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适

2022-11-01 03:44
雨花 2022年1期
关键词:陶然

韩 玉

风吹柳梢,飘浮起星星点点的绿。自窗口望出去,春花遍地开过,绿意渐渐深了,有鎏金碎玉的幻美。黄昏日落时最好,一湾清流,水边芦苇恰好青绿,菖蒲静静开花。薄暮夕照,波光轻漾,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真是风清日朗,有几分大观园的风度。

天地虚怀万物,万物寄托人情事理。山水草木是自然之灵,草木不言,而四季轮回,皆可自适其怀。

谷雨前去山里,一路上水田、白鹭、远村,都清新浅淡,散发着春天的明朗气息。走了一段山路,虽是晴天,山中却有薄薄青雾,追着湿人衣裳,扑人脸面。远处横在大地上的村庄,升起袅袅青烟,是乡人晨炊未尽。转过山弯,逢着一片杏花林,花枝浅白,像漫山绿海中飘着一只小白船。旁临一湾溪流,有闲闲的人在水上垂钓。溪水清可见人眉眼,大朵白云落入溪水中,仿佛水中生着一只只白螺。山雨说来就来,扯丝般淋淋漓漓,雨雾渐浓,笼着杏花梢,颇有一汀烟雨杏花寒的情境。野云高飞,鸥鸟无迹,山风海雨,清泉小石,春风拂槛露华浓,自然界的事物,从未有巧变机心。

日常闲暇,常去那后园小径。春日里,偶有一两个人经过,折一二杏花枝在手。偶有布谷鸟鸣,咕咕声在空山中显得清脆,唤起人遥远的少年记忆。春山依旧是本来的样子,我喜欢万物的本来面目,不雕琢,去粉饰,一语天然万古新的气象。颇像王维《蓝田烟雨图》,正是心无机巧,悠闲适意之作。小径有一带马兰草,青叶上覆浅浅云灰色,夕阳远远打着,浅碧莹莹,仿佛淡淡云烟出青峰。青灰是宁静之色,像波澜不惊心思沉静的老人。园花也开得自在,角门一侧数株丁香,花苞微露紫云意,玉兰白瓷茶盏一样。晨光未上时,夜露不息,水珠悬于白色花瓣上,滴溜溜滚动。鸟雀在枝头叽喳跳跃。花匠在杏树下掘土洼,注清水,偶有一两朵浅白杏花飘落。孩子们在花丛中奔跑嬉戏,如春天的野马,踏起无数尘埃。

古人以为,野马即尘埃。前人有时很顽皮,故意留下一些不解,令后人费心思。野马乃田野间浮气。夜晚田野间积聚的水汽,清晨阳光朗照,慢慢升腾起来,远望状似野马,并非尘埃。

田间浮气似野马,人心里也有野马,总想四野驰骋。上回旧友来京游学,走很远的路穿城相见,一路回味过往的岁月。旧事堪哀,逝去了再寻不回,寻不回的还有我们的青葱韶华。数年不见,友人胖了老了也沉稳了,懂得低头内敛,锋芒日渐消减。这些年,经历多少朝升暮落,水流花落,让一个棱角分明的人蜕变为鹅卵石。把盏话当年,钟表声滴滴答答,酒斟了复斟,茶续了再续,言语渐浓,仿佛当年的天真陶然。窗外微风拂过树梢,斜阳当窗,酒味悄悄淡了。日光渐凉,一片残阳下楼头,酒尽杯冷,各自离去。经年以后,友人会作别此处,回到栖身之地。山长水远,即使菊黄佳酿熟,也不知该与谁一醉一陶然。

人一生可以花间陶然,酒内忘忧,登高舒阔心胸,步履寄情山水,读书为文以出离尘梦,就是隐机自乐、陶然自适的人生了。记得那首《自适》诗,“年来心迹两悠悠,若比孤云尽自由。既不贪荣安得辱,纵饶无乐亦何忧”。不贪名利,身心悠然如白云,人生贵在适意,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自适,是闲在适意,是悠然自得,是无忧无惧,更是生命的达观超然。自适的人生,况味几近书上跛足道人的《好了歌》。

