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隐瞒”了什么?

2022-05-30 11:28鲁卫鹏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2年8期
关键词:清华园荷塘月色王国维

《荷塘月色》写了什么?有人说文本中蕴含着作者对社会现状的不满,即“国事感伤说”;还有人说作品是父子矛盾的结晶,即“家庭矛盾说”;当然,还有人认为这是作者对婚姻状况厌烦的表现,也就是说作者对妻子的感情感到很是隔膜……这些观点在《荷塘月色》的传播中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的甚至对普通阅读者造成了“晕轮效应”:慑于某种观点的权威性,阅读者往往跳脱了文本结构与作者写作实际,在解读上进行自我规训——或者说得直白一点,自己解读出来的思想感情,往往属于某种文艺理论的推导,是一种“套话结构”的产物,而不是自我领悟或逻辑推导的结果。

为了避免这种解读上的自我限制,摆脱凌空蹈虚式的解读,我们应当回到《荷塘月色》所写之人之事的历史现场,厘清那人那时之“本事”。毕竟,考据清,本事明,方是解读之前提。

一、何时何地之荷塘?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文末标有日期和写作地点: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清华园。也就是说,地点为清华园之荷塘无疑,时间为1927年7月无误。而《荷塘月色》又发表于1927年7月10日《小说时报》(第18卷第7期),那么写作时间可以定为:1927年7月1日至1927年7月10日间。这一切似乎都清楚无误,但在文本细读时,我们却发现:作者所标的时间有问题!

因为文中“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一句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时间意象:满月。而1927年7月1日至1927年7月10日间为阴历初三到十二,清华园的荷塘上空在此期间是不可能有“满月”的。如此,我们便可以断定:朱自清所标之日期当是最后修改定稿之日期。

那么,《荷塘月色》起稿日期当为何时呢?

根据“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一句我们可以认定写作时间为1927年。因为此前朱自清妻子并未入住清华园,而是远在浙江白马湖畔——直到1927年1月朱自清方才接家眷北去清华。又根据“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这样的描写,我们可以推定写作时间当在1927年6月到1927年8月间。北京荷花开放的时间一般是不会提前到5月的,除非有特殊情况。而1927年北京的气候并没有什么特殊性,1927年5月是可以排除的。

如此,《荷塘月色》起稿的时间我们基本可以推定在1927年6月间。如果我们定朱自清所说“满月”为每月的阴历十五,那么距离1927年6月里的“满月”之日便是1927年6月14日(阴历五月十五)。换句话说,就算我们将“满月”的时间算宽泛点,《荷塘月色》中所寫清华园风景也只能是1927年6月14日前后一两日(当年阴历五月为小月,十五月亮最圆)。

二、何必“不宁静”?

确定写作的时间地点之后,那么,1927年6月14日(或前后一两日)晚间之作者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在《荷塘月色》中,作者自述“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那么为何“颇不宁静”呢?

回到历史现场,根据现有的资料,在1927年6月14日前后这段时间里,朱自清家有妻儿,外无他事,基本没有什么可以造成极大心理震撼的事件。只有一件事是例外:王国维投湖而死之事。

清华园中,朱、王两家比邻而居,走动频繁。虽然朱自清与王国维年龄相差廿岁,但作为同事,彼此文字酬赠,乃是颇相敬重的君子之交。而在日常生活中,朱家孩子会去王家游戏,王家孩子会到朱家玩耍,朱自清甚至还会给两家孩子讲故事做游戏。1927年6月2日(距荷塘满月之日不过十二天),王国维留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言,于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沉湖自尽。王国维之死极大震动了清华大学,乃至整个社会。后来,为了祭奠清华园“四大国学导师”之一的王国维,陈寅恪甚至在葬礼上带领清华教授和学生行跪拜大礼。依常理推断,身为邻居、同事兼好友的朱自清,身心自然会受到极大刺激。

不过,我们能否就据此论断:《荷塘月色》即为朱自清因悼念王国维而作呢?恐怕这样的论断是站不住脚的。因为通观全文,根本就没有哀悼王国维的文字——哪怕是暗示。此外,如果是出于悼念而心下不宁静的话,后文是不该大段引用《采莲赋》《西洲曲》里男女爱恋的句子的,也不该看到荷塘便想起“亭亭的舞女的裙”或“刚出浴的美人”的——毕竟,王国维是跳水而死的。

换句话说,即使“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肇因之一端可以归之于王国维之死,那也应该是潜意识而不是有意为之。试想,如果作者写作时真的是直接就因王国维之死而心里颇不宁静,又因为颇不宁静而“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而走在荷塘边上又想起了舞女、美人,离开荷塘时又记起了古时的怨歌恋曲——这样的逻辑是多么混乱与悖谬!所以,在朱自清的心灵深处,沉水而逝的王国维与《荷塘月色》之间最多应当也就是淡而又淡的潜意识联系,是不该大张旗鼓地将二者联系在一起的。

三、因为家庭?

