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申江话别时

2022-07-14 09:41殷志远
收藏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任伯年东海

殷志远

任伯年一生为他人绘肖像画甚多,据统计至少有50张以上,“一时刻集而冠以小象者,咸乞其添毫”“求者踵接,无片刻暇”,可见,他画过的肖像画数量远多于我们今天看到的。画过的重要师友如:周闲、任薰、胡公寿、沙馥、张子祥、高邕之、吴鞠潭、陈曼寿、吴昌硕、虚谷等,这些人在当时艺术圈都芳誉遥驰,与任伯年过从甚密。其中,任伯年为吴昌硕画像最多。而有些人物的肖像画少为人注意,如“榴生”是谁?由于线索较少,至今尚未明确,笔者通过上海一无名氏画家的日记得知,榴生或为大夫,喜好听戏,常与画家来往,复从《申报》确认,姓汪;“月楼先生”即清末著名京剧武生红人杨月楼,杨氏还因官司入过狱,《申报》有所刊登。此外,还有一些任氏的友人,至今尚未关注,如无名氏号绛芸馆主人者,善鉴戏剧,能绘事,好风雅,有文章发表于《申报》,与任伯年为画友,常一起酩酊论艺,或许他就是任伯年哪张作品上款中的一人;有“鼎三”者,见于任伯年画作上款,亦与榴生等人契交,善书画,偶有其作品流通市场。这些任伯年朋友圈的组成成员,是窥看任氏另一面生活的重要史料,也是还原清末上海社会风貌与艺术气象的契机。故,考证诸上人物,亦是一件要事。而本文要探究的金吉石,是当时知名书家,他与任伯年的交往细节引起了笔者的兴趣,任为金氏画过肖像和山水,并写长诗送行,这在任氏的朋友圈中是罕见的,即使是对他有知遇之恩胡公寿,也没有如此,当然吴昌硕属于例外,但也没有诗歌赠予。任金两人的交游细节还有待进一步补充,包括涉及二人的文献,也需一一考订。

金吉石(1840〜1917),原名金尔珍,字少芝,号吉石,晚又号苏庵,别署梅花草堂。秀水(今嘉兴)人,久居沪上,精鉴赏,工行楷书,偶写山水,兼长题跋。“落墨少许,便尔超脱,良由人品高洁,自然意简神足。”“性孝”,书法与高邕之相颉颃,“远近士林,皆以得其手迹为幸”,诗歌亦佳。他与任伯年的订交时间最晚在1884年,是年任有《送金吉石至日本即题其〈东海遨游图〉》长诗相赠,可见两人友情已深,故相识应在此前。1879年,马招仙为景华写照,任伯年补景,金吉石题诗,虽与作画时间不在同月,二人或已认识。1877年仲冬,任伯年与杨伯润等人为画商吴文恂合作《江楼听雨图》卷,上有金吉石1879年长跋,曰:“湖山满地结鸥盟,此日登临百感生。我是天涯倦游客,江楼愁听雨声声。文恂先生以胡君公寿、任君伯年及甬上纫斋、吾友南湖合作听雨楼图,属余题句。”题跋中称“任君伯年”,未称兄、友,而称杨伯润为“吾友”,可见与任的关系还不太熟。

任伯年与金吉石的交游主要体现在《送金吉石至日本即题其〈东海遨游图〉》一诗(1884)和《吉石先生顾影自怜图》(1887)、《墨笔山水图》(1893)两张作品上,这三者是他俩直接的交往记录。

按时间顺序看,作为他们最重要的友情象征、最直接的文字传情——《送金吉石至日本即题其〈东海遨游图〉》(图1)是需要首先并重点分析的。原文兹录于下:

龙文鸟迹气纵横,碧峰沧海圜艺清。鸿濛宝迹收腕底,此日人工皆精英。笔有灵蛇造化奇,一纸传出神鬼惊。惊人之笔不在世,钟李以后无继声。三百年来才风绝,何人拔帜闻先登。小儒眼孔如豆大,足迹不与蓬莱经。十洲三岛凭梦想,胸中早已无心兵。老我头颅四十载,试问此眼谁堪青。今有金子鸳湖客,头角崭然心聪明。射雕灵手成书画,鸡林市上留清名。年来幽居不得志,翻然欲作东海行。

绘图遍乞名流咏,示我好句先诗成。我闻东海之东有神仙,木公金母皆多情。久思黄鹤借游骑,辟谷愿与仙人争。今君过之必有缘,为我寄言白玉京。倘得华山不死方,归来与我同长生。

