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子

2022-07-04 19:07王铭婵
山西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法官母亲

院门儿是界标,我不能出界,陪伴我的神像,是父母托人请来的。小时候,我想在它的肚子上凿个洞,再装一扇门,配一把钥匙,一把锁,因为我总是怀疑,说给它的心思,没落到肚子里。我怕它疼,索性在它身上系了颜色各异的口袋。二十四年来,数张口袋兜尽四季的风,心思在风中游走。

摸摸置于其中的心思,把神像再次揽入怀中,是这几天的想法,但把握归零。有把握的是,我没几天活头儿了,万没想到夺去我性命的不是“那个”衍生的恶果。

局部渗液,皮肉肿烂,我痛得又一次晕厥在病床上。

醒来后,镜子里的脸又失了些水分,干巴巴地坚硬无比,就像刚懂事时,首次被限制出行,一脸的硬气。那时候再硬,也选择了软塌塌地活,那是我的生死场。这回,我死活不依,毕竟 “那个”不再有说服力,毕竟我连丈量院内土地的权利都丧失了,可恨二者曾害我甩不净气门儿上的滞气。现在不同了,有一股力量冲散滞气,我爱他,哪怕落单后,他爱的是赵芳。

赵芳戴一副重金属耳环,额上两条“杠子眉”,没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往往把脸当作调色盘,比起我的眼睛,她的算小的,描大后,胆怯一丝不减。她的胆怯源于工作,常年被人低看。在他之前,没人喜欢她,就像没人喜欢我。不喜欢她是真不喜欢,喜欢我是同情出来的也不能算真喜欢。我搞不清,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无论如何,我没为此不开心,也从未打算单独找她谈谈。而今,我熬不起时间,想见赵芳一面比过去迫切万千倍。

帮我喊一下赵芳吧!我的脸红得吓人,这已是第八次张开嘴巴,无人搭理的情境。正要再鼓起嘴巴, “唰——”,一堆烧过的煤球儿被泼出很远,炸出烟雾,砸向我怀中的一摞儿白纸。白纸上画着直立的信箱,展翅的信鸽,一条漫长的黑路窄窄宽宽,我无非想通过白纸街头,救他。

他是十七路公交司机,我的邻居。他常用自行车载着娇妻,从我院门儿飘过,我为此羡慕,舍不得眨眼,直到确信目光裹住了他。有一回,我拱起双掌,喊,哥哥——。他没回头。再一回,我还是站在那个位置,喊,哥哥——,他扭过头,冲着娇妻笑,我也跟着他们笑,那個午后,我成了最幸福的人。我开始回家画他,一摞儿纸渐高,举过额头,像用不尽的阳光,我用大把的阳光在心头呼唤他。

几年下来,他像是认识了我,经过小院,不忘回头看一眼。我举着一摞纸,又蹦又跳喊,哥哥——。远去的影子一晃不见,自行车后座儿现在空空的,我想坐上去。

去年,他的娇妻跟人跑了。杂嘴街坊放出丑话,一个穷司机,哪留得住小白领儿。离了过得也挺好,母亲说。哦,父亲说,早出晚归的“杠子眉”记得吧。母亲撇了两下嘴, 一脸鄙夷。我十分恼火,我认得“杠子眉”,有一日,我喊哥哥,“杠子眉”甩着两枚重金属耳环笑我不怕羞,我红着脸像犯错的孩子。为了缓解窘境,“杠子眉”说了名字,赵芳。我怕赵芳,尤其眉毛可怕,耳垂坠得咣当乱响像要断下来,也可怕。后来,赵芳给过我一些化妆的东西,我接了,可我不用,我说我不想把脸当作调色盘,只是想和她做朋友。她愣了好久,然后举着一支烟走了,烟圈儿跟着就越来越淡。她再来时,会隔着院门,和我聊上几句,挺亲的。

找谁不好,母亲说。哦,是不大好,父亲若有所思。我说那是我朋友。母亲一串尖叫后,瞪住我。我习惯这时回房,找书读。我识字,成天背写古诗。更喜欢照着古诗,成画。给他画时,我心中也藏着诗。

