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沉梦

2022-10-23 04:41戴水冰
延河 2022年9期
关键词:大毛哑巴

戴水冰

西路军在连日激战后,一夜戈壁滩急行军于拂晓抵达三道流沟,即遇数倍尾随兵力冲杀包割。宋德汉所部战斗惨烈,最后以全军覆没而落下帷幕。从今天所能找到的资料中,人们确信那场战斗在帷幕落下时就已画上了句号,但是,在宋二毛老人记忆中,这句号在当时并没有画上。一位特务团侦察兵战士从数里路外的战场,拼死杀出马家军重围,夺马狂奔到了宋德汉部所在战场……那个战士就是年仅十七的宋二毛。宋德汉正是他的亲哥哥,原名宋大毛,时年二十三岁。

宋二毛赶到时,数倍于西路军战士的敌人已经血洗了战场,马家军已赶赴了另一场围歼。

一个小时前,这里如同其他战场一样激战正酣,枪炮声、喊杀声、马嘶声不绝于耳,眼下尸陈遍野。西路军战士的尸体极好辨认,他们穿着单薄破烂,且颜色不一。从最后的姿势中,可以看出他们有多顽强英勇,而激战有多惨烈、敌人有多凶残,则可以从他们身上的弹孔刀伤上看出。这是一场与之前许多战斗一样惨烈的战斗,但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风沙吹拂着硝烟战火,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二毛坚信大毛会活下来。大毛说过,不装赖地活着就是一种能耐。出黄安,打川陕,一路征战过来,大毛打了无数胜仗,刀枪不曾伤过他半分。二毛相信奇迹,大毛是不会死的,他有的是能耐!他在尸丛中慌乱地扒拉着,翻开一具具尸体,最终找到了尚存一息的大毛。他高兴地大喊,大毛,大毛。以前每打一次胜仗,他都要望着哥哥傻笑,当看清哥哥浑身布满的刀伤与弹孔,泪水又瞬间冲刷了脸上的沙尘与血污。随着挪动以及艰难的呼吸,大毛身上弹孔里的鲜血有如泉涌,刀口豁处,白骨可见。二毛手足无措,一双手根本就按压不过来那些刀伤、弹孔。他撕扯着自己的衣服,而破烂的衣服已经没有合适的布片可撕扯。他口中叫着,我这就给你包扎,这就给你包扎。

大毛抓住了他的手。

大毛在二毛的怀里艰难地转动着头,巡视四周,眼里似有江山美好无限,直叫人生死相许,却又万难割舍。二毛知道,大毛此时所见,一定是张琴曾经描绘的画面徐徐展开在眼前:河西走廊骆驼商队川流不息,西域来朝使节络绎不绝,繁华驿站绵延至远方……

随着大毛的目光,二毛看到的却是不同景象。滩上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每一具尸体周围都有一滩血浸红身下的土地。风沙吹来,硝烟已散,散不开的是血腥味。荒滩除了风号和远处的枪声,便是死寂,只是,这样的死寂随时可能被马家军的人喊马嘶踏破。哥,这里不能长留,我们这就走。

“结构性减税”是在2008年12月初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中提出的。结构性减税既区别于全面的、大规模的减税,又不同于以往的有增有减的税负调整,结构性减税更强调有选择的减税,是为了达到特定目标而针对特定群体、特定税种来削减税负水平。结构性减税强调税制结构内部的优化,强调贴近现实经济的步伐,相对更为科学。有增有减的税负调整,意味着税收的基数和总量基本不变;而结构性减税则着眼于减税,税负总体水平是减少的。在此基础上,“实质性减税”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减税,全面的、大规模的减税。纳税人会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大毛发出微弱的声音,张琴,张琴?

二毛明白大毛的意思,泣不成声地点头。大毛不让他与自己编在同一支部队,为的是鸡蛋不装在同一个篮筐,但二毛也未与张琴编在一起。他极少与妇女团战士在同一战场上并肩战斗,只是为了大毛与张琴,常在两边跑动。

“乎”是句中,句末语气词。不见于西周金文,《尚书》、《诗经》中有少数用例。[4]203它是古汉语中表纯粹疑问的语气词,疑问语气最强烈,“乎”不靠疑问代词或疑问副词的帮助,本身可以表示疑问。[3]518-519除此之外,它还可以表示反诘,选择,感叹等语气。上博楚简中“乎”出现9次。主要用法有:

大毛这是想起儿时的事了,那也许是他们儿时最好的光景。大毛的铳一响,二毛就像离弦的箭,与黑犬同时冲着猎物蹿了出去。儿时的二毛竟然是那么会跑,头昂得使劲向后扳,肚子使劲往前挺……

作为连长,大毛比普通战士二毛更加了解战局与处境,张琴所在的妇女团还在,但不代表张琴还活着。即使是二毛前脚离开妇女团,回头它也许就没了。二毛知道大毛与他一样不敢相信张琴还活着。他带不走张琴,张琴也不可能被他带走。

哥,娘要我撵你回家!

是吗?大毛一时似乎有很多东西要想,同时又似清楚没有容他细想的时间,只有一声轻叹,好风光,好山河!接着一声大吼。二毛能从吼声里听出恨来。有多少不舍,多少遗憾,就有多少恨。随着这一声吼,血自大毛的口中涌了出来。

不,你不会死,哥!

二毛回望四周,那匹马已经跑了,只能将大毛扛上肩,向着就近的山包上爬去。

哥,你饿吗?冷吗?

大毛没有回答他。

突然,有枪声远远地划过,一队骑兵从远处一侧山坳冲杀出来,尘土飞扬。他们都听得出来,那嘶鸣与蹄声中没有骡子的蹄声、牛的哞叫。是马家军的骑兵。他二毛从来没有怕过敌人,只是这时候敌人的出现让二毛绝望了。

如此,就像韦伯所指出的,犹太教的“突破”性质从一开始就表现了出来:“打一开始,耶和华便具有某些超越以色列立场的特色,换言之,在关于耶和华的观念里存在着某些普世性的特质,更贴切地说,这些特质毋宁是存在于——基于纯粹历史缘由——以色列誓约同盟与这个神的独特关系里。”[注][德]韦伯:《古犹太教》,康乐、简美惠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0页。 这就是说,犹太教的理性表现出某种超越性;换言之,犹太教一经产生,便与任何古老的宗教传统区别了开来,而且它也成为后续的世界性宗教的基础。而这就是犹太教不同于所有其他古老宗教传统的“崭新”的因素,所谓“突破”也正蕴藏于其中。

我带你回家。二毛在心里道。除了家,他不知还能去哪里,哪里安全。想到家,二毛力气大了,直起身来,迈开大步。

此时,援西大军在刘伯承、张浩的带领下,已浩浩荡荡在驰援的路上,曾经并肩战斗的兄弟部队四军、三十一军也驰援在路上……

不,娘还在等我们,是娘让我撵你回去。二毛不知道这次为何一再地提到娘。

大毛挣扎着,突然提高声音,我命令你,二毛,给我一枪。

二毛震颤了。哪里还有子弹?进入这走廊,子弹就一直稀缺,像粮食一样,从来没让他们饱过肚子。他们曾经有段时间在这走廊从东杀到西,又从西杀到东地消耗子弹,竟然就是为了得到子弹;也曾异想天开地企望援助的飞机从头顶上飞过,弹药像馅饼一样地掉下来。可这鬼地方,战斗到最后,有时就是用来砸敌的石头都难找。如果是在城墙上,或许还有冰块、断木用来战斗,但那也要战前准备。近几场战斗,敌人都没有给他们战前准备的时间,他们前脚到,敌人就快马尾随而至,像甩不掉的噩梦、驱不散的阴魂。

敌人越来越近了。

大毛已经没有太多力气,对自己的奢望惭愧了,低声重新命令,放下,用刀砍下我的头。

二毛眼泪骤然哗哗地下来,许多被俘战士牺牲时惨死的画面如在眼前,生命极尽折磨,尊严极尽羞辱……这样下去,两人一定会同时落入敌手,并遭不可想象的残害……可是,不管最后会死得多惨,对于这样的命令,或者是请求,二毛万难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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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毛拼了全身力气,从二毛肩上滚落下来。他们摔在一起。向西,向西,大毛喃喃着,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二毛身上。

能听得见马家军凶残的叫喊了。

二毛站了起来,好像没有听到。他镇定地扫了一眼千里走廊,没有向西,转身迎着即将快速席卷而来的敌人冲了过去。

二毛爬过去紧紧抓住大毛的手,再也不愿松开。

没什么,我今年正好二十三岁,就不回去了。大毛声抽回手。

时间紧迫,敌人更近。大毛命令他站起来,立即就跑。

你一定能穿过河西走廊,别忘了你是会飞的,他们的马跑不过你……

不能带这个川妹子见娘了。大毛自语,在无尽的遗憾中沉默下来。

情况危急,二毛早忘了他是会飞的。不,不……他绝望地向后退去。

一匹马率先冲上了山坡,寒光一闪,马刀冲着二毛的脖子“嗖”地抹了过来,二毛慌乱中架了一刀,滚落山包。马从身上跃过,并迅速兜转。二毛爬起来,人未站稳,身子向前一扑,戳翻马背上的敌人。

该类型街道与之前4种模式不同,虽然存在双峰特征,但是早晚高峰时段的拥堵程度均较低,晚高峰时段拥堵情况稍差. 辖区内没有大的交通发生与吸引点. 交通需求较低,交通拥堵状况较其他街道稍好.

