞥见刘珂可没怎么动筷子,没人说话家里属实有点过于安静了,她于是又捡起午餐的话题和刘珂可说道,只是情绪不再像中午与郑雨佳吐槽那样激烈。

桌子上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姜静起身收拾碗筷,她让刘珂可早点洗漱休息她来洗碗,刘珂可说了声好,还是一点没动坐在餐桌旁,一直看她洗完碗才回房间。

刘珂可是一家私立贵族幼儿园的幼教老师,虽然带幼儿园小朋友会比带大一点的学生麻烦许多,但工资待遇、隐形福利都很不赖,如果说姜静是每天早出晚归,那她绝对算晚出早归。刘珂可今年才24岁,在上海有着一份稳定的工作,她妈很早就开始替她考虑终身大事的问题了,她家在离上海很近的一个浙江小城,父亲早亡,她妈一门心思放在她身上,没找工作时着急她就业,工作稳定了闲不下来立刻操心她的婚姻大事,最近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早点结婚生俩外孙给我带,我就不唠叨你了”。但刘珂可知道,这绝不是终点。

23号一早,刘珂可就起床收拾,准备出门接她妈。

“今天起挺早。”姜静刚想问她周末怎么起这么大清早,她不像姜静,学生们只有周末才能在培训机构补习,所以姜静最忙的时候反而是周末和各大节假日,但她很快想起来今天刘珂可她妈要过来,于是话到嘴边转了个弯。

“我妈一大早就坐车了,我早点去车站等着她。”

“计划好带阿姨去吃什么硬菜了吗?”

“她喊着要吃上海最有名的菜,我提前定了家饭店的位子,到时候看她要吃八宝鸭白斩鸡还是水晶虾仁腌笃鲜吧。”刘珂可注意到她说到水晶虾仁时,姜静的眼睛挑了一下。

“我今晚就不回了,你妈洗澡的时候记得让她注意别滑倒,我们浴室地滑。”姜静边说边往门口走。

“其实不影响的……”刘珂可小声说道,但姜静已经走出大门了。

“你说什么?外面这双男鞋你们记得挪一挪位置,晚上锁好门。”

姜静尽可能轻地关上门,门还是发出了一声闷响。

“你这住的是什么猪窝?”马玉兰一进门就快速扫视了整个屋内,“哪个屋子是你的呀,这个?”她把抓着姜静房间那个带锈的门把手,使劲地压了几下往里推,没推开,手一松,门把手半天没回弹回来。

“妈,你别瞎动行不!那是别人的房间!”刘珂可鞋都没来得及换下,赶忙冲进来,“这边这边。”

“门上又没写名字,我晓得哪个是你的呀!”她对着刘珂可的房门使劲一推,门撞到墙上发出很大一声响后又弹回来,刘珂可把门轻轻扶到墙边,跟在她妈身后一起进去,马玉兰这次打量得更加仔细了,边看边皱眉头,露出嫌弃的神色:“就你这个鬼样子,难怪找不到对象,女孩子爱干净一点好不呀!”

“妈,刚吃完饭,您先休息一下,别操这么多心。”

“让我少操心,你干的哪件事让我少操心了?起开,我赶紧给你收拾一下。”

马玉兰把刘珂可扒开,说着话就开始给她换床单,“你们这里晒被子的地方在哪呀?”

“妈,您真别忙活了,我自己来。”刘珂可抢过她手里的被单,走出房间,重重地扔进洗手间的洗衣机里。

“我上次给你发的那几个人的微信,你都联系没呀?”马玉兰手上的活儿是停了,嘴却闲不住,她一屁股坐到床垫上,床垫立刻凹下去不少。

“我和人家都不认识,联系什么啊?”刘珂可一听到这个话题,脚步马上停下来,杵在洗手间门口。

“不认识,联系了就认识了呀,约人家吃个饭,见两次不就熟了呀!”马玉兰对准房门大喊。

“哪儿有那么简单,妈,我才24岁,我不着急结婚。”

“才24?我24岁都怀上你了!你再不着急找,那质量好的都被别人抢完了呀!”

