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销员之死》中的身份认同危机与重构

2022-06-20 19:05陈丽华
名家名作 2022年5期
关键词:拉康威利推销员

陈丽华

阿瑟·米勒是20世纪美国伟大的现实主义戏剧家之一,其作品着重描绘了社会底层人物的生活图景,探究人物命运背后深层的决定因素,从而对繁荣背后的社会问题进行深刻揭露,因而,阿瑟·米勒被形象地誉为“美国戏剧的良心”。阿瑟·米勒一生共发表了35部作品,其中,《推销员之死》于1949年在百老汇上演后就轰动了美国戏剧界,获得了当年的普利策奖和托尼戏剧音乐奖,并连续上演742场,深受观众喜爱和批评界关注。《推销员之死》中,主人公威利从事推销员工作30余年,却不曾料想自己在晚年被辞退,两个儿子也一事无成,现实生活的压力以及梦想的破灭让他不堪重负,最终选择自杀。威利的悲剧命运历来都是学者关注的重点,有一大批学者以此为出发点解读该戏剧的社会意义,追溯戏剧背后的悲剧根源,该戏剧无疑也因为威利最后的死亡有了更宏大的主题。

然而,抛开该戏剧的社会意义来说,我们仍然可以从小的视角更深层次地解读人、关注人。威利和比夫作为两个典型人物,一直在美国社会这个大环境里上下求索,苦苦挣扎,最后,威利失败了,比夫却不断成长了,二人形成鲜明对比。对此,可借助现代心理分析大师雅克·拉康的“镜像”理论去分析二人的精神世界,从而论证自我身份认同的失败是威利的另一个悲剧性成因。身份认知过程是作为认知主体的个人找寻“我是谁”“我是什么样的”或“我和什么认同”等问题的答案之过程。拉康关于人类的主体认知之最初阶段的“镜像阶段”认为,人是永久性的主体的结构性矛盾,主体永久地被自己的形象所捕获。因此,在理解了这一理论之后,可从心理学的视角对充斥着人物身份认同危机的《推销员之死》这一戏剧进行文本细读,体会威利的悲剧人生,以及比夫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多次镜像认同,却又在“误认”中醒悟,并在认同与“误认”的重复过程中逐渐成长,最后实现自我身份重构。

一、威利:在“三面镜子”中迷失自我

《推销员之死》的主人公威利极其浮夸、自恋、不切实际,表现出自我意识混乱和身份认同危机,就像拉康的观点,镜像认同是一个不自然的现象,它在完整、对称的外在形式,一个理想的统一体和内在的混乱情感之间构成了一个异化。从此以后,人对自己的存在感就变得摇摆不定了,因为他必须在他人凝视这个模糊的镜子中预期自己的形象或理想。戏剧中,威利沉浸于自己的想象之中,盲目地追求成功,他一直看不清自己,表面看似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但是,这个梦想从一开始就很混乱,或许他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清楚自己要追求什么,所以,以后的每一天自然也就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每天在三面虚幻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即他的哥哥本、好朋友查利,还有他的妻子林达,最后只能是迷失“自我”,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威利作为一个从小没有父亲的父亲,对他来说,哥哥本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形同父亲,是神一样的存在,是一位成功“父亲”的典范,“父亲”这一重要“他者”的缺失造成威利在镜像阶段的自我认同失败,所以,威利成年后一味地追求好人缘,吹嘘自己的才能,以期在别人的赞赏和仰慕中获得自我认同感。另外,威利所崇拜的本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而威利自己仅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推销员,虽然他一直以本作为奋斗的目标,但是他有勇气承认本的成功却没有勇气直面自己的平庸和缺陷,所以,在本这面镜子里,威利并没有看清自己,他看到的只是本的成功,并把自己对成功的认识投射在本身上,通过幻象麻痹自己。为此,他还犯下了他这一生最大的过错,即投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而背叛了他的妻子。威利认为自己婚内出轨是因为在外推销生活的孤独,但是,如果细究产生这种孤独的原因以及对一个女人的需要,我们就会发现这份孤独来自他无法坦然面对的一种羞愧感,而这个女人让他感觉他自己是一个成功的推销员甚至是像本一样成功的男人。

因为威利从来就没有一个准确的自我定位,对成功的认识也是不清晰的,所以,他盲目地以他的朋友查利作为参照物,而威利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只是看到别人这样做就认为自己也应该和别人一样。到后来,这种参考愈演愈烈,甚至演变成对查利的一种凝视,虽然在早年的生活中,威利认为他比查利更为成功,但是到了晚年,威利才意识到其实查利才是成功的那个人,而他自己是那个失败者。因此,他开始与查利产生自我认同,而这种自我认同体现在对查利的“投射”上。拉康认为,“小他者”指的并非某个真实的他人,而是主体折射和投射的自我,这里,查利就是威利的“小他者”,是威利在查利这面镜子里折射和投射的自我。而“小他者”完全属于想象界,是一个欲望、想象和幻想的世界,并产生理想的自我,显露个体无意识。

威利生活在幻想的泡沫里,和他的妻子林达也有很大的关系。林达是一位忠诚贤惠的女性,总是欣赏并且支持自己的丈夫,威利在林达这里得到尊严和成就感,通过林达,威利既看到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成功”,也看到了自己在本和查利这两面镜子里的投射,而所有这些镜像都是虚幻的。所以,他不想正视自己的事业正在下滑的现实,他仍旧相信在推销员的行业中自己将来会成功的,而且,他害怕别人发现他的失败,于是说话中无意识地就夸大了自己的社会地位。但与此同时,威利也饱受身份焦虑的折磨,因此,周围有他人对自己表示尊敬的迹象时才能获得对自己的良好感觉。而林达正是这种良好感觉的来源,威利很喜欢林达这面镜子,因为在这面镜子里他总是看到理想的自我。

