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小说）

罗迪•多伊尔〔爱尔兰〕

罗迪·多伊尔，生于1958年，是当代爱尔兰文坛最具国际知名度的作家之一。都柏林大学毕业后成为社区中学的一名英语、地理老师。教书期间创作了多部小说，其中，讲述都柏林工人阶层日常生活的“巴利镇三部曲”被改编为电影在美国上映，以童年生活与社会变迁为主题的小说《帕蒂·克拉克哈哈哈》获1993年布克奖。迄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剧本、儿童文学作品集等数十部。

一、 他来得很晚

他坐着。

他坐在教室里。今天是他的第一天。

他来晚了。

他来晚了五年。

来得可真晚啊，他心想。

他九岁了。其他男孩儿女孩儿一直这样坐着，从四岁开始就这样坐在一起。可是，他是新来的。

——今天我们迎来了一位新同学，女教师说道。

——那又怎么样？坐在他后面的一个男孩儿回答。

其他男孩儿以及一些女孩儿大笑起来。确切地说，他不知道她（他）们为什么笑。他不喜欢这样。

——好了好了，女教师说。

男人把他带到这里的时候，女教师对他说了自己的名字，但他现在想不起来了。她说名字的时候他没好好听。

——把手举起来，她说。

他周围所有的孩子都举起了手。他也举起手。很快，四周安静下来。

——好的，女教师说——好了。

她朝他微笑。他没有笑。男孩儿女孩儿会大笑的。他心想，如果自己也微笑的话，男孩儿女孩儿都会大笑的。

女教师叫了他的名字。

——起立，她说。

她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她又一次微笑起来。他站起身。他只盯着女教师看。

——各位同学，这是约瑟夫。和约瑟夫打个招呼吧。

——你好！

——你好！

——你好！

——把手举起来！

孩子们举起手。他也举起自己的手。四周安静下来。这个办法真聪明，他心想。

——坐下吧，约瑟夫。

他坐下来。手还举在空中。

——好了，手放下来。

就在他身后，放下来的手猛地拍在桌子上。是那个说那又怎么样的男孩儿。

——好了，女教师说。

这两个字她说了好多次。这两个一定是她最喜欢的字。

——好了，我相信你们都会十分欢迎约瑟夫的。把你们的《数学真重要》拿出来。

——他从哪里来的，密斯？

问问题的是个女孩儿。她坐在约瑟夫前面，与约瑟夫隔了两个桌子。

——我们等会儿再说这个，女教师回答道。先说数学。

那就是她名字的起头部分。密斯。

——密斯，塞斯·奎恩把我的书扔到窗户外面去了。

——没扔！

——就扔了。

——好了！

约瑟夫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新书。这可不是他预料中的规矩，把书扔到窗户外面。外面的路人有没有得到警告？会有书扔出来呢。他不知道。他有很多东西要学习。

——塞斯·奎恩，下去把书拿回来。

——不是我扔的。

——去拿回来。

——不公平。

——好了。

约瑟夫看着塞斯·奎恩。他不是那个说“那又怎么样”的男孩。他是另一个。

——好了。把书翻到三十七页。

没人试图抢约瑟夫的书。也没有别的书跳出窗外。

他把自己的书翻到三十七页。

女教师讲课的速度很快。他认得她写在黑板上的数字。他明白她写的字是什么意思。长除法。可是，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尤其是她面朝黑板说话的时候。他没有举手。他看着黑板上的数字。这倒不是很难。