“是我的不会跑,不是我的再着急也没用。”

“你这个死丫头,你就不能让我安安心呀!你爸死那么早,我一个人把你带大,你怎么这么大还不知道让人省心呀!”

“别提我爸。”

“不提你爸,那提你妈我!你非要逼死你妈就开心了是不是?”“妈!你别老说死啊死的好不好。”

“那你就去见见那几个男的,多接触多了解,早点把婚结了。”

“妈!您别说了!我不想结婚!我也不会结婚!”

“你现在翅膀硬了,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好,我不在你跟前碍眼总可以了吧。”

马玉兰说着往门口冲。

“妈!你干什么啊!”刘珂可站在原地直跺脚。

“我明天回老家。”马玉兰把鞋穿好,冲出屋子。

“上海你又不熟,你跑去哪儿啊!”刘珂可当下也在气头上,等她反应过来追出去时,马玉兰已经坐电梯下去了,她赶忙摁下电梯,好不容易到楼下,已经看不见马玉兰的踪影了。

她赶紧跑去门卫室让保安帮忙调一下几分钟前的监控,看见马玉兰出门之后打了个车,她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只有机械的女声一遍又一遍地回复着“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天慢慢黑下来,刘珂可在街上找了几个小时仍一无所获,马玉兰的电话从一开始的没人接听,到后来的已关机,她怪自己不该没忍住跟马玉兰顶嘴,明明那么多次都忍过去了,还差这一回吗?但她心里又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对她说“你没错”。刘珂可回到家里,呆坐在餐桌旁,她看着厨房门边马玉兰从家里带过来的整整齐齐靠墙摆着的菜,脑海顿时浮现出今早在车站接她时,她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人流里挤出来,明明打远看还是满脸笑意地望着她,临近了一开口又是熟悉的一通责骂“还不接一下东西,手长着做摆设的呀”。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马玉兰这种责骂式教育,她好像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别人家的孩子,总是不是这儿做得不好就是那儿做得有问题,明明已经够好了啊!至少对她而言,她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生活不满过。

天全黑了,屋子里没开灯,忽然,刘珂可的手机屏幕在黑暗里发出一道黯淡的光。她惊喜地拿起手机,原来是姜静。

“喂?”

“嗯。”

“你和阿姨这会儿在家吗?”

“我在呢。”

“我钥匙忘带了,我这会儿回来一趟取钥匙方便吗?”

“嗯,你回吧。”

一个小时后,门被人敲响。

“你们怎么没开灯?我差点以为家里没人。”姜静没换鞋,站在玄关处,摸索着墙上的开关,灯亮了。

“没觉得黑。”刘珂可还坐在餐桌边。

“阿姨呢?你们怎么还没出去吃晚饭?”

“她走了。”

“走了?不是说今晚住这儿吗?”姜静察觉到刘珂可说话不对劲,把包放下,换上拖鞋走进来,“你怎么了?”

“和她吵了几句嘴。”

“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和阿姨赌气啊!”

刘珂可没有回答,姜静去厨房倒了杯水,自己咕噜咕噜喝下,又给刘珂可的杯子装满了水,端到她面前的桌子上,见她没动,姜静站了会儿后开口问她饿不饿。

刘珂可摇摇头。

“我饿了,我煮点饭炒俩菜,你尝下我的手艺。”姜静边说边拎起厨房门边大大小小的塑料袋,翻看里头装了些什么菜。

刘珂可看着姜静忙活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姜静时不时侧过头瞄她一眼,刘珂可也没移走视线。

姜静以前经常自己做饭,所以炒起菜来很麻利,不一会儿两个家常小菜就端上了桌,刘珂可看着那两盘特意没放葱的菜,又想到马玉兰今天拎来的菜里夹了一小捆葱,她夹住一根芹菜放进嘴里,只是含着,没嚼没吞。