几日后,我的化妆品被赵芳以浪费的名义要了回去。我也痛快地还了。赵芳转身离去有好一阵子,没经过小院了。

我像少了些什么,成天站在风口袋前,双手蜷着画纸等他们。当好几个阴天好几个雾天来时,我也笔直地站着。母亲说,冷着呢,加件衣服。我把衣服披给神像,母亲摇了摇头,从小烧坏脑袋的都是病小孩吗?我问。风口袋来回荡着,我的心思太陈旧了。

几月后的一天,我求路过的他开了小院门儿,硬邀他进屋坐。他对我摆摆手,扭头就走。我硬是把他拉进客厅,然后一股小风儿似的,攀上高橱柜取西湖龙井,清洗冰裂纹路的杯子。当茶香飘起,他不自然地站起来,说,有话在院外说吧。我哪能愿意,哀求他留下,用尽所有气力说了一句,想爱!我在自制的初恋里颤动身体,挪到书房,制造风声,这风声浩浩荡荡。我渐渐地莺歌燕舞起来,身上带着干花,孤冷、脱俗的气息。我的想象,没能留住他,他要走。我睁开眼睛,哭得很凶,求他。把茶杯塞进他手中,他的喉结儿剧烈地扫着颈上皮肤。他看我,我低下头。我看他,他又低下头。

天黑得真快,楼道传来开门声,我让他走,他跑出院子,工作证却掉了出来,我的父母只看到一个背影。父亲抖着嘴唇,指着院门说,小区的司机,去年离婚的那个。他的工作证被拦腰剪断,用过的茶具碎了一地,母亲举着尖锐的瓷片,逼我,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在我脑海快速蒸发。而后,我背着手,把脸看向院外。父亲给母亲递了一个眼色,说,走,找人评理去。母亲过来搂我。我捏起一小撮瓷渣子,放进口里,磨破了舌头,我说我没病。说罢,头和胸几乎撞到一起,顺势跪下了。父亲把小院门锁了,把通往小院的阳台门从里面也锁了,堵死这扇门,无疑拿死亡跟我开玩笑,我冲过去,把父亲拱翻了。玻璃门窗嘎啦地叫着,家具失去了方向感。

警车到了,几双眼睛不断地接收信号,轮到询问时,母亲递过去一个本子,窃窃私语好一阵子。我倚着白色的木门,听了好久,可偏偏乳房又疼起来,平时母亲会拿消炎药给我,这回却狠狠地瞪了一眼,骂不堪入耳的话,我哭得悲恸欲绝。回房摸着那摞画纸,垂下了头,听着院外呼呼的风声。

自那天,家里一片山河破碎的样子。电话声此起彼伏,献计献策的,都是自以为有丰富生活阅历的人,他们抛出肝胆,对着一根电话线说个没完。我的头发始终乱蓬蓬的,嘴巴肿着,笑得十分得意。那份爱,深扎进脉管中。

你不去,也得去!你不说!我就把你的嘴掰开!我相信父母为了弄死他,不惜让我魂飞烟灭。要我去,我就说我的,我回击着母亲。

法庭上,我操着中央播音员才有的标准普通话说,我是健康的女人。他的下颌微微一颤,我与他四目相对。众人瞅向我们,随即仇恨的目光像冰雹一样聚集高寒的爆发力砸向他。我只感觉耳道里嗡嗡的,似有流水声,似有轰隆隆的重机器操作声,似有千军万马铁蹄阵阵声……我去看守所送饭一事,引得众人交头接耳,说我“那个”很重。我把希望抛给赵芳,接着就有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杠子眉”湿了,连喘口气都觉得心口剧痛,刚干这一行的状态,瞬间爬上身体。他确实在那些寂凉的夜晚,寻求过她的帮助,他们也因此捅开了单纯为邻里的那层面纱,而相互爱慕。她脑海划过年轻力旺的他,蜷下身子,像是点头认错,要冲击这个人,太容易了。很快,她因和绝大部分人达成共识,周围投来的目光温和多了,她舒了一口气,胸腔敞亮儿,脸上不再湿气淋淋。谁知,持续不久,她感到心口又压又痛,记起他打着哆嗦,夹着双腿窜到隔壁的煤炉房,帮她轮值日。他还取下她的重金属耳环,用碘酒治疗耳上的脓包。9A95A079-D53B-4EB5-B0A8-A15253804D1C