向西!向西!大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吼道。向西,那是部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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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刚刚走进大学人文社会学科的学生来说,首要任务是学习专业知识,接受已有人类文化成果。但这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在掌握已有人类文化成果的前提下,进一步走向哲学社会科学前沿,承担思想理论创新发展的任务。今天讲的这个题目,对于刚上大学的学生而言,似乎很遥远,但不是遥不可及的。在你们经过几年本科、几年研究生学习之后,将会越来越趋近这个目标。立志不怕年少,越早立下志向,越有利于未来的发展。在我们的学术道路上,有两个“前”目标即前提和前沿,是有志于思想理论创新的学者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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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毛的举动出人意料。大毛相信二毛作出的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即使没有可以完成的任务,但一定能活下来。大毛忘了叮嘱二毛,但他相信二毛是能听到的,别告诉娘,我打败仗了……

在地铁施工的过程中,为了有效的保障施工人员的生命安全,不断的对地铁安全工程风险进行充分的研究,有效的规避地铁施工出现的安全事故,最大程度的保障人们日常出行的安全。细致的排查地铁施工中各个施工环节,并且对地铁建筑进行科学性的管理。

马家军勒马嘲笑,西路军有过主动出击,也有过以少胜多的奇迹,但还没有一个战士如此独自徒步出战一支骑兵部队的。及至交手,他们才知道轻敌了。二毛不仅从马队中砍杀出了一道豁口,还戳翻了三四个人,穿插到了背后。马家军勒转马头。

长沙位于长江以南,湖南东北部,为湖南省省会,是湖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交通和科教中心。长沙是国家首批历史文化名城,是楚文明和湘楚文化的发源地,旅游资源丰富,有着 “屈贾之乡”、“山水洲城”的美誉。长沙四时有景,四季分明,不同季节有着不同的旅游资源展示不同的美景。长沙独有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旅游资源为长沙市全域旅游的展开创造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二毛狂奔起来,风在呼啸,子弹也在耳边呼啸,马蹄声紧随其后。

只要敌人向他追来,大毛就是安全的。尽管大毛已是生命垂危,但还可以在山坡上暂得喘息。二毛相信大毛一定能挺过来,这绝不可能是大毛的最后一战。大毛是战神,是大英雄,还要杀敌呢。二毛想先引开敌人,然后甩脱敌人,最后折返。别无选择,只有这样,大毛才有望活下来,其他被分割的部队少了这股敌人参与新的围杀,也会减少压力。

他做到了,敌人向他追来。

然而,二毛回头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敌人都在追赶他,一部分追赶的敌人放慢了速度,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追赶,而更多的敌人仍然策马向西——这意味着大毛并不安全,意味着他一人并不能像已建制残缺的其他被围西路军部队那样更能满足敌人的兽性。

想起小时候奶奶说他跑得快,像燕子梭一样,二毛张开了双臂……

他若即若离,围着追赶的敌人,像儿时在打谷道场上一样地兜着圈跑;穿插在敌骑之间,像在家乡曲折的田埂上侧着身子奔跑。他奔跑在辽阔的河西走廊上,仿佛陪着天上一只并不存在的盘旋的燕子……可是,泪水终究还是模糊了双眼,在他的余光里,西去的敌人群狼一样围住了大毛,马刀向着大毛身上砍刺了下去。残阳中,敌人拖拽着大毛,那拖拽的正是大毛的肠子。他们砍下了大毛的手、脚、最后是头颅,挑在刀尖,绝尘在远处……

二毛痛不可当,也就是在这一刻知道了,噩梦一样的河西走廊,终生再也无法忘怀;如果自己还有余生,这余生将为大毛而活着。

不行,放下我。向西,你一定能冲出去,要冲出去。大毛艰难地说。

暮色中,二毛仍在继续奔跑,侧着身子,伸展着双臂。他痛到了麻木,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奔跑,只是一种悲怆的仪式。

天地无语,亦有不忍,所以风沙骤起,所以合上夜幕。

1950年春的某个早晨,宋二毛终于站在了村头。一别,已过去了十八年。

十八年前,那是父亲被杀害的第五个年头,二毛寻找大毛,撵出了村子。

大毛在那一年初长喉结,除了嗓子变成了鸭嗓,整个人也变了。大毛不再拿着父亲的铳带着二毛山后捕猎,而是常常独自偷偷摸摸往邻村跑。娘那段时间也变了,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总想打架,打得赢不?要打也可以,打不赢就莫回来!娘叫奶奶把大毛盯紧点。奶奶说小脚么跑得过大脚,就叫二毛在大毛屁股后头跟着。大毛若不见了,整个村子就听得见奶奶的声音,二毛,二毛,你腿脚利索,像燕子梭样,快把你哥找回来。二毛也有打岔的时候,跟丢过好几次。大毛模仿铳响,嘴里“呯”的一声,二毛就条件反射地冲了出去,跑了一段才发觉上当。

2018年10月22日,Penfolds奔富北亚地区新年份发布会在东京首发,很久没有刷朋友圈的我,因为正好前往东京参加发布会,那几天在机场和路上稍有间隙就关注了一下,竟然分别几个时段,好几次都看到一位国内的老媒体人(已离开传媒行业)在朋友圈感慨:“整个朋友圈都在刷。”此后连续好几天,就算我偶尔点开,发现从东京到北京、长沙等国内各个城市,一站接一站的新年份发布会此起彼出、接相呼应,我翻了一下TWE的朋友圈,才发现,不只是东京,日本名古屋、札幌,甚至东南亚的曼谷等地也都接连呼应上了……这势头,再加上这174年来一如既往对品质和品牌的坚持,想不火都没天理啊。

1932年10月10日,这个日子二毛并不记得,只是后来有很多人帮他记住了,但那天发生的事他却又清楚地记得。早饭时,家里不见了大毛,奶奶慌神了,嘴里不停地唠叨,小孩子么这样不懂事,有的事是老子们干的,小孩子瞎掺和个么事?这一年,大毛实际已经十八岁了,二毛都觉得大毛已不是小孩,是令他羡慕的大人。娘夺下二毛刚捧上的碗,吼道,不把大毛找回来胀衣禄,你也莫胀。娘扫把一举,二毛拔脚就跑。娘跟在二毛身后跑。奶奶颤巍巍颠着小脚跟在娘后面跑,还恶毒地冲娘喊,唆狗咬他。二毛知道是嫌他慢了,回头就见家里的黑狗果然也追了来。二毛记得大毛曾夸过他比这狗跑得快,加了劲,就觉破裆裤下面风飕飕的。跑了好远,二毛回头,狗没跟上,娘和奶奶却还远远地跟着,变成两个移动的小点点。

路上有人一伙神奇、三五成群地向前赶。二毛随了人群的方向跑。有人远远地在另一条路上喊,小卵子,跑么卵子?二毛也不是小塆子出来的,不怕,喊过去,你们跑么卵子?那些人笑,我们是赶集的。但他们破衣烂衫,也没背个筐,手上只拿个冲担锄头,或是两手空空,有这么放下地里的活不干去赶集的吗?二毛不信,笑他们,你们穷得卵子搭了凳,冇得么卵子卖,又买得起么卵子?那些人一本正经地回答,冇得么事卖,我们卖脑壳,你买得起不?我们要买个好瞌睡,你有冇?二毛觉得他们没个正经,不跟他们说了,继续跑,远远听那些人喊,我们是去秧毛大麦的,小卵子快回去。

(三)有效促进农村校区艺术教育全面提升。总校依据本校艺术教育特色和师资力量,结合校区的实际情况,整体推进校区的艺术教育师资建设和特色发展,取得了显著成效。

以前大毛拿着猎枪伏在草丛中,二毛就伏在大毛身边。大毛的铳一响,二毛就蹿出去把猎物捡回来。二毛想,以后大毛的枪一响,他就冲出去……

二毛一直撵到了一个叫黄柴畈的塆子,那里人山人海,像有大戏要唱。大人看戏,小孩闻屁。二毛喜欢这热闹,东瞅西瞄,没想到真就找到了大毛。大毛正往站成一排的队伍中使劲挤,人太多了,挤进去又被挤出来。二毛看得着急,上去就拿脑壳往大毛腰眼一顶,等挤好了,才想起是来喊大毛回家吃饭的。大毛的心这时早就飞了,只顾踮着脚尖够着脑壳向前探,摆着手看也不看地说,让娘先吃。后面马上又站了一排人,有人在身后笑大毛,回去吃口奶再来。又一个人说,回去吃一口奶,这事在你命中注定了就误不了。大毛皱了皱眉,气就冲二毛来了,你回去叫娘她们先吃,不用等我。要是娘哭奶奶不让哭,奶奶哭娘又不让哭,两个人拿着碗接眼泪,你就哭。回去天就黑了,二毛嘴嘬起来要哭,揉着眼睛说。大毛只得低下头哄道,杀爹的仇人现在不是找不到头吗?他肯定躲在那些血儿当中,我管他哪一个是仇人?胡子眉毛一把抓,把那些血儿统统杀光,仇人自然就让我们杀了,仇也自然就报了。二毛说,娘说打不赢你就莫回去。大毛把手一挥,仿佛眼前千军万马都是他的,说道,秧毛大麦听说过冇?我们这回人多,肯定能打赢。回去跟娘说,打赢了,我就回来了。二毛听说这是给爹报仇,又能打赢,就要跟大毛走,等赢了再一起回家吃饭。

二毛第一次拿起枪后,时时想起这一节,才知道这些路上遇到的后生并没有和他开玩笑。他们后来有很多人牺牲在川陕,买了一个长眠。他们也不是穷得卵子搭了凳,因为,他们所卖的项上人头是无价的。如果他们做的是买卖,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买卖了。

话说得很清楚,这回听清了。他望着对面的同志,刚喝下的水忘了吞,流了出来。

我会跑。二毛回答,小嘴巴瘪了瘪,强忍住,又说,不把哥找回去,娘也不让我吃饭。

队伍愈行愈远,二毛跟着队伍离家愈远……

二毛没想到,为了喊大毛回家吃早饭,竟然撵出了黄安,出省了,到了陕西、四川、甘肃。这一撵就是几十年,只是不细想,都快忘了喊大毛回家吃饭这一节——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娘让他去村头借盐的事。他怕路上忘了,口里一直重复地念叨,娘叫我去借盐,娘叫我去借盐。人掉沟里摔了,叫了一个哦嗬,爬起来,他嘴里念叨的就变了,娘叫我去借哦嗬,娘叫我去借哦嗬。

阳光透过树叶,星星点点撒在宋家岔。他好像不认得眼前的村子,只是遇上了这个村子,家在这里。

一梦千年,物是人非,此时的二毛,身在南方,心却未归来……

他还在河西走廊不停地奔跑,绕着圈。他不知道跑了多久,根本没想过要停下来,最终晕倒在地上。夜从未那么黑,没有战火点亮;也从未那么静,没有枪声划破。他是被一缕阳光救活的,眼前还是河西走廊。四周比之前更加空旷荒凉,看不到部队的踪影,也没有马家军的踪迹,好像这里从未有过激战。他无论如何再也没能找到大毛牺牲时的那块土地,像大毛真的不曾惨死,然而胸口一痛,大毛惨死的影像就回到了眼前。

1941年春,他终于找到了兰州城里的一处四合院。

接待的同志问,你怎么现在才来,这些年去哪里了?

