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喝上几杯的好地方

2022-11-01 03:44小托夫
雨花 2022年1期
关键词:沙里那辆车羊羔

小托夫

马沙里

我想着她。昨天深夜我们互相搭着对方的肩膀回到客栈。她的房间在我楼下,但她没有回去睡,她留在了我的房间里。我俩都喝得不省人事了。什么也没有做。我们老老实实各睡各的。在我醉倒之前,我以为我们会来个一夜缱绻,但没想到我喝得不省人事了。她也一样。我们在酒馆里喝了太多酒了。那是一个很好的酒馆,有一支很不错的驻唱乐队。我会把它推荐给我的朋友们的,要是他们哪天路过这里,我会让他们去感受一下。我们喝着酒聊了很多,她说她为结识我感到开心。我说我也一样。她说她要跟我一起搭车旅行。我满口答应,带着一个姑娘更好搭车。她还说她要做我女朋友,要跟我谈谈恋爱,我说没问题,我正缺这个。我需要她。我们在一起聊得多好啊,聊得多开心啊!我还记得她最后说的话,她说我们凑成一对的话会走得很远很远。我不认为那是醉话,也不认为她在耍弄我,虽然我们才刚认识不久,具体点说,是昨天傍晚才认识的。我们住在同一家客栈,就是这么认识的。

我没有想到她会不告而别。

她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走得很匆忙,我还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的时候,她离开了。我下楼来到她的房间,房间已经被保洁员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单被罩全部都换掉了,没有遗留下丝毫她居住过的痕迹。以至于我都在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抑或仅仅只是一场春梦?

我去旁边商店买了两瓶啤酒,坐在庭院里的一把月亮椅上喝起来,我不认为她只是一场梦,也不愿承认自己被欺骗了。她没有拿走我的任何东西,我没有丢失什么。好吧,除了信任。到了正午,她仍旧没有回来,我不再等她了。我对自己说,她既然已经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我不愿相信这就是事情的结局,从我见她的第一面开始,我就对她深信不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她对我的欺骗。

骗子!

我得去羚羊镇。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玩的了,本来我打算在此地多待两天,但现在她已经不见踪影,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待在这里,只会让我平添烦恼和感伤。我讨厌这个鬼地方!

我从依傍着公路的镇子里走出来,来到处于戈壁滩的公路上,沿着公路直行,打算边走边设法搭车。半个小时后,我搭上了。在这中间倒是有几辆车经过,但要么是往反方向去的,要么不想搭我。我搭上的这辆车是五座皮卡,颜色发灰,车漆剥落严重,车斗里载着一头肥耳大公猪,还有三只断奶不久的小羊羔。

公猪被绳子捆住了,三只小羊羔在车厢一角挤作一团。

梁福山

当时我正开着车走在路上,看见一个背着沙色背包的小伙子站在路边朝我挥手,我知道他是想搭我的车。我让他上了车。我问他要去哪,他说羚羊镇。我说我不到那儿,那太远了,我只能到狸镇。他说那没关系,狸镇就狸镇吧。

他问我家是不是就在狸镇。我说是,我家就在狸镇。他问,狸镇有什么好玩的吗?我说有一家狐狸园。他说他对狐狸园没有兴趣。他递给我一根烟。他抽的蓝白沙。我把他给的那根烟点上,夹在手里,因为我常年抽烟,夹烟的那两根手指都给熏黄了,他就盯着它们看了一下。他又开口问,车上拉的什么?我说你不也看到了,是一头猪、三只羊羔子。我对他说,都是从乡下收来的,那头猪是要带回去宰了,三只羊羔打算养大了卖钱。

他说,看到那三只羊羔让他想到一件伤心事。我说什么事,你说来听听。他说是有关他那在乡下生活的爷爷的。我说你说说吧。他说他爷爷曾是村里的养羊大户,最多时喂了二十多只羊。但有一天晚上,这些羊全被小偷偷了,偷得一干二净,就连羊羔都给偷得一只不剩。他爷爷伤心欲绝,一时想不开,就扯根绳子上吊了。还好被人及时发现,救了回来。但是他爷爷从此之后再也不养羊了,不光是羊,任何家畜都不养了。

