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电影院

2022-10-23 04:41
延河 2022年9期
关键词:豆丁荣华大姑

彭 扬

荣华电影院始建于1922年,是个让人醒着做梦的地方。

我常常在黄昏时就迫不及待地混入海潮般的人群,攥紧五颜六色的电影票,走进这座身披落日光辉的梦幻机器。

尽管历史像场锋利的雪,让影院的门脸落满风霜,影厅的座位吱吱呀呀,墙壁上布满数不清的斑驳与尘埃,可它仍然照亮着观众心中的舞台。

撕去票根的电影票像一面红灿灿的锦旗,被我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学生证。我目视前方,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寂静而庄严地等待银幕亮起。而我的余光,却在环视着周围,那是孩子们的天堂,因为荣华电影院是个只放儿童电影的地方。

小观众里,有的背着沉重的书包,里面装满了对学校的失望;有的相互之间虽谈笑风生,但却难掩生活的苦闷;还有的,小小的身体承载着大大的梦想,但这梦想却被现实关在了铁笼子里。

然而,只要银幕的第一缕光亮起,无论走进电影院的孩子是欢声笑语,还是泪眼婆娑,在那个时刻,所有人的眼中都燃起了火。

火光赋予每个人神圣的表情,这表情让我着迷。

电影是如何诞生的?上小学的我并不知道,1895年,在法国的一家咖啡馆,它由两位被称作卢米埃尔兄弟的父亲赋予了生命。我幻想着,在那个充满魔力的放映机里,装着神奇的小人和离奇的世界,他们在那个转动的魔盒中翩翩起舞,而银幕上的影像,只是他们的舞姿投射在我们这个世界的影子。

这曼妙的舞姿展示给懵懂心灵的是不同的世界,每个世界都像是黑暗中的发光体,他们沐浴在这多彩的世界中,焦躁的心渐渐平静。

电影散场时,我又成为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的平凡一员,尽管走进影院时我们彼此不同,但是散场时分,我们又惊人的相似。电影院的旧木门被推开,千千万万的彩虹光点组成的巨大光束将我们从黑夜拉回现实。

当我在人群中回过头时,满天繁星正高悬在头顶,荣华电影院披星戴月,我这时才见识到它真正的美。它像宇宙中一颗光芒万丈的星星,用光和影来哺育我们,把七零八落的声部变成了美妙绝伦的曲子,把形单影只的孩童汇成了落向凡间的银河。

我曾问过爸爸:“电影院里到底有多少故事?”

爸爸说:“天上有多少星星,电影院里就有多少故事。”

我想,爸爸说的没错,荣华电影院就是一座连着星星的房子。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故事。人间的电影院来讲天上的事,怎么能讲得完呢?

当我准备给你们讲讲荣华电影院的故事时,我发了愁,要怎么才能把整片星空放进自己的嘴巴里呀?可我又一想,荣华电影院的事,似乎也是我的事,尽管我只是它那浩瀚的时光拼图中微不足道的一块。

妈妈说:“人的生命奥秘都在基因里。”

荣华电影院对时代变迁中的小观众们一视同仁,将某种蕴含着生命能量的基因均匀地写进了我们的基因序列。这些基因呈现出来的样貌不同,但质量相等。

所以,我那些被电影院浸透的少年记忆,也是它的故事。

不知为什么,记忆中,荣华电影院总是空空荡荡的,像被晚风吹起的衣袖和黎明时梦已褪色的舞场。它像是什么也没有,又像是拥有过世间的一切。

当我走向落满灰尘的舞台,童年便像被倒置的雪花球一样重焕新生;当我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荣华电影院便在永恒的光芒中回到了它最美的样子。

周末到了,我从作业山上走下去,重新活了过来。太阳才露了半张脸,我就沐浴着十里春风,也顾不上大姑秋瑛排长队买来的热气腾腾的李记包子,长了弹簧般的双脚蹦蹦跳跳地将我带向大院门口,如同一只即将重回野外的兔子。

“这又到哪野去?”秋瑛大姑从窗里探出脸来问。

振聋发聩的音浪犹如香港武侠电影里的狮吼功,让我嘴里嚼了一半的饼干差点封了喉,继而顺势倒地,做出命丧黄泉的姿势。好吧,我承认我的戏有点多。但属于我的日日夜夜,总是这样戏里戏外、似梦非梦的。

“荣华电影院。”我朝大姑挥挥手,便头也不回地撒腿跑出院子。

如果把时间变成慢镜头,我能看到大姑晃荡着圆滚滚的身体千里传音:“又去电影院,没了你,电影院还能垮了不成?”自从大姑成了寡妇,闺女又远嫁深圳后,就住进我家开始照顾我的起居,她标志性的大嗓门就没一天消停过。粗线条勾勒出来的大姑竟然情意绵绵地解释道,嗓门越大,证明她越爱我。