望着眼前的同志,他没有回答去了哪里。他一直在找他的部队,说不清都去过哪里,只记得到过高原与平原,到过沙漠与崇山峻岭,到过湖泊与森林。每一次迷路,他都要再次回到河西走廊,然后从河西走廊又重新出发。奇怪的是,无论从什么地方回到河西走廊,却从未迷路。回了几次河西走廊,他又不记得了。两次?三次?

多吃一点,别噎着。你是怎么找来的?

滴灌是目前最有效的节水技术之一,水的利用率可达95%[3]。可按照作物需水要求,将水和养分混合均匀后缓慢地滴入作物根区,显著提高水肥利用效率,有效地提高作物光合作用,增加作物糖分与干物质积累,增加作物产量与品质。相比地面灌溉,滴灌可显著降低土壤无效蒸发、降低化肥施用量、减轻面源污染。然而引黄灌区发展黄河水滴灌面临三大突出问题:(1)如何低成本、高效过滤泥沙。(2)滴灌用水量调蓄。(3)滴灌配套技术适应性问题。针对上述问题,以内蒙古河套河区为研究背景,项目系统研究了滴灌泥沙过滤、滴头抗堵新产品及滴灌水源调蓄等关键技术,提出了泥沙过滤与滴头技术新模式、滴灌水源调蓄措施以及适宜配套技术。

他遇到过寺院的收留,也被强迫做过劳工,跟民工一起给前线扛过弹药……他遇上了流落在当地安家的西路军战士——是他们告诉他的。

再喝点水,喝水。接待的同志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们一次性解救了被马步芳俘虏的一千五百多名西路军战士,也接收过近千名流落的西路军战士,的确是做了事的。

听出了西路军还在,西路军并没有被打垮,他伸出手去抓住了接待同志的手,至于接待同志想说什么,根本就没注意。

遗憾地告诉你,我们不能收留你。

一位首长模样的人过来蹲下,说那子弹不长眼睛,那大刀片子一挥还不把你粘刀片上,炮轰起来的泥巴就把你糊了。

……雷家庄敌人那二十辆弹药被炸就是我侦察的。我参加了很多战斗。最后一战,我还砍杀了五个白军。我和哥哥都是西路军战士……

哥哥也是西路军战士?叫什么?人呢?

是。叫大毛,宋大毛。

对于第三个问号,他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紧紧地捏着手中的馒头,慢慢地将它撕成块,再在桌子上摊开来。

对于二毛的无意识动作,接待同志懂了,心也就被揪住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们有原则,一年留,两年审,三年……三年……

他将吃剩的馒头和喝剩的水向接待的同志面前慢慢地推了过去。

他不再是迷失方向,而是迷茫了,不知道再该去哪里。老家能回,可回得去吗?出来两个人,回去是一个?娘问起来又怎么说?他没有方向地行走着,看太阳升起,再看太阳西沉。这一升一落之间,世事白云苍狗:国共合作了,抗日战争全面打响;大地饱受炮火蹂躏,战场上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人民流离失所、生灵涂炭……日本人投降了……内战打了起来……百万雄师过大江……一切,好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他却只在这另一个世界之外游离。

在一个县城,他看到所有人聚集在一起又唱又跳,喜极而泣,破涕为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感觉自己没有与解放军战士一起打过长江的资格,甚至杀日本人都用不着他,世事早已与他无关了,自然眼前的事是用不着探究的,即使是庆祝胜利,那又有他什么事?

人群突然高呼了起来,震天动地: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新中国万岁!

新中国?他愣住了,停下了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无从停歇的呼喊,像重重叠叠的浪涛,后浪推着前浪,拍打着二毛。

苕毛的小儿揉着眼睛撒尿,那尿刚成了线,突然又缩回,哭着跑进屋子。苕毛媳妇哄小儿,么这坏的鹅,又呷我儿的鸡鸡了,我杀鹅肉肉给我儿吃。苕毛的媳妇出门,抬头就吓了一跳。一个叫花子站在村东岗上,稻草一样蓬松的长发几乎盖了整张脸,像野人,更像鬼,难怪小儿吓哭了。苕毛媳妇心里叹道,这该是要了多少年饭的叫花子啊?

发大水了?苕毛媳妇问。二毛不答。要饭逃荒?苕毛媳妇又问,见又不答,终于醒悟过来,哑巴呀!退回到屋子里,女人还一直在感叹,这要个饭也难,别个要饭说把点郞家,他只能敲碗,难怪碗是破的。

他在那后山与大毛打过猎。他在那道场盘旋过。他在那塘埂田埂上侧着身子飞过……二毛打量了半天村子,这才抬脚向村西头走去。有人出门看到就看一阵,其他人看到有人看就也看,看二毛好像路熟地往西坡上那三间矮屋而去。人们好像想起了什么,远远地纷纷跟上。苕毛突然小声叫道,完了,我得去把我家的猪放出来。苕毛冲到前面,就去那西坡打开了屋门。两只小猪夺门而出,狂奔而去。二毛停下来,看那猪,看着那小猪跑过身边,心下能想到的也就想到了。

他走到家门前站住,转向左侧——也就是家门口的右前方山脚,那是他家的祖坟。一个老太婆在他身后杵着拐,用拐杵地,发出响来。二毛回转头,老太婆用拐往那坟上慢慢地捅了两下。

二毛移步坟前,依着坟偎下。他认得爹的坟,走前爹就死了。有一座坟卡在爷爷与爹的坟之间,那应该是奶奶的坟。在爹坟的右边,那是娘的坟。娘的坟看上去并不旧,草也不深。他的眼睛在爹与娘的两座坟之间逡巡,中间是两个空坟地。他闭上了眼,生生把一声嚎吼忍住。一瞬间,他明白了,娘这是替两个儿将坟地占了,一个是给大毛的,一个留给他二毛。

娘想得真周到啊!可是,娘知道吗?为大毛占的坟地会一直空着。二毛心痛如绞,恨不能自己死两回,可即便如此,一个人也不能将两个坟地给睡了。

新嫂从人群中出来走到坟头,正要开口,没想到叫花子并不是哑巴,开了口:新嫂,我认得你。

新嫂是二十多年的新嫂,头发花白了。

宋二毛记得,新嫂那时刚嫁到宋家岔,人长得俏,又善良,总是逗他玩。新嫂常轻轻地揪他的脸,揪了再亲;红着脸用指头撩他的小鸡鸡,说它是接媳妇的;媳妇是做么事的?生儿的;生儿做么事的……

生儿做什么呢?二毛想。

大毛还是二毛?把头发挽起来露个脸。新嫂说。

二毛刚把那头发一抹,新嫂巴掌一拍就往回疾走,口里反复叫着,再么样办?再么样办?

宋二毛很平静地看着新嫂离去。新嫂还是年轻时那样,受不得刺激。围过来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家的事情,把那过去的事当昨天的事说了。

他们没有说他爹的事,他爹的事他晓得。他们说他奶奶的事。两个孙子走后,奶奶起先陪媳妇等,叫媳妇两个碗里一个碗放一个鸡蛋,大毛爱吃,二毛爱吃,说看这法子能不能唤得回大毛二毛。奶奶说,小孩子嘴馋好吃的毛病啊,你不晓得有几爱人,爱死个人的!那鸡蛋先是剥壳放在碗里,后来是不剥壳,再后来鸡蛋有时没来得及煮,就放一个生鸡蛋。奶奶后来倔强地说,孙子不回,她是不会死的。可十几年,熬得住不?奶奶临死时说,她不是没跟阎王打商量,是打不通。奶奶反过来嘱咐媳妇要活下去,说,你就赖活着,脸皮放厚一点活着,等着看一个尸也是好的。这时人群中就有人嘤嘤哭了起来,不信二毛能像局外人样。村里人都觉得宋二毛是应该在坟前大哭一场的,但二毛只是倚着坟,没有反应。

他们说到了他的娘,他的娘是按奶奶的意思活下来了,活到了解放。新中国了,村里人都为二毛娘高兴,儿子总该回来了吧?一天天过去,儿子没回,娘就打算寻短见。有人劝,万万使不得,那畈上被土匪报复了的那个人,脖子抹了还晓得朝家的方向爬几步,硬拖出了一丈来远的血迹,还不是有一个家?二毛的娘就说,我替我的儿想了,可我的儿替我想冇?冇得人替我想,我自个也得为自个想下子。想来想去,厚着脸皮也活了这么久,人其实哪有不想活的,我是活得冇意思啊!二毛的奶奶死时没闭眼,二毛娘死时眼闭了。她是上吊死的,别人打的活结她打的是死结。那个结最后就没解开,只好用剪子剪,又剪不动,下葬时还在颈杆子上套着。剪那个结时,村子里的人都哭,新嫂就晕死过两次。

二毛不哭,没有掉一滴泪,之前就已泪流干了,倒是议论的人又掉了不少眼泪。他们在他开口前以为他是个哑巴,这会又猜想可能是脑壳出了问题,苕了。要个饭就能把人要苕了,这饭是么样要的,百思不得其解,又一阵感叹。

新嫂回家又折回来,提了一桶稻草灰热水,带一把剪子、一酒盅菜油,给二毛剪头发。苕毛拿二毛家房子当猪圈,连忙着手清理房子里的猪粪,打扫干净房子。陆续有人把自家过日子的东西一样送一点放在屋子里。大家都穷,没有太多东西送,说寡汉条子日子好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出工,可以睡到裸打钟。

二毛没做寡汉条。

不久后的又一天早上,苕毛的小儿在门口撒尿,苕毛媳妇叫着鹅再莫呷我儿鸡鸡哈,抬头又见一叫花子过来。

发大水了?苕毛媳妇问,不再问要饭逃荒就醒悟了,哑巴呀。

这回,叫花子是一个真哑巴,女的,也就是二毛后来的媳妇。

哑巴饭要到新嫂家门口时,新嫂心里一动,先给哑巴一大碗粥吃,接着躲躲藏藏领到二毛家的坟头。她知道二毛没事就在坟头发呆,有时干脆就躺在娘留给他的位置上。照说在坟头当着二毛的娘老子说合适些,新嫂想,但四下一瞄后,还是觉得在屋子里说稳妥些。新嫂一手牵二毛一手牵着哑巴进到屋里,一阵忙活拿水帮哑巴洗了,抻一下哑巴的衣服,望着二毛就等他说话。