不是王国维之死,那又是什么撩动了朱自清的心弦?

我们回到朱自清的小家庭。

1927年6月到7月间,清华园中朱自清一家的生活可谓平淡而幸福:妻子武钟谦与他相依相守十一年,已经育有两儿两女。武氏贤淑,朱自清与之感情甚好,曾多次将她写进自己的文章中,甚至还曾因为武氏在大家庭中受委屈而作小说《笑的历史》以鸣不平。并且,二人刚刚结束了分居两地的生活,以常理推之,此时朱、武二人当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之情状。

此外,我们回到文本中去也会发现作者并没有暗示夫妻不睦,家庭不宁。文中“我”离开家时,本“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出门前到屋里看见“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方才“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回家时,害怕扰了妻儿,“轻轻地推门进去”,发现“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这些“轻轻”“悄悄”的行为颇似《再别康桥》里满怀深情的徐志摩,怎么会像“冷战”中的丈夫?至于儿女,此时养在身侧的孩子年龄尚小,也不至于引起朱自清内心的波澜。

四、因为爱情?

如此,既然夫妻恩爱,儿女承欢,那么“颇不宁静”应当便不是因妻子、儿女而起了。

恐怕亦非如此。

根据朱自清三女儿朱效武(即“阿毛”)的生日1928年1月11日,我们可以反推出此时武钟谦已经怀有身孕三四个月了。爱的结晶会令夫妻二人快乐,但也会带来爱的烦恼:妻子养胎,还要操持家务,自然无法更好地呵护丈夫;丈夫忙工作,忙写作,忙各种学校、家庭中的琐细之事。

如此,我们是否可以建立这样一个假设:在这种情境下的朱自清需要一次灵魂的放松?

在朱自清1927年6月前后的创作中,我们找到了一些线索。在1927年6月1日到7月10日间,朱自清的创作如下:

6月1日,作旧体诗《行行重行行》。

6月4日,作旧体诗《青青河畔草》。

6月11~12日,作旧体诗《西北有高楼》。

6月23日,作《前人更漏子》。

6月24日,作旧体诗《迢迢牵牛星》。

7月3日,作旧体诗《回车驾言迈》。

细读之下,我们便会发现这些篇什十之八九为言情之作——或者称之为“苦闷的象征”。换言之,朱自清在《荷塘月色》写作日期前后的创作活动都是在进行“灵魂的放松”,在用想象的爱情世界来弥补现实庸凡的爱情生活。

如此,我们便可以回到最初的问题:朱自清为什么会在开篇说“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并为之写出答案:因为夫妻生活琐细而生的苦闷。

这样的结论经不经得起推敲?不能是其他了吗?

这需要我们回到《荷塘月色》的文本中去找证据支撑。

其实,文本开头第一段“我”便是在“逃离现实”,去寻求一种“灵魂的放松”: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我”离开家去荷塘,是有其特殊性的:首先,“我”没有选择在“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的时候便去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散步——荷塘离住处并不远,完全可以和妻子一起去。然而,“我”动心起意时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选择了等待,一直等到“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才“悄悄地”独自一人去散步。其次,“我”的离开还有意避开了旁人,是在“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經听不见了”,确保离家没有人会发现时才动身的。换句话说,“我”想要的是一个人的,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其他人打扰的“荷塘”。反过来,这样的选择本身就说明了一个问题:院子里有着妻儿的世界是“我”刻意回避的——“回避”的替代词不正是“逃离”吗?