在慢镜头中,我还能窥见妈妈卧室的窗户,她正在窗边的梳妆台前梳头。虽然我没有看见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必然是半含笑意,微微摇头。我怎么会知道?因为我是她的儿子呀。就像我知道,在大学当教授、搞科研的妈妈和被外派到贫困县当第一书记的爸爸虽然常常不在家,但我们总归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一样。

走完两条大街,再过一座天桥,就是荣华电影院了。院外的小广场上林立着色彩斑斓的宣传窗,像蓝海中明亮的鱼群,窗里窗外透露着一种复古的时髦。电影院这几个月办了特色电影周,这期的主题是“美丽的诞生”,一部部建国前的儿童电影将会被科技的妙手重新修复,从尘封的历史中再展新颜。

我几乎是跳着舞来到这里的。我漫步在老上海风格的海报前,想象着《三毛流浪记》《迷途的羔羊》《孤儿救祖记》这些电影如何用黑白的画面向我讲述那个遥远年代的神奇故事。我的心早已经坐着热气球起飞了,真实的世界正在慢慢离我而去,天空都是吹着小号的天使,这是银幕即将开启的声音。

这就是我,一个真正的电影漫游者,心会跟着爱一起走,如果我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那我一定就在电影院,或者是去电影院的路上。

我像铁块飞向磁石,在售票口的窗台前探出半个脑袋。我要看看白爷爷是不是又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有一次我去买票,他像是鬼魂附体一般摆出稀奇古怪的架势,嘴里吟着《马路天使》里的唱段;还有一次,我看见他捣鼓着一把手枪,没错,我非常确定那是一把手枪,就是抗日电影里被我方正义之师称为“王八盒子”的那种手枪。

最让我感到疑惑的是白爷爷总是在无人之时悄悄地翻着几本天蓝色的笔记本,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只要有人走过来,这些本子就会和其他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样,消失在他似笑非笑的面容之下。

白爷爷老得让我忘记了他的年龄。他像枯木雕刻的一座瘦长的神像,自从我有记忆以来,他的样子就没有变过,他跟售票亭长在了一起,仿佛他就是电影票的代言人。

可在我的脑海里,总有一些谜团围绕在白爷爷的身旁,烟云般久久不能散去,这让他在我心中又像一部没有海报的老电影,神秘兮兮的。

有次秋瑛大姑来电影院接我,也觉得这老头子怪里怪气的,便四下打听了一番。我大姑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生物,只要她想知道点什么,就会像只穿上围裙的土拨鼠,一来二去,肯定能在家长里短和道听途说中挖出点什么。

从大姑的只言片语中,我才知道怪怪的白爷爷是孤家寡人一个,无儿无女,住在电影院围墙外一间并不宽敞的小平房里。那里的杂物堆积如山,就像一个无人打理的杂货铺。老人家早过了退休年纪,可甭管领导怎么劝,白爷爷就是不肯从这售票亭的方寸之间移开半步。他像头“倔驴”,对劝他的人都虎视眈眈的,时间长了大家也就随他去了。

可这小小的售票亭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够让一个本该去颐养天年的老人寸步不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两个眼睛像忽明忽暗的探照灯,打量着疑点重重的窗口。

“又来了,小不点!”白爷爷敲敲桌子,叫回闪神的我。

我蹭蹭红鼻头,慢慢直起身,噘了噘嘴,说:“我不叫小不点,我叫毛毛!”

说着,我拿出学生证晃了晃,掏钱买了张《三毛流浪记》的学生票。

拿票走向影院大门的时候,我总觉得白爷爷的目光带着一种昆虫般的狡黠落在了我的周围,它行踪不明,但是确定无疑。他好像在这种目光里安插了什么东西。此刻我不明所以,竟莫名紧张到不敢回头,只好快速径直检票进场了。

幸运的是,《三毛流浪记》很快就让我变成了一片雪花,缓缓地飘落在旧上海的冬日午后,三毛披着破麻袋缩成一团的样子让我又想笑又心疼,无论他偷吃浆糊来填饱肚子,还是从富丽堂皇的豪宅里撕衣而逃,我都默默地跟着他,春夏秋冬,四季流转,直到我们一起迎来新的生活。

在银幕里,我以某种形式重获新生,电影,就是这样让我活过很多很多次。

影院灯光亮起的时候,我仍然飘在天上,久久地回味那段寻找光明的旅程。当三毛和他的孤儿朋友在一起时,人群中总有一张脸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可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又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张脸。