“姜静,你们家是什么样子的啊?你爸妈是不是都对你很好,看你这么会照顾人,妥妥的暖男人设。”刘珂可突然开口问道,这些关于个人隐私的事儿,她俩以前从来没聊过。

“我看上去这么好吗?”姜静笑道,但紧接着她就换上一副刘珂可从没见过的表情,看上去还是笑着的,但却很淡然,刘珂可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眼里并没有半分笑意,“我爸妈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分开了,我爸……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个读书人,心比天高,不愿意待在小地方做个庸人,我妈又不愿意离开家,我外婆身体不太好,外公早早就去世了。”

“你也是你妈一个人带大的啊,我也是。”

“我应该算是自己一个人长大的吧,小学一年级就去寄宿学校了,一直到高中毕业。”

刘珂可听到这里,放下了筷子,眼里不知是不是灌进了餐桌上方暖色的柔光,她就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姜静。

“别这样看着我啦!我没你想的那么难,我爸如愿读书深造,在深圳从事很好的工作赚了很多钱,后来还再婚生了女儿,只要我开口要,他从来不短我的钱。”

“你妈呢?”

“我妈也挺好,如愿以偿待在老家,工作清闲。”姜静说完这句的空闲,扒了口碗里的饭。

“她会催你结婚吗?”

“什么?”听到这里,姜静猛地抬起头。

“你今年24岁,家里人没有问过你结婚的事情吗?”

“你看我每天工作生活成这样,像打算结婚的样子吗?”姜静继续扒着饭,吞下一口的间隙又问,“你和阿姨今天吵架就为了这事儿?”

刘珂可点点头。

“才24岁,你急什么?”

“我没有急,其实我也不想……”

“你还年轻,好好工作。”姜静难得打断别人的话。

“我们家,整个家庭氛围就是这样,我是最小的,以前看着伯伯伯母催堂哥堂姐,只觉得有点替他们难过,现在他们都结婚了,轮到我,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不结婚,会怎么样?”

“不只是结不结婚,还有和谁结婚。”

“所以,你妈现在逼你结婚,那她给你安排的人?”

刘珂可的头垂着,餐桌的灯把她的半个影子投下来。

“不答应会怎么样?”

“自杀。”

“自杀!谁自杀?”桌子上响起碗砸下来的声音。

“我妈,她惯用的伎俩了。”

“是随便说说,还是真的会这样?”

“我堂哥和他初恋八年的女朋友分手了,娶了现在的嫂子。”

两人陷入沉默,姜静很想骂几句脏话,以表达自己对包办婚姻居然在当今社会还有残留的不可思议之感,但毕竟是刘珂可的家人,她不能把话说得太过分。

“如果……如果我听我妈的话……你会看不起我吗?”

“我这个鬼样子,还有资格看不起别人吗?”姜静没想到刘珂可会这样说,她自嘲道,“只是,我以为你不会。算了,其中关节肯定不是我这个局外人能权衡得好的。”

刘珂可没再说话,她默默地拿起筷子,把凉了的菜拌进米饭,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饭后,姜静快速洗完了碗,又去房间取了钥匙。刘珂可还是坐在餐桌旁,姿势没变,姜静想问今晚需不需要她请假留在家里,或者帮她一起找人,忽然,大门被人敲响。

刘珂可急忙跑去开门,是民警,后面跟着马玉兰。

“你好,马玉兰你认识吗?”民警边说边往旁边让了让,露出马玉兰的半个身子。

“认识认识,她是我妈,麻烦您了警察叔叔!”

“人生地不熟就不要让她一个人在外面晓得吧,她在你们小区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久,我们巡查的时候觉得不对劲,这才把她带上来。”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以后一定改正!”刘珂可连连赔笑脸,毕恭毕敬地把民警送进了电梯。

马玉兰径直进了屋子,闻见家里余留的饭菜香,又冲着刘珂可喊道:“你这死姑娘还有心情吃饭哦,你妈我都在外头站了几个小时了!”

