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考工记图》内容献疑三则

2022-05-23 07:54乔辉李坤
语文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考工右房戴震

○ 乔辉 李坤

(西安科技大学,陕西 西安 710054)

戴震,字东原,清代著名的学者,著述宏富,以《考工记图》名世。是书卷首纪昀《序》言:“乾隆乙亥(二十年)夏,余初识戴君,奇其书,欲付之梓,迟之半载,戴君乃为余删取先后郑注,而自定其说以为补注。又越半载书成。”[1]313据此可知,是书初成于乾隆十一年,时震年方二十四岁,到二十一年复又删补终成,时年也仅三十四岁。各种器物形制,“必如其高庳广狭,然后古人制作昭然可见”(纪昀《序》)。图说皆融会考证后自为之说,颇精核,于《礼》有补郑玄注之功。

《考工记图》对《考工记》中所涉器物绘图加以解说,内容主要以东汉郑玄注为是,需要补充说明之处,戴震作补注。《考工记图》绘制了器物的简图凡58幅,图中标注尺寸,使得后人对于古代器物有了一目了然之感。《考工记图》内容不少已被出土实物证实其图为是,仍有部分图阙疑待考。笔者欲结合相关文献对阙疑之处进行考释,兹举三例。

一、式(轼)

关于古车部件名称,《考工记》偏重于记述规格尺寸,而对其所在位置的标定则是语焉不详,如“式”(轼)。《考工记图》卷上:“舆人为车。……参分其隧,一在前,二在后,以揉其式,以其广之半为式之崇。”郑玄注:“兵车之式,深尺四寸三分寸之二。”戴震补注:“式,前车也。《记》不言式较之长,一在前,其上三面周以式,则式长九尺五寸三分寸之一也;二在后,其上为较,则左右较各长二尺九寸三分寸之一也。”[1]332(见图1)《说文·车部》:“轼,前也。”许慎所言乃汉代车制,与周代之古车制有异,戴震言“式”因袭汉制,其说有待商榷。

《礼记·曲礼上》“尸必式”孔颖达疏云:“式谓俯下头也。古者车箱长四尺四寸,而三分,前一,后二;横一木,下去车床三尺三寸,谓之为式;又于式上二尺二寸横一木,谓之为较,较去车床凡五尺五寸。于时立乘,若平常则冯较,……若应为敬,则落手隐下式,而头得俯俛。”[2]孔氏以式、较为同一垂直方向的横木,较木在式木正上方二尺二寸处,平常凭较,为敬下,其言失之。清江永《周礼疑义举要》卷六云:“式有通指其地者,三分其隧,一在前,二在后,以揉其式,注谓兵车式‘深尺四寸三分寸之二’是也;有切指其木者,三分轸围,去一以为式围是也。因前有凭式木,故通车前三分隧之一皆可谓之式。其实,式木不止横在车前,有曲而在两旁。左人可凭左手,右人可凭右手者,皆通谓之式。人立车前,皆式之地也。其言揉其式何也?盖揉两曲木,自两旁合于前。所以用曲木者,不欲令折处有棱角触碍人手,如今人作椅子扶手,亦揉曲木是也。式崇三尺三寸,并式深处言之,两端与两輢之植轵相接。军中望远,亦可一足履前式,一足履旁式。《左传》长勺之战‘登轼而望’是也。……式崇三尺三寸,不及人之半腰,故御者可执辔,射者可引弓,而凭式须小俯也。”江永认为,轼有通指其地与切指其木之分:从其在隧中所处的空间位置来看,轼指隧深的前三分之一之地,进深一尺四寸三分寸之二;从其材质尺寸、与其它车舆部件的相对空间位置及用途来看,轼指横在车前并曲在两旁、光滑圆润、高于车轸三尺三寸、围径为轸围的三分之二,可供人凭依登临的曲木。輢为车箱两旁三分隧之二者,较则是位于輢之上、长居隧深三分之二、高于轼二尺二寸、距车轸五尺五寸的横木。从轼、较所处的空间位置与高低形态等角度,江氏推断车舆形制“如后世纱帽之形,前低后高。”然江氏对“轼”依然未能给出正确的解释。