我对他说,我们村里曾抓到一个贼,是个偷牛的贼。他们把他的小拇指给剁了。

直接把小拇指剁了?他问。

对。我说。他们问他是要报警还是剁根小拇指,那个贼说剁小拇指。他不愿意自己偷窃的事被太多人知道。他们剁掉他的小拇指就放他走了。给他一个教训。

应该的,他说,我爷爷差点被他们害死。

谁都会有伤心事。我说,都会有的。

他又递来一根烟。你也有吗?他问。

我凑到他的火机上把烟引燃,猛抽两口。有,我说。

可以说说吗?不说也没事,你应该不想再提了。

我又猛抽了两口烟,然后对他说,我本应该有一个女儿的。她是我跟妻子的第一个孩子。她如果还活着,现在比我那大儿子都要大三岁。我有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他们都不知道以前有个姐姐,他们还太小,我们没有告诉他们这件事。以后等他们长大了,我们会告诉他们的,他们上面还有个姐姐。不过我们也可能永远不会对他们说起,那是我们心里的一个疤,我们对不起她。

她出什么事了?他问。

六个月大的时候得了脑膜炎。我说。我们不懂什么是脑膜炎,我们给当成普通的感冒发烧对待了。我们都没经验,从没有听说过“脑膜炎”这几个字。我们村里人也都没听过。当时我们还在村里住。还没搬到镇上。我们带她去镇上的诊所瞧病,但是一直都没见好转。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我们意识到要去大医院看看,但已经晚了。

你应该很自责吧?他说。

是啊,但有什么用呢?

他默想半天,然后拿先前我说过的话来宽慰我。谁都会有伤心事。

谁都会有,是啊,我说。但我觉得他并不能真的理解丧女之痛,他的年纪还小,他没办法真正理解这个。我很少提起这件事,这次说出来依旧令我战栗。时间也无法抹掉它。我后悔对他说了。

她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道。

梁小音。大小的小,声音的音。我说。我给她取的名字。在她出生前我就给取好了。

他说,这名字挺好。

我会记住这个名字的,他说。

无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都被感动到了,就为他口中说出的这句话。一个搭车的陌生人,我从没想过,一个搭车的陌生人有一天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会把这件事转告妻子的,她也应该听听这句话。

我这儿有一只酒壶,是一只扁扁的草绿色酒壶。我把它放在车上,晚上不开车时我会喝它。当时它就搁在挡风玻璃那里。他看到了它。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那是什么?他问。我说,酒壶,装的是烧酒。你要不要来点?他说他还真想来点。

他喝了一口,眉头一皱,说酒劲真大。我说,这酒度数可不低。他问,多少度?我说,八九十度是有的,这是闷倒驴。他说,平时你也喝这么烈的酒吗?我说,我喝习惯了,倒没什么。他说他再喝几口怕是就要醉了,不能再喝了。说归说,他并没有放下酒壶,他把它拿在手里。我知道他还是要喝的。

他又喝了几口,脸色开始红了。他说他不能再喝了,他还要搭车,到狸镇后,他还要接着搭车呢,他要去羚羊镇过夜。但他还是握着酒瓶子不放,他又喝了几口。

他问我年轻时有没有被姑娘耍弄过之类的。我说没有,我跟现在的妻子经媒人一撮合就成了,一直过到现在,现在我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

他忧郁地盯望着戈壁滩上低垂的白云,还有那些挺立在沙土中的仙人掌,又喝了一口。

我怕是要醉了,他说,但我真是有点不开心。

他可能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他被一个姑娘耍弄了。他把事情说了出来。我说,你并没有吃什么亏,她没有拿走你任何东西。你还白睡了她一觉。他立刻说他并没有睡她,他们只是躺在一张床上而已,各睡各的,因为喝得烂醉如泥。

我才不相信他说的呢,跟一个姑娘睡在一张床上,会什么事都没有?我不相信他的话。我说,我不信你没碰她。真没有,他说,我真没有碰她。我真是喝多了。另外,她都说了要跟我一块搭车,要跟我谈恋爱,我着个什么急?他说得也有道理。

