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文化的新呈现

2022-07-22 07:30友竹
曲艺 2022年7期
关键词:上海

友竹

近年来,上海评弹团(以下简称“上海团”)持续推出新作。从《四大美人》《繁花》到《林徽因》《医圣》,这些作品在内容方面有原创也有改编,有传统“老腔调”也有新型“评弹剧”,在表演时则能灵活兼顾大舞台、小剧场、网络传播的不同需求,做有针对性调整和发展。概言之,这些作品均能体现出上海团创新的意图和作为。通观这一系列新作,笔者的总体感觉是,上海团愈发重视作品的历史性与文学性、时代性和现代性的融合统一,并有意识地对作品的观赏性和市场性进行多维度开发。尽管在不少地方尚有可切磋琢磨之处,但从整体看来,上海团艺术追求高远,艺术态度诚恳,推出的作品效果精彩,初见令人惊喜,有新颖的审美意趣可供欣赏,再赏耐人寻味,有浓郁的当代海派气息值得咀嚼。而《战·无硝烟》,当可视为上海团总结近年成功经验、保持传统底色、坚守艺术本位、调整创新尺度之后的最新呈现。

《战·无硝烟》是上海团为庆祝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从浩如烟海的上海红色文化资源中钩沉撷精后创演的一部作品。上海解放不久,经济金融界曾发生过一次短暂却极激烈的斗争。当时的国民党残余势力暗地里控制了上海的货币、粮食及其他生活资料和能源供给系统,妄图哄抬物价、散播恐慌,搞乱上海经济金融,煽动社会矛盾,最终离间群众与人民政府的关系。在党中央的统筹决断和陈云同志的具体指挥下,上海军民统一思想、共同奋战,在最短的时间里保障了供给,平抑了物价,发行人民币并稳定了币值,取得了“两白一黑”(大米、棉花、煤炭)之战和“黄白绿”(黄金、白银、美元)之战的胜利。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战·无硝烟》之名即由此而来。作品选材极富上海特色和时代特征,为相应内容的生活质感、典型人物的立体形象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为将这段真实历史进行最生动的艺术化再现,创作团队对1949年至1950年的上海经济史料作了地毯式的梳理,保证了“大事不虚”的历史题材创作原则,也为“小事不拘”的艺术虚构处理工作提供了保障。

《战·无硝烟》以离家参加革命、12年后回沪的刘浦生为核心,以其生活与工作的两条线索——与母亲及同母异父妹妹刘安娜的感情线和作为市军管会财经接管委员会金融处主任的工作线,交织构建出了故事起因、矛盾冲突、戏剧突转。而在斗争胶着、战局僵持的时刻,刘浦生抓住良机、打出亲情牌,“徇私废公”地放走了被敌人利用的妹夫卢俊生,得以顺势打入敌人内部,揪出了深潜已久的国民党间谍李梅亭,捣毁了反动派在上海金融界教育界苦心经营的老巢。两条线的故事比重相当,彼此融合、互相推进,赋予了主要人物刘浦生更丰富的形象,最终受众听到看到的,是一位重亲情人情,更重党的事业、人民福祉的模范共产党员,也能进一步体会到国民党失天下、共产党得天下的深层次原因。笔者相信,当全书尾声演员们抑扬顿挫地唱起“天下何以治?得民心。天下何以乱?失民心。功过是非民判定,何須留予后人评”时,所有听众都会对毛泽东同志在中国共产党七届二中全会上说出的“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有理性与感性层面的双重认同。

值得一提的是,作品虚构了一个陈云同志与刘浦生的“对话”场景。这场隔空对话虽只寥寥几句,却绝非赘言闲笔,而是展现了陈云同志在主抓这场经济金融战时为民服务的宗旨意识、高瞻远瞩的领导风范、务实果断的工作作风,也反映了创演者们对“大事不虚”与“小事不拘”创作原则的深刻理解。创作者对历史真实性与艺术虚拟性的交织、演员对人物真实性与艺术加工度的把控都很到位,妥帖处理了大题材与小切口、大时代与“小人物”之间的密切联系,拓宽了全书的方圆,放大了受众的视野。此外,《战·无硝烟》问世之时,正值陈云同志提出“出人、出书、走正路”七字方针40周年。此番上海团在这部新作中“邀请”这位评弹老听客出场,也寄托了全体评弹艺术工作者对陈云同志的深切缅怀和崇高敬意。

