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宧光书法理论分析

2022-09-09 09:03厚博文宁夏大学美术学院
艺术品鉴 2022年23期
关键词:寒山赵氏用笔

厚博文(宁夏大学美术学院)

晚明赵宧光一生不仕,后半生隐居于寒山。其书法理论以《寒山帚谈》为代表,不仅有名于当时书坛,而且对后世书者影响颇大。本文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赵氏书法理论的独特之处。

一、结构的重要性

《寒山帚谈》格调篇有云:“作字有三法:一用笔,二结构,三知趋向。用笔欲其有起止,无圭角;结构欲其有节奏,无斧凿;趋向欲其有规矩,无固执。”这种观点是基于自己长期的学习经验积累继承发展,但是又区别于他人。元代的赵孟頫曾在题跋《武定兰亭》时说:“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同是宋室之后的赵孟頫把结构的重要性排在用笔之后。赵宧光却把用笔、结构、趋向三者并列,且较前人多了一个趋向。这说明到了晚明时代,中国书法理论的发展较之前代已经有了大发展,内容趋向于更加丰富,而这种丰富性贯穿于《寒山帚谈》始终。

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有云:“夫纸者阵也,笔者刀 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飏笔者吉凶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王羲之把结构比作战争中的谋略,没有谋略胜利无从谈起。结构的重要性贯穿整幅书法作品。

赵宧光在《寒山帚谈》中认为:“能结构不能用笔,犹得成体。若但知用笔,不知结构,全不成形矣。俗人取笔不取结构,盲相师也。”这说明他和后世的有些书家认识是一致的,即结构把握得好,书法作品至少能达到古人“能品”的评价标准。如若结构散漫,则全不成书,书作不能入流。《寒山帚谈》格调篇又云:“凡用笔如聚材,结构如堂构;用笔如树,结构如林;用笔为体,结构为用;用笔如貌,结构如容;用笔为情,结构为性;用笔如皮肤,结构如筋骨;用笔如四肢百骸。结构如全体形貌;用笔如三十二相,结构如八十随好;用笔如饮食,结构如衣裳;用笔如善书,结构如能文。”赵氏为了阐述结构的重要性,不惜用了许多例子来比喻。在《寒山帚谈》附录篇,赵宧光认为:“古今临摹取舍,决然两途。古人不畏无笔势,而畏无结构;今人唯笔势自务,而不知结构为何物。”这种对当时时人恶习的批判,与赵氏的书学观念是一致的。观赵氏存世书迹不难发现,其作品的结构把握极其到位,这是他长期以来对结构情有独钟的结果。赵氏对结构的重要性的阐释,对于我们今天学习书法的人而言也有极大的借鉴和启发意义。

二、书写时的身心状态

自古以来书法家都发现书写作品时,身心状态及所对应的书写作品质量不是每次都一样的,时好时坏。唐代的孙过庭曾在《书谱》中提出“五乖”“五合”:“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孙过庭在文中列举了五种出佳书的状态,这是作者在练习书法中的经验之谈。

欧阳修在其《学书为乐》中记载:“苏子美尝言: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苏轼认为在“明窗净几,笔砚纸墨俱佳”的书写状态下,人的心情是愉悦的,出佳书亦是自然而然的事。无独有偶,宋代的陆游在《放翁题跋》评价林逋的书法时竟然说:“君复书法,高胜绝人,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好的书法作品能让人的病体自然愈合,饥饿感顿时消失。这是好的书法作品给人的感受。

孙过庭亦在《书谱》中讨论王羲之书法时记录了整体作品所反映出的作者书写心理状态:“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岂惟驻想流波,将贻 之奏;驰神睢涣,方思藻绘之文。虽其目击道存,尚或心迷议舛。莫不强名为体,共习分区。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作者通过研习王羲之传世之作,读出王羲之不同作品的不同心理状态,用了“情多怫郁”“意涉瑰奇”“怡怿虚无”“纵横争折”“思逸神超”等华丽的辞藻来形容。尤其是“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这句道出了孙过庭对于这些心理状态生发的原因的理解,乃是古人一贯认为的“天人合一”、遵循自然的缘故。

