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平先生与中日共同历史研究

2022-05-25 04:37马晓娟
北方论丛 2022年3期
关键词:学者委员会议

[作者简介]马晓娟,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博士(北京 100101)

步平先生是近代中日关系史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主张建立“超越国境的历史认识”,致力于中日学术交流。他与日本学界保持着密切联系和合作,与东京大学、京都大学、早稻田大学等日本高校的中国近代史研究者非常熟稔。他在日本左翼进步团体中有着极高声望,积极参与他们的活动,为他们在中国调查日军侵华暴行提供了大量帮助。2006年,中日两国领导人达成开展共同历史研究的共识,步平先生被选为中方首席委员。

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的源起可以追溯到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20世纪末,受德法共同编写历史教科书的影响,日本的大学组织了由日、美、中、韩学者参与的关于“东亚的相互认识与误解”的研究,就东亚历史认识的问题点进行讨论。同一时期,日本与韩国的教育机构及学术团体也建立了共同研究机制,组织了“日韩历史教科书讨论会”“日韩历史学会共同历史研究讨论会”。进入21世纪后,东亚各国学者与教师的共同研究有了新的进展。2001年,东京大学三谷博等日本学者与早稻田大学刘杰等在日中国学者成立了“日中青年历史学者会议”,对中日历史认识中涉及近现代史方面的突出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并出版《超越国境的历史认识——来自日本学者及海外中国学者的视角》。[1]同时,日韩两国政府主导的共同历史研究从2002年拉开序幕。这为中日两国政府进行共同研究提供了可能性和国际环境。

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的直接原因,是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从2001年连续参拜靖国神社。小泉的行为导致中日关系恶化,凸显了历史问题对两国关系的影响。于是,日方在2005年春向中方建议:既然历史问题影响中日关系,两国可以开展共同历史研究,中方表示同意。但同年8月15日,小泉再次参拜靖国神社,使中日关系降至冰点,共同研究提议就此搁浅。2006年9月,小泉辞职,安倍晋三继任日本首相,并于10月8—9日访华。访华期间,他再次提出中日应开展共同历史研究,获得中方响应。此时,步平先生正主导中日韩三国民间的共同历史研究,是负责此项工作的不二人选。

2006年11月,中日外长在越南河内会谈时,确定基于《中日联合声明》《中日和平友好条约》《中日联合宣言》三个政治文件的原则及正视历史、面向未来的精神,开展中日共同历史研究。中方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具体负责,日方由外务省所属的国际问题研究所承担。中日双方各设立由十名委员组成的委员会,委员会又分为古代史和近现代史两组。中方近现代史组的委员为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步平(首席委员)、副所长王建朗、《抗日战争研究》执行主编荣维木,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陶文钊,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徐勇、副教授臧运祜;古代史组委员为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所长蒋立峰,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汤重南,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王晓秋、王新生。

中日共同历史研究虽然是两国历史学者之间的学术对话,但其源起于两国政府间的共识,受到海内外高度关注。从2006年10月日方领导人提议,到12月召开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第一次全体委员会议,仅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步平先生可谓临阵受命。在共同研究持续进行的三年间,他坚持以学术研究为底色,呕心沥血,排除万难,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以自己的身体健康为代价,为共同研究顺利开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2006年12月26—27日,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第一次全体委员会议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召开。步平先生在开幕式致辞中指出:“历史问题是影响中日两国,甚至是东亚地区国家关系的重要障碍之一。”“战后日本始终存在着不承认侵略战争责任和否认侵略战争历史事实的言论与行动,甚至得到一些政治家的支持与纵容”。这是“造成中日两国间历史问题迟迟不能解决以至不健康环境产生的根本原因。中日两国历史学者的共同研究,首先需要突破由于这一问题造成的障碍,对否认侵略战争责任的言行要有充分的警惕,从珍视战后经历千辛万苦建立的新的和平友好关系的立场出发,抵制那些破坏两国关系的言行,共同维护中日间上述政治文件的基本原则”。