酒中有风气,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死即埋我,使酒骂座,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一段酒风浩荡。杜康造酒,是偶然所得,更是烟云供养。平素虽不饮酒,但并不厌烦酒,每有小聚,也饮一点,以佐气氛,酒也是情义。数年前在东京,暮色中闲步,街上尽多居酒屋,小小的一间,招着红白灯笼,亦有黑白的。门楣上几条蓝白相间的布风中飘摇,如远古酒招。想起白居易“青旗沽酒趁梨花”的句子,真适宜此处的酒香。饮了几盏清酒,淡淡的,似有人踏落花而来,花即凋亦未凋,天气是早秋,滋味是清远的,人心清凌凌如十月湖水。

年近古稀的诗人说“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所谓一醉一陶然,不过是凄凉语,借酒醉浑然忘世,暂得一时陶然,实在是落寞人别有怀抱罢了。两个老朋友同遭冷遇,相看已白头。大诗人也是小斗民,世路艰辛,但先贤骨硬筋阔,艰辛中自有腰杆与肩膀,酒醉的无奈中也有一份快然自适。千年前诗人的解囊沽酒,豪爽痛饮,如今已付云烟,但后世有心人也沾了一丝陶然忘机的风骨遗泽。

东北人爱酒,一年四季不离口,冬寒时为最。少年时在冰城,冬日冽风卷地,小刀子一样刮人面皮,手脚冻僵脸面红肿。江河封冻一米多深,百草不见影踪,四野一白。人们烘炉火,烤白薯,沏砖茶,饮白酒,开始长达半年的猫冬生活。一间暖烘烘的屋子,见有人饮酒,一只花边白瓷碗反扣桌上,碗底浅沿内,倾少许白酒,一根粉色火柴头燃了,一柄肥肚收颈阔嘴豆绿小酒壶,轻轻放在火上暖暖地温着。人看着那黄色火苗,闻着渐渐溢出的酒香,听着窗外飕飕北风,有三分满足惬意,也有三分淡然自适。温热的酒缓缓倾倒入浅盏中,拇指中指那么一夹,送到唇边,轻轻呷一口,口中一阵热辣,通体穿透,又多两分快然,冬寒也可抵消些许。东北人酒性老,虽与一年长有半年寒的天气有关,更与性情相近。一日将尽,薄暮黄昏,餐桌边暖炉旁坐着,饮一盏温酒,即可悠然南山了。

李白善饮,许是藏着盛世诗仙天机。以酒助诗情,诗是酒体,酒是诗魂。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以酒遮脸,皇家面前,任性而为,古今唯他一人,君臣相容,各自得所。东坡曾对张方平说酒,我喝一杯是醉,你们喝一天也是醉,不过都是醉而已。酒无多少醉为期,量小而敢醉,与酒无关,关乎胸怀。他曾表达过如此心意:“薄薄酒,饮两钟;粗粗布,著两重;美恶虽异醉暖同……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世间有无数乐趣事,赌书、泼茶、草木、声乐,酒是其一。东坡之高,常在世之所乐间,而得自适超然,是常人不能的啊。

天热少言,没有急于要做的事。时光如落花枯叶,无用而自在,肉身与精神都是松弛的。养了几盆花草,年年落了又开,长势颇如人意。见有人菖蒲养得好,一望生清凉。买了两盆,植青石小钵中。起初,不大会侍弄,青碧的叶子渐渐泛黄。一番曲折,调弄土壤,协调光照,更去山中石上采了些青苔覆于盆中,保持水土,择几块黑石搭配着,阴阳合德,刚柔有体。一番侍弄,几天后,不负人心,菖蒲渐渐回神,又是一番新绿。古来称菖蒲为德之嘉草,清、雅、淡、和、远,与之亲近,心清目爽,可除尘思杂念。一盆菖蒲,案头顿生远意,生清气,生素心,素心乃自适不求之心。

世间总有些事可遇不可求。后园新植下一树碧桃花,几千年前夏家店一对玉玦,清晨草叶上晶莹欲坠的露珠,东栏一株梨花白,久雨后新月初见。清晨踩着半个台阶的露水回家。他乡一株樱花,几株高大的杜仲树,叶子落尽,枝条横斜过画墙,几只飞鸟的影子掠过疏枝,不知所踪。

