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武神

2022-05-09 14:03欧阳德彬
西部 2022年3期
关键词:武神咖啡馆妻子

欧阳德彬

野猫咖啡馆的店员示意我和妻子戴上一次性鞋套再进门。我用会员卡里的钱交了入场费,这一举动被眼明心慧的妻子注意到了,一坐到沙发上就盘问我何时办的卡,怎么没向她汇报。野猫咖啡馆处于一栋老楼的中心,很难找到,是个约会的好地方。另外,那栋楼已经接近废弃,弥漫着一股霉味,很多空置的房间,给人阴森诡异之感。因为没有电梯,没有人气,没有生意,店铺也陆续撤离了。我们爬楼梯刚到四楼,妻子声称害怕意欲转身离去,我再三保证那是一个好玩的地方,她才攥紧我的手指跟来。

我没必要向妻子撒谎,直言一位姑娘曾经带我来过,我不好意思让女人埋单,便自己办了会员卡,想着以后还用得上。

“你竟然带我来你和别的女人约会的地方?”妻子蹙眉嗔怪道,她并没有生气,这会儿已经揽了一只月白色的波斯猫放在腿上,轻轻抚摸着它后背上的绒毛。她相信我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在一起五年多了,双方一直保持着感情上的信任。那一年,我终于有了一间独属于自己的工作室,对生活十分满意,对夫妻间的感情深信不疑。

我也抓起一只从沙发旁经过的猫,放在腿上轻轻抚弄,迎合着“撸猫”的时尚。这时候,侍者端来两杯咖啡,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不会是猫屎咖啡吧?”妻子笑问。看得出来,她心情不错,可能因为我今天终于带她出来玩了。婚后她就成了一名主妇,很少出门。

“哪会,这是普通咖啡。不过混没混进去猫屎就不知道了。这儿那么多猫,到处乱窜。”说着,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装出一副痛苦无比的表情。

妻子笑了,随后说,别以为你逗我开心我就忘记了你和别的姑娘约会这茬儿。老实交代吧。

我毫無隐瞒的必要,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当然,我讲述的时候对事实情况做了适当的裁剪,为了引起她的兴趣还会添油加醋。

去年夏日的一天,张桐趁着周末假期来找我,说我的工作室附近有家野猫咖啡馆,约我去那儿聊天。我俩在工作场合相识,聊过几句,她觉得我是一位理想的倾诉对象,算得上男闺蜜。每次跟我聊完天,她都说感觉自己放下了,也明白了许多道理。她还建议我改行做心理咨询师,说现代都市人十之八九有心理疾病,这是一份有广阔发展前景的职业。

那时候,张桐总是提到一个怀抱鲜花的男人独立人潮中的浪漫场面。

张桐在汹涌人流中钻出海关,在巨大的A出口,看见了那个面带亲切微笑双眼蓄满柔情的男人。男人的怀中满满一捧紫红色的玫瑰,看起来有九十九朵,一群燃烧的爱情火苗。这个场面令她感动莫名,使她下定决心从港城搬来鸟城。鸟城的房租相对便宜,对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生活轻松一些。

男人当然乐意张桐搬来鸟城,结束异地恋的苦旅。他帮着联系对口的工作,帮着寻找出租房,帮着搬家,当然少不了一番男欢女爱。

男人是本地人,结婚所需的硬件都已齐备,声称自己年纪不小了,只想找个合适的女人结婚过安稳日子。男人开车带张桐游览他曾经就读的本地小学和中学,向她讲述着自己曾经的生活和那些无疾而终的爱情。

早在春末,张桐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坠入了爱河,以后要经常来鸟城了。张桐当时做着一份记者兼编辑的工作,报道一些两城联谊的活动。她认识那个怀抱鲜花的男人就是在一场两城相亲活动上。她当时去报道那场活动,没想到一位英姿飒爽的鸟城男子没看上任何一位女嘉宾,倒是大胆地向前来报道的女记者频示爱意。

我也做过一年半载记者,张桐那时经常跟我联系,比较着两城记者生活的不同。自从她坠入爱河,就失踪了,很长时间一次也没联系我。

张桐带着我在老城一栋霉味逼人的旧楼里七拐八绕,终于到了所谓的野猫咖啡馆。因可以撸猫的缘故,除了要买咖啡,还要额外收入场券,我便办了一张会员卡。

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将一只月白色的波斯猫放在膝头轻轻抚摸。她丰满的双腿紧紧合拢在一起,脸上有着成熟女人特有的妩媚。

“它叫瓦格纳,是这里最帅的雄猫,自从阉割后,脾气就暴躁起来了,不愿意被人抱,但是让我抱。或许,它现在应该改名为舒伯特。”张桐说。

“那只小橘猫,是这里最温柔的猫,谁抱都可以。猫只跟自己喜欢的人做朋友。”张桐介绍着这里的猫,似乎熟悉这里所有猫的习性。

“你们为什么分手呢?”

