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文学性的坚守:杨静远儿童文学翻译思想研究

2022-05-12 05:56徐德荣王琳
外国语文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儿童本位儿童文学

徐德荣 王琳

内容摘要:作为深受儿童和成人喜爱的儿童文学翻译家,杨静远的儿童文学翻译思想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本文结合杨静远的翻译言论和翻译策略,探究其翻译思想的特质和价值。研究发现,杨静远守望童心、珍视想象的儿童观,有温度地挖掘文学性的儿童文学观,以及坚守本真、兼顾创造的儿童文学翻译观,体现了她翻译思想的独特性、深刻性和整体性。在这三者中,儿童观贯穿始终,体现了务实的、以儿童本位的思想,并影响其对儿童文学的分析和研究,前两者的内化又指导了其翻译实践,形成了坚守本真、兼顾创造的儿童文学翻译观。“对文学性的坚守”是杨静远儿童文学翻译思想的最显著特征和实质所在,为当下的儿童文学翻译提供了思想源泉、价值标准和策略参考。

关键词:杨静远;儿童文学;翻译思想;儿童本位

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儿童文学跨学科拓展研究”(19JZD036)、国家社科项目“百年中国儿童文学外译研究”(项目号待出)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儿童文学翻译的跨学科研究”(20204200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徐德荣,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儿童文学及其翻译。王琳,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儿童文学及其翻译。

Title: Pursuit of Literariness: A Study of Yang Jingyuans Thoughts on Childrens Literature Translation

Abstract: Yang Jingyuan, a child literature translator whose translation is loved by both children and adults, has unique translation thoughts towards childrens literature translation. This study combines Yangs translation opinions and translation strategies, aiming to explore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value of her translation thoughts. The study finds that Yang values childrens imagination and keeps exploring literarines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These two views are reflected in her childrens literature translation, which stresses faithfulness and creativity. Her pursuit of literariness is the most pronounced feature as well as essence of her translation thoughts, which provide a source of inspiration, criteria and strategies for childrens literature translation.

Key words: Yang Jingyuan; childrens literature; translation thoughts; child-oriented

Author: Xu Derong is professor and Ph. D. supervisor at Collage of Foreign Languages,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whose major research interest is childrens literature and its translation. Wang Lin is postgraduate student at Collage of Foreign Languages,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杨静远(1923- )是现当代杰出的中国女翻译家。《中国翻译家辞典》共收录女性翻译家64人,自“五四”前后直至当今现当代的翻译家和优秀翻译者基本上皆收录其中,杨静远就位于此列。2004年在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的一批“资深翻译家”中,也有杨静远的身影(蒋林、潘雨晴 20)。杨静远历任人民出版社编辑、外国文学研究所编辑、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编审,集作家、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多重身份于一身。自 1943 年首次发表作品至今,楊静远共编有外国史类书1000余万字、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书十几种500余万字,其文学翻译与文学研究并驾齐驱、相辅相成。杨静远对中国儿童文学翻译具有典范性的意义,她翻译的儿童文学作品,如《彼得·潘》(又名《小飞侠彼得·潘》)《柳林风声》以及《英国名家童话》被公认为儿童文学译作经典,自出版以来先后被三联书店(1991年出版)、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出版)、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出版)等多家出版社出版并多次重印。可以说,杨静远是一位充满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的译者。进入21世纪,学界对杨静远的儿童文学翻译研究日渐关注(谭芳、张从益35-39;滕梅、李怡雯35-40;楼赛、郑玮68-69;宋海粟、杨东英118-122)等。然而,现有的杨静远儿童文学翻译研究多局限于解读其个别译作,探究翻译规范、翻译原则、翻译方法及翻译的外部环境,尚未全面挖掘杨静远儿童文学翻译思想的深刻内涵和深远影响,继而更难以彰显杨静远儿童文学翻译思想的当代价值。本文从儿童观、儿童文学观和儿童文学翻译观三方面剖析,揭示杨静远独特的儿童文学翻译思想,以期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翻译的实践及研究。23A3C44F-E4DD-4D01-B661-3EDC5D3F2FD2