幼时家中园子阔,菜蔬花草果木累累,是童年的百草园。父亲得闲,着大背心、短裤,赤脚,戴一顶草帽,在园子里忙活。夏天清早,晨露未落,碧莹莹的嫩黄瓜妞儿,顶着露珠与明黄色小花,娇羞羞一夜挂秧。午后蜻蜓会飞来,绕着一片碧绿盘旋,阳光下的蜻蜓翅膀,泛着五色金光,蓝绿黄粉黑色花纹交织如雨后霓裳,小孩在花草间欢快地穿梭,捕捉金蜻蜓花蝴蝶绿蚂蚱,晚间池塘里青蛙咕咕叫着,唤起一池晚风。

日暮时分,天色尚有三分落日余晖,晚风轻轻吹,我坐在树下,远远地看着父亲给树剪枝、浇水。能嗅到泥土、青草、阳光的香气,听到清脆的流水声。园子西北角有一座木质亭子,仿古样式。父亲常在那里给我读书讲古,说的总是苏武留胡、文姬归汉的往事。亭子左边有一棵树,右边也有一棵树,是两株皂角树,还是枣子树,抑或是别的什么树,至今亦不能知。它们在光阴里,不知去向。我离家后,那一片百草园,在记忆里不断春生夏长,蜿蜒无尽。

喜欢草木园蔬,却不擅汤羹,能将各色菜蔬调理成口腹蜜饯的,都是高人。偶尔去菜市,站在那里只是看只是听。五色五味菜蔬争夺人眼目口腹之欲,瓜果鲜亮似豆蔻年华,鲤鱼不跃龙门,浮水面,卖馍的腔调有厚墩墩的面粉味,不大正宗的京腔,一亮嗓,就是一首乡间小夜曲。初听,忍不住笑。小贩也欣然,大着声,多喊了几嗓子。朴素的市声里有人情味,一蔬一饭里有市井生机。真正的高僧悟道,不过饥时餐,倦来眠。平常人能以自己的方式度日月,醉着三竿睡,忧来一局棋,也是自得闲适了。

闲暇的日子,信手剥了小青柑,置几上茶碟中闻果香。晴日大开窗户,在微风中,温几页旧书。文竹的叶细得生微风,露台上植一株,增一缕日落风情。无数次幻想过,在芦苇摇曳的水岸,木板桥伸向无尽远方,溪水潺湲,静若无声,半块落日荡在芦苇梢,人静立在木屋前看日落林间,眼神迷离,心绪悠远。若是逢着日暮清凉,故人来过,有枫叶丹霞映窗射来,风摇几摇,叶子洒落窗几间,有前人枫窗小牍之味。

存过一片木牍,读书间隙把玩,简牍与纸书,如父子代代相传不息。年年读《史记》,总也读不尽一般。《史记》有春秋词笔,列传尤其夺人,所谓不信史家无曲笔。宫刑后的太史公下笔多了小我,那些与他有类似不幸遭遇的人,他多了几分理解的同情。“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李广、冯唐、季布、朱家、侯颖,这些人身上难免有写史人的情绪。真正的男人,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没有一顶官帽适合他们。一个史官,借着一支笔,胸中块垒汩汩而出,如挥兹一觞,陶然自乐。知世事有盛衰,人有须臾成毁,那些九曲不悔得来的安然自适才弥足珍贵。

夏天午后的云绮丽好看,数百朵白云,静静泊于青空。每一朵像被天神潜心安排过,上下左右中间,一朵与一朵保持相同的距离,像戴九履一的八卦阵,整齐、厚重而奇幻。云似卷卷浪花,又如开在天宫的一朵朵白芍,如此奇异的云,在旧宫殿的廊檐青瓦上见过,在故纸上见过。想起一个名字,卿云。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屈曲盘绕,是谓卿云。见卿云得安适得祥和。所有云朵都是天空的游子,出也自在,归也自在。

