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沉默了的空气

2022-10-28 13:44韩浩月
湖南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樟柯

韩浩月

居家第七天。找到电源线插头,通上电,垂下了那张一百二十寸的大银幕,这是块刚好把阳台窗户全部遮住的幕布,许多天不启用了,或许会有灰尘随着幕布下降的过程在空气中弥漫吧,客厅最亮的灯没打开,看不到。

打开了投影仪,耀眼的光线,在机器与幕布之间形成了一道逐渐扩大的光柱,机器在自动纠正矩形画面,然后自动对焦,给出一个罗列了各种APP的界面,没找到我想要的那个软件,只好去下载。许久不曾下载新软件,折腾了一会儿登陆账号与密码,中年人的记忆和手脚,真的是伶俐不起来了。

一切都是临时起意,好在心里并不焦急。四处寻找麦克风,忘记是塞到了酒柜里、书柜里,还是杂物柜里。麦克风买来之后,只用过一次,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找到了,摘掉了毛茸茸的保护套,用酒精湿纸巾把它擦干净,备用。

选一首什么歌呢?用遥控器上上下下地翻检着,最后鼠标键的阴影,停留在一首歌的名字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确认键:

突然的沉默了的空气

停在途上令人又再回望你

沾湿双眼渐红

难藏热暖及痛悲

多年情不知怎说起

在何地仍热切关心你

无尽长夜为陪伴我怀念你

……

这是叶倩文的《珍重》。二〇一五年,导演贾樟柯拍摄的《山河故人》公映,电影引起了不少观众的讨论,也把一首歌从尘土中打捞出来,它就是《珍重》,它的粤语版出现于一九九〇年叶倩文的同名专辑中。一九九〇年啊,我是正上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没有遇到这首歌,即便遇到了,也听不懂,贾樟柯明白这帮中年人的心事,他把这首歌复活了,如果说叶倩文把它唱红了一次,那么贾樟柯又通过电影让它再红了一次。

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

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

牵手握手分手挥手讲再见

纵在两地一生也等你

……

明明是一首道别的歌,却有段落写出了约定的意味;明明是说完珍重之后各自天涯的永别,却说出“也等你”这样的坚定愿望。这首歌里的矛盾重重,千转百回,藕断丝连,恐怕才是它被贾樟柯选中的原因吧。

一把年纪了,谁还好意思唱情歌呢?好在《珍重》不是情歌,它是一首关于时间的歌,时间是个好东西,可以给一切羞涩的、直白的、赤裸的东西,蒙上一层磨砂般的效果,让人躲在后面,假借感慨时间、歌咏岁月,来抒发一些难以启齿的情感。

《山河故人》的电影海报上,有过一句宣传语,“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这不是贾樟柯的原创,但至于是谁先说的,也无可查证了,它原本的鸡汤味太浓,好好的一句话,从一个人口中说出,好像这个人立刻“不正经”起来。但在贾樟柯的电影之后,这句话仿佛被重新打磨过一样,变得有沉淀、有分量、有哲学意味起来。

“突然的沉默了的空气……”在“突然的”这三个字从麦克风输送往蓝牙音箱的线路上时,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嗓子有些干涩,发音也不在音调上,最为重要的是,我根本不会粤语,“突然的”三个字,就像三粒石子掉在了干燥的水泥地面上,弹了几厘米高又落下,细微的摩擦声音虽谈不上刺耳,但却让人失去继续下去的愿望。

好在房间里只有大银幕反射出来的光,角落里是昏暗的,伴唱的音乐在不大的客厅中四处碰壁又汇合在一起,空气是沉默的,沉默得让人尴尬。

为了掩饰这尴尬,我从躺着的沙发坐了起来,试图站着再跟唱几句,但没有办法继续,嗓子里仍然没法再发出声音,不仅如此,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这是老毛病了,每次拍照或者唱歌的时候,总是有一双无处安放的手。

我绕到半人高的储物柜后面,把胳膊肘架在柜面上,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双手捧着话筒,并努力靠近它,嘴唇触到了话筒的金属表面,那种铁丝网编织的话筒,有一丝冰凉的意味。

该去怎么形容青年时光呢?我发现自己很少去认真回味年轻。不少人都觉得自己的年代乏善可陈,没有多少故事可讲。所以,真的是有人直接从少年跨越到中年的,因为属于青年的那十几年,过得过于匆忙、茫然、不知所措。青年留给一个人的最深刻的回忆,有时候不过是一双无处安放的手。