一、守望童心、珍视想象的儿童观

著名儿童文学批评家朱自强先生曾指出,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研究队伍基本处于只能依靠翻译来了解西方理论的状况,有机会接触并有能力阅读消化西方理论原著的研究者不过寥寥数人”(朱自强 16)。而杨静远就在寥寥数人之列,她透过西方儿童文学阐发了对儿童观问题的一系列思考,关注、呵护、培育儿童的心智发展和审美认知,形成了守望童心、珍视想象的儿童观,体现出务实的,以儿童为本的思想。

杨静远不把成人社会所认为的儿童应当接受的东西强加给儿童,也不用成人所认为的纯粹的事实训导儿童。她认为人类的希望在于“孩子们是快活的、天真的、没心没肺的” (杨静远 10)。杨静远真切地认识到童心的可贵,视儿童为独立的个体,珍惜孩子的童心趣味和本真,体现出尊重儿童独立人格,解放和发展儿童天性的儿童观。

同时,杨静远反对布道说教的传统儿童观,推崇尊重儿童独特审美和精神需求,认为“只是借童话进行干巴巴的道德说教,那就太煞风景了”(杨静远 4);她还在《彼得·潘<序>》中指出,18世纪中期以前的作品,“部分接受了卢梭的教育小说《爱弥儿》的影响,却排斥他的开明思想,而赋予英国清教的严峻色彩。它们不懂儿童的心理和需要,难免遭到后人的讪笑”(杨静远 4)。正是因为杨静远认识到了契合儿童审美意识与发展心理的经典儿童文学的特质,切实可行地守望孩子稚真童心,为儿童发声,才使其译作能够成为“既能满足少年读者审美和认知的阅读需求,又能吸引成年读者的目光,使他们流连忘返,从中发现重返童年这一人类精神家园的哲理和情感诉求”(舒伟 46)。这也是她能够令《柳林风声》《彼得·潘》和《英国名家童话》走入中国千万孩子童年的重要内在驱动力。

珍视、呵护孩子的想象力是杨静远守望童心的外在表现,杨静远认识到儿童想象力对儿童审美观的塑造和身心健康的培养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孩子美丽的想象、愉快的笑,本身就有益身心和美育,对他们的健康成长,是必不可少的”(杨静远 8)。儿童的非凡想象是儿童思维外化的表现形式,也是他们看待世界的一种特有方式。想象力是儿童美感经验中最富有特征的东西,也是对作家把握儿童文学创作中有关儿童审美意识的问题(王泉根 32)。想象力是儿童认知能力、情感审美接受和道德教育的本质需求,只有对儿童的身心足够重视,才能保证其健康充实发展。杨静远这种为儿童身心健康发展而译、珍视想象力的儿童观给广大儿童文学译者提供了重要启示。

在译作中,杨静远对于想象力的珍视核心体现在保留想象之童趣和带入式想象两个方面。无论是《柳林风声》中对鼹鼠、河鼠还有獾天马行空的历险记的叙述,还是《彼得·潘》中对半人半仙的主人公彼得·潘奇幻经历的刻画,杨静远在译作中都紧扣珍视想象这一基调。以《彼得·潘》为例:

原文:

‘O Peter, no wander you were crying, she said, and got out of bed and ran to him.

‘I wasnt crying about mothers, he said rather indignantly. ‘I was crying because I cant get my shadow to stick on. Besides, I wasnt crying.

‘It has come off?

‘Yes.