我以为她说的都是真的,他说,哪料到她是在撒谎,我以前可从没上过当,女人的当我可从没上过,我以前以为自己看人挺准的。

我跟我妻子在一起后,慢慢明白一个道理,我说,说的不如做的,不能光听怎么说,要看怎么做。

是这么回事,他说,我当时真的相信她了,要是一开始就不相信,我现在也不会这么难过。

然后,他说他好像一不留神喝多了。他说有点困,他一喝多就犯困。他倚靠在座椅上睡着了。我自己驾着车,开在我十分熟悉的那片戈壁上。我喜欢这个小伙子。我对自己说,他挺不错的。他喝多了,我那壶酒可不是闹着玩的,劲儿是真大,他以为他可以掌控它,其实掌控不了。没喝过它的人,就更容易醉了。一不小心就醉了。我记得他最后说的两句话是,这酒叫闷倒驴?我说是。他说,我要是醉倒了,我是不是驴?我哈哈大笑。接着,他就睡着了。

后来我把他拍醒,是因为我看到了一辆抛锚的汽车。

怎么了?他半睁着眼睛问。

他还没完全醒酒,很困,还在打着哈欠。

我说,有一辆车,抛锚了。

在哪儿?他说。

我说,已经过去了。现在看不见了。我说,就在咱们身后两三公里远。我该早点叫醒你的。

他费劲地朝后张望。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们的车刚拐过一个弯,那道高坡遮挡住了那条路,还有那辆车。我什么也没看到,他说。

他有点不耐烦我把他拍醒。他觉得就算路上停了一辆抛锚的车,也不关他什么事,他又帮不上什么忙,没必要拍醒他。

我看到车边站着一个小伙子,我说,跟你长得很像。其实不能说很像,简直一模一样,就像孪生兄弟。

他说,开什么玩笑?

我说,是真的。我以为那是你。我以为你一下子跑到别人车上去了。真是见鬼了!他穿的衣服跟你不一样,我就看出这点差别。

你刚刚怎么不停车?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没有停车这件事,我想了想对自己说,因为那太离奇了,所以当时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以为是自己看走眼了。一晃神,双方的车都已经开远了。

我是看走眼了吗?我不知道。

我觉得我应该没有看错,我说。我心里越来越坚定了。

是吗?

对。

那你怎么不调转个头去确认一下?他说。

他不相信我说的。他总觉得我是在糊弄他,想把他喊醒陪我聊天。他即使没有这么说,但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他准是误会我了。

于是我把车速减慢,然后调头。

他没想到我真的调头回去了。

说真的,我也真想去验证一下我有没有看走眼。我觉得我没有,谁知道呢?

赵曼依

我们的车抛锚了。我和马沙里搭上车不久,也就两个多小时吧,车就抛锚了。车坏在路边,后车胎爆了。司机没有备用的车胎,他给县城里修车的朋友打了电话,但他朋友赶过来需要时间。我们就在路边等着,躲在车的阴影下。太阳太晒了。朝远处的戈壁看去,一簇簇旱地植物,此刻正在烈日下暴晒着,无处躲藏。我们好歹还有一小片荫凉。我们坐在荫凉下,可以看到滚滚热浪正在沙漠中蒸腾。

马沙里跟司机倚坐在前车门那里,我倚坐在后车门那里,我们都从车上下来了。他们并不想闷在车里坐着,他们想下来吹吹风,抽根烟。司机说,要不然你们再搭别的车走吧。可马沙里想陪着司机。我们就这么坐着聊天,从正午一直到下午三点多。他的朋友还没有赶过来。我们是要去然诺县城的,这样下去今天是赶不到了。我有点心急,我觉得我们不必等下去了。我们陪他已经够久了。

司机接到一个电话,是他朋友打来的。挂掉后,他说,他快来了,他和他伙计带着轮胎就快赶来了。

我说,他们开的是什么车?

皮卡,司机说,一辆黑色皮卡。

不久后,我看到一辆皮卡朝我们驶来。我站起身来,指着那辆皮卡说,是那辆车吗?他们两个也都站起来张望。

看着像,司机说,但颜色不对,不够深。说完他们就坐下去了。倚靠着车门,接着聊先前的话题。

皮卡车忽地开了过去,带起一股风。车斗里载着一头猪和三只羊羔。等车驶远了,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对马沙里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刚看到那辆车的副驾上坐着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马沙里一点也不相信。他说,怎么可能?