青年在某一个时刻,会散发出青铜般的色泽,以及青铜般的味道。如果说少年是玉、中年似铁、老年如木,那么青年就是铜。青铜有美好的一面,比如不停地擦拭,会把它变得光亮。青铜也比较好塑造,可以有好看的形状。但青铜由于缺乏足够的硬度,容易掺进杂质,放置于一个潮湿的环境里,用不了多久,也会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得到这样一个认知,源于一九九六年我行走于一座地处深山的县城街头,那时我作为一名民办职业中专学校临时聘用的老师,孤身一人前来这里招生。那年我刚好二十岁,对如何做一名青年体会不深,还没有从少年时代真正走出来,就一把被推到了由“青年与社会”这两个概念交叉的一个地带——简单地说,就是既没有青年的心态,也没有进入社会的心理准备。

我记得校长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里,对我说,虽然你呢,还有一年才毕业,但是我们学校正在扩张,特别需要老师,所以你要不要考虑暂时代代课?表现好的话,可以签合同,长期留校当老师。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潜意识告诉我,是时候打破脆弱的玉的状态,去做一块被风吹雨打的铜了。

从办公室到教室的那段路特别漫长,但上课铃已响,一名二十岁的“青年教师”迈上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讲台,推门进去,台下是年龄大致相同的同龄人,多数是陌生的,熟悉的几位,坐在最后一排,恶作剧地开始鼓掌。我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诗歌作品欣赏”,这不是教科书里的内容,因为来不及备课,就把当时喜欢的一个诗人的作品,拿来当第一课的内容了。

能感觉到,台下的人听得津津有味,或者说,他们在听我讲什么东西,也在欣赏一名年轻人的不安与忐忑。准备了四十五分钟的内容,刚过了二十五分钟的时候,就讲完了,我在台上寂静了接近三十秒,然后说,朋友们,我们一起唱一首歌吧: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

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

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

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

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

那是罗大佑发表于一九八八年的《你的样子》,一九八九年杜琪峰导演、周润发与张艾嘉等主演的《阿郎的故事》国语版采用了它当片尾曲,通过录音带和录像厅,我听到并学会了《你的样子》这首歌。对于一九九〇年代的小镇青年来说,罗大佑还是一个距离显得稍远的歌手,他的歌词里,有属于一个少年或者刚跨入青年门槛的人所听不懂的东西。相比之下,郑智化反而更通俗一些。

在上完这一堂课不久,我便被丢到那个深山的县城里,要待二十多天,和教育局联系,得到招生许可,把印刷好的招生广告,一张张贴到墙壁或者电线杆上,这些工作要在夜晚完成,因为白天的时间,要守在宾馆的房间里,等待上门咨询的学生。

在完成任务就要离开那座县城的最后一个夜晚,喝了一点酒之后在街头闲逛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夏末夜晚的这个时间段已经有些微凉,穿过十字街头的时候甚至会错觉初秋已至。恰是这被误读的“秋风”,提起了我的兴致,于是在这个别人的小城我开始慢跑。

跑过两三个十字街头的时候,看见街边有人在慢慢收拾整理着手里细细的电缆线,那是一个简单的街头卡拉OK摊点,摊前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闪烁的电视屏幕,黑漆漆的音箱在夜风里沉默如石头,我对老板说,来,帮我点一首歌吧,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得到我再次坚决的重复后他松开手,细细的电缆线瘫倒在地上,他扭开了音箱的开关,一阵轻微的噪音向街区与夜空扩散而去。

那个晚上我知道,自己其实是会唱粤语歌的,只是很少,或者说,能唱得好的,只有一首。语言这种事,重在学习也重在模仿,如果你反复地模仿一首歌的唱法,先读懂歌词,再熟悉旋律,然后去研究吐字发音,最后再去揣摩情感,花上几天甚至几周的时间,也是可以唱好的,我在KTV里,就见过不少把粤语歌唱得淋漓尽致的北方佬。

在这美丽的夜里

等你等到我心碎

怎么不见旧爱侣

问问为何我空虚

是我错失的字句

把你伤透我不对

今晚请你念过去

来将心窝占据

……

这首歌是张学友《等你等到我心痛》的粤语版,是我唯一用粤语唱得比普通话版更舒服的粤语歌,空荡荡的街头,除了老板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听众,那是我真正最用心地、无比投入地唱一首歌。不,那晚的风是听众,几公里之外的远山也是,街灯从远处一盏盏地灭了,我的心却被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充斥着,我想,唱完这首歌之后,无论再遇到什么,我都不会怕了。