Then Wendy saw the shadow on the floor, looking so draggled, and she was frightfully sorry for Peter. ‘How awful! she said, but she could not help smiling when she saw that he had been trying to stick it on with soap. How exactly like a boy! (J. M. Barrie 32)

譯文1:

“啊,彼得,怪不得你要哭了。”她说,跳下床跑到他跟前。

“我哭,才不是因为妈妈,”彼得颇有点气愤地说,“我哭,是因为我没法把影子粘上。再说,我也没哭。”

“影子掉了吗?”

“是的。”

这时候,温迪瞅见了地板上的影子,拖得挺脏的样子,她替彼得难过。“真糟糕!”她说。可是,她看到彼得试着用肥皂去粘,又禁不住笑了起来。真是不折不扣像个小子干的事!(杨静远 32)

译文2:

“啊,彼得,你一定是哭了。”她说着跳下床跑到他的身边。

“我哭的不是母亲,”他发怒地说,“我哭是因为我黏不上我的影子。况且,我并没有哭。”

“是脱下来了?”

“是的。”

文黛看见影子是在地板上,拖污了的样子,她很为彼得难过。“真糟。”她说着,但是她看他曾试想用肥皂黏上去,她又忍不住的好笑。真恰像一个孩子!(梁实秋 22-23)

原文选自第三章,彼得·潘找寻自己被关在大箱子里的影子,他好不容易找到影子,却发现影子没法和自己连在一起了。杨静远守望童心、珍视想象的儿童观首先体现在保留想象之童趣:用孩子的语言和逻辑感受原文,而非硬用大人的眼光和逻辑看待童话中的幻想世界。原文中的“It has come off?”是小女孩温迪问彼得影子的情况。梁译为“是脱下来了”;而杨译为“影子掉了吗”。影子是一种物理现象,在成年人看来可能再平常不过;但对于孩子来说,影子却包含着无尽神奇与奥妙。文中影子本该和彼得形影不离,但现在影子却回不去了,相比于梁译本的“脱下来”,杨静远用一个“掉”字,将孩子不明白其中的物理现象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如杨静远在《彼得·潘<序>》中所言,“孩子爱幻想,而孩子式的幻想的一个重要形式是 ‘假装,是现实和虚构的交织、互换”(杨静远 8)。杨静远还原了温迪只以为影子和彼得再不能完好如初的童趣想法,惊讶和懵懂之情跃然于纸上,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也突出了孩童对自然现象天马行空的想象。23A3C44F-E4DD-4D01-B661-3EDC5D3F2FD2

此外,杨静远还通过带入式想象将自己置身于文学童话的幻想语境中,转换视角,随儿童一同进入文本。如原文中“How exactly like a boy!”是小女孩温迪在目睹彼得用肥皂粘影子后所言。“文学童话之所以具有魅力,更在于它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和优美的文笔,把读者带进一个引人入胜的童趣世界”(杨静远 2)。杨静远译作中的儿童,不是成人眼中的 “还未长大的人”,也不是简单被视为“缩小的成人”,更不是成人心目中的 “他者”,而是译者跟随儿童的视角一同进入语境,想儿童之所想,言儿童之所言。同为孩子,以温迪的口吻怎么会说出“真恰像一个孩子”呢?梁译文显现出译者不自觉地在用成人的眼光审视儿童。而杨译文“真是不折不扣像个小子干的事”,自然转换了视角,小女孩笑小男孩如此粘影子,颇有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味,读来令人忍俊不禁。

概而言之,杨静远的儿童观立足于儿童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体验,具有务实的儿童本位思想的特质;以保留想象之童趣和带入式想象的方式,还原儿童文学作品的童趣,带给儿童充盈想象力的体验,为当下的童书创作与翻译提供了成功案例和思想资源。

