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有无

2022-06-02 13:42罗威
学理论·下 2022年1期
关键词:自我

罗威

摘 要:《齐物论》的主旨在于通过消泯物我、是非、彼此,达到齐同万物于大道的“道通为一”的境界。齐是非、消除彼此对待的二元思维,根源在于物我界限的泯灭;而物我不分、共通于大道的实现,最终还是要落脚在自我这个问题上来。从破的方面看,“吾丧我”是要揭穿自我身体和自我意识的虚假;从立的方面看,“天籁”“真宰”“真君”等是要揭示出“道”才是真实不虚的、才是自我的出发和依归。当达到“道通为一”之境时,自我的追问也就不存在了。

关键词:自我;有无;吾丧我;真宰;真君;道通为一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22)01-0055-03

《齐物论》的主旨在于通过消泯物我、是非、彼此,达到齐同万物于大道的境界,此即“道通为一”的意义所在。古今学者早已指明这一点,无须多论。但是,“道通为一”哲学意义究竟如何具体呈现,又对我们的哲学思考有何启发?这是要进一步深思的问题。笔者认为,齐是非、消除彼此对待的二元思维,根源在于物我界限的泯灭;而物我不分、共通于大道的实现,最终还是要落脚在自我这个问题上来。只有理清楚《齐物论》中对自我的认识,才能真正把握物我不分的意趣和真义。

一、引子:“似丧其耦”

《齐物论》开篇就提出“吾丧我”的说法:

南郭子綦隱机而坐,仰天而嘘,■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①

如何理解南郭子綦“似丧其耦”?“耦”好理解,即双、对的意思;“丧其耦”也就是不成对、单独的意思。也就是说,南郭子綦在这里从对待中超越出来,进入一种独然自在的境界。那么,他超越哪些对待了呢?成玄英疏曰:“身与神为匹,物与我为耦也……身心俱遣,物我两忘,固若丧其匹耦也。”[1]43古人早已道出其中玄机:南郭子綦在这里超越了彼我之耦、物我之耦、身心之耦、身神之耦、天人之耦。这五对彼此相对的范畴可分为两组。彼我和物我是一个意思,都是自我和自我以外的事物相分的形容。即有自我,就有彼物;反之亦然。而身心、身神和天人这三对范畴,表达的也是同样一组对待关系:我的身体、思想和某种超越此二者的存在(心、神、天);前者可简称为有我,后者可称为无我。可以看到,物—我之耦和有我—无我之耦,这两对范畴成立的根源在于自我这个问题上。

在这里,庄子通过子游之口,已经将身(形)心问题点了出来。接下来,庄子形象地描述了人、地、天三籁的特点和区别,进一步刻画子綦的“吾丧我”的意趣。

二、人、地、天三籁

“人籁”即丝竹之声,无须多论。南郭子綦先解释“地籁”: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而独不闻之■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厉风济则众窍为虚。(《齐物论》)

这里首先要理解“大块”的所指。成玄英说:“大块者,造物之名,亦自然之称也。言自然之理通生万物,不知所以然而然。”[1]46诚如成疏,此“大块”是庄子对地籁背后的“造物”者的形容。此造物者不作而已,作则万窍齐鸣,可谓“大”矣。而此造物者又神秘难测,不知何故而动,动而吐气为风,从而催生大地万响。且风一旦停止,所有声音归于虚无。从“万窍怒■”到“众窍为虚”,地籁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可以说是转瞬即逝。所以憨山注曰:“众窍之声,因风鼓发;大风一止,则众窍寂然。言声本无也。”[2]21“声本无”可谓识见也。地籁虽本虚幻,但仍可为人所闻知。风本不可识,正如气运之不可见;但正是通过地籁的声响,我们获知了风,也循着风之作而得以窥视其背后的始作俑者,即“大块”的作用和存在。此“大块”,无形不可见,可谓“无物”;却又“通生万物”,其运作“不知其所以然”,又是“造物”者也。如此而言,此造物者就近似于老子所言的恍惚不可名、复归于无物却又是万物之母的道。

尽管众窍之声互异,又是有待的、短暂的、虚幻的;但都源于风之作、“大块”之造化,所以风是一、造物者是一。刘凤苞引归震川说:“风一也,声随窍异,言出心窍亦然,道一而已。”[3]21这即是说,众窍之不一、言论之不齐,均是自然造化的体现,均是“大块”吐气的结果,均出于同一之“道”也。通过可听到的地籁的描述,庄子想要说明的是,物论难齐的原因在于人各相异这一客观事实的存在;但是,物论其实像地籁一样,听起来不觉于耳,本质上确实虚幻不实、出于无声又归于无声,都是无有之物,都出于“大块”之运作和造化。在这一点上,不论是万窍还是物论,都是齐同的。子綦的地籁是他为导引子游趋近那不可闻、不可见之造物者,所摇荡的铃声。

明乎此,“天籁”也就好懂了: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齐物论》)