二毛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眼前浮现的是张琴那张青春的脸。

张琴还没来得及换装编入部队,穿的还是学生服,粉嫩的脸上泛着微红。听说红军打到了通江,她就直接从家里逃出来参军,第一天就教二毛认字了。黄安的黄,这个字是黄安的安。红军中的黄安人太多了,很多四川人都知道《黄安谣》,张琴也教他唱,怀着对黄安人的崇敬。二毛不自觉地就盯上了张琴挺着的胸脯,并为此害羞。张琴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二毛的别扭。突然,远处传来一发炮弹的爆炸声,二毛的心这下飞了,起身冲出房子,向着远处正在发生激烈战斗的方向奔去。

张琴追了出来,与二毛一起站在河边远眺对岸枪声大作的山头,这时才知道二毛有一个哥哥,正在那山头上战斗。

几个小时后,枪炮喊杀声小了,山头渐渐平静。有战士陆续从山上搀扶着下来。大毛背着枪提着大刀,一身血污地跨河过来。张琴迎了上去,盯着大毛满脸的血说,红军叔叔,你负伤了,我来帮你。大毛抹了把脸,大笑,豪横地说,打我的子弹还没生出来呢!这是敌人的血。二毛过去跳起来就挂在了大毛的腰间,叫道,哥,你又打赢了?大毛大笑着说,你哥我是谁呀?大毛,黄安的大毛!张琴也就知道了大毛的名字,只是这名字让她皱眉了,如此英雄咋就没叫个好听的名啊?大毛放下二毛,从口袋掏出一把鲜红的山果给二毛,这才冲张琴问,噫,嫌这名不够响亮?那行,你读书娃给我取个好听的名。张琴真想了,半晌才说,叫德汉吧。大毛思量,爽朗地大笑,好,我,宋德汉。二毛记得,张琴望着大毛的脸,慢慢又把头低下,忍不住又看一眼,这也正像他在张琴面前的样子……

二毛啥也没说。新嫂问,你发么呆,村里有几多寡汉条子你知道不,倒是说一句啊?新嫂以为二毛听得懂这弦外之音,见二毛不答话,叹息道,别人说你是个苕儿还真是个苕儿。新嫂干脆挪把破椅子坐下,又问,你老子是么样死的,知道不?

二毛小时在家的事还记得一些。1927年11月,爹也想去打县城了,怕奶奶不准他去,就装睡,睡过了头。往县城赶时,爹在路上还是遇上了奶奶。奶奶正拿竹竿子将去县城人的当鸡鸭一样地往前赶,有小孩子跟着跑就用竿子往后拨。奶奶的竿子拨拉到爹身上,狠了一下心,就放了过去。赶到县城时,县城已经拿下,爹生奶奶的闷气,照着城门放一铳就回了。后来县城又丢了,村子里的人开始跑反。爹不跑,这才被捉住。临死时敌人问,你不放那一铳不行吗?以为没打死人就没有责任?好玩是不?爹不答,性子急就抄了近道,直接喊口号。敌人本想深究在八九月的几十次暴动中,爹还有哪些次参加了,又错过了哪些次,无奈刽子手一听喊口号就像得令了,慌了神,一刀就砍了爹的头。娘后来带大毛二毛去过豺狗洼,指着一棵小枫树说,你爹的脑壳就落在这,怕我找不着地,就在这地里种了这一棵树。

你爹是独苗。穿长衫的人往你家跑了好多次,你奶奶叫那人再莫跑,说讲的那些道理她也懂。不是她叫你娘把穿长衫那人留下的马列鞋印抹了,穿长衫的人早就被发现了,说不定脑壳也掉了。这事你爹是有想法的,加上打县城前的几次事,你奶奶照着,你爹在家就烟不出,火不冒。你奶奶是太惯着他了,才放他去的县城。你老子死后,你奶奶嘴硬说不后悔放你老子过去,后悔的是你老子没替你们兄弟俩多留几个帮手,说你娘屁股大,几多儿生不出来?新嫂眼泪出来,抹了一把,声音突然就凄惨了,你家差点就绝后了呀?

新嫂伤心了一回,平静了下来时自言自语,老了让人喊绝户头是个么味?

二毛无动于衷。新嫂鼻子一缩,说正事,这哑巴屁股大,不比你娘的小,说完起身就走,青天白日反手就把二毛和哑巴关在了屋里。走了十来步,新嫂又返回去,隔着门嘱咐哑巴,你可是答应了的,不能反悔。其实,新嫂事先根本就没和哑巴商量。

新嫂一路走,一路哭。再坐不得了,要掉心。新嫂自问自答,哪个是绝户头?我就是个绝户头。

二毛记得新嫂的男人那次打县城也去了,去得早,打了头阵,当场就死了,听说被炸得稀烂。

小孩子连着几天在二毛窗下听墙脚,都没动静。

几天来,二毛望着哑巴,望着家徒四壁,把老子老娘想了,把大毛与张琴的结局也想了,把新嫂的话与哑巴的命运也想了……无言的哑巴只是等着二毛想。第三天夜里,二毛总算是开口了,说,你愿意跟我生儿不?哑巴往铺上爬,裤子没脱躺下就两腿一㕚。听墙脚的小孩子第二天就跟大人报告了,新嫂听得又是流泪又是笑。大人问哑巴是么样的,小孩说,哑巴做死人叫,以为是要死了,原来是要他放水。大人说,这哑巴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啊,又问二毛又是么样的。小孩子往板凳上一骑,小屁股先是急急地拱几下再停下,捏着嗓子学二毛压低声地吼了起来,忍住,一会儿就好了。

哑巴不傻,后来晓得上铺前先解开裤子上的绳子再㕚腿,也很争气,一口气替二毛生了三个儿,叫大苕、二苕、三苕……后面还有四苕五苕,只是没有养活,死在“三年困难时期”。后面的两个儿子死时,哑巴哭得很伤心。二毛心疼哑巴,想着这人世间也不是日耕夜种就能人丁兴旺,之后就很久不和哑巴行夫妻之事,只将一身苦力闷不作声地倾泻在生产的田间地头。

有了儿子后,二毛说话有了对象,说一些往事,羡煞了哑巴。在儿子能懂他说的是什么时,二毛就不再讲了。儿子在听不懂二毛说的是啥时,哑巴能懂。哑巴就默默地望着二毛,知道自家男人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男人的老子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还知道有一个死得好惨的伯叫大毛。哑巴几次忍不住在村子里人多的地方吱吱呀呀地打手势,可惜没人能懂她的话。有几次二毛用眼睛瞪了,哑巴就不再在人群中吱吱呀呀了。她不说,好像一段光荣历史就再也无人知晓,委屈至极。不过,哑巴有时又觉得二毛只是嫌她声音难听。这样想时,哑巴就自惭形秽了,难听的声音是不配讲述那段历史的,二毛家的光荣历史更不是她一个哑巴能够说出来的。

天黑了,苕毛的媳妇悄悄邀哑巴去偷苕,冲哑巴说,我家是贫下中农,你家评的好像是无产阶级游民无产者,穷得连只鹅也冇得。你看你家的孩子饿得眼睛望人都冇得光。在苕毛的媳妇的眼里,哑巴更有去偷的理由。

哑巴怕二毛,双脚并着,双手撮着不动,一副怕事的样子。

哪家吃得饱?又不是光我两个偷?苕毛媳妇宽慰,捉不到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哑巴拿眼睛往屋子里的二毛瞄了一眼。苕毛的媳妇明白哑巴不是怕捉,是怕二毛 ,冲二毛就来了,哎呀,二毛兄弟,地里的几个苕么偷不得?这还不是要活命吗?

“嘭”的一声,一颗流弹击中了二毛手中的窝窝头,屑末从瞳孔中四散开来……

河西走廊几乎无日不战,攻是敌人的坚固土堡,退则无险可守;运动战反倒让马家军机动性出神入化,游击战又助了被马家军分割围歼的风险;分散不能有效歼灭数倍之敌,聚则粮食不足以保障生存。战士们顽强面对的不仅是敌人,还有寒冷和饥饿。人是铁,革命意志是钢,但有俗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饿得慌对于战士们来说是常事,在战场上饿昏过去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二毛几次与大毛见面,大毛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吃的东西给他了。大毛只要有吃的就一定会给他,没给就一定是没有,没有就一定与他一样饿得慌了。二毛完成任务途经了大毛的战场,在战斗间隙,将一个窝窝头递给大毛时,没想到竟被击了个粉碎。敌人又开始冲锋了,每一次冲锋,就像浪拍沙滩,岸上会冲上来一些敌尸,也会带走很多战士……

哪里来的?大毛吼道,显然是对窝窝头的来历有了怀疑并不满。窝窝头的确是从一户已经逃离的人家找到的,那户人家也并非逃离了就不再回来。二毛狡辩,我是写了条子的。大毛在密集起来的枪声中吼道,张琴教你认识几个字了?你打圈圈叉叉的条子也算数?二毛两个字值钱了?二毛眼圈红了,哥,我一直记得那把红山果……那把红山果是大毛在战斗中冒着生命危险采摘的,并因为诸如此类的事违反战场纪律迟迟才被提升为连长。大毛摸了一把二毛的头说,那时你还小,现在你大了,我们不再只是为爹一个人报仇了。快回你的部队上去……二毛奔跑不远,回头只见敌人已经冲入了阵地。大毛陷身肉搏,手中急需一把大刀。二毛返身奔跑,可是跑得并非真的有那么快。刚好有一把大刀在地上,二毛飞起一脚,将刀踢向大毛。看到大毛捡起了刀,二毛继续向着离开的方向奔跑,眼里含满了泪水。几次见面,大毛再也没有霸气地重复那句听了多次的话——又打赢了!已很久没有打过胜仗了……

二毛记得大毛的那把红山果,也记得这个窝窝头。

某档案馆中一本被战火焚烧过的日记残片为张琴的遗物,其中写到了这个窝窝头。子弹刚好击中二毛手中的窝窝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张琴是这样想的,那子弹偏一点也许击中的就是德汉或二毛,冥冥之中窝窝头好像是以另一种方式救了他们的命。活下来也是一种战斗……

哑巴心目中的二毛是巨人,她怕他,更怕给他脸上抹黑了。哑巴知道二毛也饿,发呆的时候就是在硬扛着。

就算大人能扛,小孩呢?

