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字视野下的《说文解字》*

2022-09-24 07:29李守奎
跨世纪 2022年5期
关键词:篆文许慎构形

李守奎

《说文解字》(下文简称为《说文》)是一部不朽的经典,是汉代所见先秦“古文字”与秦汉篆文的材料大全,是最早的古文字编;《说文》开启了汉字阐释的文字学道路,是最早的全面系统的汉字阐释专著;《说文》是最早的篆文部首检索字典,创立了部首编列的字典范式。自其诞生以来,传统文字研究基本上在此理论方法框架下展开,这种绝对主流的学术影响一直延续到清末。

随着甲骨文等古文字的大量发现和西学东渐,传统小学之中的文字之学发生了分化:重视考证的古文字学、重视理论的文字学、重视实用的应用文字学,还有沿袭传统重视阐释的《说文》学。站在不同的角度回首看《说文》,既能看到其价值,又能发现其不足,对《说文》的评价容易走向两极:贬之者痛斥许慎之荒谬,扬之者盛赞《说文》之精微。在古文字学与现代文字学创立的初期,指摘《说文》,对推翻偶像有一定的意义,在古文字学学科化已久的今天,深入了解《说文》并充分利用《说文》就显得更加重要。

一、《说文》中的“古文字”

汉代实际应用的文字是隶书和草书,篆书只在铭刻、印章、幡信等特殊场合使用。《说文》的研究对象是篆文和当时能够见到的古文字。“古文字”这个概念是汉代人提出来的,《汉书·郊祀志下》:“(宣帝时)张敞好古文字,桉鼎铭勒而上议……臣愚不足以迹古文。”[1]这里“古文字”与“古文”并见,是指当时能够见到的秦文字之外的各种先秦文字。秦文字大家都认识,不在当时的“古文字”之列。

今天我们所说的广义的古文字,不仅包括秦汉篆文,也包括秦汉隶书和汉代草书。

许慎的《说文》把当时通行的隶书、草书都排除在外,研究的对象主要是三类:类似于今天所说的出土文献中的“古文”①、传抄古文字“籀文”和当时还在一定场合应用的篆文。其体例是“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大多数情况下是以“篆文”作为字头,把古文和籀文作为重文附在其后。这就造成一种误解,让很多人认为《说文》的字头是小篆,重文是古文和籀文等,低估了《说文》中“古文字”的数量。

学者很早就知道《说文》字头中也有古文字,如果所附重文是“篆文”,其字头不是古文就是籀文,段玉裁称之为“变例”。段玉裁依靠《说文》内证和文献旁证深入研究一些变例中的“古文”,经典范例就是对“上”字古文字头的订改。

指事也。

凡指事之文绝少,故显白言之。不于“一”下言之者,一之为指事,不待言也。象形者,实有其物,日月是也。指事者,不泥其物而言其事,丄丅是也。天地为形,天在上,地在下;地在上,天在下,则皆为事。

时掌、时亮二切。古音第十部。

丄,篆文上。

就这一个字的注释而言,段玉裁有杰出的贡献。

第二,认识到“今叙篆文,合以古籀”有正例和变例。

第三,补充了注音,包括中古音和上古音。段玉裁的古音研究成就卓越,《说文解字注》中不仅利用古音知识解决古书很多释读的问题,而且给每个被注释字加注了古音。

从文献到文献,充分利用《说文》的体例以及版本、引文、字书等不同来源异文校勘字形,从文献语言的角度解释词义,运用古音学知识因声求义。清人在这方面成就显著,无出其右。

利用文献证据进行推理解决字形问题,常常是非参半。段玉裁改篆并非都是如此成功,对“上”字的更改,同样是非参半。字头古文“丄”改为“”不仅逻辑合理,也得到出土古文字材料的实证。但是把大小徐本所附篆文“”改为“丄”,是典型的以不误为误,被古文字材料证实完全错误。依靠《说文》内证,能够解决字形中的一些问题,但风险很大。段玉裁的成就可以说是传统文字学的巅峰,但改“上”字字头得到完全认同,还是因为被古文字证实。今天在古文字研究的视野下,我们即使没有段玉裁那么大的学问,对《说文》中这类问题也比段玉裁看得清晰,看得全面。

《说文》中自称14 篇9353 字,重文1163 个。书中标明籀文225 字,古文510 字。段玉裁等学者认为古文、籀文大都与小篆相合,不相合的作为重文附录。但九千多字头中究竟有多少是古文和籀文,依旧无法判断。要想证明《说文》中有多少“古文字”,只有通过我们所看到的材料才能验证。