闰月六日(1884年6月27日)山阴伯年任颐初稿。

此诗是现存任伯年冠名诗作中最长一首,似高适歌行体,文采斐然,“浏漓顿挫”,格调高古,真是“偶吟单句亦绝尘,思致清真近韦柳”之后的又一新阶段。《东海遨游图》即《遨游东海图》,由任伯年曾为之画像(《蕉林逭暑图》,1872)的上海画坛耆宿张熊所作,此图亦不见踪影,实可惜也,所幸《申报》留下了珍贵的记录,其画上有诗云:

之子远行役,薄言东海头。江山文字助,海岛姓名留。去国观云物,乘槎近斗牛。归来欣握手,听尔说瀛洲。

嘉禾八十二岁老人子祥张熊识。

此图经张子祥绘成后,金吉石又请诸家题字,当然少不了他最好的旧交杨伯润,杨题诗云:

吁嗟乎,悲哉我生,文不如马相如作《凌云赋》,武不能杀敌痛饮黄龙府。穷愁著书徒自苦,寂寞无闻老牖户。金君奇崛士,掉头不肯住。言将东海游,濯足沧浪去。异书快读吾妻镜,古迹还寻徐福墓。君不见佘山东去波浪高,楼船击鼓鱼龙逃。好将大笔写胸臆,青天作纸海濡毫。进君酒,君毋辞。来日相思尽此一卮,夕阳欲落风吹柳丝,莫忘申江话别时。

南湖外史杨伯润稿。

写出了波澜壮阔的气势,特别是塑造了金吉石的豪杰逸士形象,尤其是那种依依惜别之情徘徊在酒杯与纸笔之间,读之动情。重要者就以上三位,且互为好友,此外,还有如古越高昌寒食生《满江红》写“闻说扁舟东海去,闲寻徐福求仙伴”的和章,以及仓山旧主袁翔甫的《吉石仁世兄将作日本之游,以留别四律见示,读罢率赋四绝以当骊歌,即乞箢正》。袁诗“飘然忽作海东游,快驾乘风波浪舟”“握别欣看兴欲飞,门前杨柳正依依”,此情此景与任伯年所作《江干送别》画意暗合,虽然张熊的《遨游东海图》已佚,但任氏的《江干送别》可作参考。“吉石先生有东海之游,作此赠别”,既赋诗又绘图,这份情谊不深乎?图中逸笔草草,树石朗润,又不荒率,岸边三人除担夫外,就是金吉石、任伯年了。

1884年,任氏45岁,正值壮年,也是其书画艺术成就至巅峰的时期。从这个时候开始,任、金两人的关系已非同一般,算是挚友了。那么,这首诗是任伯年在情真意切地表达离别之情和赞美金吉石的“拔帜闻先登”的勇气,“绘图遍乞名流咏,示我好句先诗成”,也是对金吉石自作《將之日本留别沪上诸君子》中“不图击楫中流志,偏作乘桴海外游”“人生要识乾坤大,云水苍茫洗两眸”的激情回应。

对于任伯年送金吉石一诗,笔者提出了疑问,真为任氏自作吗?“偶吟”就能吟出这么长的佳作,岂非天助,更何况此诗乃应和之作,题材范围与时间上都有限定,对于“苦无十年暇熟读奇书”的任氏来说谈何容易。一日,笔者发现此诗为当时诗词名家沈云代作,这样就说得通了,任把想表达的思想告诉沈云,沈然后作好与之任修改,才有了现在的面貌。同在1884年,沈云将代作发表在1879年由天主教在中国创办的最有影响力的报纸《益闻录》上,题为:《送金吉石之日本即题其〈遨游东海图〉》(代任伯年作)(图2)。除题目有一字之差外,两者有7处出入,“足迹不与蓬莱经。十洲三岛凭梦想”一句在沈诗中不见,“造化奇”作“吞云梦”,“才风”作“流风”,“闻先登”作“敢先登”,“好句”作“妙句”,“今君过之”作“今君遇之”,“不死方”作“不死术”,至于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差异,已不得而知。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即任伯年在《申报》上发表的为初稿(“山阴伯年任颐初稿”),后来沈云见了帮他修改后,又发到《益闻录》上,这倒看出来任伯年对该诗的得意了。不管怎样,“代任伯年作”还是值得深思的,究竟是沈云代作初稿还是他修改稿,这一点是关键,笔者倾向于前者,毕竟是以沈云的名义发表的,而且沈云又以诗闻名,甚至鬻诗为活。沈酒舲与任亦有交集,他们曾一起在1884年的闰五月端午节参加孙藻卿和孙荔卿发起邀请的宴会,与会者还有葛其龙、金继,由龙湫旧隐作诗记录。诗中有赞任伯年句:“任子方作《钟馗图》,驱鬼不用天师符。”写沈云的:“酒舲名酒量实隘,偏好劝客频提壶。”在杨伯润、胡公寿等人不在的情况下,任伯年参加这种聚会,想必与策划者关系密切,然与沈云同席豪饮,二人肯定认识。最有意思的是,闰五月端午之后的初六日(6月27日),任伯年就写出了《送金吉石至日本即題其〈东海遨游图〉》一诗,过了9日即发表在《申报》上,或许端午那天沈以此诗初稿相赠,任则回报画作一张,抑或任当天请教沈如何写,任在沈的指导下写出了初稿。目前来看,以上结果都有可能,其中细节,有待日后新史料的发现而得以澄清。