我再次启用标准普通话时,已在庭后。赵芳走了,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在城市里大肆宣扬来龙去脉,讲得有鼻子有眼儿,就像亲历过活生生的现场,我只能求林法官,同时将相爱的始末半遮掩地流露。林法官不听,我就挡住她的路。她让我见医生。我又求医生,医生说,得让父母一同前来。

事成定局后,他押往该去的地方。我病了。额上敷着冰块儿,嘴巴不闲着地喊哥哥。父亲正因谁事先打开院门的锁和通往阳台的锁而愤怒到极点,母亲更恨得两眼冒火,说,这里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父亲凝视着神像,想扯下风中舞着的风口袋,随即打消了念头儿,让母亲搬了椅子,坐等赵芳。那日见了人影,便气哼哼地冲出去,赵芳拔腿往另一个方向跑了。父亲半提着气,不上不下地很难受。

连日的高烧退去,我环顾四周。说,想结婚。母亲说,好。我说,就要他。母亲别过身子,抹泪。我又说,我想要一张公交卡。母亲说,也不出门儿。我艰难地望向书桌,说,他是个好人。父亲答应我病好了,就办张卡。便推着母亲出去了。

我下了床,小心翼翼地从一摞纸中,取出幸存的工作证一角,找来针,用红线穿过塑料壳子和一小截青色的衣角,打上结儿,很正式地挂在脖子上。我用嘴唇咬住挂件儿,闭上眼睛,使劲地摇头,直到脑袋发晕,才躺回床上,双手拱起,对着天花板喊哥哥。

愿挂什么就挂什么,母亲发现后对父亲说。父亲说得了这号病,谁也没办法。

又是一星期,我学赵芳用钳子和锤子,撬开了锁,跳出院子,一张公交卡早已捏得滑溜溜的。我坐上十七路车,东张西望,清新的汽油味,光秃秃的树,人行道上的行人,骑自行车的,开车的……看不过来,收住目光后,才看向驾驶室,几步跑过去,问,想坐回小区,可以吗。司机点点头,说,终点不用下。终点,我嘴里咕噜着,手有些冷,出门忘记戴手套了。他冷不冷,我见司机有手套,就确定同是司机,他也不冷。回到座位时,我开始想赵芳。父母对赵芳不好,庭上摆出的两张脸,像是要吃人。赵芳恐怕是吓破了胆。

开到终点站时,我没下。司机用嘴巴努向窗外的另一辆,说,马上发。我没说话,也没动弹,想他会不会努嘴,怪好看的,那天若能努个嘴,也好。过了一会儿,那辆车发动时,我跑过去,坐上第一排位子。看了几眼这个戴太阳镜的司机。他有没有,我在想。他不能有,那么漂亮的大眼睛,被镜子遮住,多可惜。我一下子意识到,这次出来想打听的事儿,想见的人,一个也没成。

坐回小区。我匆匆往家赶,院门口站着赵芳。我接过化妆品,拉起赵芳往家走,由于力气不硬,被赵芳甩了出去。正午的冬阳格外刺眼,烧得头皮发胀。我挠了几下,指甲脆了。赵芳又靠近我,从化妆品里取出甲刀,帮我修甲。我趁机搂过赵芳的脖子,亲昵得很。赵芳推开我,说,别冻着,过来就是道个别。我问赵芳要去哪儿。赵芳展开一张纸巾,刮着睫毛上的厚彩儿,像是刚落下的话头儿,眯了眼睛。我盯着赵芳红肿的耳朵,和擦出的眼泪,喊了一声,姐姐。赵芳舔了几下干裂的嘴唇,像是不认识我,转了个身儿,又转回来,说,那个神像的口袋好看。现在,打那边走。赵芳指着父母停车地儿。其实,她已经从房东那儿退租了。

一阵风刮来,枝丫相互发疯地缠着,发出簌簌的响声。我冻得一抖索,跨进院子,挂上锁,去书房,往纸上画汽车,画司机,画终点站,一排大车间隙夹着自行车,后车座儿绑着颜色各异的口袋,远远地站着赵芳和我。忽地一声脆响,刮断的枝桠砸在窗上,一小块白燎燎的花儿若隐若现。我接着添上树丫被风裹向玻璃一景,却把花儿描成青色的。