记得初读《聊斋》时年纪尚小,少年心性,所见唯有人鬼之恋,人妖之恋,人狐之恋,以为真是一部千古异书。每日功课之外,最大的乐趣便是一册聊斋在手,烦恼忧愁便皆在九霄之外、青冥之上了。今夏居家,苦夏昼永,暑热难耐,温习旧书以消暑。读到酣畅处,常有郁郁清风自足尖升起,草木虫石均生自清凉国,令人倍感筋骨生风,炎炎盛夏,瞬间瓦凉。

喜欢将《聊斋志异》与《红楼梦》间错着读,像阴阳转换,黑夜白昼交替,一个是人间道场,一个是妖鬼法域。我并不迷信大家言论,看到淫也好,看到易看到缠绵看到排满看到宫闱秘事都好。各人心中自有一部《石头记》,二十岁看到宝黛爱情,抵死缠绵;三十岁看到官宦富贵,时衰运败,百计颠翻;四十岁呢,或许只见一僧一道,满纸皆是世事人生的寂灭感;待到五十岁,惟有一副大慈大悲心肠。世事我曾经历遍,苦与辣,亲疏密,到头来不过清虚境。一生最好只得一句话,不为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思量。无事可思量,是大境界,至此身心悠然安妥,自适无碍。

夜里枕书而眠,竟然有梦。赤足行于一片汪洋之中,水极清浅,满眼迷茫不见一物,有些惊恐,回首蓦然见一船,船上一舟子,头戴青斗笠,手握兰桨,肤黑齿白,看去却不相识。舟子朗声说:从前说与你,我做过渔夫的,你总不信,现在捕鱼给你看。话音甫落,原本极清澈的水中,忽生数十活跃的小鱼。手入水中抓鱼,游鱼滑不留手,几番尝试,方捕得肥美大鱼。一时美梦醒来,有些怅然,想起纳兰词,梦好难留,诗残莫续。像淳于棼夜梦南柯郡,醒来能忘机,人生去留得失皆是浮云,一时也觉安慰。

不知不觉山中草木枝叶青黄,山水愈见清瘦。晚间宿山中,夜弥云汉,一钩残月向西流,笼着夜晚的树梢、木屋与人。远处木桥、溪水,越发寂静冷清。夜气初上,地面渐渐盈起浅浅的白,月色从枝丫间铺洒下来,令人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之感。清早起来,山中悄无人迹,木板桥有淡淡的白霜,一层白,凉凉的,入手即不见。远远传来寺钟声,空明回荡,惊起三五秋雁,渐行渐远渐无踪,一回首天边白云低垂。

山中未有鲜衣怒马,不见浮华喧嚣,惟清净心安,闲来几句渔樵话,困了一枕葫芦架,清晨看山色,暮晚有园霜,不许凡人得至。有人说,魏晋人的洒脱山林,陶然自适,是酒缸里泡出来的。所谓魏晋风度,自信风流萧散,托怀老庄,清静通脱,一派烟云水气明洁高风。虽是清谈,却直见性命。魏晋人的酒怀,有天真气,有黄老气,有田园气,有豪侠气,亦有书卷气,绝无一点尘俗。

把酒临风,登高以舒啸。登高胜于饮酒,高处尽揽,眼前一派苍茫浩荡,情怀开阔疏朗,天、地、我一时融合,大有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瓢冰雪来之感。世间烦恼障碍,凡人俗物,皆不在眼中。那年在蜀地,秋雨中登上玉垒山,远望层层叠叠浮云,滔滔汩汩锦江水,水上浮桥,岸边迷蒙润泽的草木,来到眼前心上。松茂古道,川西锁钥,天与地之间仿佛不见了那个渺小的“我”。“忘机林鸟下,极目塞鸿过。为问市朝客,红尘深几何。”凌云望远,与天地自然相适,烦恼如抽丝剥茧,一层层远去。

宗炳年轻时四处游历,西涉荆巫,南登衡岳,徜徉山水间,饮溪栖谷三十余年,一生几乎与山水为伴。老病之后,才足归江陵,将自己一生游览的山水,尽付丹青,一幅幅画卷悬于壁间。坐在家中,纵览山河,不亦快哉,他将此命名为“卧游”。脚步不能远行,心依然纵情山水,自由自在。寄情是因,寻找到生命中的达观自适,是果。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亦有如是情怀。