一只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背。是那个“那又怎么样”男孩儿。约瑟夫没有回头。

——嘿。救命。

约瑟夫没有回头。

那个“那又怎么样”男孩儿小声说道。

——救命。嘿，救命。他们知道今天是圣诞节吗？

今天是星期一，一月十日。圣诞节过了十六天了。这是个十足的笨小子。

不过，约瑟夫知道这与圣诞节无关，与日期是否准确无关。他知道自己必须小心。

手指头又戳他的背了，戳得更用劲了，非常用劲儿。

——克里斯丁·凯利！

——什么？

是那个“那又怎么样”男孩儿。他的名字叫克里斯丁·凯利。

——你在打扰约瑟夫吗？

——没有。

——他有吗，约瑟夫？

约瑟夫摇摇头。他必须说话了。他知道。

——没有。

——我相信他没有，她说。

这真奇怪，他心想。她的回答。这是另一个把戏吗？

——坐直了，好让我看到你，克里斯丁·凯利。

——他用手指头戳约瑟夫的背，密斯。

——閉嘴。

——他戳了。

——我的天。

——好了！

密斯女教师盯着约瑟夫头顶的某个地方。教室里一片寂静。手举起来的把戏显然不是非用不可的。

——上帝赐予我力量，她说。

可是，为什么呢？约瑟夫好奇道。她要做什么？教室里没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呀。

她又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准确地说，是六秒钟。然后，她用一支粉笔敲了敲黑板。

——抄下来。

他等待着。他看着其他孩子。他们从书包里拿出练习本。他们打开练习本。他们画出分界线。他们盯着黑板。他们动笔了。他们又看黑板了。他们动笔了。坐他旁边课桌的女孩儿从一个小黑盒子里拿出一副眼镜，她打开盒子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音。她把眼镜戴上。她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大。她微笑着。

——小雀斑喜欢你哟。

是那个“那又怎么样”男孩儿。

——你死定了。

二、 手指头

坐在约瑟夫后面的男孩儿是个危险分子。这个男孩儿刚才对约瑟夫说他死定了。约瑟夫必须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迅速弄明白。

他没有转头去看克里斯丁·凯利。

密斯，也就是女教师，擦掉了黑板上的数字。她写了一些新数字。约瑟夫明白：这些是要解的题目。有十个题目，都不难。

克里斯丁·凯利是什么意思呢？你死定了。约瑟夫掂量着这几个字，这也不难懂。很显然约瑟夫现在是个活人。所以，克里斯丁·凯利的话指的一定是将来。你要死了。所有的男孩子都会长大，最后死亡——约瑟夫知道这个道理;他见过死了的男人和男孩。克里斯丁·凯利的话显然是一个威胁，或者一个宣誓。我要杀死你。不过，克里斯丁·凯利不会仅仅因为那个眼睛被眼镜放大了的女孩儿冲约瑟夫微笑就要杀死他。我要伤害你。这才是克里斯丁·凯利的意思。

约瑟夫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克里斯丁·凯利。

这真是奇怪。约瑟夫必须保护自己免受一个他还没见过的男孩子对他的伤害。或许也不是很奇怪。他也没见过那些杀死他父亲的男人。

那個眼睛被眼镜放大了的女孩儿又冲着约瑟夫微笑了。这一次克里斯丁·凯利没说话。约瑟夫再次看向自己的练习本。

他在完成第七道题。751除以15。他在动笔的数秒钟之前就知道答案了。他已经知道第九道题的答案了——761除以15——但他先做第八题。他对自己的解答很满意。他上一次像这样坐在教室里还是好几个月之前。教室里很暖和。在这个国家，一月份可是很冷的。