停笔后,我不断吁气,逛了半天,连句东南西北不敢问,胆小鬼。抽噎了一会儿,我才想起冷落了赵芳,待挨近神像时,我发现锁面儿变了,刚才挂反了,幸好有赵芳。

但赵芳对我说谎,那条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就每天仍坐十七路,一路沿线,连眼睛都不眨。在终点站,我问过事儿,他们对他的印象不错,一旦让写下来,他们就转身做别的去了。我体内滚着火纹丝不动地站着等下一个人,可我的鼻翼冻出毛细血管,像紫红色的,一根根的线头儿,弯曲着。失望心,如早已埋好的雷管,迟早要爆破的。

我又被公交车拉回路上,漫无目标地前行。我扳著快到终点站的时间,看见赵芳,远远的,站在一堵破墙前。我问了站名儿,下车后,走了回去。

赵芳不见了。我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没人看我。我是个脸色苍白,身子纤薄的女孩儿,此刻风吹得我来回摆动。我觉得这里的气息沉重,更使我忧虑,竟想起柳咏的词,瞬间脑子一片迟钝,诗画景象,更模糊了。我害冷了,肩膀抖着,抱身蹲在一棵树下。脚前的土上撒满烟头儿,有长的,有短的。有的像是赵芳吸的那种,我见过。身子又一下子暖和了,诗上说,“并著莲舟不畏风”。

我托进去的人喊赵芳,没人给回话儿。我就写字——姐姐,往里面扔。风刮回来的垃圾里,总是少不了我最熟悉的二个字,弓腰捡时,却拿不住,被雪和潮气洇得粉身碎骨。我扯开喉咙喊,喊累了,就蜷回树下。

多少个白天都挨过来了,这天我想挨到晚上。我继续祈祷有人能喊赵芳。傍晚,赵芳终于从远处走来,左腿撑在过路凳上,手指摁向火机,两指间的香烟有了生命。

求姐姐了,一起去见林法官吧。我抱着那团纸,上下唇不停地打架,乘车卡在口袋里冰凉冰凉的。

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他坏透了,又恶习。果然病得不轻!赵芳不想搭理我,猛吸几口烟,“杠子眉”一收,想就此结束谈话。

夜色忽地深下去,我的心不再惶恐,黑夜像一件神秘的夜行衣护佑我的行踪,因此一缕干巴巴的笑挂上嘴角。

姐姐没病,姐姐说话算话。我用冰冷的左手,抓过赵芳的肩膀,指骨结儿弯出一道道儿的红。赵芳哼出的声音,难以捉摸,我就抓得更紧了。

姐姐,他和那些人一样吗?一样吗?我上下唇抖得更厉害了。

赵芳将第三支香烟的烟蒂吞掉,整条喉咙痉挛不已,嘶哑地喘着气。墙内传来骂声,就像母亲曾经的话,难以入耳。我想搂住赵芳。

赵芳的眼神暗了,路灯全亮了。墙内挂的灯也亮了,透明薄膜在空中扭舞,黄一道儿,白一道儿的布料子,被风扒拉着,像是无言的广告词。当风刮落我的画纸,我吓掉了魂,膝行向前,将手臂圈成环儿,但画纸成了一团破草纸样儿,有的脏了,有的湿了。9A95A079-D53B-4EB5-B0A8-A15253804D1C

又有人骂赵芳。我恨不能将耳朵拽下来,不听。

赵芳捂着脸哭起来,额上的两道“杠子眉”突然变得溫和,不似早前看到的那种厉害。再举起香烟时,赵芳已推开我,往墙内走去,我瘫在凉地上。

赵芳出卖了我。为一举捉到女儿,父母配备了最简单的工具,我被绑后,跪倒在地,大喊赵芳,不管他,一辈子就完了!

