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新闻改编电影:回溯、话语与图景建构

2022-08-30 02:34叶蓁
电影评介 2022年5期

叶蓁

新闻与艺术,前者求真,后者求美。新闻与电影的融合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从新闻改编为电影,受众从理性客观的维度拓展至理性与感性互渗的新境界,激发了受众对于社会“源文本”设身处地、融情于景的思索。另一方面,由新闻改编为电影,增加了对新闻事件和类似事件的曝光度,是一种通过跨媒介叙事的路径扩展了对源文本的传播渠道。在众多题材的新闻中,社会新闻是以人民群众日常生活的社会事件、社会问题、社会风貌为主要选题的新闻报道。这类新闻强调以法律法规与道德伦理为基础来报道新闻事件,引领社会风尚。增强对社会新闻的银幕转化,有利于新闻传播开辟疆场,也为电影创作提供了更多贴近现实的素材,可谓一举两得。因此,有必要对社会新闻改编电影展开历史回溯、话语探索和图景展望。

一、社会新闻改编电影的历史回溯

社会新闻改编电影的今日图景是其历史发展的结果。要探讨其内在机理与未来路径,就要回溯历史。最早的社会新闻改编电影可以追溯到1921年的电影《阎瑞生》。该片根据当时上海典型的黑恶势力阎瑞生谋财害命的真实事件改编而成,拉开了中国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序幕。这样的新闻事件具有社会敏感度,容易引起那个时代劳苦大众的共鸣。到了20世纪30年代,左翼电影运动兴起,电影创作更多地把镜头聚焦于劳苦大众和真实生活,并在作品中注入了反抗压迫、反抗入侵的思想意识。1933年,夏衍作为编剧、程步高作为导演的第一部左翼影片《狂流》便以1931年长江特大洪水为事件原型。特别是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党领导下的包括电影在内的文艺事业更加注重从现实生活中汲取养分。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电影创作在党的领导下,继续扎根人民、扎根生活,人民性、现实性的创作氛围更加浓厚,新闻改编电影获得了更好的成长环境。《新闻电影——我们曾经的年代》一书是一本电影口述史,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的电影人的回忆为主要内容,让读者在光影之旅中回溯新闻电影的光辉历程。中国新闻电影史的重要推进者徐肖冰,在该书出版贺词中写道:“新闻电影是党的宣传工具,从延安到北京经过漫长而艰苦卓绝的光荣历程并以百折不回的精神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瞬间与永远。”这种关注社会民生的创作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70余年的新闻电影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如果把这些银幕长河中的新闻电影按照时序连接起来,就是一部用银幕抒写新中国社会发展历程的艺术史、文化史和历史变迁中人民群众的心灵史。

21世纪以来,随着电影事业的日益繁荣和网络媒体的宣传强化,新闻改编电影领域出现了诸多现象级作品。陆川导演的《可可西里》源于2000年《南方周末》的新闻报道《谁来保卫可可西里》。这部电影之所以流露出纪实审美特色,也与新闻事件本身的求真原则有关。影片以报社记者的视角讲述了日泰带领的巡山队与不法分子勇敢斗争、保卫藏羚羊的感人事迹。同样源自《南方周末》新闻报道的还有电影《马背上的法庭》,该片根据2003年《南方周末》的一期专题,用镜头语言演绎了被称作“老冯”的云南山区法官骑马带着国徽翻山越岭,深入基层为群众审理案件的故事。