评弹作为一种俗雅共赏的曲艺艺术,其特征体现于多个层面,如文字通俗易懂、题材丰富多样、表演舒缓有序等。笔者以为最重要的,乃是以“小人物”或“小人物”思维为枢纽,演绎日常生活,抒写平凡百态。《战·无硝烟》同样如此,在对那场经济金融战的背景作了极简约的介绍后,便开始对“小人物”及“小故事”的演绎。受众不难发现,作品第一主角刘浦生的第一幕场景,不是即刻开展经济金融工作,而是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探母。脚本和演员对此处人物性格、心理、情绪的演绎十分细腻—唱词雅致而不失通俗,意象转换而绵连不绝,说表亲切而感慨万千,12年的离别、母子彼此的思念、石库门的沧桑等,均令人动容。而涉及刘浦生妹妹、妹夫时,创作者常以琐碎家常的言语勾勒自然微妙的行为,对人物的心理动机、行为逻辑进行动态的、生活化的表现,并在似乎不经意中将其心理和行为变化展现出来。这既不矮化配角,也不拔高主角,并为后续情节产生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奇妙“化学反应”作了不加斧凿、不露痕迹的铺垫。

实际上,评弹的这一创作思维及方法,古已有之,其与塑造英雄人物、摹写时代巨变、展现宏大主题不但毫不抵牾,反而水乳交融,更增庄谐共生之趣,添亲切可信之力,如对《三国》中张飞、诸葛亮的塑造,对《英烈》中徐达、胡大海的塑造等,均是对这一创作思维的有益实践。传统经验屡试不爽,需要借鉴弘扬。时代进步和社会发展带来了观念创新,特别是近两年来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真实事例,更进一步昭示出了,“凡人不凡”是常态、“平民英雄”是共识,因此继承发展这条文脉艺脉不但当然,且正逢时。该作品通过对以刘浦生为代表的一系列“小人物”的塑造,证明“烟火气”与“主旋律”、“噱头势”与“严肃味”不但不应成为对头,而且理应“搭档”,成就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典型形象。

在“小人物”群像中,刘家的一对邻居小夫妻杨柳青、梦奇奇给笔者的印象最为深刻。演员陆锦花和徐一峰在为他们起脚色时,演出了上海小市民特有的思维、心态、外部言行和内在情绪。他们善良精明会算计,喜欢打听又聒噪,时而大骂国民党统治时期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时而大赞解放军进上海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有很强的典型性和亲切感。尤其是他们对金圆券与人民币的购买力比较,使听众对当年的物价、市场状况有了直观的了解,从而对当时的经济、金融形势有了见微知著的认知,更将庶民的生计与重大的斗争,也即作品的两条线索紧密地联系了起来。须知钱币、粮食、棉布、煤炭之类,对国家社会的方方面面,对每家每户每一人,都有着最为直观和真切的影响。杨、梦夫妻对“开门七件事”的议论,自然生动地表达了民心向背的趋势、时代选择的必然,反映出中国共产党打赢这场经济金融战的性质、特点和必要性,正如唱词那般:“这一仗与上海人的生活休戚共,这一仗与新中国的前途风雨共,这一仗与共产党的形象荣辱共……”

杨柳青、梦奇奇是贯穿全作的重要配角,也是放噱的主力。为增强表演的多样性尤其是趣味性,创作者特别将他们俩设计为一对酷爱戏曲、经常“下海”的票友。这为“陆徐档”发挥唱功、“反串”放噱提供了条件。放噱是评弹的传统法宝,任何时候都不能丢。笔者认为越是表现重要题材、呈现重大主题,就越是要加强配置并灵活運用。

该作的演出阵容涵盖了上海团老中青三代演员,除了已经提到的陆锦花和徐一峰,高博文、毛新琳、姜啸博、黄海华、周慧、陆嘉玮、朱琳、陶莺芸、侯骁晟等各档均是经验老到、发挥出色的好手。作品主创之一吴新伯就认为,他们“都能深刻把握人物特质,最大限度发挥出‘小中见大’的艺术效果”“能从小人物视角切入,通过普通人命运的改变折射大时代的风起云涌”。受众也能通过他们的表演,看到“小家子气”的小市民其实“最拎得清”—他们从自身生活出发,表达情感倾向,对到底谁祸国殃民、谁报国为民,作出最朴素直观、真实明了的判定,也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合理性与执政合法性开出了最有力的证明。