故事的最后,威利仍然缺乏正视自我的勇气,他的自我价值认同仍然依赖别人的眼光。尽管他一直想通过自己的勤恳努力去实现家庭富裕,让自己成为一位优秀的丈夫和父亲,但是,由于对自我缺少认识,他不能面对真实的自我,无法把自己转变成一个有成熟的自我意识的人,也无法看到自身的优势和弱点,更不用说去适应周围发生的变化。所以,威利的悲剧结局是可以预见的,当认同危机出现时,如果不能重新找回自我,那只会在这个复杂多变的社会环境中迷失自我,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二、比夫:在身份认同危机中重构身份

在戏剧中,比夫的一句口头禅是:“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前途。我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比夫自小承担着父亲强加在他身上的角色,家里的每个人都给他制造了一种错觉,让他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是很优秀的,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有什么样的能力,所以,通过偶像一般的父亲这面镜子,比夫折射的是完全属于想象界的“小他者”,即他认同的也是虚幻的自我。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虽说比夫的身份认同危机是威利的错误引导造成的,但危机也会带来自我意识的觉醒,意味着重构身份的可能。在比夫的身份认同危机出现时,他无意识地努力尝试了许多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角色,直到拥有稳定并和谐的自我认同为止。

在发现威利的出轨事件之前,比夫的自我价值认同主要依赖于威利,威利对于比夫来说是偶像一样的存在,按照拉康的观点,“人所欲望的对象就是大他者所欲望的对象,说得更准确一些,只有被大他者欲望的东西才能成为人的欲望对象。这就是说,人是从另一个人(大他者)的角度来欲望的”。而威利正好是比夫服从/取悦的对象。在戏剧刚开始的部分,我们可以清晰看到,比夫一直很崇拜威利,甚至继承了他父亲极其脆弱的依赖别人的自我认同。长此以往,比夫将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欲望是什么,他的欲望转变为被威利欲望,得到威利的承认,所以,当他数学考试不及格,也没能如愿进入大学成为一个足球运动员,比夫仍然没有看到自己的失败,他只知道自己没有按照父亲的愿望去做。

欲望大他者的欲望,必然会产生身份认同危机。如此说来,比夫三番五次的偷窃行为也不难理解了,因为他并不是想要获得物质享受而去偷窃,他只是想获得这些物品的所有权,进而找到一个明确的身份。可以说,身份认同焦虑一直伴随着比夫的成长,直至比夫发现威利出轨的事实,他的身份认同焦虑达到极致。自那以后,比夫离开了家,离开了父亲这面虚幻的镜子,进入社会,他开始同他人建立联系,他的身份也在一点一滴地得到重构。当比夫去找奥利弗借钱的时候,比夫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奥利弗没有任何理由应该知道他,“比夫他转身就走了。我见了他一分钟。我气坏了,恨不得把那间屋子拆了!我怎么会昏了头,居然以为自己在那儿当过推销员?连我自己都信了,我当过他的推销员!他看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是多么荒唐!这十五年了,我们说的都是梦话。我当初在他那儿不过是个登记货物的小职员!”就在那一刻,他开始思考他自己是谁,并把他自己和在父亲那面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区分开来。在他偷了奥利弗的水笔之后,他开始直面自己的羞愧感,开始思考他不是谁——他不是他父亲认为的那个小男孩。比夫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于是他开始了自我救赎,即企图抓住某种根基寻找自我存在的意义,重塑自我,缓解认同危机,所以,最后,在想引起威利的共鸣失败之后,他开始追寻自由和真实的自我,离开这个充满虚幻的家庭。在安魂曲部分,比夫理解了威利失败的主要原因——“他错就错在他那些梦想。全部,全部都错了。”并认清了他自己是什么人,由此可见,在这个故事里,比夫确实成长了。

和威利不一样,比夫有勇气直面自己的羞愧感,并且与之和解,所以,他可以看到自己性格的缺陷,甚至可以意识到威利的痛苦和虚幻,并且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后勇敢地做出选择。纵观比夫重构身份的过程,我们不难发现,人的一生将经历无数次镜像认同,每一次认同与“误认”都是一次成长的生成,这种自我否定也必然带来无助和疼痛,不过,只有经历对想象与理想化的自我的“解构”,才能在混淆了现实与想象的镜像体验之后开始寻找新的自我认同,进行身份重构,一如比夫在发现自己的身份误认之后,接受了真实的生活,不再生活在父亲的期望里,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从而避免了像威利一样的人生悲剧。

三、结语

《推销员之死》通过展现威利在镜像认同中的失败进而沉湎于幻象,最后不可避免地走向人生悲剧,而比夫却在一次又一次的镜像误认中逐渐认识自我,最后在身份焦虑的危机下及时醒悟,勇敢面对真实的自我,从而实现自我救赎与身份重构。自我意识是一种不可忽视的精神现象,从古希腊人的认识自我,经过文艺复兴中对个人价值的发现,直到当代的文化主流“自我追寻,自我认证”,自我意识都是文学创作中一个意义深刻的主题。在某种程度上,拉康的镜像理论真正“解构”了自我,在其科学性和强大解释力之下,威利的泡沫人生和悲剧结局更显直观,比夫的自我成长也更显难能可贵,反面教材和正面教育相辅相成、相互映射,揭示了身份认同对个人自我构建与救赎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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