他呵呵笑起来,对着司机。司机也笑起来。他们觉得我的这个玩笑很拙劣,很可笑。所以他们就在那里笑话我。我没有故意开玩笑,我是认真的,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那就是马沙里。那就是马沙里。

马沙里在对司机讲述一个搭车故事,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他在路上遇到了一对夫妇,那对夫妇自称见到了会说话的熊。你知道吗?他把烟斜叼在嘴里,对司机说,他们说那是真的,真的是熊,熊也真的会说话。司机朝地上啐口痰,把一根枯草茎塞到嘴里咬着,说,那不可能。

是不可能。马沙里说,我也那么觉得。

他们在跟你开玩笑。逗你开心呢。司机说。

我没有加入他们的聊天,我望着远处,那辆车消失的地方。就在一片布满裸岩的高坡处,那辆车消失了。

马沙里对我说,坐下来。他拉着我的衣角。别晒太阳了,他说,太晒了,你会晒黑的。我坐了下来。可脑子里还是在想着刚刚过去的那辆车。副驾上那个人,虽然在睡觉,但睡着的样子也跟马沙里一模一样。我真想那辆车开回来,好确认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它就成了我心里的一桩悬案。今后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说我看花眼了,但我知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吗?我也不知道。事情没有办法证实了。那辆车一闪而过。我想我们不会再遇到它了。不会了。

但是,我想错了。那辆车又回来了。我不知道它回来的原因,只是隐隐觉得它是冲我们来的。是司机先发现那辆车又回来了的,他坐在抛锚车的车头处,那个位置可以直接看到那边的来车。他说,你们瞧,那辆车又回来了。我立即站起身来,那辆车真的回来了。越来越近了。

我跑到大路上拦它,冲它挥手。车上的司机把车靠边停下了。

我没有看错,我对自己说。副驾上仍然坐着那个跟马沙里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此时已经醒过来了,隔着挡风玻璃,他死死地盯着我。

他们从车上下来了,朝我们这边走来。

马沙里跟司机也从抛锚车边站起来,绕过车头朝他们走去。马沙里看到了他,他也看到马沙里了。一刹那,他们都停住脚步,呆愣在原地。僵持半分钟,他们才又朝对方走去。这是怎么回事?马沙里看向我们这边的司机,然后又朝我看过来。他怎么跟我长得一样?他说。那个人跟马沙里真是一模一样。马沙里留的是短发,那人也是短发,马沙里穿着沙色马丁靴、工装裤,那人也一样,只是上身不同,一个是黑色的卫衣,一个是薄毛衣。昨天我遇到马沙里的时候,他也穿着一件一模一样的薄毛衣。那人开口说话了。他问,你是谁?他问马沙里。他的声音与马沙里接近到几乎难以区分。你是谁?马沙里问。

马沙里,那人说,我叫马沙里。

天呐。他们就连名字都一样!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对自己说,你没有听错吧?这也太离奇了!

我的心跳得太快了。

马沙里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有意思,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赵曼依不告而别后,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那时我哪里想得到,我们很快又见面了。就因为她搭的车抛锚了,停在路边上。

我们是在即将抵达狸镇的路上遇见他们的。他们的车抛锚在路边。那是他们搭的一辆车,一辆白色大众。她跟另外一个小伙子结伴一起。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们就像孪生兄弟一样相像。太像了!看着他,我就像是在照镜子。如果他冒充我回到我的家里,也一定会瞒过我母亲。

你们俩到底谁是马沙里?赵曼依说,昨晚上跟我在一起的到底是哪一个?

是我,我说,我才是马沙里。

赵曼依问了我几个问题。她问我昨晚我们是在哪里喝的酒。我说,老熊酒馆。她说,晚上住的哪家客栈?我说,三棵树客栈。她还问了别的,我都答上来了。她又问了另外那个小伙子,但他没有答上来。赵曼依说,你不是马沙里,我一直把你当成马沙里了。小伙子说,我从来没说我是马沙里啊,我叫姜汝纶。

赵曼依把姜汝纶当成我了。原来今天早上,赵曼依起床后去买早餐,买完早餐回来的路上看到了背着背包的姜汝纶。他也是在那个镇子上过的夜。赵曼依以为他是我,就说,你要走了?不吃早餐就走?姜汝纶说,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到中午饿了再说吧。赵曼依说,那你等下我,我跟你一块搭车,可以吧?姜汝纶说,可以啊。他也纳闷为什么她对他这么热情、信任,初次见面就要跟他一起搭车。他想她可能需要一个男伴一起上路,这样会比较有安全感吧。他还想到,她或许对他有某种好感。总而言之,对他来说,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赵曼依很快就收拾好行李出来了。她穿着一身户外装,戴着一顶棒球帽,身后背着一只暗绿色的登山包,脚步轻快,显得十分干练,绝不会拖谁的后腿。他们走到路上搭车,一时没有搭上,就边走边找机会。最后成功搭上一辆白色大众。