“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就是对天籁的描写。成玄英说:“故知春生夏长,目视耳听……悉莫辨其所以然。使其自己,当分各足,率性而动。”[1]50地籁可以耳闻,但天籁不可耳闻。原因在于,天是万物的总称,天籁所形容的就是万物自然生发、不依赖于他物的自给自足的状态。而这种自然而然、自给自足的发生和呈现,就像是“春生夏长”“目视耳听”一样没有理由、本来如此。所以,不能也无法运用心智之思,强“辨其所以然”。

地籁寻其源可知是风之所作、气运而生,但天籁是谁之所作、如何所生呢?有没有一个造物主在背后吹生万物呢?所谓“大块噫气”“怒者”,都是庄子的比喻,并不是某个超越的造物者的形容;其哲学含义在于,破除还原性和分裂性的思维。不断追求那个最初的造物者、初始的一、事物的本质,这在庄子看来,就是物论的表现,就是“劳神明为一”。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寻出一个造物者作为万物的本根?这是“自取”造成的后果。用佛教的术语解释,此“自取”就是法执和我执。我们执取此身、此心为自我,就像颜成子游一样,使得我们的本原性思维根深蒂固,总要为一切事物的存在和变动寻找一个本原。一旦自取,我们就听不到天籁之音了。林希逸说:“咸其自取,言万物皆以为我所自能,而不知一气之动,谁实使之?”[4]15-16万物实“一气之动”的结果,至于是谁使之如此则难知。

总之,人、地、天三籁都在一“虚”字。王弼注曰:“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无即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1]50人籁是比竹之音,地籁是众窍之声,天籁是有生的形容,都是无有之物,究其根本,均不知其所以然而生,此之谓“虚”。若从王弼的有无论来讲,就是:三籁自生,自生即有生,虽然不明所以,但有生确是客观事实,可谓无中生有、无即是有;三籁又本是无有之物,归于不可知、不可见、不可闻,可谓有中生物、有即是无。有无相生、有无同一,怎可问“生生者谁哉”?

三、“真宰”与“真君”

如前所述,三籁的比喻引出了“吹万”者、“怒者”的讨论。庄子从正面立论,试图阐述作为造物者的“吹万”者、“怒者”的存有是“虚”不可知、即有即无的,即“真宰”“真君”。庄子说: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无形。(《齐物论》)

前已说过,我们要追求那个“吹万”者、“怒者”、造物者,却只见气动风吹,不知其何故而起、何故而止;但我们还是看到万物萌生、云起云落,我们从这些现象的起落中觉察出了地籁背后的“吹万”者、大风背后的“怒者”,这就是“真宰”。“真宰”是万事万物生化流变的原因和主宰,是真实存有的;但却造物于无形之中,“生物之以息相吹”,无缘无故、无影无踪。林希逸云:“此者,造物也……下非彼无我这彼字,却是上面此字,言非造物则我不能如此。造物之所以为,必因人身而后见,故曰非我无所取。真宰,造物也。”[4]19“真宰”就是“造物”者。我之所以如此、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此“造物”者的造化使得我如此之故;但也正是我之如此、我之存在,此“造物”者也得以展现、显露。我和“造物”者不可分离,这就是“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的意思。在这里,庄子表达的是我与“真宰”难分彼此、本为一体的观念。

既然我与“真宰”本是一体,那为什么我们只是“近”于它呢?因为“自取”、自我的执着。吕惠卿说:“天籁之难知,真君之难见,唯默然丧我,以心契之为可以至。”[5]23我们通过聆听地籁、反省自我,可以从理性上推论出“吹万”者、“真宰”的存在,但这还是以自我为出发点所得的。因为自我存在,所以地籁得以为我们所闻、“真宰”为我们所知。此时,“真宰”也就变成了和桌子、风云等外在于我、与我相对的物了。所以,看似我们把握住了“天籁”“真宰”,但只是以己意推度出来的结果,只是理论上的接近,但其实和“真宰”之间还有一道鸿沟。这道鸿沟,就是因自我执着而形成的物我相待的鸿沟。我们以为“真宰”可知,其实这正是“不知”的体现。

四、“吾丧我”的几重含义

如何“丧我”?这涉及自我如何理解的问题。庄子提出两种论点:自我并不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自我意识。分说如下。

(一)自身

庄子说: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齐物论》)

我就是我自己的身体吗?如果是,那么我的身体内有骨头、五脏六腑,外有四肢五官,这些器官都是我真真实实的身体部分,那谁是最亲近我、最可能是我之所在?换句话说,断了一只胳膊,此时,我是这副残体还是那只断臂?我还是我吗?断脚呢?断头呢?此时我们发现难以回答。如果说那只胳膊是我所在,那么这副残体就不是我了;如果说胳膊、脚、躯干都是我,那就有多个我了。这两种说法都会使我们陷入自我分裂的困境。对此,憨山说得好:“该尽一身,若俱存之为我,不知此中那一件,是我最亲者。若以一件为亲,则余者皆不属我矣;若件件都亲,则有多我,毕竟其中谁为我者?”[2]26我们肯定无法接受自我分裂的结论,不得不接受庄子的论证,明白我不是身体,自身是虚假的。从而,庄子提出“真君”,作为假我之上的真实存在,以表明我们对真我的追寻离不开“真君”。可以说,“真君”就是真正的我。