直到清扫的阿姨踢了踢了椅背,我才意识到,世界以它原本的样子又回到了我的眼前。

正要向出口走时,我的余光忽然瞥到了一个影子。顺着影子我看到一个小孩坐在最后一排,瘦瘦的,小小的,就像是三毛从银幕上走了下来,无声无息地坐在黑暗里。

我揉揉眼睛,看得更仔细一些,才发现影子忽高忽低地耸动着;我竖起耳朵,一阵鹿鸣似的抽泣轻轻地传来,原来他在悄悄地哭呢。

走近一些,借着光亮,我才看清,原来是他。

我见过他几次,都是在学校得了奖。奖台下掌声雷鸣,奖台上奖杯灿灿。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只知道他的画让校长赞不绝口。我连一只鸟都画不好,去记他的名字不是自寻烦恼嘛。

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他那小萝卜头般的个子。他应该是六年级的学生吧,可当他跟其他得奖的学生站在一起的时候,明显矮了一个头,倒像是我们中年级班上的。被他盖过风头的那些男孩子们猜测他可能从小就营养不良;喜欢才子风范的女孩子们却替他伸张正义,说精华都是浓缩出来的。

可有一天,当我们都知道那个画画特别好的家伙其实是个孤儿,从小就被寄养在舅舅家,就像无边大海中一片孤独的叶子时,就没有人再去议论什么了。

学校联欢会的时候,我见过他传说中的舅舅,是一个钢筋铁骨般的男人,走起路来两畔生风,像是米其林轮胎广告里那个壮得有点变形的卡通形象。而他体态丰副的舅妈站在一旁,东瞟瞟,西望望,一幅把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当成喇叭噪音的嫌弃表情,鼻子眼睛嘴巴不停地变换地方,就像坏掉的机器人一样。他那长得像金元宝一样的胖表弟紧紧地抓着妈妈的手,像是用胶水粘住了一样。

当时我目测一二,便觉得他的生活凶多吉少。随即又脑补了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我看到一条黑色的皮鞭狠狠地抽在了他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我还看到,他正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坐到桌前,就因为他说错了一句话,一个耳光就把他扇倒在地,饭菜洒了他的一身。他每天晚上望着月亮,想着自己的爸爸妈妈,直到枕头都湿了,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此时此刻,他是在为三毛苦难的遭遇而哭泣,还是为他自己的生活而哭泣呢?

发现有人在看他,他赶紧背过身去,迅速擦干了眼泪,像森林中机敏的小动物。其实我很怕见到眼泪,有人晕血,我晕眼泪。但凡有人哭,我总是使劲浑身解数,先帮他把眼泪止住。我很想在他身边坐下,给他递张纸巾,但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突然靠那么近,显得有些奇怪。

我慢慢踱着步子,若有所思地走出影院的大门。上午的微光早已消逝不见,炽烈的阳光下,到处是一片花团锦簇的样子,繁茂的树木随着暖洋洋的微风花枝招展。

路过售票亭时,我看到白爷爷就着这温暖之境打起盹儿来。我轻轻地走过去,静静地趴在窗口,看着熟睡的白爷爷像是脱去工作服的圣诞老人,而那些从神秘的礼物袋里掉出来的东西——那几本天蓝色的笔记本就摆在他的手边。

那些笔记本就像绕梁的魔音,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白爷爷似乎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里面记了些什么,可这反而让我的好奇心装上了加速器。我像一只看见猎物的豹子,静静地隐藏在花园中,我的目光像一支支箭,分毫不差地飞向了那些被当成靶心的笔记本。

然而,在这光与风交织的时刻,我隐约感觉到,还有另一股力量正在从一个偏僻的角落传来。我转过头,果然看见了一个男孩,男孩也在盯着这些笔记本,瞳孔里燃烧着探求的焰火,那种关注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座金光闪闪的雕塑。

又是他。

他的眼泪已经不见踪影了,只在眼圈四周留下了一些淡红色的痕迹。

“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呀?”我笑了笑,问这位金灿灿的“三毛”。

他摇摇头,表示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

小孩子之间说话,就像苹果落地,都是自然熟。不像大人们,你问一句,我答一句,顾左右而言他,像在猜谜语。

“说不定,里面写的都是巫术和咒语。”我异想天开,眼睛开始发光,“我可是见过好几回,这爷爷像是被奇怪的东西附体了,一会儿唱戏,一会儿玩枪,笔记本里说不定是他召唤的咒语,召唤那些灵魂穿越时空。”

看我如此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笑出了声。

“我觉得吧,这爷爷是个记忆奇才,每个来买票的小朋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接过我的话茬,声音很清亮,“他在那些笔记本上画了不少我们的丑态,什么电影散场时哭得稀里哗啦呀,什么急着进场结果在台阶上摔了一个大跟头呀,所以,看到有孩子来,他得立刻合上本子。”

不愧是画界高手,连编故事都离不开画画。不过他的说法显然比我的要合理得多。我的想法是天花乱坠的,就像一个骑着扫帚的见习魔法师在天上横冲直撞;而他的呢,是地上的复活岛石像,虽然不可思议,但是有迹可寻。