2010年以来,社会新闻改编更趋成熟,艺术质量与生产数量都有显著提升。“父母寻找被拐儿童”题材较为热门。电影《亲爱的》源自2010年湖北人彭高峰3年寻子的社会新闻。电影讲述了一对离异夫妇的儿子在一次外出玩耍时突然失踪,夫妇二人在精神遭受巨大打击的同时,踏上了寻子之路。在路上,他们遇到了许多与孩子失散的父母。忽然间,一条寻子线索把二人引向一座偏僻的村落,孩子终于找到了。但与此同时,二人与孩子的农村养母争夺孩子的战争拉开了序幕。无独有偶,根据18载寻子未果的新闻事件改编的电影《失孤》用多条寻亲线索搭建起一个令人五味杂陈的故事世界。两个主要人物,老父亲找寻儿子,男青年寻找双亲,二人在寻亲之路上成为彼此的情感慰藉。影片中有一位母亲因为孩子失散精神支柱坍塌,待孩子被寻回之时,这位母亲已经离开人世。这一线索的加入陡然增加了故事的悲剧感。最终,这对寻亲路上的“父子”中的男青年找到了家人,老父亲继续寻子之旅。这些电影对社会新闻的进一步创作和传播增加了社会对于这一问题的关注度。

此外,根据吊水岩事件“六盘水农民兄弟千里追凶”改编的影片《追凶者也》,根据明星被绑案新闻事件改编的影片《解救吾先生》,根据印度抗癌药代购案陆勇新闻事件改编的影片《我不是药神》等都与百姓民生议题密切相关。一些电影播出后引起了大众的热议,成了一定时段内的新闻议程设置,拓展了新闻源文本的传播范围,提升了传播效果,在引起大众精神共振的同时,引发广泛的社会思考。

二、社会新闻改编电影的叙事话语

电影对新闻事件的改编具有虚构性,似乎在真实性上打了折扣。但实际上,电影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新闻事件特殊性而探究的普遍性和规律性。恰如亚里士多德(Aristotle)以诗为例对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论断:“诗人与历史家的差别不在于诗人用韵文而历史家用散文……真正的差别在于历史家描述已发生的事,而诗人却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诗比历史是更哲学的,更严肃的:因为诗所说的多带有普遍性,而历史所说的则是个别的事。”历史典籍与根据历史创作的诗歌之间的关系恰如新闻报道与新闻电影之间的关系。电影对新闻报道的事件提炼、人物塑造、冲突设计其实是对新闻源文本与类似事件、现象的一种整合,呈现出的是事物发展的普遍性与规律性。因此,深入探究社会新闻电影的叙事话语十分必要。

第一,社会新闻改编电影以限知视角讲述为主。在新闻工作中,记者以客观态度来看待事件,并以全知视角来报道新闻。记者对于事件的评论鲜明地体现在字里行间,是一种显性文本。电影作为对真实审美化的反映,往往通过不同限知视角去观照周围的世界,创作者的态度、意图也隐匿在故事中,是一种潜在文本。电影《香巴拉信使》改编自对一位名叫“王顺友”的邮递员的真实报道。电影叙事采取限知视角展现了主人公在20多年间任劳任怨地穿梭在海拔5000米的雪域高原。摄影机代表着观众视角,观众跟随纪实性镜头探寻一个人、一匹马行走于人迹罕至的高原,把外界信息带入村寨的感人事迹。同样为展现行业精神的新闻改编电影《中国机长》源自2018年5月14日四川航空3U8633航班机组在空中遇到危险后采取一系列举措最终使飞机安全着陆的真实事件。因为在走进电影院之前,观众对事件本身已经知晓,所以电影不能照搬新闻的全知视角叙事,而是要通过限知视角制造悬念,引人入胜。正是通过不同限知视角的转换,电影营造出飞机上这个独立空间中人与人、人与困境、人与自身之间的戏剧冲突,从而在一种惊险化叙事中彰显出机组人员临危不惧、果敢应对,最终确保了机上人员生命安全的职业精神与人格魅力。《中国机长》于2019年上映,距离事件已然过去1年之久,上映之际再次引起了社会关注,并以审美、感性的方式引起大众对于新时代行业楷模的崇敬之心。