克里斯丁·凯利要伤害他。他宣誓过的。约瑟夫必须有所准备。

——做完了吗？

是女教师。这个问题是问大家的。

约瑟夫看了看。很多男孩儿女孩儿仍然低头盯着练习本。他们的脸都要碰到纸面了。

——好了，快点儿。我们不能用一整天的时间做这个。

——嘿。

声音从约瑟夫身后传来。音量不是很大。

约瑟夫转过身。他转得很快。他看到了这个克里斯丁·凯利。

——第四题的答案是什么？

很快，约瑟夫做了决定。

——17，他小声回答。

他转过身，看着黑板和女教师。

——你还是得死。第五题呢？

——17。

——怎么会——

——也是17。

——不许说话。

约瑟夫看着黑板。

——最好没错。

——克里斯丁·凯利。

是女教师在说话。

——我刚才说什么了？她问。

——我不知道，克里斯丁·凯利回答。

——不许说话。

——我没说——

——快做完你的题目。做完了吗，约瑟夫？

约瑟夫点点头。

——好孩子。好了。还有一分钟。

约瑟夫数了数男孩儿和女孩儿的人数。屋子里有二十三个孩子。这个数字包括约瑟夫。有五张桌子没坐人。

——时间用得太多了。好了。放下铅笔。放下。

有一个男孩儿坐在离门很近的位置上。不像约瑟夫，他穿着校服毛衣。和约瑟夫一样，他也是黑人。有个女孩儿坐在约瑟夫后面，身边是一幅这个国家的大地图。她，同样，是黑人。她坐在地图旁边。她是爱尔兰人吗？

——好了，谁先来？

密斯，也就是女教师，笑着说。

孩子们举起手。

——密斯，密斯。密斯，密斯。

约瑟夫没有举手。

——我们晚一点儿再叫害羞的同学，女教师说。——黑兹尔·奥哈拉。

手都放了下来。一些孩子嘟囔着。

眼睛被眼镜放大了的女孩儿摘下自己的眼镜。她把眼镜收进盒子里。盒子响了一声。她站起来。

——好孩子。

她走到教室前面。

爱尔兰小孩儿都长什么样？像这个黑兹尔·奥哈拉一样吗？约瑟夫不确定。黑兹尔的头发几乎是白色的。现在她的皮肤变成了深粉色;她很满意。她就站在女教师身边，手里拿着一支白粉笔。

——好了，黑兹尔。你要向我们大家展示怎么解答第一题吗？

黑兹尔·奥哈拉点点头。

——你开始吧。

克里斯丁·凯利和黑兹尔·奥哈拉长得不像。

——嘿。

约瑟夫看着黑兹尔·奥哈拉解题。

——嘿。

黑兹尔·奥哈拉解题又快又准确。

约瑟夫转过头看着克里斯丁·凯利。

——怎么了？他小声问。

——你要吗？

克里斯丁·凯利竖起一只手指头，凑到约瑟夫眼前。他的指头尖上有什么东西。约瑟夫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凯利的手指头上有鼻涕。

约瑟夫转过身，看着黑板。他感觉到那个手指头在他肩上。他听到了笑声——他感觉到那个手指头压在他肩上。

他抓。

他拽。

——你们在干什么？

克里斯丁·凯利在地板上，就在约瑟夫身边。约瑟夫拽着那只手指头。克里斯丁·凯利大声叫嚷起来。

女教师抓住约瑟夫的手腕。

——放手。好了。把手举起来！所有人！

约瑟夫松开克里斯丁·凯利的手指头。他看着黑兹尔·奥哈拉在黑板上写的答案。答案正确。

三、你死定了

约瑟夫看着黑板。密斯还抓着他的手腕。教室里吵吵嚷嚷。

他看见男孩女孩们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孩子们从邻座的桌子上方俯身过来。他们都想看一看克里斯丁·凯利的样子。