(二)自我意识

那自我的意识是真正的我吗?也不是。自我意识就是庄子所说的“心”,具有认知能力,是“司是非之谓也”。当此心认取物我之分别,就有彼此的对立、是非之兴起。庄子说: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齐物论》)

在我者均是,而彼相对于我则皆非,这就是“彼出于是”的意思;而我之是要依赖于彼之非,没有彼物的对照,自我也透不出来,这就是“是亦因彼”的意思。也就是说,物我彼此是相对而生的,有我就有彼,有是就有非;反之亦然。另外,从彼物的角度看,我之是就变成非了,彼之非成了是,这就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的意思。这样说来,我既是是又是非,彼物既是非又是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既然彼此都可以为是也可以为非,也就无所谓有是非;既然没有是非,也就说明没有彼此、物我的对待和相分。自我的认取必定伴随着外物的对立,但对立其实并不存在。所以我们就更能理解庄子看似矛盾的反问:“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齐物论》)一正一反,就是要破除是非、彼此、物我的对立。由此,庄子通过说明是非彼此并不相对待,论证了物我其实不分,我们内心执取的自我是虚假的。

至此,我们可以说,“丧我”有两层含义:一是丧自身,二是丧自我意思。唯有破除此二者,才可见“真宰”与“真君”。

五、“道通为一”

接下来的问题是,真正的我是什么?它存在吗?又在哪里?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先要弄清楚“真宰”“真君”和自我的关系。作为“真君”的真我应该如何理解,又和“真宰”有什么关系?庄子对此的回答是:“道通为一”。他说: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齐物论》)

指马之辨亦是在强调是非均可即无是非之意。我指为是,则他指为非;反之亦然。以马为是,则异于马者为非;反之亦然。这就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所说的困境。为了应对这个问题,庄子认为要以“非指”和“非马”来解决。这里的“非指”和“非马”不再是有是和指、马相对的事物了,而是比喻天地和道。唯有从天地而言,才有真正的是非区别。吕惠卿说:“唯夫以日月,则不由是非而照之于天,则出乎同体,离乎同类,然后足以为真是非。”[5]31“照之于天”就是对破除是非的形容。只有消泯是非彼此的执着,才可以依照“同体”,从“同体”出发才有“真是非”区别。指马之辨出于物我彼此的执着,都是人为区分的结果。事物的“然”与“不然”都是执着于有我而造成的。唯有消泯物我对待,我们才会体会到“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的意境。所以吕惠卿接着说:“其所于者,则然不然之所自起也,而求其为之者不可得,则知其本无有也。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5]31當物我消泯之时,事物的“所然所可”不再生起,也不知其所起,自然就达到了“无物不然,无物不可”的境地。此种境地,或许就是“无何有之乡”的所在。

庄子说:“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齐物论》)即是在强调有无也没有分别。达到物我无分、有无相生的境界,这就是“道通为一”。这个“一”不是说有一个作为万物之本的道体存有,否则又是执着“一定”之“道”了;而是对“万物与我为一”境界的形容,表达的是万物不分彼此、有无界限消泯的状况,所以庄子说“道枢”是“彼是莫得其偶”。憨山对此注曰:“言大道体中,了无名相,一法不立,故强称虚无大道。……言大道体中,有无不立。”[2]41这也是在说,“道”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自然不是一个实体。“道枢”就像“环中”一样虚不可得,不执着“一边”,才能“以应无穷”。要得此“道”,唯有消泯物我、贯通有无。

明乎此,我们才更能理解“真君”“真宰”的意义。作为真我的“真君”,其实是对破除假我之后所达到的物我同一境界的这个“一”的形容;作为“造物”者的“真宰”,其实就是“道通为一”的“道”。自我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说它有,是因为在道体之中,自我和万物的生起是不知所以然而然的;说它没有,是因为“道通为一”,万物与我同一,没有区分,所以“求不得其朕”。不知所以生而生,不知所以然而然,有无相生,物我无别,所以自我难求。相反,不断地追问自我,即是执着“一边”,“劳神明为一”。当进入此“无何有之乡”,自我的探求也就没有意义甚至不会发生。

参考文献:

[1]郭庆藩.庄子集释[M].楼宇烈,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

[2]憨山.庄子内篇注[M].梅愚,校.武汉:崇文书局,2021.

[3]刘凤苞.南华雪心编[M].方勇,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

[4]林希逸.庄子■斋口义校注[M].周启成,校.北京:中华书局,1997.

[5]吕惠卿.庄子义集校[M].汤君,校.北京:中华书局,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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