二、有温度地挖掘文学性的儿童文学观

身为作家、文学批评家和翻译家,杨静远扎实的文学研究功底和自觉的儿童文学批评意识,形成了有温度地挖掘文学性的儿童文学观。

文本不能自显,译者需要经过充分的挖掘,才能抓住主体,把握内在之精神(许钧 3),进而传递文学性。基于关注童心和想象的务实的儿童观,杨静远把儿童文学从“学”的层面转到“术”的层面。对于原作,杨静远不仅仅是欣赏,而是兼具深度和广度,深入剖析、挖掘作品的文学性。“如果说文学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那么,儿童文学就是儿童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儿童的本质力量即含有个体生命的欲求,这是儿童文学得以存在并吸引儿童阅读的根本”(候颖 83)。优秀的译本之所以能经住时间的检验,正是因为其传递并再现了原作中儿童本质的生命欲求。

杨静远挖掘作品文学性的过程,也是探索作品中所蕴含的深层次的儿童观的过程,这种探索是循序渐进,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文本外,她对儿童文学史的发展和演化以及作者的生平做了细致的梳理。在《彼得·潘<序>》中,杨静远考察了英国儿童文学发展史,从而得出结论,“在18世纪中期以前,专为儿童创作的文学可以说没有”(杨静远 4),因此,她把这类传统文学归为“道貌岸然的‘严肃文学”(杨静远 4)。而与这类“严肃”文学相对的“反严肃”文学,则是“一批为娱乐儿童而不事说教的作品,所谓‘荒唐诗文”(杨静远 4)。相比于以上两种传统文学作品,杨静远认为巴里的《彼得·潘》与众不同。她的理解与《彼得·潘》中所蕴含的儿童观相契合,从而感叹“儿童文学中这五彩缤纷的不同素质,到了20世纪初,便奇特地融会在《彼得·潘》里”(杨静远 6)。朱自强先生认为,中国的儿童文学史研究者要具有世界性眼光,否则就不能具有看清中国的眼光,“不能把中国儿童文学作为一个对象化的存在来把握”(朱自强 140)。杨静远因兼收并蓄的批评视野而建立起的审美价值尺度,为广大译者树立了典范。

文本内,杨静远孜孜以求,对文学中的人物形象进行抽丝剥茧式的深度剖析,她的译文具有鲜明的风格和气韵,以文采斐然而富有温度著称,深受读者喜爱。

杨静远译文的“温度”从文体风格和语体风格得以传递。首先,在文体风格上,她深谙“浅语”的艺术,语言深入浅出,拉近了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同时,在语体风格上,杨静远对解读儿童读者的预期有深入的认识,在对话中善用“商榷”的语气,以此进一步贴近小读者,在译作中有温度地传递作品的文学性,现试举一例说明:

原文:

“Whats inside it?” asked the Mole, wriggling with curiosity.

“Theres cold chicken inside it,” replied the Rat briefly; “coldtonguecoldhamcoldbeefpickledgherkinssaladfrechchrollscresssandwhichespottedmeatgingerbeerlemonadesodawater——”

“O stop, stop,” cried the Mole in ecstasies: “This is too much!” (Grahame 10)

譯文1:

“这里面都装着些什么?”鼹鼠好奇地扭动着身子。

“有冷鸡肉”,河鼠一口气回答说,“冷舌头冷火腿冷牛肉腌小黄瓜沙拉法国面包卷三明治罐焖肉姜汁啤酒柠檬汁苏打水……”

“行啦,行啦,”鼹鼠眉飞色舞地喊道,“太多了!”(杨静远 5)

译文2:

“篮子里面是什么?”鼹鼠好奇得扭来扭去问道。

“里面有冷鸡,”河鼠简短地答道,“冷舌头、冷火腿、冷牛肉、腌小黄瓜沙拉、法国面包卷、水芹三明治、罐头肉沙拉、汽水、柠檬汁、苏打水……”

“哎哟,别说了别说了,”鼹鼠高兴地发疯,大叫着说,“太多了!”(任溶溶 8)