以上是由任伯年与金吉石关联文献引发的讨论,并由之对文献的可靠性提出了质疑,但任对金友谊情深是毋庸置疑的,两人义结金兰般的关系也是值得肯定的。而二人直接以画作形式见证深厚情谊的时间在1887年正月,任为金氏画《吉金先生顾影自怜图》(图3)。是年,为两人的本命之年,在这个时候,同样是正月里,任为自己也画了肖像,即《双松话旧图》(图4)中的一人,虽以侧面示人,却弥足珍贵。在这有着特殊意义的时刻,他为自己画了自画像,同为金氏画肖像,且在一年之始,个中故事,意味深长,这事再一次提升了二人友情的高度和深度。此图虽几笔勾勒而成,看似不经意之笔,却又笔笔爽快、有力,金石之气,溢于纸外,痛快、沉着,直抒胸臆矣,真是“形容逼肖色飞舞,颊上三毫岂心许,毕竟传神在阿堵”。也不由得让笔者会问:为何如此用意呢?任氏款中的“同客海上”,似乎是对1884年海岸惜别的回应式书写。遥想当年江干依依杨柳,今还在否?寻思此刻海上匆匆相聚,何时又别?“同客海上”瞬间显得十分难得和珍贵,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萦绕在两人心间。既然时间这么快会过去,那么,唯有举觞痛饮,暂忘今宵;唯有为君写照,金石同寿(石头又寓意“吉石”,吉石寿大古也)。何必“顾影凄自怜”,任伯年已化身金氏侧边的石头,互相欣赏、肯定,引为知己,即使“年来幽居不得志”,他们也会同作“天涯沦落人”。有一个这么好的朋友在身边,只能连口称“幸甚幸甚”吧!

直至7年之后,54岁的任伯年已经进入生命的最后阶段,受鸦片之苦,他已经衰弱多病,画笔渐退。即使日薄西山,他毅然拿起画笔为这难忘的好友金君戏绘水墨山水一幅,希望还能博得“金石先生一笑”。看到这幅《墨笔山水图》(图5),仿佛可想见先生“疾起捉笔”之际,似狂风骤雨,皴擦而下,笔简意赅,以少许胜多许,画气不画形,“淋漓挥洒,气象万千”,已无烟火气。图中岩间有屋数间,一童子在外回首打量屋内,作闲适状;楼上有两人晤谈,品茗论道,岂不就是任、金二人。山间流水遇知音,幽居话旧对沧溟,看“群山万壑引长风”“楼外绿阴深”,听“满谷幽禽啼啸”“冷雾溟”,既然“白云苍狗,无心者、变化虚空”,不如逍遥此间,沉溺风物,任尔等争雄。或许金吉石看到此图时,莞尔一笑,复念及老友肺疾缠身,还坚持为自己作笔笔精到的山水相赠,必为之动容。更何况任氏一生绘山水极少,尝言“山水今不如古”,早年所作生疏不佳,晚年又因多病极少为之,能得到此时如此逸品山水画的人就更少了,目前看,此幅即任氏最后一张山水了。他们的相合相契就如那山与水的完美组合,接续并生动地演绎着高山流水觅知音的场景,这友谊之泉,至今不止。

金吉石对任伯年的认可,直至任氏去世后数年,他依然在笔端表露无遗。1899年金氏在任伯年与虚谷、倪墨畊、钱慧安等人合作于1894年的《生香不断》花卉卷上题句道:“故人萍聚海之滨,写出秋心妙入神。试问群花谁领袖,木棉衣被万民身。”刚好“任伯年写木棉花”,实金氏有意为之。“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金吉石晤对故友画笔,不由得会想起过去东游日本、辞别申江时的画面吧!任、金二人的交游史实和涉及的作品、文献等,都真实、客观地反映了两位艺术家的生活态度与交友取向,两人的惺惺相惜都藏在这些无穷造化的笔墨之间。

(责任编辑:李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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