“你这么大声喊什么,家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刘珂可一点都不想让姜静看到马玉兰这样,也不想在她面前和马玉兰起争执。

马玉兰这才注意到一旁站着的姜静,连忙放低了声音:“我又不知道还有人,行了,给我弄点东西吃。”

“冰箱里有肉有菜,锅里有饭,你自己弄。”

马玉兰刚想发作,余光瞥到姜静,把火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姜静见此,感到很不自在,她自己的家庭问题都一团乱麻,何况现在作为外人更没资格在此时说什么话。她很识趣地拿好自己的东西便往外走,走前和刘珂可招呼了一声说今晚就待在公司了。

姜静急急忙忙地赶到公司,她今晚非常忙,但方才放心不下刘珂可一个人在家,所以不顾主管的电话轰炸硬生生在家里留了近三个小时,组长甚至问她是不是飞到国外吃晚饭去了。她刚坐到工位上,同组的同事就叫她去一趟主管办公室,平时都是组长直接管理她们,主管很少会叫她们交代什么事情,姜静的心咯噔了一下,难道今晚晚到的下场这么严重?都惊动了主管?

姜静轻手轻脚地走到主管的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门上有一个小小的方格玻璃小窗,她踮起脚透过玻璃瞄了瞄里头的情况,主管只是很正常地在低头办公,她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待听到主管“请进”的声音后才拧开门进去。

“姜静,来了啊。”主管抬起头,用右手食指的关节顶了一下鼻梁上的无边框眼镜。

“杨主管好,您好!”姜静显得有些局促,眼神也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落在主管桌上的一盆小多肉上。

“不用紧张,我今天叫你来是什么事你自己有数吗?”

不怕领导批评,就怕领导反问,她想为今晚到得迟作一点解释,但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索性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杨主管见她这样,微微松开了习惯性紧绷的表情,她努力提了提嘴角,挤出她嘴边的两条法令纹:“你来公司快两年了吧。”

“对,主管,前年一毕业就立马来了。”

“自己感觉这两年学到什么东西没有?”

“同事们都特别好,前辈也倾囊相授,我觉得自己进步得很快,多亏公司栽培。”

“这种场面话就不用说了。”主管笑着说,“我听说你自己在复习教资,下半年就考了。”

“是的。”

“复习得怎么样?”

“自己感觉还行,不难,但要记点东西。”

“挺好,我今天叫你来,就是看出你这孩子做事有冲劲,又肯吃苦。”事实上,就在去年,杨主管有一回加班回去时下雨了,是同样在加班的姜静给她借了把伞,后来她就时不时关注一下姜静的工作情况,她的特别关心还让姜静的组长疑惑了几次,就差没直问她俩是不是有亲戚关系。“现在有个转岗的机会,可以让你从班主任转到主讲老师,但是不能马上转,要等你教资拿到证才能转,你觉得怎么样?”

“可我不是双一流大学出身的……”姜静脱口而出脑子里的第一反应。

“英雄不问出处,我们不是那么死板的晋升机制,做得好就可以破格调整。”

“谢谢杨主管!我一定好好考证!”

“你这段时间除了把本分工作做好和认真复习考证以外,还要去听一下讲师的岗前培训课,每个讲师都要听,还要过测试的,测试过了才能正式开始教课。”

“没问题!真的特别谢谢您!”

“好了,继续努力吧!希望看到你做出更优秀的成绩!”

因着这次谈话,姜静一连工作了两三天没合眼,直到周一学生们去学校正常上课她们的辅导机构闲下来,她才收拾了下东西打算回家好好补个觉,其间她在吃饭的空闲给刘珂可发过一次信息,问她和马玉兰谈拢了没,刘珂可隔了很久给她回复了一句“都谈好了”,姜静便放心地没再多问。回家前她又给刘珂可发了一条信息,上次那句回复时间停在两天前的21点过7分,她给刘珂可交代了一声她现在回去睡觉,如果晚饭时间没醒就把她叫一下。刘珂可周一要上班,但这次倒回复得很快,回了一个字,好。