克里斯丁·凯利还躺在地板上。他也叫嚷着。

——我手指头！他把我手指头弄断了！

——坐下！

是密斯的声音。

——把手举起来！

她不再抓着约瑟夫的手腕。约瑟夫看见孩子们都坐下了。他看见手都举了起来。他看着自己的手。他举起双手。

——约瑟夫？

他看着密斯。她跪在克里斯丁·凯利身边。她手里抓着那只手指头。她按了按指节。克里斯丁·凯利尖叫起来。

——没有断，克里斯丁，她说。——你好得很。

——它在痛！

——我知道它在痛，她说。

她站起身。起身的时候差点摔倒。她用一只手撑住后腰。她的另一只手抓住身上的裙子。

约瑟夫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声音很小。或许是塞斯·奎恩。

——我看见她的短裤了。

她已经站好了。克里斯丁·凯利也站起来了。

——什么颜色？

密斯大喊一声。

——好了！

克里斯丁·凯利用袖子揩揩鼻子。他看着约瑟夫。约瑟夫也看着他。教室里一片寂静。

——好多了，密斯说。——好了。放下手。好的。约瑟夫。

约瑟夫又听到了那个小小的声音。

——黄色的。

约瑟夫抬头看密斯。她正看着他身后的某个人。她又说了一次那句话。

——上帝赐予我力量。

她的声音很轻。她转向克里斯丁·凯利。她把手放在他肩上。

——坐下吧，克里斯丁。

克里斯丁·凯利走到他的桌子跟前，就在约瑟夫身后。约瑟夫没看他。

——好了，约瑟夫。起立。

约瑟夫这么做了。他站起来。

——首先。克里斯丁不是天使，对吗，克里斯丁？

——我什么都没做。

她对着克里斯丁微笑。她看着约瑟夫。

——你必须像克里斯丁道歉，她说。

约瑟夫说话了。

——为什么？

她看上去很惊讶。她吸了口气，慢慢地。

——因为你弄伤了他。

这倒是公平，约瑟夫心想。

——我道歉，他说。

一个男孩儿说话了。

——他道歉的时候应该看着他。

密斯，也就是女教师，笑起来。这让约瑟夫觉得很惊讶。

——他说得对，她说。

约瑟夫转过身。他看着克里斯丁。克里斯丁瞟了一眼约瑟夫，接着便盯着自己的桌子看。

——我道歉，约瑟夫说。

——他不是故意弄疼你的，密斯说。

约瑟夫说话了。

——不是这样的，他说。

——噢，好了，密斯说。

许多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他说什么了？

——这下他有麻烦了。

——看她的脸。

——好了！

约瑟夫看着密斯的脸。她的脸红得很厉害。

她说话了。

——我们得谈谈。

她的意思不太清楚。

——拿起你的書包。

约瑟夫拿起自己的书包。他把《数学真重要》以及练习本还有铅笔放进书包里。

——好了来吧。

他被赶出这间教室了吗？他不知道。他听见许多激动的声音。

——她把他赶出去了。

——她是在赶他出去吗？

他跟着密斯来到教室前面。

——好了，她说。——我们最好让你和克里斯丁之间多些空间。

约瑟夫很开心。他留下来了。而且克里斯丁·凯利不再坐在他后面了。

可是，还有塞斯·奎恩。

一个女孩儿说话了。她是个大个头的女孩子。

——他应该坐在帕米拉旁边。

很多女孩儿都笑起来。

——不要，坐在地图旁边的那个黑人女孩子说道。

约瑟夫明白了。她就是帕米拉。

——不要打扰可怜的帕米拉，密斯说。——坐这里。

密斯指了指。

——坐在黑兹尔旁边。

约瑟夫看着那个名叫黑兹尔·奥哈拉的女孩儿。她移了移自己的椅子，给约瑟夫留出空间。她戴着她的眼镜。她的眼睛很大。她的头发很白。她的皮肤确实是深粉色的。

——看看黑兹尔，那个大个头的女孩儿说。——她脸红了。

黑兹尔说话了。

——去你的。

——好了！

约瑟夫坐在黑兹尔·奥哈拉旁边。

——把手举起来！

约瑟夫举起自己的手。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死定了。

约瑟夫看着时钟。它是圆的，挂在墙上，在门的上面。

——不要听那个垃圾人的，黑兹尔·奥哈拉说。

现在是十点过五分。从男人把约瑟夫带到这间教室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这可真是状况不断的一个小时。