“分手是他提出的。那天我们一起吃完西餐,并肩走在木棉树下,踩着凋落的花朵。他忽然面露难色,说我们并不适合结婚。我当时惊呆了,接着一阵揪心的失落,便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害怕我,觉得自己驾驭不住。看得出来,他也很伤心,甚至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抬头望天,木棉花红极了,一直烧到天边,把我的心也烧成了灰。”

“你们男人真的害怕我这样的女人吗?”张桐盯着我的眼睛,期待我坦诚的回答。

“怎么会。你很独特。艺术硕士,钢琴弹得好,文化素养高。在职业规划上有自己的想法,果断离开日薄西山的报社就是你性格的证明……”

“不要岔开话题。我问的是,是不是你们男人都喜欢那种头脑空空又小鸟依人的女人?是不是这样才有安全感?”张桐刻意压低声音,但压制不住语气中的咄咄逼人。

“不完全如此,可能你还没遇见真正欣赏你的人。”我答。

“那你妻子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多次听你说,你们相处得很好,甚至从来不吵架。”

“她就是那种想法不多又小鸟依人的女人,喜欢Hello-Kitty,但她很聪明,就像、就像《围城》里的唐晓芙。”我忽然想起以前读过的《围城》,便这样回答。

“那我像《围城》里的谁?”

“真的要说?”

“那当然。”

“你像苏文纨,学识高,心眼多,把方鸿渐和赵辛楣都吓跑了。”

“看来我只能嫁给大诗人曹元朗那样的糟老头子了。不过想想也是,我以前交过的男朋友年纪多在五十岁以上。”张桐自嘲道。

野貓咖啡馆咖啡很难喝,想必简餐也不好吃,我们便出去另找餐馆。在路上的时候,我在琢磨:那个怀抱鲜花的男人带张桐去野猫咖啡馆,现在他们分手了,张桐去约会的老地方怀旧,为什么会叫上我呢?

张桐在晒鱼路密密麻麻的饭馆中选择了一家韩国餐馆,点了名为“部队火锅”的情侣套餐。我跟女人一起用餐,选择权从来都是交给她们,但要自食苦果。这不,这部队火锅,不过是乱炖一锅年糕,还加了不少我平日讨厌的芝士。

“我搬来鸟城了。”张桐说。

“我知道啊,你说过。”我说。

“别以为我是因为他才搬来这里。其实我早就想来鸟城生活了。港城生活压力太大,街头整天乌烟瘴气。”张桐躲在雾气缭绕的火锅后面说,额头闪着光亮。

“怎么,你不喜欢吃芝士?那我帮你……”张桐咬着一块四四方方冒着热气的年糕说。年糕太热,把她的话语也蒸发掉了一些。

“服务员,麻烦拿个盘子过来。”张桐喊。她接过盘子,用一盏木柄勺小心翼翼地把芝士舀进盘子里。

“你不喜欢吃芝士,就多吃点牛肉丸。”说着,她把煮好的牛肉丸搛进我碗里,总共五颗。

火锅吃了不到三分之一,我们便离开饭馆,并肩走在晒鱼路上。两侧店铺的霓虹已经升起,辉映着喧嚣又寂寞的夜。

张桐说自己随身带着笔记本电脑,刚接到老板通知,要处理个稿件。要不,去你的工作室?

我的工作室不大,除了一张竹质书桌,就是几排书架。在宽敞的地方我心里总感觉空空荡荡,只有在狭小的地方,用书籍把自己围困起来才能工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一种心理状态。

张桐一进门就喧宾夺主霸占了书桌,展开笔记本电脑工作起来。

“有音乐吗?来点儿音乐!我喜欢听着音乐写稿,这样有激情。”她说。似乎我是她的秘书。

“当然有。”说着,我摆弄着一台索尼CD机,随便抽出一张黑胶光盘放进去,按下播放键。

“你可以啊!竟然有瓦格纳的歌剧《女武神》。”

“没什么,闲时听听。哦,忘记什么时候买的了,一直放在里面。”我礼貌性地回应道,想着是不是自己买流行歌曲光碟的时候店主附赠了一盘瓦格纳。其实我从来没完整听过瓦格纳的任何歌剧,欣赏不来那种吞噬一切的激情。曾经听了三两分钟,发现与自己一贯的稳重祥和的心性不合拍,便改听舒伯特了。

“天呐!这是我最喜欢的歌剧!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有生活趣味的男人。”张桐满脸兴奋,把音量开得很大。

“谈不上,一个人的时候偶尔听听。”

看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根本不像刚刚失恋的女人。也许,国际都市长大的女孩,对恋爱的定义超出了我的认知。

“来,我们伴着音乐跳一段吧。”张桐说。

“你不写稿啦?”