从古文字的角度看《说文》,这是许慎当时能见到的古文字总汇。古文字有如下形式存在:

第一,与篆文形体相合,古文字无需重出。

第二,重文中的古文、籀文、奇字等。

第三,因重文附有篆文而可识别的“变例”中的古文字。

第四,只见于古文或籀文,没有相应的篆文,这类古文或籀文只能以字头的形式出现。

前三类情况久为大家所熟知,有学者对《说文》正、变例中的古文字做过详细的统计,研究比较充分。在古文字视野下,第四种情况需要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说文解字》中有相当一部分在文献语言中从来没有被使用过,这些形、音、义来源不明的字,大都是汉代人所见到的“古文字”。这些古文字后世被误解为小篆,在字体上也相应地“小篆化”,愈发真假难辨。这类“古文字”的甄别与研究,不仅可以解决《说文》中的老大难问题,而且可以让我们重新审视《说文》的体例与价值。

二、从古文字的角度研究《说文》

《说文》是汉字学的鼻祖,其成就是多方面的。材料是当时能见到的古文、籀文和还在一定范围内应用的篆文;理论是“六书”;目的除了释读文字、阐释构形,还常常超出文字学之外。宋代之后的金石学虽然取得一些古文字研究的成绩,但仅仅是《说文》之补充。自从古文字学从传统文字学分化出来之后,在理论、方法上取得突破,取得大量科学可信的研究成果。对于《说文》,可以把它放在古文字材料的背景下去观察,审视其材料来源,理清文字之间的关系,理解许慎的意图,祛除其中的错误。下面通过“卯”“省”“士”三个具体的例子,分别从论据审核、关系系联、构形溯源三个角度看一看古文字视野下对《说文》的认识。

首先,以“卯”字为例,看如何从材料来源上加以审视、理解与判断。

古代韵书、字书中“卯”字异体作“戼”,这个字形源自《说文》篆文:

《说文》对干支字的释义,主要是阴阳五行思想的表达,与语言文字的本体没有太大关系,这里可以暂时不去深究。对于字形,《说文》说是“象开门之形”。其思路是:十二地支与十二月相配,“卯”对应的是二月,二月是春,春天万物冒地而出,“卯”的读音源自“冒”,即冒出。冒出得有个出口,出口是“门”,所以“卯”的字形就像“门”。这是一套自成逻辑体系的阐释。如果把它放在古文字视野下观察,不仅会发现其错误,还能发现很多值得思索的文字现象。

图1“卯”字字谱中字形分为上、中、下三行。上行自甲骨文以来一直到今天,字形一脉相承,而且是各个时代的通用文字。许慎的时代,不论是篆书还是隶书,这种形体也是最常用的写法。中行显示《说文》古文确有依据,战国齐文字可以证实,充分显示了《说文》的资料价值。下行字形最早见于西汉时期,是受隶书字体的系统制约,把弧形笔画分解为隶书的横与折,这是隶变。这种写法影响到汉代篆文,与许慎同一时期的袁安,其墓碑文是篆文,但“卯”字的写法显然是汉隶的“篆化”,学者就把它想象成两扇门形。《说文》篆文就是这种字形的进一步改变。所谓的“象开门之形”,是就这种特殊的字形而言。

图1 “卯”字字谱②

把《说文》“卯”字的阐释放在古文字视野下观察,我们会发现:

第一,许慎取材的特点。作者放弃自古及今普遍应用的字形,选择罕见字形并加以改造,目的是为了表达汉代的经学思想。

第二,汉代篆文受隶书的影响,可以从“篆文隶变”和“隶书篆化”两个角度观察。小篆隶变是普遍的现象,汉代学者把隶书改造成小篆也不是个例。

第三,“《说文》篆文”不同于《说文》所说的秦人“小篆”,其来源复杂,其中有一部分是汉代才出现的独特字形。

其次,以“省”字为例,从文字的历史发展角度重新审视《说文》中的字际关系。

在《说文》中,“省”与“眚”是字形、字义各不相同的两个字:

我们观察一下图2 列出的出土文献中“省”与“眚”的渊源与用法:

图2 出土文献中的“省”与“眚”③

图2 所示字形在出土文献中的用法如下:

眚:《睡虎地·杂抄》简22+23:“赋岁红(功),未取眚(省)而亡之,及弗备,赀其曹长一盾。”

省:《马王堆帛书·周易》8:“无孟(妄),元亨,利贞。非(匪)正有省(眚),不利有攸往。”

省:元始钫:“铜钫容六升,重廿九斤,元始四年考工工礼造,守佐众、守令史由、兼掾荆主、左丞平、守令禁省。”

第一,从字形的演变过程和所记录的词义两个方面,完全可以确定,“省”与“眚”是“”的分化。

第二,理清了“省”“眚”二字的渊源与彼此关系,还需要对“省”字的构形理据加以解释。

《说文》阐释“省”字,除了眉形是误解外,“目”与“屮”两个字符的识别都是正确的。从“目”从“屮”为什么就是省视的“省”?这就需要从文字构形的系统性和古代文化等多个角度加以阐释。

在《说文》540 部中,收字超过400 的只有“艸”“木”“水”三部。与“艸”相关的部首有4个,都在卷一,各部收字情况是:屮部7 字,艸部445 字,蓐部2 字,茻部4 字,合计458 字。与“木”相关的有:木部421 字,林部9 字,合计430字。艸、木相关的文字数量这么多,并不是偶然的。中华文明根植于农耕文明,我们祖先对植物观察如此细致是基于现实的需求。“省”与“相”是我们先祖仔细观察植物的真实写照:

“省”是仔细观察“屮”,“屮”就是“艸(草)”,泛指草本植物。“相”是仔细观察木,木泛指木本植物。哪一种植物可以食用,哪一种植物有毒,哪一种植物具有其他什么用途,这直接关系到人类生死与日常生活。“省”“相”二字构意相同,是上古文化的真实反映。至于结构有上下与左右的不同,那是受表层结构区别度与均衡律的制约。

第三,“省”在《唐韵》中都是“所景切”,《广韵》中又音“息井切”,现代汉语中反省、省略中的“省”,读音也不同。这种语音分化起于何时?会不会与字形的变形音化和字形分化有一定的关系,也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最后,以“士”字为例,看不同来源的构形部件如何混讹同形。

在古文字视野下,我们可以对一些常用字的构形分析达到新的高度。汉字中一些来源古老、结构简单的字,往往构形不明。以“士”及以“士”为字符构形的文字为例,可以看到,古文字中“士”“圭”“牡”“土”来源不同,形音义有别,但因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形体相近,彼此混讹,导致汉字中的“士”或部件“士”出现多个来源。

我们先来看一下《说文》对上述诸字的阐释:

验之古文字,字形皆有依据,释义皆不可信。就以“牡”字为例,学者很早就发现了“土声”存在问题。段玉裁就敏锐地指出“土”与“牡”声韵不合:

牡,畜父也。从牛,土声。按:土声,求之迭韵双声皆非是。盖当是从土。取土为水牡之意。或曰土当作士。士者,夫也。之韵尤韵合音最近。从士则为会意兼形声。莫厚切。古音在三部。[2]50

严可均就上了《说文》的当,把“牡”字兼收入幽部和鱼部。而高本汉、王力等学者就没有受这个假形声字的影响,果断将其归入幽部。但是“牡”何以从“土”,段玉裁给出两种推测,但并没有形成共识。在古文字视野下,这个问题一方面是更加复杂化,另一方面是更加明晰了。

“士”有四个来源,分别是:士、圭、牡、土。

士1——斧钺形。

林沄有王、士同源说[3],二者都是以斧钺象征生杀予夺之权位。《尚书·舜典》:“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伪孔传曰:“士,理官也。”理官也就是后代的法官。西周中期以后,“士”简化为两横一竖。西周晚期以后,“土”也开始简化为两横一竖,两个字的区别度很小。

士2——圭,从玉器形到二士,再到二土。

《说文》:“吉,善也。从士、口。”甲骨文的“吉”字有下列三种形体:

这三种形体中第二种是象形的“士”,第三种是简化的“士”。第三种是《说文》“吉”的直接源头。这里重点讨论第一种字形。

目前学术界已经确认第一种“吉”字上部所从,是“圭”的象形初文④。西周之后,变为两个“士”,战国文字绝大多数保留了两个“士”的写法,尤其是楚文字,“士”的特征更加明显,即使加上意符“玉”,依旧保持两横等长的特征。

在西周晚期,有的“圭”所从的“士”已经与“土”混讹:

“圭”由象形,变为两个“士”,又变为两个“土”。从来源上说,“吉”字中最起码有一部分所从的“士”是“圭”的象形,商代以后就被“士”形吞并了。

士3——牡,雄性生殖器。

“牡”与“土”在甲骨文中有别。

周忠兵指出上列字形中的“丄”形,就是“牡”的初文,《合》28195 卜辞占卜所入马,其中的“”就是“牡”的初文,后来讹变为“土”[4]。

表1 中间的“豭”字义为雄猪,就是“家”字的音符,突出腹下雄性生殖器,其他字都是表示雄性动物“牡”。

表1 甲骨文中的“牡”与“土”

“牡”的初文与“土”混讹的时间很早。学者多认为“土”字像土块立于地上,团块线条化就成了“丄”,与“牡”的象形初文同形了。这种情况早在甲骨文中就已经发生。

甲骨文“土”字的几类典型写法:

但在下列文字构形中“土”已经与“牡”混讹:

单独使用的“土”有时也完全与“牡”的象形初文同形:

《合》36975:东土受禾;南土受禾,吉;西土受禾,吉;北土受禾,吉;其词例非常明确,其中的“土”字分别作:、、、。

“牡”的初文繁化,“土”的初文简化,殊途同归,最后都变成了“土”形。许慎可能没见过这么多材料,强解字形,就出现了“土声”的谬解,也给古音学挖了一个坑。

“牡”的初文“丄”讹变为“土”,残存在“牡”字中;“牡”的初文也变成“士”,古文字中也留下一些痕迹。《郭店简·老子甲》简34:“未智(知)牝戊(牡)之(合)而怒,精之至也。”今本《老子》第五十五章作:“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

从“士”的字与男性生殖器有关。《说文》:“毐,人无行也。从士从毋。贾侍中说:秦始皇母与嫪毐淫,坐诛,故世骂淫曰嫪毐。读若娭。”据史书记载,嫪毐又被称为“大阴人”,“毐”不是人名,而是生殖器特征,所以字从“士”。

《说文》士部共四字:“士”“壻”“壮”“壿”,士的常用义是男人,壻是女人所嫁的男人,壮是男人之美,壿是男人之舞,都与男性有关,所从的士的源头很可能就是“牡”。

士4——土。

不仅“牡”的表意字和“圭”的表意字都讹变成了“士”,又与“土”混讹,“土”与“士”因为区别度太小,无论是单字还是构形中的部件都彼此混讹:

《说文》:“在,存也。从土,才声。”

《说文》“在”中的“土”为“士”之讹,古文字中是个双音符字。

表2 是“士”“圭”“牡”“土”交错混讹表。

表2 “士”“圭”“牡”“土”交错混讹表

最晚到春秋时期,“土”“士”“牡”和“圭”中的“土”都线条化为两横上面一竖,这种形体依靠笔画的长短作为区别特征,可能会形成四种区别形式:

“士”“圭”“牡”“土”理论上说可以与上述四种区别方式相对应彼此区分开来,但文字系统的形成不是由文字学家设计出来的,而是在应用过程中自然生成、不断调整形成的,文字在演变的过程中并没有遵循已有的或可能的区别形式,只区别了“土”与“士”,其他形式不区别意义,形成彼此互补的异体字。来源完全不同的“圭”与“牡”或者合流于“土”,或者合流于“士”,这样最终会导致:

“士”有四个来源:士、圭、土、牡。

“圭”有三个来源:圭、士、土。

“土”有四个来源:土、圭、士、牡。

“牡”被“士”与“土”吞并。

这些文字如果不经过历史溯源,依据已经记号化了的小篆进行构形理据的阐释,除了借题发挥表达思想之外,不可能在文字学方面接近事实的真相。在古文字视野下,我们不仅质疑《说文》之不可信,更要以材料证明具体哪些地方不可信。

对于《说文》中的每一个汉字在文字系统中分辨区别特征、探寻演变规律、区分讹混同形、剔除阐释谬误,会使汉字研究达到一个新高度。

通过把《说文》中的“士”放置在古文字视野下仔细观察、分析,不仅对“士”有了全面的认识,而且彼此纠缠的文字构形也得到比较合理的解释:

所谓“合理的解释”是相对的。我们比许慎见到的材料多,理论方法经过近两千年的进步,理所当然要合理一些。即使相对合理,也有并不完全合理的地方,例如:甲骨文中“吉”字有从“圭”、从“士”两种形体,西周文字从两个“士”的“圭”显然源自商代。也就是说,商代“圭”与“士”就已经混讹同形。但无论是所象器形还是字形,二者都相去甚远,混讹同形过程中字形还有缺环,还需要作为一个问题悬置⑩。

三、利用《说文》学习古文字

《说文解字》收录了汉代学者所能识别的大部分“古文字”。在古文字大发现的今天,掌握了《说文》中的常用字,古文字中的大部分文字可以快速识别。

先要掌握《说文》中的常用字。汉字古今相承,表意文字系统没有根本变化,常用字与常用词结合稳固,文本识读最重要的就是常用字。例如商代的小臣俞尊(见图3),共四行27 字,3个疑难字都是专名,其他文字在熟悉《说文》之后,大都可以释读,铭文即可通读。

图3 (《集成》5990)

隹王来正人方,隹

王十祀又五。肜日。

铭文四行五句,行款比较整齐,前两句叙述王赏赐贝的时日、地点。后面是大事和纪年。铭文中的王、小臣、来、正、人、方、祀、又、五、日等字没有学习过古文字的人大都能够识别出来,读过《说文》之后,常用字释读几乎没有太大难度。至于其中的几个疑难字,没有充分的材料,古文字学家也难以考定,可以留待将来研究。

《说文》以小篆为桥梁沟通古今,作为一种学习方法是合理的,尤其是对于汉代人来说,篆文还在一定场合应用,读书人普遍认识小篆,以小篆沟通古今更加行之有效。传统的古文字学习方法以《说文》为基础,把《说文》当作打开古文字之门的钥匙,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合理且行之有效。

当前,古文字材料已经积累到能够通过古文字教材学习古文字了,学习古文字也可以直接从出土文献文本入手,以《说文》为辅助。不一定研读完《说文》才能学习古文字。但是,二者同步进行,不仅能收到更好的效果,促进思考,彼此发明,还可以更快进入学术探索的阶段。

《说文》在学习古文字中的作用可以适当淡化,但古文字研究不仅绕不开《说文》,还要充分发挥其作用。

四、利用《说文》研究古文字

许慎把他能认识的“古文字”大都收入《说文》,其中一些来源不明的生僻字,大都是古文的篆化,《说文》的解释是汉代学者的研究成果,蕴含着解读古文字的信息。我们举《说文》卷三“”部的“”字为例:

这个字文献中从来未见使用,来源不明,《说文》提供了如下信息:

第二,释义“舌貌”,文献无证。

第四,给出四种读音,分别是:导(定母幽部)、沾(端母谈部)、誓(禅母月部)、弼(并母物部)。大徐本所附《唐韵》他念切,古音学家归部透母侵部[6]。

从文字学的角度看,许慎说不清,我们也看不懂。《说文》中“”是多次出现的构字部件,见于“夙(、)”“宿”“席”“弼”等字形中。

宿舍是人休息的场所,房子里面人躺在席子上,属于平面构图表意,非常贴切。省略掉“宀”,“”依旧可以与其他文字相区别。用作“夙”,是同音假借。

从《说文》给出的语音线索以及中古音和古文字“寻”的构形等线索看,把“”释为“簟”是最合理的。

楚卜筮简中有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字,有多种写法,释读经过曲折的过程。有下列三种字形:

少又(有)优(忧)于宫室。(《楚系简帛文字编》⑬664)

第2、3 种字形后多见于包山楚简,用法与天星观简、望山卜筮简相同。

包山简中有下列字形:

在《字源》编纂讨论会上,陈剑当面指出存在的问题:即使从“弼”,也是个别写法,绝大多数从“”。将“”读为“戚(慽)”,《说文》“慽,忧也”。“夙”与“宿”是心母觉部字,“戚(慽)”是清母觉部,读音也很近。形音义都能得到更加合理的解释。把“”下加“夕”的“”理解为“夙”的异体,也能合理解释加“夕”的原因。

《说文》中“宿”“夙”之古文、“弼”与“席”之古文中都有“”形,与事实相符。在知道“”的本义后,从“”诸字的构形都能得到合理解释。

下列两个问题还可以进一步讨论。

第二,“休戚相关”中的“戚”,是一种两侧锯齿状的特殊兵器:

可以假借表示同音的忧戚的“戚”,例如休戚相关。很早就分化出“戚(慽)”,见于《上博简》:

以上通过几个例证来说明《说文》是汉代所识古文字之大全,在当今古文字取得重大突破与全面进步的情况下,可以利用古文字纠正《说文》之不足,可以利用《说文》中有价值的信息研究古文字,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现当代学者从不同的角度一直在这两条道路上前进。言之易而行之难,在具体的研究中,一方面做得很不够,另一方面或有偏颇。

我们要立足当今学术前沿,正确认识《说文》的成就与不足,只有这样才能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我们要谨防脱离历史条件的评判。《说文》之后文字学发展了近两千年,无论是材料上,还是理论上、方法上都有重大发展,比许慎进步是理所当然的,不能脚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自我感觉比巨人更高。从古文字学的角度,对《说文》的过度指责并无太大益处。我们要充分利用大部分正确的内容识读和学习古文字,利用其中有价值的信息解决疑难问题。

此外,我们不能盲目崇古,把糟粕当作精华。必须正视《说文》中的不足。从宏观上说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材料缺陷。许慎没有见过甲骨文,对西周文字所知也很有限。二是理论缺陷。《说文》依托的理论是“六书”,有系统性缺陷,依靠这一理论阐释文字构形也会出现系统性错误。三是目的与方法缺陷。许慎创作《说文》不仅仅是解字,也是为了解经,通过文字阐释表达其经学思想。这些不足都是时代条件所致,是时代的不足。正是由于这些宏观的不足,在文字个体的阐释过程中常常是非参半,我们必须仔细甄别。

离开《说文》的古文字研究没有根基,离开古文字的《说文》研究难有出路。传承与创新相结合,从具体的文字研究做起,一个钉子一个钉子拔起来,解构《说文》;一个钉子一个钉子砸下去,重构汉字学体系,汉字研究逐渐会形成博采众长、古今融通的新局面。

注释

①汉代的古文文献部分出自壁中书,部分是搜集的民间藏书,与今天出自墓葬、废墟、古井不同。②图1 中的《合》指《甲骨文合集》,文中均简称为《合》;《集成》指《殷周金文集成》,文中均简称为《集成》;《包山简》为包山楚简的简称,简文可参见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简》,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下文均简称《包山简》;《马王堆》指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简帛文字,可参考刘钊主编:《马王堆汉墓简帛文字全编》,中华书局2020年版,文中均简称《马王堆》;③图中《郭店》为郭店楚墓竹简的简称,简文可参考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文中均简称《郭店》;《上博一》为《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之简称,参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下文《上博二》《上博九》,分别为该系列(二)(九)的简称;《睡虎地》为睡虎地秦墓竹简的简称,参见睡虎地秦墓竹简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2001年版,文中简称为《睡虎地》。④参见李学勤:《从两条〈花东〉卜辞看殷礼》,《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3 期;蔡哲茂:《说殷卜辞中的“圭”字》,中国文字学会、河北大学汉字研究中心编:《汉字研究》(第一辑),学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8-315 页;裘锡圭:《谈谈编纂古汉语大型辞书时如何对待不同于传统说法的新说》,《辞书研究》2019年第3 期,第2 页。⑤《清华简一》指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中西书局2011年版;文中《清华简二》《清华简八》等,分别为该套丛书(贰)(捌)的简称。⑥表1 中的《花东》为《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的简称,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文中均简称为《花东》。⑦郭永秉认为“ ”字当释“廌”,与“朘”音近相通。参见郭永秉:《楚竹书字词考释三篇》,《古文字与古文献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3-86 页。⑧《里耶秦简》,参见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耶秦简(壹)》,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里耶秦简(贰)》,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⑨《铭图》为《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的简称,吴镇烽编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⑩上文引到的“吉”字字形“ ”(《合》30061),很可能是由“圭”演变为“士”的过渡字形。参见裘锡圭:《谈谈编纂古汉语大型辞书时如何对待不同于传统说法的新说》,《辞书研究》2019年第3 期,第7页。⑪二字词例不完整,所记录语言不明。⑫参见唐兰:《天壤阁甲骨文存并考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43-146 页;王子杨:《甲骨文字形类组差异现象研究》,中西书局2013年版,第56-59 页。⑬参见滕壬生编:《楚系简帛文字编》,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⑭参见滕壬生:《释》,《古文字研究》(第十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6-52 页;又见滕壬生:《楚系简帛文字编》,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663-664 页。⑮《屯南》为《小屯南地甲骨》的简称,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小屯南地甲骨》,中华书局198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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