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哥

2022-04-18 21:13蟠桃叔
读者·原创版 2022年4期
关键词:美院扇子书院

蟠桃叔

2017年夏天的某日,我在单位待得憋闷,溜出来去书院门玩。走到关中书院门口,看见对面石板路的路沿上蜷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头发和胡须乱蓬蓬的,瞧不出年龄来,像个瘦骨达摩,正在埋头画扇面。这人身上穿了件半旧的白色短袖T恤,走近了看,T恤上的污渍七分是作画时溅的墨痕,三分是洗衣时搓烂的洞眼。

书院门多有当街写字作画讨生活的“笔墨客”,水准偏低,但价格亲民。他们或迟钝、憨痴,有畏缩相,或装神弄鬼,有江湖气,让人看着就不清爽。唯有今天见的这位有些意思,像是古貌古心的世外高人,刚从陈老莲的画里跑出来。

夏天,人都在空调房里躲着,书院门行人寥寥。这瘦画师生意冷清,无人问津,却悠然自得,一根瘦笔蘸了枯墨兀自涂着画着,笔墨触纸,隐隐有声。我在他身边静静地看他画乱石,画溪水,画禅院,画松,画松间的风。

不远处还有一个卖埙的人,捧着埙呜呜地吹,竟然也像是从那瘦画师的画里散发出的声响。我竟然痴了好一阵子,也不觉得热,倒有清凉之感。

那天,我为瘦画师偷偷拍了照,发到微信朋友圈,还配了段文字:

大道通衢,走马走驴。

席地提笔,也是生意,

莫笑俺衣衫褴褛。

焦墨画扇子,秋风乱胡须。

清澈眼底来,烦恼天外去,

丹青之趣真有趣。

都说长安米贵不易居,

得几文铜钱可煨芋。

俺本山中一瘦竹,

偶来红尘游戏。

半日闲坐,不过换取,

秋风渭水,明月沟渠。

西安不大,世界很小。我认识一个老哥,善画老鹰,外号叫“北鹰”,与江苏的“南鹰”齐名。北鹰老哥在我的微信朋友圈留言说,瘦画师他认得,是他美院的同学,姓李,名叫演庄,西安老美院(西安美院的老校址在城外的长安区,俗称老美院)毕业,正经学国画的。

《送你一个长安》这首歌里有句歌词:“一城文化,半城神仙。”西安城里多奇人异士,多了就不稀奇了,所以这个演庄在我脑海里存了几天便淡忘了。不料过了几个月,网上冒出一个“网红”叫“扇子哥”,看着眼熟。哎呀,竟然正是书院门画扇面的“瘦骨达摩”演庄呀。

那些拍摄他的短视频点击量都很高。演庄在视频里一边画画,一边和人聊天。比如,他临摹《芥子园画谱》时就给围观者讲解,“芥子园”就是绘画者的一本字典,一本启蒙美学教育的教科书。学诗,背《唐诗三百首》;学画,少不了临《芥子园画谱》。

他会指着关中书院的石牌楼讲书院和“关学”的渊源,背诵关学老祖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繼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书院门东接碑林博物院,他就讲林则徐写“碑林”二字时为何“碑”字少写了顶头的那一短撇;讲碑林里有一块清朝的碑,上面一诗一画介绍了陕西关中的八处景观:华岳仙掌、骊山晚照、灞柳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咸阳古渡、草堂烟雾、太白积雪。

演庄一会儿说普通话,一会儿说陕西话,自由切换,配上眼神、手势、身段,很是生动活泼。说得兴起,笔下就慢了或停了。围观者爱听他谝,便接话茬、起话头,引逗他继续说下去。

演庄张了嘴便露出一口烂牙,颇不美气,但是言谈时一派天真烂漫,不染俗尘,自有一番神采。许多人称“扇子哥”眼神清澈,这和我的感受相同,第一次见他后我就觉得他“清澈眼底来,烦恼天外去”。

通过这些视频,我觉得演庄身上有一种难得的少年感。他表现出的纯粹和真诚极易获取好人缘,再加上他谈文化、说历史,不火都难。嗯,好事。

2018年,再逛书院门,我又遇到演庄。不过相隔一年,演庄的头发和胡须已经半白了,眼神依旧清澈。

此刻的他妥妥地是“网红”了,被一群玩直播的人举着手机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人喝彩、嬉笑、解说……我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还是风入松林吗?因为人实在太多,挤不进去,我远远看了一眼就默默地走了。