听书之时,笔者自然地想到了“反特片”《难忘的战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反特片”成了全国各影厂经常摄制、深受欢迎的类型影片。从1949年《无形的战线》开始,20世纪50年代有《羊城暗哨》《徐秋影案件》《古刹钟声》,60年代有《冰山上的来客》《霓虹灯下的哨兵》《秘密图纸》,70年代除了《难忘的战斗》,还有《黑三角》《东港谍影》,直到80年代初还有《与魔鬼打交道的人》等。“反特片”集侦探、惊悚、悬疑甚至恐怖元素于一身,几十年来长拍不衰、长映不断,究其原委,情节紧张、悬念刺激、人物正邪难辨、观众欣赏需求是外因,真实的历史背景、丰富的事件题材是内因。由于许多“反特片”基于真实、源于生活,所以才能写得生动、拍得鲜活、看得带劲,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影史上一道不容忽视的风景线。据笔者粗略统计,这几十年里,“反特片”竟有二三百部之多。尽管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国外电影大批涌入,国内影业遭遇冲击,“反特片”数量逐年减少,渐渐淡出创作者笔端和观众视野,但“反特电影”依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是中国电影发展史上一个不容忽视的象征符号。

笔者认为,不同文艺样式尽管在表征上各有特点,但文学的底层规律仍然是共通的。就如包公、杨家将等文化符号,尽管在不同文艺样式中有了不同的“解码”,但其最初来源仍然相对统一。这就意味着,小说、电影可以有“反特”题材的作品,曲艺一样可以有。然而,就笔者的有限知闻,各时期的评弹精品众多,但似乎少有“反特”题材的佳作。更进一步来说,随着受众对国家总体安全的日益重视,以及群体观念对奇巧隐秘的追求,“反特”题材作品仍然有着庞大的潜在受众数量。包括苏州评弹在内,曲艺艺术在这一题材上大有可为。因此在听了该书后,笔者的第一感觉便是“反特书”终于来了。虽然该书的悬念设置还不够强烈,主角的动机交代、反派的怀疑对抗还不够充分,但却是一个良好的开头。

该作的演出格局也值得一评。淡化回目、划分段落、提升演员上下台的流动性、扩大同台演出的演员规模等一系列方法,均有效延展了舞台外延,提升了表演丰度。但也不能否认,撤去了桌子、加多了椅子等方法,也会让老听客产生“档”与“档”间转换不够清晰的感觉,全书仅有一次“请听下档”不但不够着劲,反有些孤掌难鸣的味道。就此而言,基于一个脚本,探索不同的表演方式,以满足不同受众的偏好,似乎应该是该作创演者下一阶段思考的重点之一。

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当代文艺界的高频词汇,也是从业者的广泛共识。评弹从业者也有继承、转化、创新,让传统艺术在当代活态发展的愿望。近年来,上海团着意在戏剧、小说、网络等领域寻资源、开空间,努力平衡视听格局,拓展舞台综合表现力,是文化自信的体现,也是对市场需求重视,更是承接前辈创造经验,接受海派精神熏陶,赓续艺脉,鼓勇而进,践行“双创”的成果。

总的来说,在欣赏了上海团近年来的一系列作品后,笔者感觉其创新的步子看似迈得很大,但在原则与性质上还是审慎和节制的。首先,保留传统书目的文本及演出格局,不把“非遗”作为“实验”对象,既保护了老传统,又尊重了老听客。其次,在改编或原创书目中增加的新元素,如音乐、服装、道具、舞美、灯光,或者其他的戏剧因子等,多集中在“体表”,并没有放松对评弹传统唱腔与说表功夫的锤炼。譬如《战·无硝烟》,虽然增加了较多的戏剧因子,比如给每一位演员加强了“演”的成分和肢体动作,但主创仍然明确了创新的尺度、把握了调整的分寸,不动摇评弹的本体,不影响说表的主位,而是对评弹本有的“说噱弹唱演”作了更均衡的配置、更多样的呈现,做到紧贴不游离、活用不滥施。此外在舞美上,开场的着色老影像有年代感却无陈旧感,能令观众快速进入规定情境;在音效上,“换档”间隙采用当年的新闻播报和音乐歌曲,符合情节需要,显得熨帖自然。顺便提上一句,笔者对桌子的撤走并不遗憾,却对传统屏风的缺席略有“执念”。那幅如PPT投影一样的、长期凝固的巨大外滩木刻画,既不是传统,又不够时尚,无论是代入书情还是体现间离,作用都不甚显著。

(作者:上海市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上海市评协副主席)(责任编辑/马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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