父母把我的想法踢到九霄云外,我摔东西,砸墙,将砧板剁得咣咣响以示反抗。他们拨了电话,一辆疾驰的医患车载我冲进有白色大门的院落。我还是处心积虑地想搭救他。为了不使自己真的疯掉,我每天从画纸出发,沿着铅笔线勾出的路,去“信鸽”处递信,到“监狱”探监,还要乖乖地配合他们提供的治疗。因表现得太好,他们对我既同情,也疏于管理。我应该是成功出逃者之一。

今晚赵芳仍躲着我。喊叫、扔纸球儿都无济于事。我像是被扔在外面的风声,一时也停不住。锥心过后,胸部一阵恶痛,黏乎乎的液体团在周围,我使劲捶打着充满激情的少女规格的乳房,疼得四肢发麻,左右摇晃。

赵芳出来了。丢给我一卷儿钱,让我回去。“吱呀,吱呀”由床接口挤出的糟粕之音直往耳孔钻,我把钱扬了,风带走了票子。灯色打在她脸上,远去了一个火红的大背影。清晨,赵芳又一次出卖了我。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把公交车卡翻来覆去地看,整张脸贴在水濛濛的玻璃上,觉得马路像神话里的王国大街,充满着新奇和颜色。直到挂号时,我才回过神,拔腿往电梯跑,父亲几步就抓住我的手腕儿,我则低头狠狠地咬住父亲,趁机撕毁那张专家号,然后压直小腿,绷住下颌,双手拽着父母,央求他们挂一张我想要的专家号。

无奈之下,我还是躺在被撕毁的专家号领地——检查室,后又被安排到单间病房,这个速度快得几乎导致时差为零,在我看来,这里总比白色院落要好得多,也比黑夜里的墙外安全,更比在家里心情舒缓。一到晚上,灯光通明,穿白色医袍的护士,飘然而至,临离开时,总会叮嘱有事按铃。我说将来想做护士。父母对望一眼,皆眼圈红红地转来转去,默声不语。病毒小分子,扩散得风快,签字、换药,我被转入重症监护室。我常拉着母亲的手,说那天的故事,说个没完没了,最后,上下唇都会窝到牙床里,使劲咬着,眼睑垂得可怕。

我比过去更难看了,脸色变得灰暗,照过几次镜子,我笑了。想着一张脸的生命力,一寸一寸的,还早着呢,有大把的时间等着他习惯那个称呼,并大声回应,嗳!我把手搭在医用床的手扶杆上,冰凉感通往整条手臂,母亲说,别动,听话。我瞪着天花板,抽回胳膊。

后来,我经常昏睡,偶尔醒来便央求了母亲一事,母亲只得开车回家取来那团烂纸稿。通往那条路的是最后一张,也是最上面的一张。

诗上说了些什么,读成这样儿,父亲从我枕边拿起这摞儿纸,从什么时候把瓦片、雨滴、篱笆、月亮、鸡鸭,院落,换成了,男人、女人、自行车、公交车卡。

母亲把这堆纸放回去,与父亲对视,说,诗上什么都有。说这话时,努力地吸着气,扫瞟病房一遍,停在输液管子的滴水区域,下落的节奏直往耳孔里钻,接着一副痛苦的面相发出深不见底的长叹。父亲怕母亲病倒,便一同出门散闷儿了。

林法官听说我病得不轻,心才软下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父母嚯地立起来,朝身着便装的林法官走去。

你不应该来,一个女人做工作总是处在违规的边缘。父亲挑破话头儿,声音比平时高出几倍,气息使输液管子来回摇摆,液体撞向管壁。

能不能醒来了?医生怎么说的?我听到赵芳的声音,发出嗯嗯的梦呓。此刻,赵芳把头低得很悬乎,进来十多分钟,也没有勇气找到一角地方入座。我感觉赵芳远远的,窘态使泛黄的脸色,陷入没有尽头的尴尬。

还给那男人送过饭,谁知道,是哪个害人的指使的。母亲冷冷地,眼睛里噙着泪,对着林法官。

那一撂“草纸”陈旧极了,幽幽地绽放着古香。母亲随手一指,画了些什么谁知道,这就是一个病人。被坏人糟蹋了,还拼了命的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中蛊了啊!那个男人,让雷电霹死才好呢!