“不急。心情变好了,写起来事半功倍。”

《女武神》的序曲徐徐响起。我的右手搭在张桐肩上,和着序曲缓缓起舞。其实,我根本不会跳,只在大学时代参加过一阵子练舞团。与年轻女人靠近的时候,容易萌生某种冲动,虽然我克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心头还是闪过一丝绮念。

“他年纪比我大五岁,但表现得像个孩子,分个手竟然哭了起来。是他主动分手的,又不是老娘甩的他。”

“你心理年龄比他成熟啊!”我说。我以前听她说过,她看不上跟她同龄的青涩小男生,交的男友都是经验丰富、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子。

“就因为我有明确的人生规划,他就被吓跑啦?”

“可能吧。他想找的是结婚过日子的女人,最好一点事业心也没有,甘心做家庭主妇。”

“哈哈,不管他了。生活还得继续。”等张桐写完稿子,预览发给了上司过目,然后发了公号。接下来,她一遍遍地刷新那篇推文,惊呼着,啊,刚发出去五分钟,浏览量就过万啦。

“对了,你那么晚回家你老婆骂你吗?”张桐终于注意到了一旁等待的我。

“不会。她相信我是在忙工作。”

“真羡慕你们!那好吧,我也该打车回去了。”我站在楼下,帮张桐拦下一辆电动出租车,目送“女武神”离开。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收到张桐的信息:“我不觉得同男人做爱会吃亏,那毕竟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我没有回复,也不知道怎么回复。在工作室的时候,张桐先是赞叹那张坚固舒适的沙发面铝合金腿的折叠午休床,到了午夜之后才离开,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这些明明就是某种更深交往的信号,我却视而不见。在某个短暂的片刻,我幻想过一场女武神与夜游人的战斗,在办公桌上暴烈地做爱,歌剧落幕的时候,我们恰好结束战斗,重整衣衫,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刚才的激情也是伴舞的一部分。谁也没有追求谁,谁也没有引诱谁,一次自然而然的靠近算是出轨吗?但这只发生在短暂的幻想中,现实中的我不过是个拘谨得可怕的人,甚至是那种我曾经厌恶的一本正经的人。

我熟练地删除信息,朝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我打开卧室的枝形吊顶灯,看见妻子正戴着熏香眼罩平躺在床上,房间里弥漫着薰衣草的香味。他听她说过,薰衣草的味道有助于睡眠。手机依然响着,播放着听书栏目。她是一位勤奋好学的姑娘,入睡前也不忘学习。我的目光在她有着圆润轮廓的下巴和两片红唇上停留了一会儿,轻轻俯下身子,吻了她,然后走进浴室洗漱,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沉醉在淡淡的薰衣草香味的家庭幸福中。

很长一段时间,张桐失联了。

有时我想找她聊天,她根本不回信息。我想肯定是工作忙没看手机的缘故,直到我发现她新发了朋友圈,便趁机问她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饭聊天。她半天也没回复。

秋后的一天,我专心于与自己的懒惰作斗争,觉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是一种莫大的罪过。说也奇怪,一旦有了这种意识,真的可以做到起得比之前早了许多,甚至六点就起床了,这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在肯德基喝了一杯拿铁,便一头钻进办公楼,乘坐电梯到工作室所在的楼层。

借着声控灯微弱的黄光,我远远望见工作室门口有两条光着的长腿,穿着牛仔短裤侧躺着的臀部。那天正是中元节,我心中一凛,犹豫着要不要报警,或者落荒而逃。我在心中鄙視自己胆小如鼠,鼓起勇气走上前去看个究竟。

地上躺着一个醉酒的女人,远远望着的时候,她丰满的臀部遮挡了上半身,才造成了只有下半身的视觉假象。我蹲下身来,拍拍她的肩膀。她咕哝了一句什么,从浓密的黑色长发中探出脸来——是大半年没见面的张桐。她满身酒气,随身皮包丢在前面两三米的地方,身旁还有一摊呕吐出的酒精混合物。她并未清醒,依旧迷迷糊糊。

我旋转钥匙,打开房门,把她抱到午休床上,用办公椅靠垫做她的枕头。我烧了开水,给她喝了两大杯,又找来拖把与扫帚,把过道清理干净。

九点多的时候,她终于清醒过来,妆容散乱,脸上有尴尬的神色。

“我昨晚去酒吧喝了几杯,醉了,想起你的工作室就在附近,迷迷糊糊就来了。”

“自己跑去喝酒?”