三苕之后是有四苕的,可三苕之后又没了四苕,也没了五苕。

二毛兄弟,你不要在外面老实,家里狠。苕毛媳妇急得跳脚,转而央求,人是铁饭是钢,二毛兄弟,算饭是铁,你是钢好吧?你做钢也是硬挣着的,还不是为了儿……

一次河西走廊转移途中,大毛与二毛汇合在一起,二毛抱住了大毛,哽咽,哥,我们为什么打了败仗啊?大毛迷茫地望着非战斗人员大于战斗人员的转移队伍,回答的是一个还回来的问,我们打了败仗是为什么?整个队伍似乎都在思考这同一个问题,因为整个队伍只是在默默地行进。大毛、二毛、张琴的队伍分分合合,张琴在队伍中停下来,远远看着搀扶着的兄弟俩。

媳妇是做么事的?生儿的;生儿做么事的……

娘叫我去借盐,娘叫我去借盐,哦嗬,娘叫我去借哦嗬,娘叫我去借哦嗬。

二毛兄弟,先让孩子活下来,吃饱了再弄死他,行吗?苕毛的媳妇说。

二毛没说什么,转过身去,进里屋。跨房门槛时,二毛的头不由得低了下来。

哑巴随苕毛的媳妇去了。苕毛媳妇在路上说,让你家二毛出工也磨洋工,莫只顾低头做事,要时不时地抬头看一下别人在做么事,是在玩呢,还是在假装卖力?要个饭还真能要苕人?哑巴听了只把两个巴掌一拍,摊开来两手还是空的。

苕毛媳妇说,不然以后做事,人家还是挑重活让他干;抬个扛子,扛子上的绳子还往他那头挪。上次,我就看到他脚砸了,腿脚恁好的一个人,当时就露出了跛相。

二毛身上的伤多的是,平时不爱脱衣服。哑巴回想二毛和她做事的情景,那是拿驴当马骑了,红了眼不要命地策马狂奔。她碰触到那些伤疤时,二毛一个激灵后才会停下来。只要她的指尖抚摸上那些伤疤,二毛就软了。

第二天,哑巴见拐毛拎着一些铁器,带着人就到了家里。拐毛问,还有铁冇,做点贡献?哑巴摇头。拐毛就吩咐身后的人,把吸铁石拿出来。哑巴一听就往灶屋跑,护住锅。

有人笑,留着它煮苕?有的人偷苕没被人捉到,可吃多了会放屁,就算夹着一点点地偷偷放,以为不出响就闻不到是吧?

二毛从另一个房里出来,直接进了灶屋。外面的人听灶屋里一阵拉扯后,哑巴做死人叫,正想探头看个究竟,二毛拎起锅就出来了,老着脸往堂屋地上一丢,那锅就破了。

拐毛觉得二毛是给他脸色看,这态度与当初最后入社的一个人态度是一样的,偏着脑壳说,别说是拿大帽子压你,你这是对大炼钢铁有意见,有好大的意见!人家吃大锅饭砸锅都是砸得笑,你还留个锅?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有意见,好大的意见,把葫芦整成了天那大的意见!

哑巴嘤嘤哭泣,护着挤在墙角的三个孩子。

二毛只低吼了一声,滚。

拐毛一群人走了。二毛站在堂屋,听见拐毛出门就从牙缝里咬出来的声音,我早晚整死你!

二毛去坟头坐着的次数又多了,盯着那两座空坟静坐。这一年的事似乎比往年多些,这大炼钢铁就是一件,吃大锅饭也算一件……墙上标语也多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墙不够用,那条“掀起农村合作化的新高潮”,也被“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覆盖。与此同时,大字不识的拐毛在家里装模作样,将婆娘已折成了条的报纸又打开来看,也常拿倒了,让认识三两字的人们拼凑着,从上面感受着国家的突飞猛进、热火朝天地生产、粮食亩产十万斤等令人振奋的消息。

苕毛的媳妇邀哑巴偷苕的次却有增无减。哑巴烤的苕好吃,三个儿子都爱吃烤红苕。

批斗是从青毛的老子身上开刀的。青毛的老子是小土地经营者,最不想吃大锅饭的就是他。一个月前,从青毛家猪栏里出肥挖出七八块袁大头后,人们才醒悟为何就他家不想吃大锅饭了,也翻动了一些往事。据说,以前有一个通讯员战士赶夜路,晚上借宿在青毛家,被青毛的老子蒙了,偷偷提头跑日本人那里邀功得了很多赏钱。谋财害命这事儿有点大,不能瞎说。苦于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不然早就毙了。又碍于青毛家户大,害通讯员性命的事也只能背后偷偷议论。拐毛吊了青毛老子的飞机,瞅准他家后生打一个岔就一顿粗棍相加。细棍容易打出痕来,粗棍打得实,伤不了皮肉,但伤里头。数次之后,青毛的老子就吊脏窦,解大手后那肠子得用手送回去。

哑巴偷苕也被揪出来斗了。拐毛要揪出幕后黑手,问哑巴,是谁指使你捡最大的苕偷?还一偷一大边,挖人不怕眼睛瞎?

哑巴望苕毛媳妇,吓得苕毛媳妇往人后躲。苕毛媳妇才是专挑大苕偷的,搞急了就一偷一大边,一条条苕埂子偷得像瘌痢的脑壳,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到。

你么不晓得间空偷呢?拐毛讥讽地问,装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哑巴胆小,怕人发现,就是间空偷的。她不像苕毛媳妇那样贪心,专捡苕埂裂缝粗的地方下手。她连一个小苕都没舍得嫌弃。

拐毛陡然变脸,厉声道,你以为间空偷罪就轻些?间空偷才是行家里手,偷成了精。今天偷一点,明天偷一点,一座金山间着空偷光了也冇得哪个晓得。间空偷比一偷一大边更可恶!哑巴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比苕毛媳妇的罪孽更深一重,难怪没斗苕毛媳妇。拐毛再问是谁唆使偷的,哑巴就指自己的嘴,意思是这张嘴要吃也说得通,是这张嘴说不出话来也说得通。

二毛没被供出来,但也没有幸免于批斗。斗哑巴本来就是一个引子。

过了数天,二毛就被拉了出来。拐毛开了口,要过饭的人偷个苕算个卵子!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和媳妇弄出来那些动静,就有人晓得,何况你和你那几个不懂事的儿把子说的话呢?从国民党要饭回来,那不是英雄也不是孬种,可要是从红军队伍里当逃兵要着饭回来,我呸!

逃兵?二毛脑子里一轰,明白这就是挨斗的根由。他想,自己不是国民党的兵,可也不是红军队伍里的逃兵。如果真是红军队伍里的逃兵,那吊飞机是应该的,可自己这不冤吗?

拐毛问,你总不是哑巴吧?

不是逃兵,可又能说什么?能说部队不要他吗?二毛说不出来话,想起自己的流浪,想起了兰州那个四合院里接待人的话,一年留,二年审,三年……那是一个痛,必须忍住的痛。

拐毛见二毛无话可说,胆子就壮了,试探地问,吊你的飞机,你冇得话说吧?

二毛没有话说,向吊飞机用的梯子走去,手伸进绳套里。这让所有人意外,人们面面相觑。吊逃兵的飞机这是不是有点过了?比不得青毛老子害了通讯员的命。有人慢慢站出来,拉扯着绳头,将二毛缓缓地吊了起来。

哑巴起身就被人按住了,挣扎着,眼神复杂地瞪大着眼睛。男人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英雄显然不是能被吊起来的,吊起来的只能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难道男人不是英雄?可是,二毛看到挣扎的她时,那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又让她看到的分明是英雄。那眼神同时是不要她哇哇叫,那样的声音难听,丢的是英雄的丑。

拐毛口溅白沫。我们村子不大,可是,早年为革命死的人却不少,是一个什么村子?是宋家岔,一个革命的塆子。我老子是打黄安死的,新嫂男人是打黄安死的,还有苕毛的老子,光毛的老子……是他们流光了血,才把黄安染成了红安。我们村没有孬种,能容得下你这样的逃兵吗?一村子人的脸让你丢光了……

二毛又想起了撵大毛回家吃饭那路上的情形,当时不觉得,过后每一次回想,不免热血沸腾,油然而生敬意。这些卖脑壳的人的后代,怎么会不痛恨逃兵呢?不恨还算是红二代吗?