第二,社会新闻改编电影以线性事件讲述为主。新闻报道不仅追求时效性,而且在事件叙述中主要采取倒金字塔型结构,即先呈现事件结果,再按照新闻叙事要素铺展开来。在新闻事件银幕化之后,主要遵循电影的线性事件结构,偶尔运用倒叙、插叙方式来丰富实况修辞。电影《第一书记》以时任小岗村村支书沈浩事迹为基础进行创作,按照时间顺序展现了沈浩为去世的村民披麻戴孝、说服吴奶奶搬迁、努力与脾气不好的村民沟通情感、为小岗村搭建铁路桥等事迹。这种线性叙事娓娓道来,在平实无华的叙述中彰显出第一书记与人民群众同甘共苦的典型形象。

第三,社会新闻改编电影大都采取“三段式”结构。新闻写作常常运用六大要素支撑文本,即“谁(Who)”“何时(When)”“何地(Where)”“何事(What)”“为何(Why)”“过程如何(How)”,简称“5W+1H”。从新闻到电影的叙事改编通常采取“三段式”,与新闻要素本身有关。在第一段落中,创作者构建故事背景,将人物置于需要解决的戏剧冲突中;在第二阶段,人物面临的冲突是显著的,人物关系日益明朗,人物在解决冲突的过程中不断遭遇阻碍,直至危机时刻来临;在第三阶段,由于外力介入或者人物自身能量受到激发,人物开始掌握主动权,最终解决冲突,改善现状。这也是好莱坞经典“三段式”手法。比如,《中国机长》《我不是药神》都采取了“三段式”结构,皆是主人公在某种情境下遭遇某种困难,在解决困难过程中几经辗转,在最危急的时刻事件出现反转,最后迎来光明结局。

第四,社会新闻改编电影增加了情节强度。“情节强度”是从电视剧叙事中借鉴而来的概念,“电视剧的绝对情节强度是指电视剧情节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容量(情节密度)、起伏水平(情节落差)、紧密程度(情节黏度)。”一方面,从纵向维度来看,电影增加了情节密度和情节落差。情节密度考察一条叙事线索上单位时间的反转次数;情节落差考察单条线索情节、情绪的起伏程度。在明星绑架案事件中,警察与歹徒之间没有激烈冲突便解救出作为人质的明星;而在《解救吾先生》中,为了强化情节密度与情节落差,增加了虚构化情节安设。比如,吾先生想象自己用机枪向歹徒扫射,歹徒将其拿到赎金去打劫金库时的枪战讲述给吾先生,警察预设在街市遇到歹徒后是否会发生危害公共安全的事件。这些内容以视听方式大大丰富了新闻源文本。另一方面,从横向维度来看,电影增加了情节黏度,尤其是不同线索之间的关联性。在《攀登者》中,方五洲和徐缨的感情发展属于辅助线索,但是贯穿了整部电影。方五洲首次登山没有获得认可而日渐颓败,感情状况也一落千丈;方五洲第二次登山,徐缨以气象学家的身份重新出现,事业促进了二人重拾感情线索,方五洲这一次也成功登顶。

第五,社会新闻改编电影人物塑造饱满化。不论是叙事视角、实况修辞,还是故事结构、情节安设,最终都要指向人物。人作为新闻报道的主体,也是电影塑造的核心。新闻报道往往客观冷静,新闻中的人物也多以符号化呈现,一旦人物进入银幕世界,则从符号化转向立体化、饱满化。比如,现象级电影《我不是药神》的作品主人公开始时并非为病人着想的“药神”,只是有着诸多小缺点的一类小人物。故事通过经济冲突、利益冲突来考验与锤炼人性,主人公在道德和法律之间徘徊,展现了人物在利益和人性面前的艰难抉择。主人公不是“药神”,但是体现了“药神”的悲悯。还有像《香巴拉信使》《马背上的法庭》中对各行各业人物的描摹勾勒,均非扁平化、剪影式的,而是力求在纪实性镜语中全方位地体现一个普通人兢兢业业的职业人生,使平凡中的伟大彰显得更加充实饱满。