——约瑟夫？

是密斯的声音。

——怎么了？约瑟夫问答。

——我还没和你说完，密斯说。——小课间的时候留下来。

什么是小课间？约瑟夫不懂。旅舍里的其他男孩儿没有告诉他什么是小课间。

——好了，密斯说。——终于好了。看着黑板上的题目。刚才那道题是谁完成的？

——黑兹尔。

——对的。谁来做下一题？

手都举起来了。一些孩子从座位上抬起身子。

——密斯！

——密斯！

——塞斯·奎恩，密斯说。

——我没举手。

——上来，塞斯。

约瑟夫听见椅子被推开的声音。他没转身。

四、牛奶

那个名叫塞斯·奎恩的男孩儿走到教室前面。

他是个小个子男孩儿，一脸不高兴。他的头发都剃掉了。他的鼻子红红的。他站在黑板前，却不肯安安静静地站着。

——那么，塞斯，密斯，也就是女教师，说道。

——干吗？

——为我们解第三题。

她递过去一支粉笔。塞斯·奎恩接过粉笔却没有靠近黑板。

约瑟夫身边的黑兹尔·奥哈拉小声说道：

——我打赌他会做错。

约瑟夫没回答。他看着塞斯·奎恩。

——怎么样，塞斯？密斯问道。

约瑟夫知道答案。他很愿意悄悄地告诉奎恩答案是什么。

密斯伸出手。她拿回那支粉笔。

——去坐下吧，塞斯，她说。

——我说对了吧，黑兹尔·奥哈拉说。

约瑟夫看着塞斯·奎恩。他从约瑟夫身边经过。他看着地板。他没有看约瑟夫。

——或许我们可以不要拿奎恩来扯淡了，密斯说。

——扯淡是什么意思？

——这是土话，黑兹尔·奥哈拉小声回答。

——意思是“说话”，如果你不喜欢用“说话”这个词的话。她总是用那个词。

——谢谢你，约瑟夫说，他的声音很轻。

——老天爷，黑兹尔·奥哈拉回答道。——你太客气啦。

——好了，密斯说。——小课间的时间到了。

一些孩子站了起来。

——坐下，密斯说。

这个，约瑟夫心想，倒是意料之中的。

密斯等着所有的孩子再次坐好。

——好了，她说。——我们今天还没学多少东西。等会接着上课的时候你们就要卷起袖子了。好了，起立。

卷起袖子。这句话的意思一定是更努力。又一次，约瑟夫觉得自己学到了知识。他没有站起来。

——死人。

是克里斯丁·凯利，他经过约瑟夫身边时说道。

教室一下就空了。只剩下约瑟夫和密斯。周围很安静。

——那么，约瑟夫，她说。——你要为自己说点什么吗？

約瑟夫没出声。她微笑起来。

——上帝啊，她说。——我希望他们都像你一样安静。你觉得怎么样？

约瑟夫觉得自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非常喜欢学校，他回答道。

——很好，她说。——你会习惯这里的口音的。

——是的，约瑟夫说。——这不难。

——很好，她说。——好了。

她从约瑟夫的桌子旁走开。这是不是意味着允许他离开了？他没有站起来。

她说话了。

——你看，约瑟夫。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大概知道一点点。关于你为什么离开你的国家。

她看着约瑟夫。

——如果你不想谈这个，也没关系。

约瑟夫点点头。

——我希望你在这里过得好。真的。

她的确，约瑟夫心想，是一位很好的女士。可是为什么她要让塞斯·奎恩难堪呢？

——不过，她说。

她还是微笑着。

——我不允许那样的行为，对克里斯丁的行为，在教室里。别处也不行。

——我道歉。

她笑起来。

——我不是在笑话你，她说。——这样很好。你很懂礼貌，约瑟夫。

她停了几秒钟没说话。约瑟夫没有看她。

——不过，不要再打架了，她说。——也不要拽手指头，不管你对克里斯丁做了什么都不要再做了。

约瑟夫没有回答。

——你还有几分钟休息，密斯说。——去吧。

——谢谢您，约瑟夫说。

他站起来，其实他更愿意待在教室里。

他走出门，来到走廊上。

他记得去操场的路。路线不复杂。他走下楼梯，楼梯间的光线很明亮。他经过一个男人身边。男人朝着约瑟夫微笑。约瑟夫走到最后一阶楼梯。门就在他面前。他看见外面的孩子们了，从窗户看见的。操场十分拥挤。