在车上,赵曼依没有提及昨天的事,一句也没有,她见他闭口不谈,她也不再提及。他们路上聊的都是路过的风景,他对地理地貌貌似颇有研究,就此大发议论,侃侃而谈,进行深入分析。另外他们也聊些各自的旅行经历。她哪知道跟她聊天的那个人不是我。从始至终都不是我。

我没想到会再次遇见赵曼依,我以为她会就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同时遇见姜汝纶,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难以想象,她的不告而别是因为她把他当成了我,跟他走了。就连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吧,那么电影也不敢这么拍吧?但这种事就这么落在我们身上了,不管我们接受不接受,它都发生了。

一旁的两个司机听得入神,被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惊得目瞪口呆。

这时赶来维修那辆抛锚车的黑色皮卡出现了。

从车上下来两个嚼着口香糖的伙计。他们一看到我跟姜汝纶,脚步立马僵住,然后饶有兴致地盯着我俩看起来。他们感到万分诧异。其中一个伙计问,你们是孪生兄弟吧?另一个伙计说,当然,他们肯定是。第一个伙计说,我见过孪生兄弟,我们县城就有一对,但他们跟你们不一样。他们还能让人看出差别来,你们让人看不出什么差别,你们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分毫不差。第二个伙计说,是的,我盯着他们看了半天,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喝醉了,眼前出现了重影。我今天滴酒未沾。蚂蝗,你知道我今天滴酒未沾。那个叫蚂蝗的说,我知道你今天没喝酒,你眼前不是重影。他们就是两个人。

姜汝纶

这对马沙里来说是好事。赵曼依认出他后,就毫不犹豫随他上了那辆皮卡车。看到她上车的背影,我心里涌现出些许伤感。我一下子就失去她了。虽说我本就不应该拥有她,我们的相识就是一场误会,但我确实那么幻想过。就在车上。我牵了她的手,将她那柔软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那一刻我心想,我会得到她。她会属于我。然而她跟随他上车了,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要是我们的车不抛锚,一直开下去,他俩是不是就不会再见到彼此?哪天当她弄明白我并不是马沙里后,还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要是我们的车没有抛锚,要是赶来维修的伙计开的不是跟他们同样款式的皮卡,要是赵曼依没有看到那辆皮卡,要是我没有站起身让那辆皮卡上的司机看到,要是司机坚持认为自己看走眼了,没有调头回来……这样事情的发展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是啊。这世上发生的每件事,都有可以替代的千百种可能。就像转盘游戏,你无法预料指针最终会停留在哪个地方,会指向哪。

他们要走了,他们让我上他们的车,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我们这边的司机对我说,去吧。你得跟他认识认识,弄不好你们真的是亲兄弟。

我上了车,坐在那辆皮卡的副驾上。

他们俩互相倚靠着坐在后座上。

就在不久前,她还那么倚靠在我肩膀上。命运之手(只能归咎于此)一下把她从我身边拉开了。我像被戏弄了。她回到了他身边,他还跟我长得一样,甚至不妨大胆点猜测,就像那个司机所说的,我俩可能还真有血亲关系。这让我想起去年看到的一则新闻,两男子随各自的朋友到一家烧烤摊吃夜宵,两桌人相距不远,中间只隔着另一桌人。但他们俩一直没有发现对方。直到其中一桌有个人喝了太多啤酒去上厕所,走回来时随意晃了一眼,发现另一桌上坐着一个跟他朋友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起初他以为自己的朋友认识那桌的人,跑过去喝杯酒就回来。但当他回到他那桌上,看到他朋友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哪也没去。这时候他感到很困惑,又往那边看去,那边那个人还坐在那儿。老沙,他对朋友说,你看那边那个人是不是跟你长得一样?老沙一瞧,说,还真是!桌上朋友们顿时热闹起来,开始起哄,推着老沙过去敬杯酒认识一下。老沙就端着酒过去了。那边桌上那伙人看到老沙也沸腾了。随后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两伙人凑到一起喝了个通宵。大伙专门留出位置让老沙和那个男的坐在一起,还给他们俩拍了合照。照片里两个人只有耳形和腮帮子略有差别,他们互相搂着对方的肩膀举着啤酒杯,作势要喝。他们的朋友把这张照片发给了媒体,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一经报道,便上热门。紧接着的报道是,他们被朋友们怂恿着去鉴定机构做了DNA 检测,令他俩意想不到的是,他们是同卵双胞胎。他们根本就不曾想到在这世上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亲兄弟。他们的父母从没有对他们提起过这个。他们的父母对他们刻意隐瞒了一段往事。而事件中的老沙本来不会出现在那个烧烤摊上,甚至不会出现在那个城市,就因为他做生意失败了,走投无路来投奔一个朋友。满打满算,他来到那个城市还不足半年。