开幕式后,两国学者开始正式讨论。会前,虽然时间紧迫,步平先生和中方秘书处仍做了充分准备。中方就共同研究的目标、每次会议的召开时间、工作程序等制订了周详的计划表,因此,讨论过程十分顺畅。最终,会议确定共召开四次全体委员会议及若干古代史组与近现代史组的分组会议。会议还确定双方共同设定研究专题,双方学者围绕同一专题、各自撰写论文的研究方法。这也是中日共同历史研究区别于其他研究的重要特征。

按照约定,2007年3月19—20日,共同研究第二次全体委员会议在日本东京举行。19日晚日本外相麻生太郎会见中方委员时,步平先生再次强调:中日共同历史研究是符合两国共同利益的重要工作,双方学者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希望通过共同历史研究增进两国人民的相互理解,缩小在历史问题上的认识差距,进一步促进中日友好发展。

相较第一次会议时双方的略显紧张,第二次会议已经回归到学术层面的讨论。两国学者在比较安静的环境中,坦率地交换了意见,促进了相互间的了解与理解。同时,对日方个别的错误观点和理论,中方委员针锋相对,进行了有理有据的批评。在近现代史组部分,中方强调共同研究的基础必须是日本承认侵略战争的事实,坚决主张在大题目中明确使用“侵略”的概念。在古代史组部分,中方强调中国文化对日本文化的影响是众所周知的历史事实。虽然我们不否认日本文化的特质及独自的发展,但也必须警惕在“纯学术”的名义下,通过弱化中国历史文化对日本的影响而使近年来日本右翼学者鼓吹的历史观正当化。最后,双方在充分讨论的基础上,就共同研究的具体课题达成一致,确定下一步的工作主要采取分组会议的形式,对古代与近现代中日关系历史中的重大问题进行研究。

2007年11月23—25日,近现代史组第一次分组会议在日本福冈举行。2008年1月5—6日,第三次全體委员会议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举行。此次会议的主要议题是深入讨论各自撰写的论文,所以仍由古代与近现代两个分组会构成。步平先生非常重视学界对共同研究的意见,在第三次全体委员会议之前,他组织了国内古代史、近现代史以及法学界等领域的专家学者,召开专题讨论会,听取他们的专业建议。在第三次全体委员会议上,步平先生和中方委员对中日双方在认识方面存在的差异,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基础上,按照学术研究规范,与日方委员进行深入探讨,对关键问题给予有理有据的回击。

2008年3月14—16日在鹿儿岛、5月3—6日在济南分别举行了两次近现代史组的分组会议。3月20—23日在福冈、5月3—6日在济南分别召开了两次古代史组的分组会议,进一步讨论了各组的论文。双方在讨论中仍有较大分歧。比如,在侵华战争发生的必然性与偶然性问题上,双方展开了激烈争辩。日方学者认为日本大陆政策不是连续性的,他们更关注侵华过程中的具体事件,如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等,认为引发事变的是偶然性因素,中日战争的走向存在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主张是日本陆军的“扩大派”最终选择扩大战争而非日本政府的责任。中方学者坚决主张日本侵华的连续性与必然性。至第四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全体委员会议召开之前,双方主要是对各自负责课题所形成的论文反复交换意见和进行修改。

2009年12月24日,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第四次全体委员会议在日本东京召开。步平先生和日方首席委员、东京大学教授北冈伸一共同宣布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第一阶段工作结束,并定于2010年1月31日双方同时向社会公布研究报告。

中日共同历史研究与以往的国际合作研究的区别,是各界最为关注的问题。对此,步平先生总结了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的特征:一是双方学者确定了共同的研究题目,二是双方对重要问题都进行了充分讨论,在吸收对方意见的基础上多次修改,形成各自的论文。概括起来即“同一题目,交换意见,充分讨论,各自表述”。其中“确定共同的研究题目”这一点,是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的重要环节。此前,日韩两国政府主导的共同历史研究没有确定共同的研究题目,而是根据参与学者的兴趣分别撰写论文,结果是各说各话[2]。