原文选自《柳林风声》第一章,热情洋溢的鼹鼠要带河鼠去自己心爱的大河上游逛,选段描述了他们在出发前的准备。杨静远对译文文学性再造的能力可见一斑,其译文的“浅语”艺术体现在文风是“清新的、活泼的、生动的、有节奏的、饱含趣味的”(徐德荣、杨安东 119),因而更能够贴近读者。在原文河鼠给鼹鼠的对话中,河鼠报备了野游所带吃食。原文的文学性突出,作者超脱常规,在对话中列举各色食物却全无标点,给读者创造出一种陌生新奇的阅读体验,有前景化的效果。穆卡罗夫斯基(Mukarovsky)认为,“前景”是对传统和惯例的颠覆,以陌生化和反常规为特征,让读者体验到阅读带来的意外(unexpect-edness)、新奇(unusualness)和独特(uniqueness)(Mukarovsky 28)。23A3C44F-E4DD-4D01-B661-3EDC5D3F2FD2

原文作者运用前景化语言,使人物刻畫立体、幽默效果得以凸显,因此,“译者对前景化语言的处理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译文传递原文文学性的忠实程度,也是译文质量评价的一个重要指标” (冯正斌、党争胜 84)。对比任译和杨译,显然,任溶溶处理原文时忽略了原文突出的文学性特征,在译文中添加了标点,削弱了原文所创造出的“前景化”体验,也使原作者的精心设计黯然失色。而杨静远对原作的文体有着深入的认识,她在《柳林风声<序>》中对作者的文体风格进行了细致的文学批评,“作者对文字十分讲究。它的文体,比一般儿童文学‘密度(density)大,变化多。有快速的戏剧性叙事,有徐缓而诗意的抒情写景,有机质俏皮的对话,有讽刺幽默,有鲜明的性格刻画,既有文人腔的高雅,又有民间口语的俚俗和儿语的稚气,既有严谨的语法,也有故意打破语法规范的游戏文字,例如长达两行的食品名称,竟不加一个标点符号”(杨静远 6)。因此,杨静远保留了原文形式,展现出河鼠热情好客,性格直爽,邀约鼹鼠一同游玩就毫无保留,一股脑儿地把所带来吃食都说给鼹鼠听,不仅增添了故事的趣味性,令故事中的动物形象更丰满、更立体,同时也令读者加深了对人物形象的认识。

除文体风格外,在语体风格上,杨静远能够有效把握儿童读者的预期,在对话中常采用“商榷”的语气,从而更加贴近读者,有温度地传递作品的文学性。如原文中“O stop, stop”,任译为“哎哟,别说了别说了”。“哎哟”令人感觉鼹鼠对河鼠的“报菜名”并不是太感兴趣,只想赶紧让他停下。而对比任译本,杨译为“行啦,行啦”,用更为缓和的语气词“啦”,让读者深感鼹鼠并不是不耐烦,而是听到这么多好吃的既兴奋又惊喜。

杨静远注重语气词带给读者的效果,偏向使用较为缓和或带“商榷”情感的词,这点在其译作中很常见,如《彼得潘》第三章的标题“Come Away!Come Away!”, 梁实秋将标点去掉,译为 “走吧走吧” ;而杨静远则处理为 “走啦,走啦!” 更像同龄的小伙伴在前方呼唤,读来更感亲切。这大概源于她自己说的“要写出取悦孩子的书,作者得喜欢孩子,理解孩子,自己得是一个大孩子,或老小孩”(杨静远 8)。

杨静远对译文文学性再造的能力可见一斑,其译文之所以能有温度地传递作品的文学性,经住经典的考研,形成自己的风格,正是源自于她能够深入剖析翻译内外文本,从而对儿童文学的本质有独到而敏锐的判断,这也是当代译者应当树立起的自觉意识。

三、坚守本真、兼顾创造的儿童文学翻译观

纵观杨静远的儿童文学作品翻译,从《彼得·潘》到《英国名家童话》再到《柳林风声》,杨静远的译作可谓经典。寻其原因,除关注儿童想象力的儿童观、有温度地挖掘、再造作品文学性的文学观之外,其对《彼得·潘》的重译所体现的坚守本真、兼顾创造的儿童文学翻译观亦是关键所在。