已经有人动手拿棍子往身上打了,二毛感觉不到痛。

二毛没有挣扎反抗,这让拐毛很是愣了一会,回过神来就亢奋了,指使将粗棍子换成枝条狠狠地抽。

批斗会上议论纷纷。二毛这是不是默认了?要是当了红军,咋又要饭了?肯定是当了逃兵,哪能见枪一响就怕了呢?可惜了,没死就该日打夜吊撑到现在再回来,那当个将军也是有可能的。拐毛的老子、苕毛的老子他们要是活着,现在肯定能当县长,官只有越做越大的。可他们才不会当逃兵哩,他们个顶个地叫响,那都是见枪一响就将脑壳别在腰上往前冲的人……

二毛听着,好像渐渐意会为何要下狠手吊青毛老子的飞机,只差没明说是为那个通讯员战士报仇雪恨,就咬了牙,承受着枝条在身上的抽打。他感觉抽打中有对英雄与孬种的爱憎,越是抽打,越是敬重英雄,反而希望抽打得更狠一些。他想起了大毛的惨死,眼前的这些人对大毛肯定也是崇敬的;又一想,与大毛的死比,这点皮肉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愤怒与发泄的人们又换人接过了枝条。枝条一下一下地落在二毛的身上。挣扎着的哑巴将头痛苦地深深埋了下去,枝条每一下抽打,都令她的肩膀耸动一下。

二毛的思绪又回到了河西走廊,只是这次的画面之中,竟透着浪漫的色彩……

又一次苏维埃政府成立的庆祝大会在硝烟未散中召开,场面热烈。张琴在会上唱了首歌,共产党领导真正确,工农群众拥挤多,红军打仗真不错,粉碎了国民党的乌龟壳……二毛看到大毛在人群中抱臂看着张琴,那样子仿佛胜仗后欣赏着自家妹子的庆祝表演,尽管已很少打胜仗了。当张琴唱完从台子上下来后,二毛刚冲过去,大毛就从后面过来左右一邀,向前走去。他们经过分发没收财主财物的摊前,帮忙分点财物给群众;经过焚烧地主地契的火堆,就丢一两张地契进火堆……走过一面墙,那墙上正在刷标语,大毛怂恿着张琴也刷一条。张琴问,刷什么?大毛回答,打通国际线路,接通苏联。张琴说这条前面有地方刷过了,再想一条。大毛想了,拳头一捏,只伸食指点着说,你就写两个字——打赢!大毛话说得很霸气,样子也很拽。几年以前只要大毛这个样子,那时还小的二毛心里就有了底,听着枪炮声就不会担心大毛的安危了,此时听了心中泛起的却是莫名的哀伤,让人隐痛。张琴笑了,哪有这样的标语啊?以前只要大毛霸气一露,张琴就会把头低下,再看一眼。她低头笑,这样的标语,也只有你黄安人想得出来。

他们找了一处土包坐下,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大毛冲张琴说,你有文化,好久没听你讲课了。张琴讲了,讲她们张姓的故事,说的是张骞。大毛说这个人能耐大,可以。张琴又讲了霍去病的故事。大毛说这讲的一个比一个厉害,沉思了一会突然问,他死时二十三岁吗?张琴问,怎么要确认这个啊?大毛沉默不语。张琴猜到了大毛的心思,说,很多英雄,人们只记得住他们的丰功伟绩,也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却少有人记得他们死时具体的年龄。

在张琴的讲述中,大毛二毛第一次听说有部落叫月氏,有官职叫啬夫,有联络点叫驿站,而驿站又叫置。大毛叹道,河西走廊呀河西走廊,百感交集。在张琴的讲述中,他们的眼前竟展现出了一幅远古的画卷:西域各国使节、朝廷官员及其家眷、归顺的羌人、安置的流民,驼队、牛车沿着河西走廊往来不绝,一派升华景象……

大毛站起来张开双臂,忍不住突然一声大喝,万国来朝!

张琴看一眼,见那气势,可比君王,又低头一笑,哼了一声,黄安人!

你也讲一个啊,张琴说。大毛怂了,抓了半天脑壳,这才说,那我说我们黄安。张琴说好啊,就支着脑袋听大毛讲。大毛装模作样,说,我们黄安花生多,那东西可不是长在地里的。长在哪?张琴问。大毛望了一眼四周荒凉的景色,很难看到一棵树,说,都长在树上。抱着树一摇,你要是张着口,那花生就落在你口里了,叫落花生。二毛听得偷偷笑。张琴的样子没有一点怀疑,反倒感觉新奇,一脸向往神情。张琴又问,你说你们那里苕多,那苕又咋长的呢?大毛眼珠子就转,一看就是笨人要撒谎了,说,那不叫苕,那叫实心红藕。实心红藕长得深,长在地底下有好几尺深哩。张琴问,咋长那深,那挖起来不费劲了?大毛回答,实心红藕金贵啊,是我们黄安的宝,人人爱吃,不长深点还不让人偷光了?那雪莲和灵芝金贵,不是才一个长在雪山顶上,一个长在悬崖上?二毛忍不住,说要撒尿,去了土包后面笑。二毛笑完刚起身又蹲下了,想给他俩一个空,好单独说一些重要的话。可是,他们一直没有说啥重要的话。张琴又问,实心红藕是这样的,那苕又是什么样子呀?二毛就听大毛糊弄说苕不是吃的,张琴好奇地问不是吃的那能是什么。大毛说,我们黄安人就叫苕。张琴惊叫,哎呀,苕,说的就是你们黄安人呀?张琴又疑惑,咋不叫黄苕,叫红苕呢?大毛答,心是红的,叫红心苕,也有叫实心苕的。二毛嗤嗤地笑,又得强忍着。

拐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你笑什么?二毛似不闻不见。拐毛招呼人,给我换家伙打。

与张琴分手后,二毛偷偷对大毛说,哥,你瞎说她都听你的,有的话你么不说呢?大毛望着茫茫四野,沉默地摇了摇头。

二毛像大毛那样沉默地摇头。

拐毛如同受辱一般,招呼人,给我再换家伙打。打的人又换家伙了,一棍子打在二毛的腿上,咔嚓一声,棍子断了,二毛的腿也断了。拐毛脸色大变,大有不好收场的架势,壮胆叫道,你老子打黄安去迟了,那只叫凑了一个热闹。他本可以不死,那死也是他自己白送的一个死,是没打成黄安心里有愧。你说大毛是在红军队伍里死的,谁知道呀……

二毛顾不上痛,突然愣住了,拿眼睛横定了眼前的拐毛。

拐毛胆怯地叫,你想吃人?就叫你逃兵,逃兵、逃兵……

二毛挣扎着,梯子歪了,大叫一声,我日你娘,老子和你拼了。

拐毛向身后众人望了一眼,没人给他壮胆。不过老子英雄儿好汉,他嘴里依然叫着,你一个逃兵,好大的胆子,还敢骂人,假装去操家伙。哑巴听二毛一骂就冲到屋子中央,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堆。

门突然开了,新嫂闯进来叫,我绝户头死得!来呀,我不怕你们的三叉戟,你们来斗我这个绝户头啊!我是绝户头!绝户头!

人散了,新嫂累了,嘴里还在念叨,绝户头、绝户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二毛躺在床上,腿上打了石膏,闷闷不乐,辗转反侧。哑巴吱哇,他不听,就找来了新嫂。新嫂说,拐毛疯了,你跟疯子计较个么事?说你当逃兵,你干脆就说你没当过兵,几好?气死他!要是觉得委屈,你就多看一眼几个儿。他们平平安安长大,比什么都称心如意。你娶了几好的一个媳妇,我说她会生儿吧。新嫂望一眼哑巴,以为稍带夸奖了一下的哑巴会对她投来感激的一瞥。哑巴一脸凄楚,刚出生的四苕夭折了也才是几个月前的事。哑巴在四苕死时用拳头捶打了二毛,不相信他说的话了:我有一口吃的,就饿不死儿……新嫂叹息了一回,刚要开口,二毛翻了一个身,面朝里墙。新嫂说,我晓得你心里不痛快。千不该万不该说你老子打黄安城没赶上,没赶上那也放了一铳呀。那一铳也没放空,打在城墙上挂的那块牌子上,还有一个眼呢。说他的死是白送的,又有几个人舍得把命白送给出去的呢?他是可以躲过一杀,怪就怪他是黄安人,苕啊。我那死去的男人也苕,我不怪他……

二毛动了一下,新嫂以为他要翻过来,却还是面朝里。新嫂思忖了一下,说,大毛死了,拐毛说不晓得大毛是么死的,他拐毛这就眛良心了,村里哪个背后不说他缺德。二毛又动了一下,新嫂趁劲说,拐毛以为就只他老子一个人为新中国做了贡献,爱他的老子,恨青毛老子那样的人。青毛老子上个月死了,他的恨还冇解,还不拿你当逃兵斗?叫拐毛的都不是好人,落不到一个好。死去的上一辈人要是都保佑他这样的人,我第一个就和我死去的男人不愿……

新嫂说了很多,还有事,见二毛不听劝,就嘱咐别再在床上翻来覆去,骨头越是难好,唤过大苕、二苕、三苕床边看着点,就离去了。

三个儿子来床边叫爹,二毛慢慢才翻身过来。

清明节到来,村前屋后有些动静,二毛挣扎着下床,石膏还打着,搬着腿还能走。

二毛拄着拐杖来到屋前右侧的坟前,三个儿子在哑巴的指挥下让坟上见了一些新土。二毛默默给几个坟上各自抓了一把土,站了一会,平时要对他们说的话早默默地说过了。在奶奶的坟前,他在心里还是说了一句,我记得你的小脚。奶奶迈着小尖脚拿着竹竿驱鸡赶鸭的情景好像如同已见:奶奶在村前去黄安城的路上将大毛往后拨拉了下来……回屋前,二毛不去拿眼睛看两座空坟,三个儿子在那两座空坟上挖土玩。

二毛开始坚持在屋前慢慢走动。这天早饭后,新嫂往这边跑,有事的样子。新嫂老了,腰勾狠了,腿也有点扫地,跑着跑着,突然摔在了地上。二毛不能过去扶,新嫂自己爬了半天,滚了一身土总算爬了起来。新嫂过来,身上的土也不拍,就拉二毛靠墙站了,露出神秘的样子说,你晓得不,县里在建一个园子,在稞子山上,好大一个园子!二毛见新嫂这个样子,感觉这一定是一件大事,而且一定也与他有关。新嫂说不清为什么要建那园子,不过二毛最后总算有了意会,明白那园子是干什么用的。二毛问,你么晓得县里在建园子?新嫂就压低声得意地说,我偷着到处听啊,拐毛几个人在那偷偷说,见我拢去了就不说,想瞒着我,冇想到我偷听到了。你晓得我耳朵几好啊。

二毛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就把石膏敲了,拿了拐杖出了村,往那县城去。快进县城时,二毛思考再三,在路边找了一处小树丛,将拐杖藏了。

到了稞子山,二毛才知道园子已开建了一年多。他围着山走了一圈,用脚丈量了大小,心里很是受用。做工的石匠客气地问,干部,满意不?二毛闷声点了头,好像真是个干部,就是衣服穿得破旧了些。二毛问,这跟哪个建的?石匠回答,为红安闹革命死的人建的。二毛又问,那搞清楚红安死了几多人?石匠拿不准,说,死得不少,听说死了十多万。二毛想,十多万人这园子不一定挤得下,又问,那十多万人里都包了哪些人?石匠回答,有名有姓的都在里头,没名没姓的也在里头。一问一答,石匠就看出二毛不是干部,放下活陪他说。二毛问,那么样算是闹革命的呢?石匠说,我老子是肃反时错杀的,这样的也算。二毛又问,那有名的没名的么样放在这园子里?石匠答,有名的就写一个名放这园子里。那没名的,我也说不好,一样的死就可怜多了,不过政府总不得让他们做孤魂野鬼吧?二毛再问,那么样叫无名无姓呢?石匠说,无名无姓也是娘生的,死得冇得人晓得,有名有姓也就变成了无名无姓。二毛问,不晓得,那政府就不管了?石匠说,政府肯定要调查啊。