步平先生特别强调,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共同研究”并不一定要求取得完全“共同”的研究成果,特别是不能要求在学术研究层面上的“同一”,但在原则性问题上必须旗帜鲜明,态度坚决。在步平先生和中方委员的坚定与坚持之下,在共同研究的最终研究成果中,日方学者明确承认了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和给中国人民造成的巨大伤害,谴责了日本军队的侵略责任与罪行。

虽然学术上有“交锋”,但在三年来的共同研究中,中日双方委员会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接触,对稳定中日关系的发展起了积极作用。双方委员都表示:共同研究对加强两国学术界及民间的交流产生的作用是积极的。继续保持安静与冷静的学术气氛,可使双方在历史认识的交流中达到相互理解,获得更多的趋同,从而使“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丰富历史内涵得以实现。此外,通过对中日学者的研究成果进行比较,还能深入到历史问题的深层,揭露日本右翼与保守势力在历史问题上制造障碍的阴谋,扩大中国作为正义一方在国际社会上的话语权。

步平先生和中方委员会的努力也获得中国学界的高度认可。胡德坤认为:“中日两国学者能够坐下来,对中日关系的历史进行共同研究,这就是一个进步。”何理评价说:“在中日两国领导人的推动下,两国学者经过几年的努力,能取得现在的成果是值得庆幸的、可喜的。它非常有利于推动中日两国国民、学者也包括政界对于历史问题的研究和认识,有利于中日关系的发展进步”。李文海认为,通过共同研究,“双方了解了在历史问题上的各自的观点,明确了分歧的所在,以及形成分歧的学术依据和复杂成因”;“双方在一些重大歷史问题上取得了共识”;“比较系统地发表并向日本学界展示了中国学者的主流观点”;“创建了一个良好的学术交流、沟通的渠道和平台”[3]。

在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第一阶段工作结束后,步平先生这一历史对话与合作模式运用到其他研究领域。2010年底,步平先生启动了两岸共同编写中国近代史项目,组织了约60名两岸中青年近代史研究者,围绕中国近代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思想、文化等领域开展共同研究。2014年,步平先生和中方委员会对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的成果进行整理,出版了《中日共同历史研究报告书》[4]。步平先生在该报告书前言中写道:“2006年,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的时候,当时的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曾称:历史问题应委托历史学家判断。那么,现在历史学家拿出了研究报告,则是对政治家是否履行诺言的考验。”步平先生的这句话是对今天日本领导人的灵魂拷问。

在中日共同历史研究进行期间,步平先生多次提到:在日本查阅档案资料的便利程度,是我们需要学习和改进的。他分析了资料开放的迫切性,即日本右翼与保守的历史学者根据部分显然有疑问的证据提出了一系列荒谬的观点,而驳斥他们的观点需要掌握更多的资料。日本与欧美等国相继开放了大量档案,如日本亚洲历史资料中心公开了数百万份战争期间的档案;日本进步学者建立了“战争责任资料中心”,积累了包括战争期间日本政府的决策过程、日本军队在战争中的具体活动,以及关于慰安妇、强制劳工、细菌战、化学战问题的资料;美国公开了东京审判及细菌战、化学战问题的档案;俄罗斯也公布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大量档案资料。

从共同研究结束到2016年8月逝世前,步平先生一直呼吁要加大档案开放力度,并为促成近代史研究所搜集整理海外珍稀资料、建立像亚洲历史资料中心一样的开放的史料共享数据平台作出极大努力。令人欣慰的是,步平先生的这些遗愿如今已基本实现。

[参 考 文 献]

[1]刘杰,等.跨越国境的历史认识——来自日本学者及海外中国学者的视角[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2]步平,著.徐志民,马晓娟,访问整理.中日历史问题研究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专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步平先生[J].历史教学问题,2016(4).

[3]步平,等.笔谈“中日共同历史研究”[J].抗日战争研究,2010(1).

[4]步平,北冈伸一,主编.中日共同历史研究报告书:古代史卷、近代史卷[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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