他不怕克里斯丁·凯利。

他走到门边。

可是，他不想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没看见克里斯丁·凯利在操场上。他推开门。他出来了。外面很冷。

有个亮眼的东西从他身边飞过。他感觉到这个东西是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的。他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就在他的耳边。接着，他的脖子突然湿了，还有他的头发。他的袖子也湿了。

他四处看了看。

是牛奶，一盒牛奶。草丛和地上都是牛奶，约瑟夫身上也是牛奶。他身上都湿了，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被包围了。

——凯利杀手干的。

——克里斯丁·凯利。

约瑟夫和门之间的空地上都挤满了孩子。约瑟夫没有看见克里斯丁·凯利。他脱下套头的长袖运动衫，感觉到自己脸上也有牛奶。他得在牛奶开始发酸之前把运动衫洗了。他碰了碰自己的肩膀。他的衬衫也湿得很厉害。衬衫也得洗。

他很冷。

人群动了起来，你推我搡的。孩子们挪到一边。克里斯丁·凯利就站在约瑟夫面前。在克里斯丁·凯利身后，约瑟夫看见了塞斯·奎恩。

五、 铃声

克里斯丁·凯利站在约瑟夫面前。塞斯·奎恩站在克里斯丁·凯利身后。

学校里所有的孩子们，似乎，都在看着他们。孩子们站在约瑟夫后面，推搡着。他身边也站了人，左边右边，前面，还有克里斯丁·凯利身后。约瑟夫知道：一定会发生点什么，即使铃声响了宣告这个叫作小课间的东西结束了。铃声不会带来拯救。

约瑟夫想起了另一个铃。

安静了一秒钟。

然后约瑟夫听到一个声音。

——打他。

约瑟夫没看到是谁在说话。声音不是克里斯丁·凯利的，也不是塞斯·奎恩的。

他听到了其他声音。

——上啊，凯利杀手。

——上啊。

——胆小鬼。

接着约瑟夫听到了克里斯丁·凯利的声音。他看着他的嘴唇。

——我和你说过的。

约瑟夫想起了那个士兵。

那个士兵从校舍走出来。他把铃高高地举在空中。是那个叫他们所有人上学的铃，每天早上。铃声比约瑟夫村子里的其他声音都要大，比发动机和牛群的声音都大。约瑟夫喜爱它响亮的声音，美丽的声音。他从来不需要被催促着去上学。每天早上他都在那里，在那里看着铃被举起来又放下去，举到老师的肩上，然后被放下。约瑟夫的父亲就是老师。

——我和你说过的。克里斯丁·凯利说。

约瑟夫没回答。他知道：他说什么都会成为挑衅。他不会这么做的。

孩子们推搡起来，就在克里斯丁·凯利身后。他被推了一把。克里斯丁·凯利必须做点什么。他必须攻击约瑟夫。约瑟夫明白这一点。有人拽了拽约瑟夫的运动衫。他一直把运动衫搂在身边。他没看;他没把视线从克里斯丁·凯利或塞斯·奎恩身上移开。有人又拽了拽，拽得不是很用力。他或她是想帮忙拿着运动衫。约瑟夫松手放开自己的运动衫。他的双手解放了。他很冷。他看着克里斯丁·凯利。他知道。这不是克里斯丁·凯利想要的。克里斯丁·凯利害怕极了。