我们找了一个阴凉处,你一言,我一语,玩起了接龙游戏。白爷爷成了积木块,被我们一会儿搭成房子,一会儿搭成恐龙,玩得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眼看午饭的时间到了,我们只好意犹未尽地告别了。

回家的路上,白爷爷这块奇迹般的魔方还在我的脑子里转呀转的,在行人的眼里,我就像吃了含笑半步癫,仿佛有一双透明的手,在我的咯吱窝附近严阵以待,每隔几秒,就得对我施以笑刑,笑得我都快魂飞魄散了。

到了楼下,大姑一声厉喝,像铁锤把钉子砸进铜墙般大呼我的名字。我想,她准是等我等得饭菜都凉了。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忘了问他叫什么了。

然而,就在几天之后,他的名字在一场危机四伏的相遇中水落石出了。

那天上午运动会,我参加短跑比赛,成绩不堪入目,沮丧的我找了个理由,提前回家了。我找了条没走过的小路,阳光碎碎点点,小路弯弯曲曲,花园中忽明忽暗。我哼着半吊子儿歌,尽量不去想短跑赛道上的伤心事,而是把自己想象成御敌无数的将军,胳膊在空气中横劈竖斩。这时,我突然发现,不远处有几个人影,影子所营造出来的气氛就像个兜,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兜里面装满了一箩筐的坏事。

我猫着腰,悄悄地接近那片晃动着的树丛,灌木枝把我的脖子越压越低,我差点就匍匐在草地上往前爬了。我慢慢地拨开树丛,再次看到了他。

三个小流氓正围着他。他们一边抖着腿,一边甩着头发,时不时还往地上啐口吐沫。那三个人高高低低的,我都分不清谁在说话。

“有钱没有?”

“没有。”他摇摇头。

“再问一遍,有钱没有?”

“没有。”他抱紧了书包。

“我看你丫就是欠收拾。”个儿最高的那个一把抢过他的书包,往地上哗啦啦地倒。书本和文具歪鼻子斜眼地躺了一地。

“呦,还会画画呢。”最矮的那个捡起了他的素描本,翻了几页,接着把本子往地上一扔,用脚重重地踩了几下。

“别踩!”他急了,声音颤颤巍巍的,胳膊被另外两个男孩拉着。

“那你说,有钱没有?”矮个子又问。

他愤怒地看着这几个人,没言语。

“没爹没妈的种就是倔,不说是吧?”矮个子说着,又往本子上踩了几脚。

他的眼睛顿时红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可能是将军模仿秀的劲头还没过吧,我大声喊了句:“李校长好!”

喊出来之后我才后悔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学校的校长姓张不姓李。小流氓们可能是紧张,没分辨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区别就跑得飞快,毕竟我的重音是放在后几个字上的。

“有这个腿劲儿,赢个奥运金牌多好!”我直起身,从树丛里走出来。

“是你!”他认出我来了,愁云惨淡的脸上终于有了阳光。

我们彼此相视而笑,开始默默地捡地上的东西。

“你叫豆丁?”我拍拍素描本上的土渣和鞋印,递给他时,看到封皮上的名字了。

他点点头,眼睛也不红了,问:“你呢?我还没谢过的小英雄。”

不知道哪部功夫电影里的豪侠气概蹿进了我的身体里,我双手抱拳,摇头晃脑地说:“在下毛毛,君子之间不必客气,都是举手之劳而已。”

说完,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包掏出了一个哨子。这哨子是我在荣华电影院捡的,小老鼠的造型,我属鼠,就当作吉祥物每天装在书包里了。

“送给你吧,下次再遇到那帮人,你就吹哨子。”我把哨子递给豆丁,说,“哨子是坏人的克星,会吓得他们屁滚尿流,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谢谢你送我的护身符。”豆丁含着笑意,把哨子捧在手里,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便把它塞进了书包口袋。接着,他站起身,把书包拉好,对我说:“走吧,去我家玩会儿吧,我也送你一个小礼物。”

穿过小树林,走了三条老街,就到了豆丁家。他家小得像个麻雀窝,到处都堆满了颜色各异的杂物。如果他的家人都回来了,豆丁就算瘦成了一道闪电,这房子也依然像件紧身衣,让所有人都施展不开拳脚。

他走进和表弟挤着住的里屋,拉开抽屉,拿出一只蓝纸折的星星。星星折得相当精巧,棱角和轮廓都有种奇异的美,我能想象出一双灵巧的手在心灵的天空中变幻移动的样子。我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

环顾四下,想着上次见到的豆丁凶神恶煞的亲戚,我又打量着豆丁,磕磕巴巴地问:“在这住着,你还好吧?”