回到家,姜静看着干净整洁的房子,猜想定是马玉兰给她们打扫过了,不禁觉得刘珂可说的话有些夸大,天下哪儿有不爱孩子的妈?她把东西随意一放,爬上她的床,也懒得换上睡衣,倒头就睡。再睁开眼时,她下意识地仰头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透了,叫醒她的是厨房里菜在锅里翻滚的呲呲声和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饭菜香味儿,想到刘珂可在厨房里忙活的样子,她发自内心地咧开嘴笑了。她本想麻溜地爬起来去外头给刘珂可打打下手,但又莫名很期待她来叫醒自己,她一定是很小心地扣下门把手,一只手还扶着门边,很轻地推开门,然后按她的步子,走到她床头应该得要至少四步,她个子不高,不会发现她在装睡,但如果她一直装睡让她叫不醒,她大概会调皮地踩上床梯的第一节,然后……姜静想象着刘珂可能用她小小的有着肉粉色指甲的指头戳戳她的脸,然后在她耳边轻轻地叫着,起床啦,吃饭啦。但这只是她的想象,事实上刘珂可不会和她这么亲近吧,说不定她为了保持礼貌,甚至都不会走进她的房间,只会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交界处,敲几下门,喊一声,姜静,可以起来了。不管哪种,都好,想到这,姜静头一偏继续睡着了。这次梦还没来得及做,就听见有人在耳边叫她,朦胧间仿佛感觉到有一根软软的小指头在戳她的脸,我没装睡,她嘟囔了一句。谁说你装睡啦?快起来吧,饭都做好半天啦!是刘珂可的声音,她辨认出来。猛地一睁眼,正对上刘珂可的眼睛,她的眼睛,明明房间一片黑暗,却像有星星住在里头一样,很亮很亮,姜静觉得,这比她见过的所有星星都亮,她盯住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像小鹿的眼睛一样,是因为她的眼睛湿湿的,反射了窗外夜景的光,才显得亮晶晶的。

“别笑了。”说着让她别笑,刘珂可自己话里却带着笑意。

这下姜静彻底清醒过来,一个挺身就坐了起来,她刚准备下床,侧头发现刘珂可还真踩上了第一节床梯,觉得自己想象的都成真了,她嘴角又不由自主地扬起来,但这次很小心地注意没发出声音。她揉了揉自己睡乱的短发,又把皱了的衣服往下扯了扯,试图能让它看上去稍微整洁一点点,虽然并没有什么效果。

“今天的晚饭好丰盛啊!”姜静洗了手,兴致勃勃地坐下,看见桌上放着一大盘水晶虾仁,她笑意更盛,连忙夹了几颗到碗里。

刘珂可没动筷,她看着姜静满足地吃着那盘虾仁,心里暗自赞许自己猜得没错。

姜静很快注意到刘珂可还没开始吃,连忙招呼她一起吃,边说边夸她手艺一绝。刘珂可叫她多吃点,但表情却不像她一样轻松。看姜静吃得差不多了,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把碗筷推到一边,调整坐姿让自己看上去更端正一点,然后开口说道:“姜静,我要搬走了。”这句话说得异常艰难。

姜静嘴里最后一口虾仁还没吞下去,她愣在那儿,喉咙也堵住了一般,半天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我和我妈谈过后的结果就是这样,她给我安排了几个相亲对象,让我必须在里头挑一个结婚,我上次和你说过的,你明白。”刘珂可不敢看姜静的眼睛,只能直直地盯住被她吃完了虾仁的那个盘子。

“什么时候?”沉默了很久,姜静终于开口问道,她用力地吞下那口最后的虾仁,她甚至想再含一会儿,让那个味道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不要消失。

“不会很快,但最晚也就元旦前吧,看相亲的情况。”

姜静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想起好像某个时候,她和刘珂可还约过今年跨年要一起在家吃火锅,买几瓶度数低的果酒,醉了也不害怕。她爱吃辣,刘珂可吃不了辣,所以她们计划要买一个可以分格的锅,挑锅方面她很在行,辣锅由她炒底料,清汤让刘珂可炖番茄浓汤。她爱吃肉,刘珂可却总是吃很多蔬菜,这样也好,辣锅都放肉,清汤都烫青菜,她俩也不会为吃的争抢。