那个士兵把铃举得高高的。他让铃掉下来;他举起它。铃声响亮。那天早上没有汽车和卡车的引擎声。只有枪炮声，有时，远处传来什么人的尖叫声和哭泣声。铃声响亮但是没有孩子跑过来。约瑟夫藏在学校的墙后面。那个士兵咧嘴笑着。更多士兵从校舍里走出来。他们对着空中开枪。那个士兵放下铃。另一个士兵瞄准它朝它开枪。

克里斯丁·凯利走上前推搡约瑟夫。约瑟夫感觉到了胸前的那只手。他后退了一步。他踩到了一只脚，是他身后的人。克里斯丁·凯利的手贴着约瑟夫。约瑟夫抓住那只手，还有其中的一根手指。

这是个十足的笨小子。

约瑟夫看着克里斯丁·凯利。他看见了突如其来的恐惧。克里斯丁·凯利认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又一次，他把自己的手指递给了约瑟夫。

现在轮到约瑟夫了。他必须做点什么。

士兵们离开了。约瑟夫等待着。他想进校舍里看看，他想找父亲。可是他被吓坏了。他的耳朵里还有子弹的呼啸声，大笑的士兵，他父亲的铃——约瑟夫被吓坏了。他很羞愧，可是他一步都动不了。他想大声呼喊父亲可是喉咙被堵住了，嗓子太干了。他身上都脏了，可是他一步都动不了。

孩子们叫嚷着，约瑟夫不看也不听。他直视克里斯丁·凯利。他知道：他不能放开那根手指。那会变成示弱。塞斯·奎恩站在克里斯丁凯利身后。他瞪着约瑟夫。

学校的铃响了。这是一种尖利的电子铃声。

没有人动。

铃继续响着。约瑟夫继续看着克里斯丁·凯利。

铃声停了。

他在校舍后面找到了父亲。他知道这就是父亲，尽管他看不到那张脸。他没有靠近。他认出了父亲的裤子。他认出了父亲的衬衫和鞋子。他跑了。

克里斯丁·凯利努力想把手指抽回来。约瑟夫攥得更紧了。他听见孩子们的声音。

——真愚蠢。

——你们是打，还是不打？

围着他们的孩子少了一些。孩子们在操场上站成行。他们等着老师把他们带回教室。现在就剩下约瑟夫和克里斯丁·凯利了，还有塞斯·奎恩。

——放开他。

是塞斯·奎恩。他对约瑟夫说道。

——塞斯·奎恩！

是密斯，也就是女教师。她在约瑟夫身后。克里斯丁·凯利努力想要救回自己的手指。

——还有克里斯丁·凯利。

密斯看见克里斯丁·凯利的手指在约瑟夫的拳头里。

——又来了？

约瑟夫知道她会说什么。

——上帝赐予我力量。

他学得很快。

六、抢银行

密斯，也就是女教师，跟在其他男孩儿女孩儿后面进了教室。她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身对着约瑟夫、克里斯丁·凯利和塞斯·奎恩。

——你们不许出声，她说。——就站在这里。

她看著约瑟夫。她是认为他会跑掉吗？

她走进教室。约瑟夫站在走廊上。

——好了！

约瑟夫听见孩子们发出的吵闹声，她（他）们坐下来，从书包里取出书本。他听见密斯的声音。

——打开《纯正盖尔语》第四十七页。第一题到第七题。我要出去一会儿，我在外面也听得到所有吵闹声哦。

约瑟夫没有看克里斯丁·凯利或塞斯·奎恩。他们没说话。他们对着教室门站着却看不到里面。

密斯回来了。

——好了，她说。

她站在他们面前。

——我什么都没做，克里斯丁·凯利说。

——闭嘴，克里斯丁，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约瑟夫看着密斯。她看上去不是很生气。

——我们必须把这事说清楚，孩子们，她说。

——我没有——

——克里斯丁！

或许，是她要说上帝赐予我力量的时候了。

但是，她没说。她看着塞斯·奎恩。

——塞斯，她问。——发生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

克里斯丁·凯利看着地板。塞斯·奎恩看着密斯。

——说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这就好笑了，密斯说。——好了，约瑟夫，轮到你了。发生什么了？