当时我看到这类新闻,总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离自己很遥远。根本不会去想这会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我怎么也想不到同样的事情很快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马沙里问我是哪一年哪一月出生的。我说了。他说他跟我同年同月。他又问我是哪里人。我说了。我们又是同一个省份的,只是不在同一个城市。这也是为何我们的口音那么相似。

你俩可能真是孪生兄弟啊,皮卡司机说。

我家里没有给我说起过我外面还有个兄弟什么的。马沙里说,他们从没有谈起过,一次都没有。你呢?

他们也没有对我说过这个。我说,现在还不能说咱们就是亲兄弟。

是啊。马沙里说,至少,怎么着,也得去做个DNA 鉴定什么的。对吧?

你们明天就能做鉴定了。皮卡司机说,要是你们真的想,以现在这样的速度赶路,明天你们就能到省城了,那里的医院就可以做鉴定。我们镇上有个男的,他说,他怀疑自己的妻子生的小孩不是他的,就带着孩子到那里的医院做了鉴定。

结果呢?马沙里说。

是他的。皮卡司机说,他想多了。

咱们要不要去鉴定一下?马沙里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

你觉得怎么样?马沙里问赵曼依。

你们肯定会去鉴定的,只是迟早的事。赵曼依说,时间会证明我说的没错。

赵曼依说的没错。我虽然不想去做什么鉴定,我怕万一我们真的是亲兄弟的话……我不想破坏已有的家庭结构,不想破坏它的安稳。但是我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原始冲动却越来越强烈,我到底还是想知道真相,他是不是真是我的兄弟,如果是,那么当年发生了什么?既然我们相遇了,这个谜迟早要解开。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面对,我们的家人愿不愿意面对,我们都要亲手解开它。

你喜欢打桌球吗?马沙里说。你桌球打得怎么样?

还行。我说。

咱们找机会切磋一下,他说。我的桌球也还可以。钓鱼呢?

也钓的,我说。

喜欢野钓还是钓黑坑?

野钓。

钓到最大的有几斤几两?

五斤六两。

什么鱼?

草鱼。

我钓到过一条十多斤重的鲢鳙。

梁福山

马沙里看起来要更开心。那个姜汝纶就没那么开心,似乎有些心事。几乎是马沙里问一句就答一句,不问就不吭声了。他在想什么?马沙里的出现让他失去了那个姑娘?他也喜欢上了那个姑娘?有可能,但也有可能在想别的。

那个马沙里可真是开心。他那心爱的姑娘又回到他身边了。只凭这一点,他能不开心吗?他把我的酒拿给姜汝纶喝。姜汝纶拿在手上,喝了一口,又一口。他呆呆地盯视着前方的路面,手里抓握着那壶酒,把它握得紧紧的。他又要喝它时,里面已经没有酒了。他冲马沙里摇了摇手中的空酒壶,说,没有了。

马沙里接过酒壶在耳边摇了摇。确实没有了,他说。

前面哪里有什么好酒馆吗?这小伙子在向我咨询了。有没有喝上几杯的好地方?

有啊,我说,狸镇的松子酒馆。

就在狸镇吗?

对,我说。

我们今天就到狸镇怎么样?他问赵曼依。

好啊。

你说呢?咱们就到狸镇歇一天吧?他问姜汝纶。

可以。

狸镇很快就到了。我说,不出十分钟就能到。

咱们在狸镇喝上几杯吧?他对姜汝纶说。

可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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