把话筒交还给老板,转身走向酒店的路上,月光从高空洒下来,我觉得自己身体的“青铜”成分开始挥发了,我很抱歉那股属于青铜的气味,被抛弃在那个午夜小城的街道上,为了让那股气味消失得更快些,我从人行道跑进了主车道。

夜晚的主车道车辆极少,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刻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形象,这个形象近似于公元前四世纪希腊雕塑家利西波斯的青铜马作品——躯体上的擦痕,勒进肉中的缰绳,但这些都愈加使它全身的金色更加引人注目,这是一匹黄金般的马,它青铜的马蹄,一脚踏进了黄金的湖泊,再次跃出时,便是这般颜色。

北京东三环有个叫亮马桥的地方,那儿有一家凯宾斯基酒店,从三环主路下来,经过这家饭店,转过弯之后,有好几家KTV。二〇〇四到二〇〇八年的时候,经常在许多个夜晚,喝醉了酒之后,坐着不同的车,被拉到这些KTV里唱歌,倾斜的汽车座位,默默地拥抱着一个醉鬼,他的醉眼蒙眬里,反射着三环高架桥桥体装饰灯带跳跃的光。

有一段时间,我总怀想自己有没有过一段荒唐的岁月,想来想去,觉得那几年算是。当然,虽然觉得荒唐,但也有点庆幸与珍贵的意思,庆幸那时还年轻。

一个男人最该荒唐的年龄段,应该就是二十八岁到三十五岁这一年龄段。二十八岁之前太年轻,没法去兼容接触到的社会上各个年龄段的人,容易愤世嫉俗,因为看不惯某人而摔杯而去,三十五岁之后,眼睛能隐约看见将要登陆的“不惑”之岸了,心里的厌倦逐渐地涨潮,一旦潮水没过了堤岸,就永无再投身其中的欲望。人生中,恰恰是有那么几年,是可以张狂的、随波逐流的、空虚的。

初入中年,或许就是这样吧。对中年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只是莫名在内心对自己有一种厌弃感,这种厌弃感是对青年时期的一种否定,也是对“未来无意义”的一种认同。这样的中年需要酒的浇灌,需要在酒与彩色射灯制造的变形世界里,找到晕眩过后的那种长久而平静的安宁。据说酒醉后的清晨,除了有宿醉所带来的难受之外,内心会有微小但却开阔的喜悦感,据说这种喜悦感是身体重启后的一种反应,类似于手机重启后自动清除了系统垃圾,可以更轻灵地运转。

KTV里主要有三个年龄层次的人:一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儿”,他们通常是酒后娱乐活动的组织者和发起者,更多时候也是埋单者;二是我们这帮三十岁上下的说青年不是青年、说中年不到中年的人;还有一种是二十岁露头的小伙子和小姑娘们——他们通常会承包点唱机的前半个小时,当年龄更大一些的“麦霸”站出来之后,他们就聚到桌子那里玩游戏喝酒聊天去了。至于“老头儿”,他们一般不拿麦克风,但会给中年人伴唱,在屋子中间跳过去年代的舞蹈……

我只能一再地,让你相信我

总是有人牵着我的手,让我跟你走

在你身后

人们传说中的苍凉的远方

你和你的爱情在四季传唱

我恨我不能交给爱人的生命

我恨我不能带来幸福的旋律

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

一扇朝北的窗

让你望见星斗

……

每次去KTV,我都会唱这首老狼的歌,《流浪歌手的情人》,喝得酩酊大醉时,吐字不清,但如果没有酒意,又很难投入情感。所以,究竟要喝多少的酒,才能更合适地把歌唱好听呢?我和酒友们,不断地商讨这个问题,但从来没有一次,真正寻找到过恰到好处的时候。我听过不少人,在KTV里,借别人的歌,把自己的故事唱得分外动听,一个人可能不敢在别的场合叙述自己,但当一屋子都是酒鬼的时候,有的人从声音到精神都分外清亮,他高于别人,他在天花板上,俯视众生,一曲歌罢,很多人鼓掌,多数都是礼貌性的,但总是不乏有人听进了心里去。

KTV里没有故事,人们在这里拥有最近的距离,但却保持着在社会上所画出的鲜明界限,没人愿意去打破这种界限。大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在一个并不大的房间里,其实并非抱有过多的功利想法,这是一个神奇的空间,它提供给每一个人裸露灵魂的机会,但却在结束之后,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一样,一个人,不会因为在KTV里唱了一首歌而带来什么样的命运改变。