——什么都没发生，约瑟夫回答。

密斯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过了三秒钟。这几秒钟，约瑟夫心想，很重要。因为，这几秒钟里，三个男生团结在一起。这是约瑟夫的想法。他们以沉默团结在一起。他们互不喜欢可这不重要。他们站在一起，对抗密斯。

她看着三个男孩子。

——你们都是好孩子，她说。

约瑟夫不认为她真这么想。

——我拿你们怎么办呢？她问道。

又一次，男孩們什么都没说。

——塞斯？

塞斯·奎恩耸耸肩。

——约瑟夫？

约瑟夫看着她。什么都没说。他不会说的。他会受罚但他不害怕也不在乎。他觉得，这一刻，很开心。

——不为你自己说点什么吗？密斯问道。

约瑟夫摇摇头。他看着地板。教室里传来喧闹声。约瑟夫希望这声音能转移密斯的注意力。她没说话。他听见她的呼吸声。他看着她的脚。他们没有动。

她说话了。

——好吧，那么。如果你们想要这样——

——密斯？

约瑟夫看了看。是黑兹尔·奥哈拉的声音，那个眼睛被眼镜放大了的女孩。她站在门口。

——怎么啦，黑兹尔·密斯问道。

——我看见了。

——好了，黑兹尔——

——可是我看见了。克里斯丁·凯利推了。

——回教室里去，黑兹尔。

——不过他——

——黑兹尔！

黑兹尔抬起她的大眼睛，嘴里啧了一声。她转过身走进教室。他们听见她的话了。

——她是个婊子，那个女的。我只是想告诉她。

密斯跟在黑兹尔身后。她冲进教室。

——把手举起来！

塞斯·奎恩说话了。

——她以为她在抢银行呢。

克里斯丁·凯利轻轻地笑起来。塞斯·奎恩轻轻地笑起来。约瑟夫微笑起来。

他们听密斯说什么。他们看不见。

——黑兹尔·奥哈拉！

——怎么啦？

约瑟夫笑起来。就好像听收音机里的节目一样。

——我听见你说什么了，黑兹尔·奥哈拉！

——那是私下里的话。

他笑起来，因为其他的男孩子也在笑。他听到他们哼了一声。他也哼了一声。

——你竟敢像那样对我说话！

——像哪样？

约瑟夫看了看克里斯丁·凯利。又看了看塞斯·奎恩。他们笑起来，和他一起。他们的肩膀抖动着。

——起立！密斯说。

——我是站着的。

——把手举起来！

——她是个蠢材，克里斯丁·凯利小声说。

三个男孩一起笑起来。

教室里一片寂静。

塞斯·奎恩小声说，——好了。

接着——

——好了，密斯说，教室里传来她的声音。

这，或许是，约瑟夫听过的最好笑的话。他大笑起来，他看不见。他擦了擦眼睛。那两个男孩儿也擦了擦眼睛。他努力停下来。他知道密斯很快会再次出现。

他止住笑。

然后他说了一句。

——好了。

他突然想到了父亲;胸腔里有一个很重的东西掉下来。他边哭边笑。他感觉到那个重物，那份悲伤，从他身上掉落下来。他擦了擦眼睛。继续笑。很多次，约瑟夫把父亲逗得大笑。他记得父亲大笑的声音;他看见了父亲的脸。

他大笑着。他擦了擦眼睛。他看着另两个男孩儿。他们正盯着教室门。

密斯站在约瑟夫面前。

他止住笑。他等着。

他很惊讶。她看上去并不生气。她盯着约瑟夫看了很久。

——三个火枪手，她说。——进去吧。

她站在一边。

克里斯丁·凯利进了教室。约瑟夫跟在克里斯丁·凯利后面。塞斯·奎恩跟在约瑟夫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