我忽地一下坐起来,输液管子剧烈地颤动,深红色液体辗转出现在白色塑芯内。母亲赶忙收住了嘴,问我感觉好些了吗。

长发半遮面,削下去的脸颊,像一把用过老久的钝器。可我的眼神,锋利得很,直接刺进空气,仿佛有大块儿的气流往下坠落。

天堂是春天。可以爱与被爱。天堂怎么还不派人来接我啊!力气用尽了,目光柔和了许多,把在场的人横扫一遍。没人上前,帮我握住床扶栏,因为没人希望我,借助外力,再锋利一回。

我呼地倒向枕头,向上瞅着,不时用眼角斜刮着赵芳。林法官推门出去,赵芳也跟出去了。

林法官与护士交流,与主治大夫交流。给到的答复都是乳腺癌晚期,一月来,病情的复述都是由我托着脑袋,比划前胸讲来听的。主治大夫说我脑子清楚,但特别讨厌赵芳没有逻辑地问来问去,还大呼小叫地质问为什么,赵芳像是要把庭审的过程挪到医院,并不理会别人的目光,紧跟林法官几步,捂着嘴唇说我是个正常人。

林法官坐上出租车,赵芳知道林法官不会答应请求,只是看到将死的我,心头难过。赵芳曾多次徘徊在林法官下班的路上,多半看见后掉头就走,仅有一次,对着林法官的背影,张了张嘴,之后就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这回,她目送了出租车,又奋步疾飞地跑回病房。我坐起来,笑着对父母说,就知道赵芳会回来。

赵芳躲着父母的眼神,靠近我,坐下了。门哐啷地关上了。

赵芳的耳垂肿得像一个倒置的葫芦,周围布满由脓水结成的浑厚痂儿。

不能戴就别戴。我的喉头很干,噎了一下,才挤出微弱的声音。这话,我知道他也和赵芳说过,他们好过。坦诚地讲,当下如愿见了赵芳,心头却像万箭齐穿,他把我放在哪儿,放在发梢上,还是放在季节里。翻来覆去想了一阵儿,觉得她代表哥哥来看我,爱情正以另一种方式美好着。我想画下此刻的心情,可无力再提笔。9A95A079-D53B-4EB5-B0A8-A15253804D1C

姐姐,你好好求求他们,姐姐。我使尽力气喊。

他们和你不一条心,我们半条心,赵芳说。盯了一會儿碘伏瓶子,目光迅速挪移,还得去赚钱,耳朵上挂得重,也死不了人。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公交卡,赵芳双手接住。整个病房静静的。我用一根指头控制灯光一闪一灭,脑海里全是希望。当赵芳说到他的过往,有些许的埋怨时,我尖叫着,他是男友,他是爱人,心上应全是他。

我的脸色焦黑,嘴唇绷出紫色血管,赵芳想去找医生,我极力制止了,想牵住赵芳的手,把话全倒出来,这次,赵芳又留了一个大大的背影给我,我习惯了。

已经好几天没开工,再这样下去,会断粮的,赵芳的步子突然快得好似被人追杀。月亮从身后跳出来,路灯亮了,手机在路灯下,像一块发光板,密密麻麻地排着几行字,嗖的一晃,便去了该去的方向。赵芳抻直了脖子,用探出的头抵御冷风,双耳火辣辣的痛,想听他们的,不戴了,再去买几瓶磺伏。我想,赵芳会躲开她的葬礼。

青色挂件儿无限放大,我的葬礼该是青色的,那一块域所,被各色的口袋围着,起风时,像海浪样儿,汩出形状,风卷时,扑到枝丫的身上、花朵的身上、石头的身上,有沙子飞舞,有草沫子旋转,有阳光跳跃转而就阴了天,天也阴成了青色。风顿顿地刮着,风声一块儿接着一块儿掉落,像某个没喊成形的称呼,风也有了颜色,那把钝器也有了颜色,都是一种。青色密压压的,口袋也成了青色。