杨静远在翻译《彼得·潘》时经历了重译、复译的过程。重译经典是当下翻译市场的普遍现象,正如谢天振所言,“文学翻译因为存在语言老化的问题,所以即使是翻译文学的经典作品,其‘寿命通常也就是流传一代至二代读者的时限,之后就会有新译作出现”;“优秀的文学原作需要有多部不同译作才能比较充分地展示它的全部思想深度和艺术成就”(谢天振 2)。文学经典的复译或重译可以拓展一部文学作品的生命空间和时间,在此意义上说,复译和重译是必然的,而且是必要的。

据笔者考察,重译时如何看待前人译作是目前翻译市场普遍存在的问题。在杨静远翻译《彼得·潘》时,先前已有翻译名家梁实秋的版本,对此杨静远没有避之不谈,而是从前人的译本中汲取营养,吸收借鉴历史的经验教训。她在《彼得·潘<序>》中坦言,“这次是重译,不是在旧译的基础上校订,但对于旧译,译者力求抱客观、尊重、实事求是的态度,尽量做到采其长而避其短。但凡感无力超越之处,译者保留梁先生的译法,而不避掠美之嫌,尽管有时不免要有思想斗争”(杨静远 11)。当译者碰到棘手的困境时,首先要本着为读者负责的态度,客观地接近原著底蕴;而不是将“借鉴”当作“抄袭”的幌子,杨静远实事求是,在前言中交代了自己“认真不苟,参考了梁先生的译本”(杨静远 10),并将具体细节交代地清清楚楚:“译者袭用了梁译“永无乡”(Never Land)这个译名,因为觉得这译法再恰当也不过了。又如,印第安公主Tiger Lily,梁译‘虎莲。译者还是采用了这个译法,对某些译句的处理也一样”(杨静远 10)。杨静远力求选择最优的形式,最大限度传达原意,赋予原译以新的生命力,这是严谨的译者对翻译规范的延承,其坚守本真的儿童文学翻译观为当下重译提供了翻译的范本。

杨静远坚守本真的翻译思想还体现在她对作品精益求精,具有工匠般精雕细琢的精神。1991年杨静远与顾耕合译了詹姆斯·巴里创作的著名儿童文学作品《彼得·潘》,时隔19年,杨静远复译该作。笔者探求杨静远的重译动机,她在1991年初译《彼得·潘》时眼睛患疾,只能通过听后译出的方式完成,产生了两处重大疏漏,且因边听边译的方式不能细致推敲,担心儿童在读书时会因此产生错误理解,因此在《彼得潘》的重译本中特此更正。对于经典的文学作品,市场上的重译本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但谈其质量,令人唏嘘。而杨静远考虑到读者的接受度,对自己当年的疏漏耿耿于怀,最终于2010年对新版本进行重译。伯曼(Berman)观察到重译的周期现象:最初的翻译是一种供研究原作之用的介绍性文字; 接着是一些充满了文学抱负、有瑕疵、不完整的早期译本; 然后是许多重译本; 最后是一个经典译本出现,使该作品的重译停顿很长一段时间(Berman 57,转引自田传茂 102)。杨静远重译经典是出于对其对读者负责“坚守本真”的初心,这种翻译观无疑对当前重译本鱼龙混杂的市场树立了典范和榜样。