比如:一个机构里某个部门的总监,在拿到麦克风之后没有唱歌,而是用了长约一首歌的时间,把他的老板狠狠地骂了一顿,带有强烈冒犯意味的那种骂,所有人都默默地听着,没人去抢他的话筒,他的老板也没有,只是在接过话筒之后说了一句,他喝多了,大家多包涵,此后那位总监也没有被辞退,在后来的酒桌与KTV房间里,从来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

在商场、电影院、机场等一些场合的角落里,散落着一些“一个人的KTV”,类似于岗亭那样的设备,里面有一个带屏幕的机器,有一个圆形的转椅,有些年轻人,会钻进去,举着话筒在那里唱歌,这样的“岗亭”密封得不错,再加上公共场合发出的其他噪音,所以根本听不到他们在唱什么。

一九八八年,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在街头卖磁带的音像摊闲逛,鬼使神差地买下了迈克尔·杰克逊的两盒盒带。那个年代的县城,几乎没有渠道听到外国歌,那两盒盒带在架子上,已经放了许久,塑料壳里的封面,已经被晒得发黄。我记得付出很少的一点钱之后,把那两盒盒带装进口袋里,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跑回了家,在家里,我有一间比“一个人的KTV”大不了多少的房间,关紧房门,把录音机放到最大声,听迈克尔·杰克逊。

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那是让我觉得震惊的音乐,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国人,通过一卷细细的、黑色的、血管一样的载体,在诉说着他的哀伤、愤怒、祈求,他在他的歌里大声地喊,那是许多孩子想要做但却不敢做的事情,许多孩子从童年到老年,终其一生都没有大声地嘶喊过一回,他们在足球场观众席上,在旷野里,在KTV里,都是那么文质彬彬。

四十多岁时,我带孩子去深山,看不见人影的时候,会跟他说,大声喊啊,你会听到山的回声,他不喊,于是我喊,拼尽了力气地喊,孩子看我,像看一个傻子。

我和迈克尔·杰克逊一起,在我十二岁的房间里一起呼喊,有时候我的门会被敲、被踹,但那扇门被死死地关住了,他们在房间外喊,这是什么“妖魔鬼怪”的声音?

当我穷困不堪时

告诉我你会支持我吗?

当我做错时,你会责骂我吗?

当我迷失时,你会找到我吗?

但是世人告诉我

是个男人就应该有信念

要能走走不通的路

要战斗到最后一秒

……

这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歌《你会守护我身边吗》,这样的歌深情而平静,这怎么可能是“妖魔鬼怪”的声音?这是瀑布坠入深潭之后流向海河的声音,这声音会使得手脚放松,静静地躺于河面之上,任凭河水将自己带往任何一个方向。

我从未唱过迈克尔·杰克逊的歌,一次也没有,这很奇怪吧,喜欢一个歌手,却从来只听不唱。不知道KTV里有没有他的歌,应该是没有的,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在KTV里点唱过他的歌,有些歌是永远不会属于KTV的。

二〇〇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大约上午十点,我从北京通州区的家里开车前往朝阳区的公司,在京哈高速进京方向的道路上,听到收音机里播出消息:北京时间二十六日五点二十六分(洛杉矶当地时间二十五日十四点二十六分),迈克尔·杰克逊因心脏病发作在洛杉矶的一家医院去世。

我把车开到紧急停车带,拉好手刹,抱着方向盘,呆了几分钟之后,平缓了情绪之后,才能继续前行。那年我三十三岁,正式进入一个告别的年代,也慢慢熟悉了一言不发的告别方式。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二〇二一年的冬天,在一个公园里,看见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正举着手机直播自己唱歌——这已经是当下最常见的景观,他的面前没有听众,背后是一片在冬天仍然葱茏的冬青,那是他的舞台布景。

经过的时候,我停了下来,与他有了大约十多秒的对视,他也停止了歌唱,用观察的眼神打量着我,他唱的该不会是《珍重》吧,“突然的沉默了的空气……”。

我向公园的河边走去,走得足够远了,才回头看他,他又全情投入到了手机摄像头所能涵盖的范围里,他在大声地唱。

那一会儿,我希望他能永远地这么唱下去。

猜你喜欢
樟柯
导演贾樟柯的生意经
法国电影资料馆举办贾樟柯作品回顾展
像对待种子一样关心嘉宾
情义
谁能救你
第二届青葱计划启动
贾樟柯:山河有故人
贾樟柯《天注定》入选多伦多影展大师单元
路的旁边也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