转眼到了2022年。春节期间,我带女儿去书院门,没有遇到演庄。过了几天,我去大唐不夜城逛,在“贞观之治”塑像下面的“唐礼坊”的露天桌椅上,见一个戴口罩的清瘦男子在画扇子,正是“扇子哥”演庄。

他所在的位置闹中取静,周围聚了几个寒风中等画的年轻人。

因是虎年,他画的多是虎,落款或是演庄,或是“扇子哥”。他一边画虎一边解释说,按照五行,今年的虎是金虎,黄颜色要管够。众人皆笑。

也有一个顾客是属羊的,他就画羊。先画一只弯角羊,又画一棵枣刺树。陕西有俗谚云:“羊吃枣刺图扎,人吃辣子图辣。”画完了,演庄端详一番,又添了几笔,将枣刺枝画长,送到羊的嘴边,说,服务要到位。众人又笑。

气氛很好,我在一旁也开始和演庄聊。一问才知道,他从书院门挪到这里两年了,是大唐不夜城邀请他过来的。

我问演庄,可认得画鹰的“北鹰”?演庄一听,忙说熟得很,和我加了微信,还让我向北鹰问好。

我顺手点开微信看了演庄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他最近发的一个小视频,演庄在家作画,画案上卧了3只猫,都是白底黑斑,仿佛在砚台里打滚染了墨一般,真是画家的猫。

演庄说其实有5只猫,还有俩没有出镜。5只都是流浪猫,喂着喂着都喂到他家里来了,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猫多了能做伴,不寂寞。

我俩一聊就聊开了,由此知道演庄爱猫,人却属鼠,今年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

演庄是老西安人,城墙脚下长大的。小时候见过城墙重修,户县烧好的青砖用骡子一车一车拉过来。那时的演庄没见过骡子,追着看。

美院毕业后,演庄被分配到西安毛纺厂做美工。厂里成立销售科,选脑子灵光的年轻人搞推销,把演庄也选上了。那阵子演庄满脑子都是二一纱、三二纱、安哥拉毛……穿个白衬衫,扎个红领带,腰里别个BP机,坐着火车天南海北去推销。

西安古建比较多,给庙宇画藻井、壁画很挣钱。演庄的同学都是画画的,有人把这个活儿接了,再找几个关系好的一起搞,近到城里的兴善寺,远到周至的赵公明庙、蓝田的水陆庵,演庄都跑过。一是为挣钱,二是怕久不提笔,手生。

有朋友在二府庄办艺考班,演庄也去帮忙教过素描。那时候演庄还年轻,没有胡子,头发留得挺长,扎个辫子。

2008年,演庄下岗了,然后就来书院门谋生。最早他还租过亭子,算是有摊位的,后来生意不好,亭子租不起,只能“打游击”摆地摊儿了。

当时演庄已经离婚了。挣不来钱、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就不提了,最恼人的是,他的心思全在画画上。人家大年初二都是陪媳妇回娘家看老丈人,他倒好,窝在屋里就知道画画,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讲。

演庄俩闺女,离婚时二丫头才两岁。演庄还抱着老二在书院门出过摊儿。不然能咋办呢?羊不伸脖子,枣刺不往嘴里送;人不朝前奔,天上不给下包子呀。

按照离婚协议,两个娃爹妈一人管一个,结果后来两个娃都跟演庄了。如今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一天天长大了。演庄觉得,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姊妹俩在一起能做伴,不寂寞。

咦,我咋听着这话耳熟?

演庄说他是被动当上“网红”的,最早都是别人拍了他的视频发网上。他出名以后,商业活动不接,也不带货,扇子50元一把,以前这个價,现在还是这个价,水涨船不高,火了人不飘。只要不下雨、不下雪,他就出摊儿。一把扇子实打实画一小时,不敢少画一笔。反正出摊一次基本就是画5把扇子,画完就回家。回到家,当夜猫子,还继续画,画大幅的—他还有搞画展的心。画扇子挣的钱够养两个闺女就行了。

演庄说:“我走的是群众路线,画老百姓消费得起的扇子。热了扇扇凉,不热了看画,多好的事呀。”

他边聊边画,画完最后一把扇子,已经过了晚上12点了。此时,笙歌归院落,歌舞下楼台,大唐不夜城人群已经散尽,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演庄收拾好画具,我俩步行走出大唐不夜城,挥手道别。我朝西走,他骑了一辆共享单车,朝东走。

我知道,虽然夜深了,家里还有两个女儿和5只猫在等着他,还有他的画案在等着他,还有生活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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