三、社会新闻改编电影的图景建构

社会新闻改编电影借助风格显著、特色鲜明的叙事话语在大众传播中发挥着重要职能。但是在此类电影的创作与传播中也存在着一些症结,有待日后创作者与传播者多加审视、反思,并寻找优化路径,发挥出社会新闻改编电影求真、向善、审美的综合功效。

(一)社会新闻改编电影存在的问题

社会新闻改编电影虽然可以有想象成分,但要遵照新闻事件的基本事实,在求真的基础上追求审美,这涉及对新闻当事人的尊重问题。电影《我不是药神》上映后反响较大,但也为真正的新闻当事人陆勇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影片把主人公塑造成倒卖药品赚取差价的小店主,但陆勇表明自己从未从中赚取差价。电影《亲爱的》也存在类似的问题。作品的主人公原型高永侠看到电影中的一些出卖身体、向人屈膝等情节后,表示生活中遭人指指点点。据报道,“高永侠认为这些皆为虚构,电影最后却播放她的真实画面,让别人觉得她经历了这些,她希望制片方能公开说明电影中哪些情节是虚构的,哪些是真实的,并给予公开道歉。导演陈可辛(2015年)3月7日表示刚得知此消息,他坦言,因为一直无法联系上高永侠,她是所有原型人物中沟通最少的,他先前在宣传时多次说明剧情下半段大多虚构,对此他公开道歉。”

既然是以某一新闻当事人为原型进行创作,在一些关乎人的道德、名誉、口碑之行为设计上是否应当尊重当事人的意愿,是否应当提前与当事人沟通,还需要创作者审度。如果与当事人没有事先沟通,一旦影片播出,当事人对电影提出质疑,如《我不是药神》《亲爱的》引起了后续的舆论发酵,那么当事人心理是否遭到伤害,观众原本对于电影的好感度是否会因此打折扣,是否会影响到该作品对于社会的审美教化功能,都值得人们思索。

(二)社会新闻改编电影的未来图景

首先,社会新闻改编电影的创作者应当正视问题,在求真的基础上展开创作。新闻的真实性如同灵魂,如果只是把新闻事件的“躯体”构成要素拿来进行创作,而忽视新闻中当事人与事件“质”的规定性,那么这样的创作就失去了基本的生活根基。文艺创作允许提炼、加工和一定程度的改编,但应当把握好尺度。人物的行为是其“质”的规定性之外在表征,如果创作者在创作中仅凭自己的想象设计一些不符合当事人道德水准的行为,那么就谈不上真正地扎根人民、扎根生活,同时也会给新闻当事人带来困扰。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不能以自己的个人感受代替人民的感受,而是要虚心向人民学习、向生活学习,从人民的伟大实践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营养,不断进行生活和艺术的积累,不断进行美的发现和美的创造”,“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这为中国包括新闻改编电影在内的所有文艺创作指明了方向。

其次,社会新闻改编电影的创作要坚守好现实主义创作。宏阔的现实生活有着无数宝贵的资源来支持创作者绘制一幅幅现实主义的银幕图景。现实主义应当成为社会新闻改编电影的一种坚守,因为真正的现实主义创作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的。社会新闻求真,电影在这一基础上求美,在给予观众美感享受的同时,将主流价值观娓娓道来地传递给观众,使观众通过感性、艺术的方式获得理性哲思。新闻报道和新闻电影应该交相辉映,通过大众传媒导人向善,共建美好精神家园。

最后,社会新闻改编电影要运用好多重媒介。传统的电影传播需要影院这一空间载体。在媒介融合时代,电影传播应当利用好各类媒介增强传播效果。比如,在微信、微博、抖音等平台中,一些热点社会新闻已经为相关新闻电影打好了“前站”。在这些平台投放电影信息,通过文字、图片、视频的融合宣传,必然能够产生巨大的宣传效应。总之,社会新闻改编电影只有不断克服问题,真正地扎根人民、扎根生活,坚持好现实主义创作,运用融媒体发挥积极职能,才能真正绘制出一方求真、向善、审美的未来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