她会想念刘珂可的,一定,想她什么呢?想她每晚坐在餐桌旁暖灯下,她的侧脸肉嘟嘟的,鼓起来像金鱼在吐泡泡,想她每次眼睛大胃口小做了一桌子菜又只吃得下半碗饭,剩下的都得她来扫荡一空,想她做很好吃的水晶虾仁一做就一大盘,明明这是她第一次做到底是怎么做得这么好吃的呢?比她以前吃过的所有水晶虾仁都好吃。最后,她会想刘珂可的,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她肉粉色的指头,指甲总是剪得秃秃的,所以显得指尖的肉把指甲盖包裹得满满的,就是让她莫名觉得有一丝温暖。

最后,姜静默默地收拾完餐盘,她洗了很久的碗,久到她的手指都被水泡得开始泛白,刘珂可依旧坐在一旁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背影,就像在欣赏一出无声的舞台剧。

那夜,姜静很难得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她还没上小学时,和妈妈在小镇的家里,那栋很老很旧的居民楼,青苔爬满了墙,苔藓植物生长繁殖特别快,吸水能力很强,在湖南那种潮湿的小镇里,随处可见。妈妈总是叫她一起帮忙去楼顶晒床单被套,她让她用小小的手捏住被套的两个角,然后妈妈就会抓住另外两个角,使劲地抖,把被套抖得没有一条褶皱,而后叫她将两个角并在一起,一只手捏住两个角,另一只手扯住对折中线处,接下来又是大力地抖,抖动带来的风总会掀动她的短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她虽觉得手捏得很酸,但这阵风却也吹平了她小小的心里从没消失过的褶皱。

上小学前,她没有体会过不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的日子,坐在路边的大妈们脸上对她明明是笑着的,嘴里却永远都在窃窃私语那些关于她和妈妈是怎么被爸爸抛弃的话,说完后仿佛是觉得看着她有些可怜,便会把她叫过去,问问爸爸有没有打过电话回来,有没有寄过东西给她,得到答案后,她们就会抚着胸口念叨几句小伢造孽咯小伢造孽哟,接着塞几块花生糖给她,是过年每家每户都买很多但又吃不完只能从年头吃到年尾的那种糖,但她从来不吃,她讨厌花生糖,她讨厌换来花生糖时不得不说的那些话。

梦里她回到那条充满了小声议论的路,她好像听见妈妈在楼顶叫她,叫她快爬到楼顶帮她一起晾床单,她使劲跑,使劲跑,很害怕自己跑得慢了让妈妈等太久,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流浃背,好不容易到了楼顶,妈妈却没有站在那里,她急哭了,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来气,然后刘珂可忽然出现了,端着一大盘水晶虾仁,肉粉色的拇指扣在盘子内侧,她弯下腰,淡淡地笑着问她要不要尝尝,她点点头,用手抹了一把脸上交杂的汗液和泪水,拇指和食指一起捏起一颗虾仁丢进嘴里,有点咸,像大海的咸,她没见过大海,是怎么知道海水和泪水一样咸的呢?但她还是觉得虾仁很好吃,是妈妈做不出来的那种好吃,她从刘珂可手里接过盘子,一只手把它揣在怀里,另一只手继续捏虾仁吃。等虾仁吃完,她想把盘子还给刘珂可,却发现刘珂可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她看着盘子出神,总觉得刘珂可肉粉色的拇指还扣在盘子内侧,就像虾仁那样很粉很嫩,她试图捏住它放进嘴里,但却怎么都捏不到……

姜静迷糊中睁开眼,只觉得心里一阵怅然,她呆呆地望着微亮天色照明的天花板。

刘珂可果然像说的那样,下班后更多的是和相亲对象约会吃饭,再也没有时间给自己和姜静做宵夜,好像一下子她就戒掉了吃宵夜的习惯。有几个晚上,姜静提前下班回家,却没有刘珂可坐在餐桌旁,这时候,她就会泡一碗海鲜泡面,汤上头浮着一两颗料包里晒干的小虾米,在开水里泡发后,味道愈发奇怪。