二毛回到村里,好像变了一个人,见人打招呼,你吃饭冇?三哥你哪里去?啊,是婶呀……

站在门口,他又拿眼望坟头,更多的却是望村东头进村那条路。哑巴开始还奇怪,后来就不管了。

县政府忙于成立人民公社、一平二调三收款;公社忙于修建大型水库、万头猪场;大队忙于改田开荒;小队听从调遣,哪里需要去哪里。人们热火朝天地忙于改天换地,直奔共产主义社会而去……这些与二毛的心事都沾不上边。

慢慢地,二毛又不爱说话了,出门不再习惯性地望一眼坟头,也不向村东头张望。

在快一年之后的某天,新嫂和苕毛媳妇一起跑到了二毛家,像天大的事样来报喜。二毛以为是货郞担来了,叫哑巴拿鸡蛋去换针线,没想到她们争抢着说的是村里来了几个县上的人,调查摸底为革命死的那些人。录了好多家,县里的人正坐在拐毛家录,新嫂说,把我男人也录上去了。我公公也录上了,苕毛媳妇也欣喜地说,又补一句,可能还有照顾哩。新嫂就很骄傲了,说,照顾倒事小,这是国家还没忘记他们啊!新嫂说完拉起二毛就往外走。苕毛媳妇叫哑巴把三个儿子带上一起去,冲二毛说,快走,把你老子你哥也录上去。你家穷连一只鹅都冇得,得一点照顾么要不得,也免得叫你老子你哥死得黑旮旯里去了。新嫂说,他们命都冇得,晓得你们有了点照顾日子过好了,在阴曹地府也安心些。哑巴好像日子终于熬出了头,就拉着孩子吱吱哇哇地跟上。二毛尽管有点跛,脚上还是很有劲。

赶到拐毛家门口时,县上的人已走到了村东头进村的岗上,见二毛一家人要追来,挥了一下手,并没有返回的意思。

新嫂和苕毛媳妇喊,回来,还有二毛家的没录。哑巴急得哇哇叫。县里的人越走越远,二毛抬了一半的手,也慢慢地放了下来。

新嫂在转年的开春后就死了。拐毛负责安葬大小事项,搞得很热闹,不认识字却拿着追悼词,全靠自己发挥。拐毛说,新嫂死得很喜不过,很满足,很光荣。别说得了三天照顾,就是得了一天照顾,她死得也是闭眼的。为什么迟不死、早不死?她这是得了信,赶着去跟他男人报喜了。国家的照顾年年有,往后也有,纸钱烧给她……

二毛的老子是与新嫂的男人一起落实的政策,哑巴很高兴,三个儿子也高兴,但是,二毛反而心情更沉重。大毛呢,为什么没有给他落实政策?

大毛死时的一幕,时时如在眼前。二毛尽力不要去想那一幕,白天苦做,夜里又恢复了与哑巴的夫妻生活,觉得那样容易入睡些,可是只要一睡着,就又到了河西走廊,醒来才能从迷宫中走出来。每到领取老子优抚金的那天,二毛必又梦游河西。

日子过得很快,二毛老了,背驼了,头发花白。哑巴在分得了责任田那一年死了,吃了一顿饱饭,传言是撑死的。此时的三苕还在读书。大苕结了婚,为二毛添了两个孙子,添第三个孩子时就犹豫了。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就多了……二毛说,生,今年我还能多打点谷子。二毛拿谷子还做了两吊小吊酒,边喝边看着孙子,喝得涎吊鼻子流。二苕参加了工作,时常带女朋友回来。女朋友逗小侄子,爷爷呢?小侄子说,爷爷又喝酒了,喝死了。一行人就去床边围着,看二毛鼾声如雷,不知道眼前的老人已是神魂出窍,又入河西,梦里硝烟战火,铁马兵戈。

1983年,伍修权等一批中央老首长呼吁,将当年西路军流落失散人员一律改称为“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老战士”,落实相应政策。1988年秋天,拐毛拄着拐领着县上一行人,径直来到二毛家中,说是来落实西路军老战士的政策来的。来人将一份西路军红军战士光荣证放到了老人手中,说,这是您老的光荣证,请收好。失散后,你去过兰州办事处,幸好那里有你的登记。老人双手颤抖地接过证书,泪水瞬间滴落在上面,打开来,认得宋二毛三个字。来人是领导,习惯性地背着双手。老人合上证书后,就望着来人,见来人不动,就转到来人背后去察看那背着的双手。来人被弄得莫名其妙,团团转,只得摊开双手,并没藏着什么。老人接着就要去翻领导放在椅子上的公文包。拐毛拦住,说,二毛兄弟,你别难过,没有大毛的证书。二毛踉跄了一步,不相信地望着来人,口中喃喃,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来人明白过来,解释说这一次只是落实他二毛的政策。我们也听说过你有一个哥哥名叫宋大毛,他那属于阵亡将士。很遗憾,在阵亡将士那块,我们并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他的资料,所以……来人再次双手一摊。

大苕叫媳妇弄了酒菜,将二苕三苕也召了回来,还将拐毛也叫上了,庆祝老子回归的光荣历史。酒桌上,老人一句话也没说。三个孩子和大儿媳妇毕恭毕敬地敬酒。拐毛的儿子来找老子回家吃饭也入了座,双手敬酒。拐毛也敬。二毛把所有的敬酒都接了,喝的是酸甜苦辣。酒桌上,拐毛为批斗二毛的事认了错,说,那段时间真像一场梦,我怕你是一个逃兵,怕呀!不是逃兵就好,我敬你。拐毛最后喝多了,喝得哭,说自己身体不好。挖一座山容易,想多活一天比挖一座山还难,死活由不得人。他怕是活不长了,要二毛多活些日子。只要二毛活着,总有一天会等到给大毛的一个说法。

老人说,阎王叫你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

老人自然也喝多了,席未散就去睡了。孙子又叫,爷爷喝死了。

五年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颁发“革命烈士证明书”,发放时再次没有大毛的证书。

时间一晃到了2007年。这一年拐毛死了,是死在县医院的。拐毛临死前偷偷从医院回了一趟村子,告诉老人,县陵园建烈士墙了。拐毛说,我活得也算长寿了,可不该得这个病受这个痛啊。这是有因果的,斗你我就落不到一个好……这样也好,只要还有因果这回事,大毛的事就好说。

大苕超生被罚了三万元之后,就去县城卖烤红苕了,搞个体经营。大苕接到了老人电话,叫把摩托骑回去,接他到县城住几天。大苕说,你八十多了,敢坐,我还不敢骑哩。老人就在电话那边说,我在后面坐着不动,你把我捆在你背上。大苕放下手中的活无奈地摇头,老人是越老越固执了,不然电话会一直打,只得去街上叫了辆的士。

老人进城就叫直接去烈士陵园。进陵园看到纪念碑,老人站住敬了一个军礼,就叫扶着去烈士墙。大苕明白了老子的意思,有点无奈地说,你叫我在这边看了再跟你说不就得了?走到烈士墙前,老人没想到墙上的名字那么多,密密麻麻一片,一个字也看不清。大苕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墙上有爷爷的名字,塆子里其他人的名字,宋大毛的名字却没有找到。老人记得早年那个石匠的话,那些有名字没名字死去的人都在这园子里头。这陵园是为他们修的,大毛有名有姓,当然是有份的,不是说有名的就写一个名放园里吗?可是,这墙上怎么就漏掉了他的名字呢?老人坚持要大苕再念一次,等念了一半,就又叫大苕先回去。大苕走后,老人一个个摸那些名字。

几天来,老人上午就带了干粮来到了烈士墙前,从这端到那端,来回走,累了就坐下来歇会。有人经过,老人就叫别人帮忙念一下墙上的名字,慢慢抬起手来,抖抖索索,游移不定地指那墙上的名字。过路人没法念,不知道老人指的是哪一个名字。有年轻人经过,老人就过去说年轻人的样子像大毛,对方第一反应大毛是不是哪位明星。年轻人不懂老人说什么,老人也不懂年轻人说的是什么,没法交流。一队游人来到烈士墙前鞠躬,老人赶紧往边上让。老人站在旁边,认为他们并没有向大毛鞠躬,就用那羡慕眼神巴巴地往那墙上的名字望着。第二队人鞠躬时,老人又让开,但这次却像大毛跟在身后,怯怯牵扯着他的衣角。他转身用手往后推,低声悄悄说,莫怕,你受得起。挤到墙中间去,反正他们看不到你。

在一个上午,大苕被叫到了政府大楼,没想到是位县长找他。县长递烟泡茶,说,你烤的红苕很有名,听说是带着情感烤得才那么好吃,但摊点有时占了公共场地,是我给你网开一面了。大苕先一愣,立马受宠若惊,就要站起来。县长让坐,说,找你是为了你父亲的事。陵园工作人员怕他倒在了陵园,每天给他送水送饭,这下倒好,就差在陵园住下来了。县长皱着眉头说,近些天有各地领导来陵园参观,你说领导是过去与他握一个手呢还是不握?县长接着一咝,握了,搭住了手又该说些什么……

下午大苕及家人与县长一行人去陵园劝离了老人,边走边说。县长对老人说,我听了几个部门汇报,你们是红色一家。老人嘴里念叨,大毛,大毛。县长说,关于宋大毛的事,我们早知道。县上领导进京也会常去拜访一下家乡老首长的,几年中都没有忘记问一下宋大毛的情况。只是老首长们一年一年地离去,活着的也都很老了,回忆很有限。没有资料、没有遗物……老人眼中又露出了茫然的神情,看起来是那么可怜。县长立即说,不过要相信组织、相信党、相信人民,先烈是不会被忘记的,最终会有一个结果……老人边走边自语,我不信他,他这说的就像是从来就没有宋大毛这个人。走过纪念碑前,老人又敬了一个军礼,原地站着转了一圈,找到县长,也敬一个军礼。县长慌忙去捉老人的手,身子不由自主地侧了一下,好像挨了一记重拳。