豆丁一听,乐了,说:“好,怎么会不好呢。舅舅和舅妈对我比亲儿子还好呢。”可没过一会儿,他的眉头又轻轻地皱起。“但他们上班的工厂换了人工智能机器人作业,两人都要下岗了,他们为了供我和表弟上学,又去做了更辛苦的工作。”

一丝惭愧不知不觉浮上心头,看来我错怪豆丁舅舅一家了,眼睛有时候也是会骗人的。

“你要上初中了吧?”我问。

豆丁点点头。“我想上美院附中,以后当画家,但学费……”他说着,蹭了蹭红鼻头,“算了算了,有学上就行了。”

我们莫名地沉浸在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之中,为了不让今天以一个灰色的句号收尾,我提议:“咱俩去电影院吧,我记得今天放《孤儿救祖记》。”

说出了“孤儿”这个词,我才意识到我这哪是来扭转乾坤的呀,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可让我意外的是,豆丁并没有露出什么不自然的表情,相反,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地笑了笑,然后把头歪了歪,意思是:走吧。

荣华电影院贴满了《孤儿救祖记》的海报,海报上是一个机灵的十岁小男孩面对着面带凶光的黑暗家族,吊足了人的胃口。

我们欢快地跑向售票厅,白爷爷又打着盹儿呢。人似乎年纪大了,睡觉就总也没个够。我掏掏口袋,准备买票,突然发现兜里只剩了一张干巴巴的五角钱。

看到我窘迫的笑容,豆丁也掏了掏口袋,好嘛,里里外外,一个子儿也没有。

白爷爷用手撑着下巴,白发像雪花为他做的帽子,看上去,他像个云中修行的老神仙,正在这顶帽子下睡得酣畅淋漓。

我朝大厅转门里望了望,检票员正背过身,准备去倒满空茶缸里的水。我心生一念,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对影厅的方向使了个眼色,蹑手蹑脚地拉起豆丁的衣角往里走。

豆丁一开始还有些扭扭捏捏,大概是崇高的道德感余威未尽,走了一半的时候,可能觉得这贼船航速也太过凶猛,让他无力回天,也就步调一致地从了。

就在我们的脚尖刚刚碰到大厅台阶的时候,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给我站住!”

是白爷爷。他从售票厅探出头,眼睛像闪烁的红绿灯一样看着我们。

所以我说白爷爷怪得出众嘛,闭眼猫都能逮到活耗子。

他如同一颗行走的松树,从售票亭里走出来,迟缓却肃穆,摆了摆手,说:“过来,你们两个。”

豆丁和我成了阳光下的软糖,骨头都酥了,像两根面条一样晃晃悠悠地走过去,蔫在白爷爷面前。

“逃票的都是小偷,知道吗?”白爷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你们不光偷了电影院的钱,还偷走了自己的时间,当好人的时间。”

我的双颊红彤彤、火辣辣的,豆丁的脸比我还红,像涂满了番茄酱。我看着白爷爷,他脸上的皱纹可真多,像江河山川,千沟万壑的。

“见你们俩老来,电影养大的孩子,不该这样啊?”白爷爷疑惑地打量着我们。

“呦,白老,这是怎么了?两个熊孩子闯祸了?”换班的小阿姨来了,远远地就发现了我们,故意大呼小叫的,像只拿着喇叭的鹦鹉。

“没事儿,给孩子上上课,班你接着上吧。”白爷爷的注意力仍然在我们身上,似有似无地回了她一句。

正午的太阳烤得我们无地自容,肚子恰好又在这时“咕噜噜”地叫起来。

“没吃饭呢吧?”白爷爷问。

“没脸吃饭了。”我噘着嘴,叹着气,眼睛也不知道要看哪里。

白爷爷听了,突然乐了,但很快又板起脸,说:“你们跟我来吧。”

我们来到了白爷爷的宿舍。小平房像个杂物间,锅碗瓢盆七上八下地乱摆着,满屋的书却整整齐齐,有种乱七八糟又井然有序的奇怪感觉,符合白爷爷的气质。

他让我们坐在一张小餐桌上等,自己去灶台上忙活了。

可我们哪能闲着呀,白爷爷家有面照片墙,挂满了镶着木框的黑白照片。这年代谁家这么摆照片呀,还是黑白的。我们像被糖果屋吸引的汉森和格雷特,被好奇心牵引着走了过去。

站在照片墙前,我们瞬间被一张张电影剧照包围。我清楚地记得,那是《迷途的羔羊》《苦儿流浪记》《小孤女》《三毛流浪记》这些数不胜数的黑白儿童电影里的孤儿们。照片上的孤儿,有的看起来三四岁,有的看起来十二三岁,但都笑得阳光灿烂。在这些照片旁边,还摆着一些电影道具。我看到那把他总是把玩的手枪,原来是个道具,是个冒牌货。

可白爷爷家为什么要挂这些孤儿的剧照呢?