杨静远在翻译过程中展现的文学性创造是其翻译观的外化和体现。对比1991年的初译本《彼得·潘》和2010年的重译本《小飞侠彼得·潘》可以发现,杨静远的重译版与初译版本在风格上保持一致,但在复译时精益求精,更加关注文学性创造,采用归化策略增强了行文的连贯性。例如,初译“在生日那天”紧跟原文“on his birthday”,而重译本“过生日那天”则使用归化策略,转换为读来更为地道的汉语。杨静远对译文戏剧性情节的再造也更为注重。原文“Then her head nodded”初译为头“一个劲儿往下点”,重译则将“点”换成“栽”(杨静远 12),虽然仅一字之差,但重译文将达林太太在困倦时头实在不受控制的样子刻画得淋漓尽致,增添了译文的画面感,这也能体现杨静远如工匠般打磨文字,着力再造原作的文学性。23A3C44F-E4DD-4D01-B661-3EDC5D3F2FD2

除此之外,杨静远在重译本中体现出的基于珍視童心的儿童观的创译思想也十分突出。例如:

原文:“She is the most beautiful of dusky Dianas and the belle of the Piccaninnies, coquettish, cold and amorous by turns.” (J. M. Barrie 60)

初译:“她是肤色黝黑的女将中最标致的一个,是皮卡尼尼族的大美人;她时而卖弄风骚,时而冷若冰霜,时而热情似火。” (杨静远、顾耕 71)

重译:“她是肤色黝黑的女将中最标致的一个,是皮卡尼尼族的大美人;她时而冷若冰霜,时而热情如火。”(杨静远 64)。

在重译本中,杨静远把原文中的“coquettish”一词直接删去,结合语境,虎莲处在印第安人的殿后方;并且下文提到,武士们虽“没有一个不想娶这个尤物为妻”,虎莲却“用她那把斧子挡开了所有的求婚者”(杨静远 64),因此作者刻画的虎莲的形象虽外表美丽,却骁勇善战,具有男子气魄。原文中的“冷若冰霜”和“热情似火”两相对照,已将虎莲的形象塑造的多维丰满;结合杨静远珍视孩子童心的儿童观,试图让儿童理解“卖弄风骚”有些不合时宜。杨静远最终对原文内容内化和吸收,将“coquettish”删去,这体现出深厚的基于务实的儿童观的创译思想。法国著名文论家埃斯皮尔在《文学社会学》一书中指出:“说翻译是叛逆,那是因为它把作品置于一个完全没有预料到到参照体系里(指语言):说翻译是创造性的,那是因为它赋予作品一个崭新的面貌,使之能与更广泛的读者进行以此崭新的文学交流;还因为它不仅延长了原作的生命,而且又赋予它第二次生命”(许钧 236)。参照体系一变,文化语境一变,一部作品的意义所赖以生存的条件一变,其面貌必然发生变化,而杨静远的这一删减处理,无疑具有创造性。

杨静远的翻译思想内涵丰富,将其翻译实践和翻译言论中相结合,可窥见其守望童心、珍视想象的儿童观,有温度地挖掘文学性的儿童文学观,以及坚守本真、兼顾创造的儿童文学翻译观,这三者构成了杨静远儿童文学翻译思想的精神实质和思想内涵,具有三位一体的独特性、深刻性和整体性。“对文学性的坚守”是杨静远儿童文学翻译思想的最显著特征和实质所在,贯穿于杨静远儿童文学翻译实践的始终。杨静远的儿童观具有儿童本位特质,这一儿童观有助于杨静远把握儿童文学的文学性之实质,进而在翻译中有效再造原文的文学性。可以说,杨静远珍视儿童的想象力,为儿童发声的儿童观具有前瞻性;其深入的儿童文学史批评,从文体和语体层面,深入挖掘作品的文学性并有温度地传达,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体现了译者自觉的历史担当和责任感;在遵守翻译规范的基础上,翻译过程中发挥译者主体性,创造性再造文学性、采用规划策略实现连贯性,在儿童文学翻译作品良莠不齐,翻译质量令人堪忧,文学性和可读性缺失的当下,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杨静远的儿童文学翻译实践及思想丰富,其儿童文学翻译思想需要进一步探索归纳,值得译界同仁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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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翁逸琴23A3C44F-E4DD-4D01-B661-3EDC5D3F2FD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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