从孙过庭、苏轼的体会中不难发现,书写时的心理状态是多种多样的,所对应的作品风貌也是千差万别。愉悦、平静的心理状态是可控的。赵宧光也在《寒山帚谈》中谈到自己的体会:“养生家调身法固严,余以为作字亦尔。身手头足,必须端舒。倚胸俯首,无文士气,坐姿摇态,尤为可憎。此身最是一件大器用,器用不调,终非雅调。”赵氏认为人的身体整体像琴一样,书写之前是需要调整的,调整好状态便可有个好的身心状态。这与前人的观点是一致的。

东汉的蔡邕在其《笔论》中有云:“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为书之体,须人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蔡邕认为书写前应当默坐静思保持安静,内心安静的状态即可达到自然而然、预想排布、游刃有余的境界。这个过程对人的大脑思维活跃状态要求极高,起码要求要有个健康的身体。如果要达到这段话描述的境界,对个人的其他修养要求也是很高的。

王羲之在其《书论》启心章第二篇中开头就说:“夫欲学书之法,先乾研墨,凝神静虑,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则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这也是交代了写字之前的准备工作,好让个人全身心地投入到书写状态。

唐代虞世南在《笔髓论》指意篇更进一步阐释道:“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心神不正,书则欹斜;志气不和,字则颠仆。其道同鲁庙之器,虚则欹,满则覆,中则正。正则冲和之谓也,然字虽有质,迹本无为,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达性通变,其常不主。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在虞世南的理解中,心神正、志气和的状态下作品才会有“中和”之气的可能性。书作质量高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因素叠加在一起的产物,无法强求。

前人论述详细,都在讨论如何做书写前的准备,但是没有言及平时如何调理身心状态。调理分为短期和长期两种。赵宧光由于隐居寒山的缘故,寒山自古气候偏冷,对于书家个人身体影响较大。赵氏在长期的生活中,对如何调理身体有自己的观点:“余尝论饮食徐徐而进,诸病不作,何也?寒者可令稍温,热者可令稍凉;饥时渐入,饱时量加,喉未通渐开,性不喜渐别,是故不唯百病不作,即有疾可廖矣。作字缓下笔,不唯谬妄不侵,即败笔可补矣。我辈粗疏,极坐此病,正如识药而不肯服者,须痛惩之。”正是由于赵宧光长期的摸索探究,《寒山帚谈》中此类相关的论述更具有价值。《寒山帚谈》在谈到调理身心状况时,不但继承了古人的内容,还创新地提到了许多中医养生观念,这些养生方式起到了长期调理身体的作用。

三、临帖观念

赵氏在《寒山帚谈》中专门列了一章用来讨论临摹问题,里面不乏新颖的个人观念。作者认为:“临帖作我书,盗也,非学也;参古作我书,借也,非盗也;变彼作我书,阶也,非借也;融合作我书,是即师资也,非直阶梯也,乃始是学。能具此念而作书,即笔笔临摹,无妨盗比,但问初心何心耳。若中道而废,肝胆未易明白。”临帖先要临像,继而在熟练的基础上参悟借鉴古人书为自己的书,最后融合古人的书法变成自己的书法,这是临摹的三个阶段。

赵氏在学书法的态度上,是极其严谨的,这种严谨的态度在《寒山帚谈》整本著作中有多处反应。

例如,其认为:“凡玩一帖,须字字经意,比量于我已得、未得。若已得者,功在加熟;若未得者,作稀有想,藏之胸中,掩卷记忆。不能记忆,更开卷重玩,必使全记不忘而后已,他时再转便作已得想。”这样细致而又反复的做法,加深了临帖印象,收获更多。

“先读书法,后摹法书,能为古人忠臣,败笔可略,笔误可谅,俗工失款可正,剥落模糊可补。苟不知书法,遂不知法书矣。何者是得?何者是失?何人是浮名?何人是实学?何以为工?何以为妙?谁是全能?谁是偏胜?何处可及?何处不可及?书从何来?法从何授?一似梦中苦乐,总成妄诞,不惟无成,且枉费心力。”赵氏用连续发问的方式,从细节入手,真正做到了“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赵氏一直坚持学书要以篆书为基础的“尊古”观,但并未“食古不化”。相反,他认为应该在专精一家的基础上遍临百家。为此赵氏在《寒山帚谈》中这样论述:

“不专攻一家,不能入作者阃奥;不泛滥诸帖,不能辨自己妍媸。阃奥即在面前,不妍则忽而不觉其美。是以专治一家,帖不必改而新意自出。见得昨日临摹一画非是,乃是进德。苟新意不出,皆皮相也。若此帖果无新意,非佳书矣,便须改图而后可。自己妍媸多在骨髓;不博则习而不觉其恶。是以博览名家,帖虽不同而书法一轨,见得他人得失,各具一短长,乃是自知。苟得失无辨,皆耳食也。若果无所见,莫得强议,便须加功而后可。加功在读书谱,改图在玩法帖。至于识鉴,虽曰非人所能,然未有耽玩日久而识鉴不稍为之开发者矣。要在立志高,发愿固,未有不得者。若泛泛从事之人,姑置勿论。”

“不专一家,不得其髓;不博众妙,熟取其腴。髓似胜腴,然人役也,其机死矣,腴乃转生,生始为我物。”

“学书者,博采众美,始得成家。若专习一书,即使乱真,无过假迹,书奴而已。拔其尤为师范,以诸家副之,必勿取法于中,落下劣阱。学篆,必籀鼓、斯碑,博之以坛山、诅楚诸金石,唐宋而下,一字不得入吾肺腑。学隶,必锺传、汉碑,博之以蔡邕而上诸碑碣,六代而下不得窥也。学正书,必欧、虞、颜、褚,博之以锺、王,锺、王非得唐迹不显其妙,宋人而下不得习也。学行书,必二王,博之以诸家法帖,诸帖非二王不能淘汰入正途,宋人书不得习也。学稿草,必颠、素,博之以章、索,章、索非颠、素不成文也,宋人而下亦不得习。如是五家,各为书法门户,苟先看后辈,便是醉生梦死。”

在“专精一家”和“博采众美”的同时,赵宦光认为应当提高自己的眼力,学习古人作品中的经典之作。为此他这样论述:

“仿书时,不可先着宋人以下纤媚之笔入眼。严沧浪所谓不可令下劣诗魔落吾肺腑,余谓字学尤甚。诗止于迷心,字兼魅其手腕。两贼夹攻,所存有几。故不学则已,学必先晋,晋必王,王必羲,羲必汰去似是而非诸帖。何乃训蒙先生特索现在名家写法帖,愚亦甚矣。”

“学无偏好则不深,有偏好又多病。此中最难,不惟不当偏于短处,即偏于所长处,亦自褊心之疾。且如集羲之圣教序,非不字字生妍,但偏于修整,拘而可憎,宗之者一时谓之入院体。智永导其流,孟頫扬其沫,似为淳雅,实有三分俗气。临仿法帖,字字拟古,人知之矣;笔笔自好,知者益鲜也。不拟古无格,不自好无调。无格不立,无调不成。是以有格者多,成功者少,不自好者载道耳。世人不知书法,每每自好,及至法度现前,退舍辟易者众矣。何也?知法则愧自生耳。知愧而不忘自好,方能进德;若妄与怯,皆过也。”“不见真迹,不知妙境。不观古刻,孰辨败笔。”赵宧光在《寒山帚谈》中提到的临摹观有很多自己的独到见解,这些见解来自于其长期的艺术实践。学书者根据他提供的思路深入临习、思考并总结,定会有大的收获。

四、结论

《寒山帚谈》作为晚明时代的书法理论著作,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有很多真知灼见。清代乾隆皇帝把《寒山帚谈》收入《四库全书》。“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赵宧光的理论和书法作品影响了清代的部分书家,衍生出了新的书法风格。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到《寒山帚谈》这部书法理论著作,相关的研究成果不断问世。赵宧光的书法理论有部分与现代艺术理论不谋而合,在当代及后世会对书法理论的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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