“啪嗒——”我听到有碗放在餐桌上的声音。

回过头,是两碗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趁热吃吧,吃完老实上学去吧。”白爷爷说着,自己也端了碗面,吸溜着。

我们这才发现,饥饿的胃已经快让我和豆丁人仰马翻了,我们狼吞虎咽地吃面喝汤,还不顾形象地舔了舔碗底,也太香了。

我打了个饱嗝,大概勇气也跟着饱了,便问:“白爷爷,您怎么挂了那么多电影的照片?”

白爷爷放下碗,坐到我们身边,脸上忽然洋溢起一种神秘的愉悦感。他的目光看着某处,但我知道,他其实看的是更加遥远的地方,他锁紧的眉头慢慢地松弛下来,音调也变得舒缓起来:“小眼睛还挺贼,这些都是我拍过的电影呀。”

“您拍过的电影?”豆丁的下巴似乎都要掉在桌子上。

“我呀,从小没爹没妈,幸好碰见了蔡楚生导演,带我入了行,那时的孤儿电影那叫一个多,只要有小孩儿的群戏,各位导演都叫上我。”白爷爷扬扬头,我仿佛看见他的头上戴着一个透明的王冠,闪烁着光芒。

我说怎么看《三毛流浪记》的时候,总有张面孔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人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多么幸福的一段时光呀,天天与摄影机为伴,成为光影宠爱的对象,原来白爷爷那不叫怪里怪气,应该说多才多艺才对。

豆丁听了白爷爷的话,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地低下了头。

“怎么了,灰头土脸的?”白爷爷看着豆丁,不解地问。

“白爷爷,豆丁的爸爸妈妈也没了。”我靠近白爷爷的耳朵,轻轻地说。

“哎呀。”白爷爷的眼睛睁大了点,缓缓摇摇头,叹口气说,“哎呀。”

白爷爷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角落里的书堆,然后站起身,他慢慢挪到一处,翻找起来。没过一会儿,他抽出来一本插图版的《雾都孤儿》放在豆丁的面前。

“你生在一个最坏的时代,也生在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本书,送给你。”白爷爷的脸像蜡烛遇见了火,闪着柔软的光。

豆丁拿起书,翻了翻,喜欢得不得了。我凑过头去,瞄了几眼书里精美的水彩插画,仿佛一双双神奇的手把一座座饱经风霜的城池放在了面前。

我还看到,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终究不能破解其中奥秘的那几本蓝色笔记本,此刻就放在书堆旁,我太想去翻翻,看看那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可想想还是作罢了,我此时可是负罪之躯,不能得寸进尺,没遭天谴就该谢天谢地了。

谢过白爷爷,我们打着饱嗝,离开了他的小屋。我没想到,怪人白爷爷小时候演过那么多电影,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么大年龄还蜗居在荣华电影院旁的小房子里?

想着想着,我和豆丁走到了分别的路口,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姑秋瑛仿佛正在怒气冲天地看着我,身后是一桌凉透的午饭,完了,她那声音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我今天又要被炸一回了。

共同的秘密能够让两个人变得亲密无间。从那天以后,豆丁和我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我们放学后坐在操场单杠上一起看落日赋予城市金色的面纱,我们在花园小道里扮演新的正义联盟去拯救落入小混混手里的女孩子,我会给他讲我那个一个月见不了几次面几乎快要成为传说的爸爸是如何的不苟言笑,他也会在某一个静谧的下午给我画一张明暗交织的素描。

我们就像一叶轻舟上打着灯笼的两个人,你说我笑地欣赏着两岸的花街夜景,我无比珍视我们的友谊,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们的船头转向了白爷爷的方向。

起先,我只是把豆丁当成白爷爷书山画海的小屋的朝圣者。我们看完电影,豆丁总会去白爷爷家里借上一本电影画册回去临摹。白爷爷倒也大方,书借走了也不催,依旧哼着他那老式收音机似的怪声怪调。

白爷爷像是给了豆丁一张通行证,让他能够在自己的地盘上畅行无阻。书借得多了,他们之间的话也多了。白爷爷人生的历史博物馆,竟然也向他开放了。他们谈起彼此的过去,谈到向往的未来,去谈他们被划伤的生活和他们所路过的世界,这一老一小的忘年交,这穿越时空的两个孤独的灵魂,就像两块散落已久的拼图终于合在了一起。

每当豆丁向我谈起这些事,我心里既羡慕,又酸溜溜的。

有几次,我约豆丁去看电影,他不是说得去帮身子有些不舒服的白爷爷买药,就是说白爷爷请他教画画而他马上就要迟到了。我就这样从豆丁第一好友的宝座上掉下来了,摔得四脚朝天。

我去电影院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就是想看看豆丁再碰到我,会不会不再去敲白爷爷的房门,而是重新登上让我们欢声笑语的那条小船。可每次去,我都失望而归。只有萧瑟的晚风中,苍老的荣华电影院无声无息地凝视着我。