姜静和刘珂可打照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不仅是因为刘珂可的闲暇时间都转移到了别人身上,还因为姜静临近考试,她必须一次性考过三门科目,抓住这来之不易的转岗机会。就在各自的忙碌中,日历翻到了十一月,姜静完成了考试,却又马上开始准备学生寒假班的排课表。考试分数虽是十二月才出,但她出考场后不久就在网上对了答案,自己觉着十拿九稳能过,等来年开年面试完再一体检,证拿下来,她就可以成为正式的主讲老师了,只不过拿证前的这段时间她还得踏踏实实地带完寒假班的学生,并且分身学习讲师的岗前培训课程。待她略松口气时,刘珂可已经快要订婚了,刘珂可也在姜静不知不觉中把行李一件件打包好,只把厨房的那些东西悉数留给了姜静。

她们再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是在刘珂可要搬走的前一晚,关于房租和水电费的问题,水电费是预存了的但不用分那么清。她的租金交到了十二月底,离到期也快了,一个月的短租她懒得带人来看房子搅得姜静不安宁,索性就不要了,但翻过元旦,房东就会让新的租客进来,姜静倒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只是要和新的人磨合,总是暗自希望新租客能好相处一点,当然肯定是比不上刘珂可的,以后不管她和谁合租,大概都要拿刘珂可和他们比,得出一个刘珂可是最好的合租舍友的结论。

刘珂可走的那天特意起了个大早,东西差不多都寄走了,只剩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装着随身物品,她尽量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却没想到刚到玄关,姜静就从房间里出来了。事实上,姜静一晚上没怎么睡好觉,早上听见刘珂可窸窸窣窣地洗漱的声音,这是最后一次了,听她像小动物觅食一般的动静,但她一直站在房门后面没走出去,最后,听到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从近到远,她才装作正常起床去洗手间的样子,揉了揉眼睛,不经意间瞥见刘珂可。

“东西都收好了吧?”

“嗯。”刘珂可很感激姜静没有问她为什么起这么早离开。

“没事儿,就算有什么落下了随时可以回来拿,不方便回来就叫我一声,我寄给你。”

刘珂可的目光定在姜静不太凌乱的头发上,愣住神,反应过来没接她的话,她赶忙点了点头,想说一句“没有落下的东西了”,但还是没说出口,给谁留念想呢?她此刻忽然希望自己真的落下了细细碎碎的很多东西,让她可以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带着假装严肃的玩笑口吻训斥她怎么像小孩子一样丢三落四,然后分很多次寄给她,她每一次都可以像收到礼物一样收到一个来自她的名字和她们曾经一起住过的地址的小件物品,藕丝一般,她很高兴想到这个比喻。不过,倒也不是什么都没落下,她知道。

就在她差点轻笑出声之际,姜静下了很大决心般张开双臂,向她走近,她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只在被她抱住的那一刻,行李箱推杆上的手指捏紧到泛白。姜静并没有轻轻地礼节性地抱一下就马上松开,而是深深地,像和什么告别,不只是和她告别,而后在她刚准备松开推杆,抬手回抱住她时,姜静深吸了一口气,把她松开。

“有机会一起吃饭。”姜静退到安全距离,手在刘珂可的肩上拍了拍。

刘珂可走了,这次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她只是轻轻地掩上了门,好像在等待些什么,好像刻意留下的那条门缝会在某个时刻成为她人生的一线希望,她这样想着,却很快进了电梯,没有转身,没有挥手,姜静不会站在门口送她的,她知道她最不喜欢告别。

上海的梅雨季节又来了,雨声潺潺。城市太大,人总会走散的,什么样的关系都会被打败。在某个地方能够重逢的话,就开心地互相微笑吧,记住那年是怎样一个潮湿的黄梅天,记住空气中那股泥土的腥味儿混杂着一盏深夜餐桌上的暖黄吊灯,从那以后,姜静再没吃过虾仁,像得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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