当说到我的葬礼很冷清,没见一只鸟影子,父母会又一次哭得死去活来。林法官应握住杯口,拼命地摇晃,连着半月,他们都会突然老上几岁。

父母会多次到墙外,二人扒着断裂的瓦片,喊赵芳的名字。几十遍下来,一点动静没有。脚下裤腿上盖满烧透后的煤尘。那棵树周围满是烟蒂,他们青着脸,数来数去,没个完。他们还会去公交公司,找到人事负责人。没说上几句话,眼前便堆放着他作为优秀员工的证书、表扬信。母亲隐约看到我就站在对面,一字一句地读着表扬信的内容。我的名字再次提起,从几个人口中,倒来倒去,因为我去过终点站,也走进过办公楼,人事负责人会顺便讲述我求他的情境,只因没有介绍信的缘由,他仅给我说了说鲜活的例子,没拿出范本儿。公交公司的人还会继续疑惑,把父母打量好多遍。

父母会躺在床上,不住地眨眼睛,谁也不肯先说一句话,由着听惯对方喉咙抖擞的声音。父亲还要去书房,合上我翻过的书页,放回书架,白炽灯光下,一脸泪水淌过衣襟。父亲拥住身旁的母亲,他们会商量看守所还有必要去吗。他离开那里有一年了。

对,送过包子,热的。

个子不高,看起来体质很弱。

进不来,让递话儿,谁有闲工夫伺候。再说了,他那样人,没人待见。

让走也不走,那里,看守人员往百米外一指,就趴那车后,轰几次不走。

几名看守人员,立在外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当听到送包子的我死了,几个人会低下头,像是同时对故人默哀,他们对这个案子的纹理有很强的耳闻,全是我灌去的,边说边落泪,胳膊擦了鼻子,擦了眼皮儿,湿乎乎的一截手臂,看起来特不利索,几个看守的从兜里摸纸给我,我不接,当他们接过包子,我也接过纸,但终来强悍地拒绝我的想法。我只能在一辆警车旁边转圈圈儿,巡睃着一切动静。当连衣裙被风拱起一座柿子山时,我便勾着头离开。这张背影,看守所的工作人员也会争先恐后地说。

父母的耳廓撑着,越来越听不清。铁器锤打声儿、锯玻璃声儿、山洪声儿、树桠飘摇声儿,交杂着,强夺了看守人员的声音。人模糊,树模糊,墙模糊,父亲看不清母亲了,母亲看不清父亲了。

身体顺着身体下滑,速度很慢很慢,惨白的腮两侧分娩无尽的液体,像决堤泛滥,再泛滥……

我们去找孩子,母亲声音小得可怕,推着父亲坐不住的身体。

走了……父亲双手捂住脸,长长的头发,颤得厉害。母亲用泪水划着窗玻璃一道一道的,问,走哪儿了。父亲上不来话儿,拼命地撞向方向盘,就像当初被我拱那下,好长时间起不来。

我们去找孩子吧,母亲又说。

约林法官好几日了,那日,他们又声嘶力竭地坐进办公室。

赵芳会来的……林法官说。

公交棚下,赵芳手里捏着公交卡,看着17路公交车从远方驶来。

我看不到这一切,想翻界门,听风声,把神像摸一遍。

【作者简介】 王铭婵,山东烟台人。已出版长篇小说《西洋表》,中篇小说集《千纸鹤》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与获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6届高研班学员,现于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班就读。曾从事编辑、法律工作、汽车职业经理。

[编后记]  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风之子》,作者是来自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的王铭婵,作为一名汽车职业经理人,又是工科背景的她,却用一种浪漫的语言讲述了一个极感性的故事。

这篇小说写了一个渴望爱的人,勇敢且不顾一切地想要拥护她所爱的人,哪怕爱的对象是不完美的,甚至犯过错。她的精神和身体都被贴上“有问题”的标签,没有人相信或重视她的感受和语言,这似乎也某种程度上剥夺了她被爱的权利,而她却那么想要相信一点儿什么。她想“爱”,或许是希望能够以此来确证自己拥有爱的权利,确证生命仍然蓬勃着,尽管精神困境和癌细胞一点点侵蚀她的肉体,最终将生命化为乌有,她的心灵却不曾枯萎与消失。

爱,是她最后的尊严。

(顾拜妮)9A95A079-D53B-4EB5-B0A8-A15253804D1C

猜你喜欢
法官母亲
母亲的债
猴子当法官
决不能让伤害法官成破窗效应
做“德法兼修”的好法官
当法官当不忘初心
母亲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