那段时间,我的梦也变得多了。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下;一会儿在三十年代的电影里,成为那些孤儿中最不快乐的一张面孔;一会儿又在荣华电影院前,像哥斯拉怪兽一样摇晃着它。

一天半夜,我半睡半醒着,听到秋瑛大姑叽哩哇啦地跟妈妈说着什么。我想继续睡,可耳朵却竖了起来。

“这小子胆儿是越来越大了,还在那怪老头子家吃过饭,愣是把家里一桌好菜晾在一边,你说气人不气人。”大姑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就像生化武器,“不过呀,那老爷子也真是可怜,本来吧,小时候在老上海拍电影,虽说是个跑龙套的,但毕竟也是跟着大导演的,也是有当个角儿的机会的。”

“那怎么没当成呢?”妈妈问。

“这不是赶上抗战了嘛,拍电影的行道都歇了菜了,老头子据说还有个老相好,两个人来到咱们这儿,荣华电影院也刚好换了新老板,想招大城市来的年轻人,思想活络,哎,谁知道……这老爷子终归还是怪可怜的。”

“怎么了,你倒是话说利索呀。”妈妈又问。

“日本鬼子不是来了嘛,说要把荣华电影院当据点,他那老相好硬是挡在日本人前面,一步不肯让,结果吃了枪子儿,人没了。”

妈妈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的眼睛半睁着,脑袋里云里雾里的,我试图去想象一个美丽的少女的倩影,在流光溢彩的上海滩,在繁星点点的微光下,这个影子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可我没过多久就落入了梦的国境,在那里,这个影子越来越黯,直到隐没在荣华电影院的一砖一瓦里。

那晚以后,我非常笃定,那些蓝色的笔记本里写的就是咒语。白爷爷召唤了早逝的心上人来到他的身边,他用这咒语迷惑了豆丁的心智。我可算开窍了,当时我并不想承认,这窍其实是怅然若失和气急败坏给我开的。

期末考试前,对几周都见不上一面的豆丁,我实在忍无可忍了。课间时,我气势汹汹地走到他们班,把脑袋里的想法一股脑儿地倒在他面前。

豆丁听了,苦笑了两声,把手放到我的额头说:“你不是脑子烧坏了吧?”

“你不信?”我义正言辞,“那我们一起去翻翻!”

“随便翻别人的东西不好。”豆丁脸上也是认真的表情,“何况白爷爷也住院了,我还要帮爷爷去拿换洗衣服。”

白爷爷也信得过豆丁,住院期间还给了豆丁一把家门的钥匙。有时豆丁放学了,就帮白爷爷取些衣物,他舅舅和舅妈竟然也同意了。

豆丁终归是没有听到我话里的重点,我说的重点是“我们一起”。但这四个字现在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白爷爷的卫道士了?我们的患难之情难道还比不上一堆旧书吗?一股无名的怒火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那天放学天黑得早,乌云压在城市上空,仿佛稍不留神城市就要被压碎似的。有雷声闷闷地在云层里滚动着,这是暴雨即将到来的前兆。

灯光很早就亮起来。我吃了一肚子的火,已经烧得肝肠寸断了,我憋着一股股的黑烟,悄悄地跟在豆丁后面。当他开了白爷爷家的门时,我忽然像一只小豹子,抢先一步冲进门厅,用眼睛快速地扫视着蓝色笔记本的位置。

笔记本就放在冰箱旁边的书堆上。我闪电般地抓起本子,放在身后。

“放下。”豆丁说。

“不放。”我咬牙切齿地回道。

“快放下。”豆丁又说了一遍。

“就不放。”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豆丁说着,就过来抢。我一闪,躲了过去。我跑出了门,跑向了天幕被墨染黑的街道。

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知道只要我跑,豆丁就会追着我。雨哗啦啦地下起来,路越跑越黑。我跑进一个胡同,跑过几个拐角,忽然觉得脚下的大地被抽走了,我的身体像一只狼狈的青蛙,掉进了正在维修的井口里。

一切都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我还没叫呢,我的右腿先发出了“咔嚓”一声!

随后,剧烈的疼痛感让我撕心裂肺地号叫起来。雨也大起来了,仿佛一个又一个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我已经没法动弹了,头也撞到了井里的钢管上,脑子迷迷糊糊的。

这时,豆丁来了,他站在井口,一脸惊恐的样子。

“毛毛,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为什么你就偏要跟这些本子过不去呀?”豆丁失望地看着我,然后微微起身,像是要去找人求助的样子。

我又气又疼,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着一本散落手边的笔记本,然后朝豆丁扔去,喊道:“你以为我稀罕这些破本子……”

话还没说完,黑暗就把我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床上,头上缠着绷带,右腿打着石膏。爸爸妈妈此时终于从全家福的照片里走出来了,我们一家人已经好久没这样聚在一起了。妈妈端着糖水,爸爸眼里满是慈爱,连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大姑都安静得像只草地上被风吹动的皮球,胖乎乎的手在我纤细的胳膊上滚来滚去。