“失恋了。”

“又失恋?”

我知道,接下来,她又会给我讲一个失恋的故事,就像之前她给我讲的那样。而我,只是一个故事的聆听者,从来不愿走进故事中。

“你的故事讲完了?”妻子清秀有神的眼睛盯着我,她那光洁圆润的少女手臂抱着那只叫瓦格纳的波斯猫。

“没遗漏什么见不得人的细节?”

“没有。全交代了。”我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对她百分之百的坦诚,又举了《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例子,声称自己吃饱了便不眼馋橱窗里的面包。

“原文可不是这样说的,奥勃朗斯基吃饱了饭,经过面包店,又溜进去偷面包,说是奶油面包香得让他克制不住,所以他背着妻子和家庭女教师搞在了一起。”

“没想到你也读过。”我嗫嚅道。

“你以为我天天在家只做家务?”妻子反问。我一时不知怎么搭话。

妻子忽然放开了膝头上的波斯猫,用小手推着它,让它走开。那猫回头望了她一眼,喵呜一声,翘着直挺挺的尾巴一溜烟跑了。

“猫并不快乐!”妻子说,声音很柔弱,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

“怎么?”我有些困惑地望着她的脸。

“这里的猫丧失了猫儿最重要的东西,所以都不快乐。人们竟然还来撸它们,简直是种酷刑。还有,这里叫什么野猫咖啡馆,其实都是家猫,哪有什么野性!”

“猫儿最重要的是什么?”我更加困惑了,紧紧盯着她尚未褪去少女气质的小脸,心中竟然有些害怕她。

“我就像这些猫咪,天天待在家里,淹没在洗衣服洗床单的家务活里。”妻子光洁的眉头大概是出了汗,闪着微光。

“啊!你不是说过你就喜欢过这种生活吗?有老公养着,有一个自己的小窝,收拾得服服帖帖。”

“如果有头发,谁愿意做秃子啊!我做完家务就读书学习,有了本事自己也去谋份职业。你看看现在,我每次跟你去一些社交场合,别人都称呼我是你的妻子,可是,我想让别人称呼我的名字。”她认真地说。

“你怎么这样想。难道是读了波伏娃的《第二性》?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乱读书,容易被带偏……”我抹了一把额头,上面被惊吓出了一层油汗。

“不是,我只是把书架上你读过的书随便翻翻,尤其是那些你用红笔勾勒出的段落。最近读了《围城》。”

“哦,还好,还好。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小说里的唐晓芙啊?”我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问道。

“不是。我觉得自己像孙柔嘉,关在家庭的围城中。”

“我们的家才不是围城,我们的小家是鸟城新时代幸福家庭,工作或不工作,你都可以自由选择。”我安慰道,心里感觉她跟以前的她判若两人。

“对了,你觉得我像谁?”我见她半天不说话,故意搭话,以便弄清楚她的想法,尽自己监控妻子思想变化的责任。

“哈哈哈,你像方鸿渐的老爹,遯翁老夫子,满脑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大笑道。

“我的天呐!”我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深深垂下的头,耳边似乎响起一阵晴天霹雳。

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妻子不见了,大概是回家了。

那天,我独自在野猫咖啡馆呆坐良久,怔怔地望着那些被囚禁的猫,反思着妻子说过的话,尤其是那句“猫儿并不快乐”,我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在回家的路上,我走进一家新开的花店。花店老板,一位身材丰满的中年女人亲切地接待了我。她看我对摆在台面上的鲜花都不满意,便带我去了冷藏室,里面满是绿叶招展带水珠的鲜花。我精心挑选了满满一捧紫红玫瑰,准备讨好家里那位“女武神”。之前,妻子多次让我买花回来,插进客厅茶几上她网购的花瓶里。我以前没当回事,那只中间绑着一根粉红飘带的阔口玻璃花瓶空空荡荡了很长时间。

站在家门口的一刹那,我想起了张桐说过的那个怀抱鲜花的男人。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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