《释名·释车》:“轼,式也。所伏以式敬者也。”式敬,即为抚轼低头表示敬意,轼之名当由此而来。《文选·魏都赋》:“凭轼棰马。”李善注:“轼,车横容膝,人所凭也。”其论有理。据《考工记》,轼与前舆间距约为30到40厘米,御者不可能在此处容身,故御者当在轼后。有关这一点,河南三门峡上村岭虢国墓地、山西侯马上马墓地(见图2)、河南辉县琉璃阁等处的战国车标本,皆可证明“轼,前也”说失之。戴震所言轼为车前三面之说、江永所言与出土实物不符,失之。渠川福《太原金胜车马坑与东周车制散论》言“观察分析大多数周代古车,轼是用圆木煣成‘Π’形状的独立构件。……下垂的两端植于侧轸上‘前一后二’之处,一般水平部分稍微弓起,其高度约在45-65厘米。”

图1 戴震“舆图”

图2 山西侯马上马“复原车 俯视图”

《考工记图》卷上:“戈广二寸,内倍之,胡三之,援四之。”注:“戈广二寸。内倍之,胡三之,援四之。注云:‘戈,今之句孑戟,或谓之鸡鸣,或谓之拥颈。内谓胡,以内接柲者也,长四寸,胡六寸,援八寸’。郑司农云:‘援,直刃也。胡,其孑。’”补注:“内连于援,为一直刃。记分胡以内为内胡,以外为援。欲见置胡前却之度。胡广二寸,横刃长六寸,援之广寸有半寸与?”(见图3)

《周礼·考工记·冶氏》云:“戈广二寸。内倍之,胡三之,援四之。”郑注云:“戈,今‘句孑戟’也,或谓之‘鸡鸣’,或谓之‘拥颈’。内谓胡以内,接柲者也,长四寸。胡六寸,援八寸。郑司农云‘援,直刃也。胡,其孑也’。”郑注以为“戈即为句孑戟”,即戈、戟同。贾疏云:“戈广二寸者,据胡宽狭云。内倍之者,据胡下柄入处之长……据此上下文,戈与戟别。而郑云‘戈,今句孑戟’,戈、戟共为一者,据汉法而言。”按贾疏,戈与戟不同,郑云“戈、戟同”,实为况汉法言。然孙诒让正义云:“郑意古戈胡横句,与汉时句孑戟形制同。然戟为刺兵,戈为句兵,形制绝异。汉句孑戟乃戟之别制,非即古之戈也。”孙氏以为戈为句兵,戟为刺兵,形制不同,笔者按孙说是也, “戈”“戟”为二物。戴震引郑注为据,且谓“胡广二寸,横刃长六寸,援之广寸有半寸”,不知其由来。郑注、贾疏皆不载此句,当为戴氏推测之辞,故戴说有待商榷。

《说文·戈部》:“戈,平头戟也。从弋,一衡之,象形。”段注:“宋黄氏伯思始疑郑注。近程氏瑶田考戈刃如剑横出而稍倨。所谓援八寸也。援之下近柲为胡,连上为刃。所谓胡六寸也……戈戟之金非冒于柲之首,皆为之内,横毋外出,且于胡之近柲处为三孔,缠缚于柲以固之。古时戟时有存者,覈之可知也。说详《通艺录》。按许说戈为平头戟。从弋,以一象之,然则戈刃之横出无疑也。横出故谓之援,援,引也,凡言援者皆谓横引之。直上者不曰援也……云句孑者,谓其为句兵,取义于无右臂之孑也。”《通艺录》乃程瑶田所撰,段氏所引源自程氏《通艺录》之《考工创物小记》。程氏《考工创物小记》卷二《冶氏为戈戟考》:“是故戈之制有援,援其刃之正者,衡出以啄人,其本即内也,内衡贯于柲之凿而出之,如量凿正枘之枘……近检黄长睿铜戈辨曰:‘爰形正横而郑氏以为直刃’,《礼图》所画若矛楜然,误矣。戈,嗀兵也,可句可啄而非所以刺也,是以衡而弗从。”程氏附“戈”图近20幅,大小、形制略有差异,与《曾侯乙墓》出土戈相比既有形制相似的,亦有形制相异的,与戴震所画“戈”图皆异。