只是,我没想到自己是以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这孩子总算醒了,要不是豆丁发现得早,往后怕是得成个瘸子了。”宁静只持续了片刻,大姑往日里的精气神又卷土重来了,但她的声音比往日里要轻了不少,在电影里,那是劫后逢生的人才会有的语气。

“豆丁呢?”我顾不上我的腿,问道。

“你那个小朋友来过几次,你都睡着,诺,这些都是他送来的。”妈妈拉着我的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散发着香气的水果说,“他考上了省城的美院附中,他舅舅已经提前带着他去那边找地方住了。”

“豆丁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哪来的学费?”我纳了闷。

“白老爷子去天上了,临走前交代了,带不上路的那些身外之物都留给豆丁,杂七杂八加起来,学费是不愁了。”大姑的表情跟调色盘似的,夸张得过了头,一脸不可思议地回答道。

白爷爷走了,去天上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醒来之后,这世界怎么就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呢?也是,如果什么事都在人的意料之中,那还叫生活吗?

接下来的暑假,对别人来说,是五光十色的万花筒,对我而言,就变成了一架陈旧灰暗的显微镜。我只能躺在干巴巴的病床上,去放大记忆里在荣华电影院看过的电影,去怀念豆丁和白爷爷在我生命中似有若无的痕迹。我能依赖的只有记忆,它们此时是世界上最真实的事。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记忆也是会说谎的。

出院那天下午,窗外的梧桐已经满树金黄。大姑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然后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本蓝色笔记本,那正是曾经摆在白爷爷的手边,让我又爱又恨的神往之物。

“你那个小朋友拿来的,我这脑子,年纪一大不好使了。”大姑把本子递给我。

奇怪的是,这个本子上并没有一丁点在那个雨天里被井底的泥浆沾染的污点,它们虽然旧旧的,但是却洁净如新,泛黄的纸张中,夹着一封豆丁写给我的信。

我的记忆此时才翻江倒海起来。我真的曾经在一个下雨的晚上,抢走了白爷爷的笔记本,以此来显示在我和豆丁的友谊里,我是多么的当仁不让和理直气壮吗?还是说,那些都是我的记忆给我打的一针安慰剂,在我小小的脑袋里,制造了一片海市蜃楼,让我对自己幻想的一场友谊之战建立起最后一面虚构之墙。

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这些蓝色笔记本,我碰都没有碰过它们。也许,那个下雨的晚上,我只是向豆丁发了一通无理取闹的无名怒火,豆丁向我走来,我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在追我的时候被一辆拉载着玻璃的三轮车划伤了脸,那伤口鲜血直流,疤痕大概会永远留在那里。而我这个懦夫,只知道失魂落魄地往家逃,心和眼睛都躲到了月亮上去了,才失足掉进了井里。

我撞到了头,在眩晕中,我快速反转着记忆,才让我不至于如此狼狈不堪。

记忆里有很多个我。这些“我”彼此推搡着,让真实世界的我痛苦万分。我被挤得手脚酸疼,我抖动着胳膊,打开了笔记本里信:

毛毛,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我和白爷爷相见恨晚,我从小没有见过我的爷爷,白爷爷就像我的爷爷。

很抱歉,在那段时间,我没有照顾到你的感受。

爷爷生前,我征求了他的同意,这次就把这本你总是挂在嘴边的笔记本送给你吧。

爷爷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他们都是孤儿,在电影片场相知相爱,她是在荣华电影院前去了天堂,爷爷说,他也要一辈子守护他们最爱的电影、最爱的这座电影院,他也要从这里去天堂的。

现在,他已经去了他梦里的天堂,这些笔记本,我就叫它们天堂笔记本吧。

豆丁

我言语了两声,让妈妈和大姑继续收拾东西,便带着笔记本走出了病房,走到了楼下那条落叶纷纷的梧桐大道上。我的脚踩在一层一层金黄色的记忆中,天空是无限接近于透明的蓝。

站在寂静道路的中央,我慢慢地打开笔记本。

那里竟然贴着各种各样的电影票。电影票来自久远的过去,来自那些我只能用黑白电影去想象的时代,我知道,这些票记录着白爷爷和他的爱人一起看过的电影,书写着他们对电影伟大的爱。它们成双成对,色彩缤纷,忽然像成群的大雁,从纸间飞起,仿佛地上的叶子飞回了辽远的苍穹。

在色彩的旋涡中,我捧着天堂笔记本,想起了白爷爷那只递送电影票的手,想起了豆丁的那道永不消逝的疤,想起了荣华电影院门前那凌冽的枪声,眼泪像一支支箭,从四面八方向我射来。

我的肩膀颤抖着,膝盖慢慢跪在落叶编织的地毯上,那一万只箭没有射在我的心上,它们从我的心上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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