并且,在快到荷塘时,朱自清还感慨说:“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并进一步叹道:“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在这里,“自由的人”的表述背后无疑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快乐。只是,如果以此证明朱自清“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来源于对现实婚姻的逃离,似乎仍嫌武断。那么,我们便需要进入朱自清笔下的“另一个世界”。

朱自清笔下的“另一个世界”有两个空间:一个藏在荷塘,一个隐在古诗。

在荷塘世界里,朱自清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失态”,如以下文字:

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亭亭的舞女的裙”“刚出浴的美人”这样的比喻联想不见得高明,“简直令人联想到月份牌、广告画之类的俗艳场面”[1],但却又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了朱自清内心深藏的“苦闷”。当然,这样的文字也可以被解释为作者偶尔的“失手”——也就是说,无法由这些文字直接推断出朱自清“另一个世界”是“苦闷的象征”。

但下一个隐在古诗里的“另一个世界”则又为此种推断提供了奥援。

“我”在进入古诗世界时,就直接明言:“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直接沉醉在了“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想象世界里。并且为了彻底沉醉在这一“另一个世界”里,作者接连引用了两首诗:《采莲赋》与《西洲曲》。

前一首诗《采莲赋》诗云:“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后一首《西洲曲》有谓:“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二诗皆为言情,皆写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

综而言之,朱自清在“另一个世界”里:由“亭亭的舞女的裙”“刚出浴的美人”想到“妖童媛女”“纤腰束素”,一直沉醉于想象的爱情世界里难以自拔。甚至,“我”还想到“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须知:“莲子”即是“怜子”,即是“爱你”——朱自清在“另一个世界”里想象着爱一个人!

正是在这种情境下,作者的梦戛然而止,因为“另一个世界”破碎在家门,破碎在妻子的面前——再也不能“是个自由的人”了。

如此,《荷塘月色》以这两个充满爱的意味的“另一个世界”支撑起了“这两天颇不宁静”的背后原因——因为对纯真无忧爱情的向往,也因为现实爱情生活的苦闷。

五、可否政治?

拨开文本上的阴翳后,我们发现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写的不过是一个梦——一个逃离琐碎平凡生活的梦。但这也遗留了一个问题:古人常以“香草美人”言政治,那么《荷塘月色》可否?

如果这个假设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在文本中找到政治的隐喻或暗示。

第一个“另一个世界”里的荷花能否与政治人物或政治追求形成稳定的隱喻象征吗?这恐怕很难。如果“荷花”与某个政治人物或某种政治思想形成对应的话,又怎能用风尘气重的“亭亭的舞女的裙”“刚出浴的美人”来比喻“荷花”?至于古诗里的第二个“另一个世界”,则更显得不可能——“妖童媛女”怎么与政治人物或政治理想建立对应关系?如果真是写政治理想,不显得轻佻吗?

退一步说,我们能否假设政治原因只与“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相关联?至于后文则只是政治理想“失落”后的一种解脱?

这样的假设恐怕会面临一个两难困境:如果假设成立,那么是否也消解了文本本身的意义价值——难道《荷塘月色》只是一个情绪宣泄性文本?文本中匠心经营的“现实→梦→现实”闭环结构难道是无意义的雕琢?

换言之,政治性影响同王国维之死一样,都只能在潜意识层面对《荷塘月色》形成影响,无法直接作用于创作意识。

六、结语

《荷塘月色》中藏着一个“不安分”的灵魂,一个向婚姻外小心张望的绅士,一个只满足于白日梦的有责任感能克制自我的男子。朱自清以其细腻美丽的笔法为我们呈现了一个风流蕴藉的文本——华丽缜密的文字与中年男子的内敛情感相得益彰,可令后人反复品味。

而回看这篇文本所遭受到的批评,我们或许应当为先生辩解甚至于辩诬。如作为朱自清好友的叶圣陶在谈到《荷塘月色》时,便曾批评道:“太过于注重修辞,见得不那么自然。”[2]又如唐弢也曾说:“佩弦先生的《背影》《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是被称作早期散文里的代表作的,论文字,平稳清楚,找不出一点差池,可是总觉得缺少了一个灵魂,一种口语里所包含的生气。”[3]

殊不知,这不自然的匠意反倒成就了文本的深刻:优雅甚至于做作的语言不正是不可言说之情的最好掩饰吗?咬碎痛苦,苦茶一杯,冲淡而对,恐怕非年届知命的知堂先生才能写得吧——又何必强求一个不到而立之年的朱自清?

参考文献:

[1]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J].名作欣赏,1992(02):31-40.

[2]叶圣陶.朱佩弦先生[J].中学生(第二〇三号),1948(9).

[3]唐弢.晦庵书话[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36.

鲁卫鹏,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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