图3 戴震“戈”图

图4 曾侯乙墓“戈”图

图5 程瑶田“小铜戈”图

图6 程瑶田“拟郑注戈图”

聂崇义《三礼图集注》卷九《旌旗图》“戈”:“戈广二寸,内倍之,胡三之,援四之。注云:‘戈,今之句孑戟,或谓之鸡鸣,或谓之拥颈。内谓胡,以内接柲者也,长四寸,胡六寸,援八寸。援,直刃也。胡,其孑也。广二寸,谓胡也。其实援亦广二寸。’疏云:‘胡孑横歃,微邪向上,不倨不句,似磬之折杀也。重三锊,锊重六两大半两。三锊重一斤四两。柲长六尺六寸。’”(见图7)聂氏所言援亦广二寸,戴氏以为援广一寸半,程瑶田不言援之广之尺寸。吴振禄《山西侯马上马墓地三号车马坑发掘简报》出土“戈”2件,锋均呈三角形,M1283:13援长起脊,长胡三穿,内有一菱形穿;援长12.1、内长6.9、胡长8.7、通长19厘米(见图8);M1284:14援面较平,长胡三穿,内有一长方形穿,援长12.8、内长7.6、胡长8、通长20.4厘米(见图9)。我们以为,聂、戴二说皆为臆测之辞,出土实物“戈”之援大小不一,其广亦有不同。

图7 聂崇义“戈”图

图8 上马墓地 M1283“戈”图

图9 上马墓地 M1284“戈”图

《考工记图》卷下“宗庙”“左祖右社,面朝后市。”注:“王宫所居也。祖,宗庙,王宫当中,经之涂也。”补注:“宗庙作宫于路寝之东,社稷设坛壝于路寝之西。凡朝:君臣咸立于庭。”戴氏云:“于《顾命》见天子路寝之制,于《觐礼》见天子宗庙之制,降而诸侯,下及大夫、士,广狭有等差,而制则一。”(见图10)可知,戴氏以为不同的身份等级,其庙之异在广狭,而非东房之有无,故其图大夫士亦有两房,唯不言东西、左右。《仪礼·公食大夫礼》:“宰夫筵,出自东房。”郑玄注:“天子、诸侯左右房。”孔广森《礼学卮言》卷一“《仪礼》庙寝异制图说”:“《尔雅》曰‘士有东西厢曰庙,无东西厢有室曰寝。’此寝庙之异有明文者也。礼注每云:人君左右房,大夫士东房西室。……郑君去古未远,说有师承,《汉书》曰‘家有一堂二内’,一房一室合于二内之谓。广森窃疑大夫士之庙乃左右有房,……《馈食礼》每言东房,又言左房,东以对西,左以对右,以为庙无两房者信不然也。《虞礼》言房中者一,言房者二,而皆不指其东西左右,则以为寝有两房者,亦未必然也。”(附图11)据孔氏言,庙当有左右房,其庙图:室之东西为左房与右房,左房又分出北堂,左右房南分别接东夹与西夹,而东夹与西夹之宽仅左右房之半,东夹与西夹南又为东箱与西箱。黄以周《礼书通故·宫室一》:“陈祥道云‘大夫士亦东房西房。《乡饮记》荐脯出自左房,《乡射记》荐脯醢出自东房,与《大射礼》荐脯醢由左房’相类。言左以有右,言东以有西,则大夫之房与室与天子诸侯。李如圭云‘《聘礼》宾馆于大夫士,君使卿还玉于馆,宾亦退负右房,则大夫亦有右房矣。’万斯大云‘大夫士若无西房,则宾坐西北,已逼西序,不容众宾之席矣。’……案《特牲馈食》,士礼,有东房之文。《聘礼》卿馆于大夫,大夫馆于士。郑注云‘馆于庙’,经亦有右房之文。右房者,西房也,是大夫士之庙有两房之证。”据黄氏言,凡庙自天子至士,均中室,有东西房。故戴震图宗庙之两房当为大夫士之左房与右房,或为东房与西房。

图10 戴震“宗庙图”

图11 孔广森“寝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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