出了陵园,县长嘱咐大苕,老人年事高了,你们多多照顾好老人。宋大毛的事,不仅仅是他老人家一个人的事。

老人从县城回到村子不久后,就闹着要去河西走廊。老人说,这多年喝酒日子过得快些,人是撑着的,么不怕我活不赢哩?儿子们坚决阻止,说,快九十的人了,身子骨不行,恁远的路,你走得动?老人又说,我会跑。儿子鼻子一酸,说,大爹死的那块地,当年你就没有找着,现在过去了几十年,还能找到个啥?在教育系统上班的三苕已经年近五十了,为此破例地特意申请去了甘肃贫困地区支教。三苕在河西走廊一棵树下默默站了很久,一块牌子写着一位将军在这树上系过马,有人为此将红布系在了这棵树上。这还仅仅只是一棵树,这棵树还仅仅只是系过将军的马就这样了,若是将军本人在树上倚过,那人们是不是就要对着它磕头?大爹啊大爹,你的血流在了哪里?有谁记得?三苕感慨不尽,又想,爷爷死的地方长出了一棵枫树,大爹若是死在鲜花遍地的家乡,不说人人记得,至少会有一朵鲜花在他死的地方摇曳,哪似这河西走廊寸草不生。三苕在河西走廊的地图上打了许多方格,和当地朋友从那些方格的地里一处取一把土,相信总有一把土掺和着大爹血染过的某一颗沙子。

土一点点地从远方寄回。儿子们以为老人要将这些土葬在留给大毛的空坟里,老人却用红布做了一个袋子,将土装上,挂在胸前,抱在怀里。老人围着那空坟转,有几次想把那土葬了,但每次都会想起大毛临死前的话,接着想起娘的话。大毛叮嘱,我打败仗了,别告诉娘。娘说,打不赢,你就莫回来。望着眼前的空坟地,老人为难了,对这空坟竟心生了敬畏,仿佛空坟地里射出一束束金光来,令有可能染着大毛鲜血的河西土无法下葬。

谁让大毛他自己打输了呢?大地上所有被革命人血染过的土,都浸染了悲壮,唯有河西走廊的悲壮中多出了岁月漂不尽的凄惨。大苕说把那土埋下吧,老人反倒将土越发地抱得紧了。

老人的大孙子在网上寻找关于宋大毛的一切线索,发寻找宋大毛烈士相关信息帖子时谈了一个红三代女朋友。有一天大孙子和女朋友赶回家来问老人,爷爷,大爷爷又叫宋德汉?老人点了头。他们认为这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辗转提供给政府及其相关部门。

又过了不少时日,党史办终于来人了,带来了宋大毛的消息。宋德汉被登记在了四川某地的烈士名单中,当地正准备给他立碑呢。

老人听清楚了,也疑惑了。怎么让四川占去了?大毛打过仗的地方又不只一处两处,还能由着他们抢?

来人解释,河西走廊某档案馆中收藏了一份名叫张琴的烈士的日记残片,被战火烧得所剩无几了。张琴是四川人,残片中刚好提到了宋德汉,当地将两名烈士作为了未婚恋人处理。来人出示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残片上的字依稀可辨:我给他取名宋德汉,这是一个小小的秘密……有一个大师给我算命了,说我未来的夫君是川中一位有德之人,功可堪比汉朝大将霍去病,名字与川中某村名同名……

来人说,字面上推敲,谁不以为他就是四川人呢?

老人的回忆又被勾了起来。大毛买了一顶羊皮帽,让他送给张琴。张琴戴那帽子时,他不敢多看,就低下了头,因为张琴那样子太美了。张琴说,别不好意思看啊,德汉肯定要问我戴这帽子的样子。你看好了,回去好说给他听。二毛仍不好意思抬头,看了一眼就记住了张琴戴着那帽子的样子。就是在那一低头时,二毛瞥见搁在石头上正写了一半的本子,伸手要拿,张琴一把抢了过去。二毛问,写的什么?张琴说是日记,还解释说日记是不能给别人看的,是秘密。二毛记得那字迹像张琴一样娟秀。

叫他们还回来,宋德汉就是宋大毛。那是我家的大毛。老人倔强了起来。

经过交涉了,那边没打算撤。宋德汉是红安烈士,但是他又何尝仅只是红安的英雄。他是我们国家的英雄,全国人民都可以祭拜。四川是弄错了宋德汉的籍贯,可是,我们又怎好拂了人家崇拜英雄的好意?再说了,我们也得替张琴烈士想想,将他们再分开岂不是太残忍了?

来人说这样的结局是很好的,还征询地问,您说呢?

地方作协听闻了宋二毛老人的故事,经常有人三五成群地过来采访,以此创作的作品在省市都获了奖。老人讲述的是宋大毛的故事,故事颠三倒四,听的人只能拼接。老人说着说着就瞌睡了,涎顺着嘴角流,一个动静又慢慢睁开眼,见采访的人还在跟前,就问,你是问大毛,还是问宋德汉?

老人住进了村子东头大苕做的新房子里。不久大孙子结婚了,又为老人添了一个曾孙子。大苕已回村在豺狗洼那边办了一个红苕产业基地,总有人来人往,家里常年热闹。二苕和三苕两家拖儿带女回来看望老人,也住在大苕的宽屋大院里。几家的大人在院子里喝茶聊天说事,那手机搁在一边。孙子们也有手机,零食吃一口就丢了,腾出手来玩游戏、玩抖音。小孙子逗曾孙子在地上玩,地上摆了一地火车、木马、小钢琴等玩具。曾孙子玩套娃,大娃娃揭开里面还有一个小娃娃,再揭开,里面还有一个小娃娃,再揭,还有……老人看了半天,看不明白,就要曾孙手里的套娃,往孩子身边挪。曾孙子对老人身上挂着的土早就好奇,老人抱着土却不让摸,弄得曾孙子哇哇大哭。大苕、二苕、三苕围了过来,哄着哭着的孩子把那套娃给了老人。老人接过套娃,也玩,揭开又有,揭开来又有……

老人百岁高龄庆生那天,老人坐在屋子中间受拜,面前黑压压跪倒一片,除了子孙,还有村里人、儿孙的朋友、老人的崇拜者。开席了,老人独坐了上首,吃不得,打瞌睡,身上挂着土,当然还有迟迟到来的揣在口袋里的宋德汉的“革命烈士证明书”。

大孙子突然在电视机前叫了起来,快看快看,总书记到高台了,看西路军纪念馆,正发表讲话哩……

三个儿子将老人连人带椅子抬到了电视机前。老人醒了,看不清也听不清,望围着的一圈人。老人伸手去儿子脸上摸,摸了一手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三个儿子在老人耳边激动地轻声喊,打赢了,打赢了……

儿孙们围着老人。老人静静地,就像一个漫长的闪电终于引爆了雷声,终于有所意会,刹那间,又神游河西走廊:大毛来到了他的面前,露出豪横的样子……

是说大毛冇打败仗呀,我告诉娘去。老人在轮椅里抖了起来,突然挣扎着就要起身去那坟地,谁也别想拦住……

老人是在两个月后去坟上坐的,一心要死在坟地上。

在生命行将到达尽头时,能等到大毛回家的一个确信,老人想,这也算他赢了。可以告诉娘,大毛赢了。有的输赢一年两年看不出个眉目,要等。晓得大毛打赢了,娘肯定会答应让他回家。

可是,老人在坟上一坐两月有余,并没立即死去,这让急于要和那土一起下葬的老人迷糊了:活一百岁都依了,想死,咋就又不依了呢?

儿孙们并不全然明白老人为何要坐在坟上死,后来明白了。美丽乡村建设正在修路、折旧;村里都快空了,很多人去了小镇和县城居住;邻近的一个村子则整体拆迁,将不复存在……这些,老人觉察得到动静。儿孙们五味杂陈,唏嘘不已。人们只不过是奔新的生活去了,老人这一定是想多了,紧张了。

他们搬了沙发、帐篷在空坟上,让老人放下心来坐,宽了心地等死。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子孙们轮流守在老人身边,直到老人坐着离去。

两个月中,老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子孙们围着,老人问,你们是西路军?大苕哭着回答,我们是你的儿子,西路军的儿子。老人知道是大苕了,说,那,那,那你不能剥削在你那做工的人,苕要分给那些没苕的人吃,不然大毛么样想……大苕哽咽着点头。

那天雪花飞舞,人们早有听闻,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赶来。有周围的群众,有县政府、部门干部,有包括红四方面军研究协会在内的地方各协会会员以及学校学生……他们在庄严肃穆中忍住悲鸣,汇聚坟前,默默跪下。电视台在坟前支起了一台摄影机,默默记录老人在世的最后时光。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摄影机是在拍摄一朵花开、拍一只蛹破茧成蝶……老人是不会死的,在最后一刻,一定是在一束光中飞升着离去的……

老人在坟地沙发上闭目端坐,紧紧抱着面前挂着的土,仿佛是屹立在坟地。

……娘让我喊你回家吃早饭哩……一起走的,我们一起回……大毛,这袋子里有一撮土,可能她的血也染过……老人蠕动着嘴。三苕起身走上前去,凑近耳朵……大毛,一起出去的那些人,叫不出名可脸熟,喊一起回来……三苕问,那些人回哪里来、哪里去?泪眼像是闸门瞬间打开,眼泪奔涌而出。老人不再出声。

镜头里,老人慢慢把套娃揭开,里面还有一个套娃,再慢慢揭开一个,还有……

当套娃掉在坟地上时,老人听到脚下涌起一片再也无法压抑的哭声,看到自己穿着破裆裤在旧时的田埂上、道场上奔跑着、飞翔着,看到娘在他身后放飞地张开双臂,再在前面张开双臂等着他入怀,而这时,大毛在他身后迈着沉稳的步伐,露出那熟悉的霸气的豪横的笑……

老人葬在了娘为他占的坟地。那在老人身上挂了多年的红布袋中河西走廊的土,也同时葬在娘为大毛占的空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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