晚秋的凉风吹了一夜,清早露台几盆菊花露出星星点点疏离相,黄色的一株虽有些委顿,颜色却愈发冷艳,搬着花盆往暖阁里去。抬头见楼角边尚挂着半片月,冷白中透着一点清亮的芽尖黄。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想起一些往古的人事。世间总有些人,身在尘世,心在皎皎明月云烟间。

有人一生坎坷波折,却活得达观洒脱。一生与方外人士不绝往来,仿佛跳出尘罗网,得另一个清凉境。一个人眼界远了,则自身的是非烦恼,无风自落,心理上便可获得无限平和与悠闲适意。苏轼访杭州天竺寺的辩才法师,逢其外出讲学,就在白云堂雪地里痴等一天,怏怏而归,临去在堂壁上挥下五绝,后人在他立雪处建雪坡亭,纪念这段佳话。

东坡每到一处,遍游寺院,流连僧舍。迎接太守的间隙还要在僧榻小睡片刻。元宵之夜,他撇开随从,独往祥符寺会两个诗僧。在宝山僧舍午睡醒来,提笔赋诗,浑然忘却世俗机心:

一个忘却尘世机心的人,身上自带一种天真安宁的气息。

燕京也多寺宇,偶有闲暇,也去寺里,常见寺里僧人,素衣不染风尘,没有三千烦恼丝,佛珠一挂,面色宁静,洒扫、行路、敲木鱼、翻经卷,气息淡然,一副心在云外的样子。像一棵树,一株草,一首梅花诗。草木从容自若,气息天然,梅花气息清逸,梅花诗如风过水面,月上天心。“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全然一副脱却尘俗的清静自在气。寺僧一生修炼,修得一身草木气息,一颗忘机之心。

临春去东郊踏青,山峦间横一抹淡淡云烟,清风从南方吹来,长河春水涨满。院子里一边药栏,一边花圃,竹林清阴遮住庭除。此间草庐,度过余岁。陶渊明曾感慨,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否。他作诗不过自娱自乐,古人的三不朽,连最末一层立言也抛却了。

古今中外的诗人,之所以能震烁古今流传不朽,多以其伟大,陶潜之流传不朽,不因伟大,而因平凡,或者说他之平凡即是伟大,生活即诗篇。他是古圣贤人,入世时拿起便行,放下时悬崖撒手。世界如此大,天地如此宏阔,渺小如人类,一生能随心自适,啸傲东轩,日夕相欢,是大难。

有许多年,陶醉在诗文中,醉心于从前的甘苦跌宕。最喜欢苏东坡,是烂漫天真的诗人文人,自种黄桑三百亩的躬耕者,是星月下诗酒酬唱的率性天纵之才。虽也是朝堂命官,是家国天下的人,但那些离尘味道极浓的诗词,却句句敲人骨髓,字字达观超然。对待历史的伤害与背叛,各人态度不同,怨恨、愤怒、痛苦、偏激、隐忍,而“愈合”是其间最高贵的一种。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对待事情的态度与处理方式,一定会有高下之别。有的人,一定会采用他人莫及的最高贵的方式:以己之力愈合历史的伤痕,然后遗忘。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姿态。受苏东坡的影响,余少年时候竟然也懂得忘机之心。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当年苏轼去扬州平山堂,感怀往事,说“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弹指、转头乃佛家用语。故人已逝,一切成空,活在世上的人,何尝不是在梦中。那个十五年来闭户读书、不发一言的僧人,死后却令人恍惚。“却疑此室中,尝有斯人不。所遇孰非梦,事过吾何求。”人生仿佛一场大梦,也如和尚的僧舍,转眼成空。人生如梦,梦即是空幻啊。懂得人生空幻、虚无,依旧不离不弃,才是达观之人。

雕了很多闲章,名字不过符号,闲章更是一段寄意。金农有枚章,曰“心出家庵粥饭僧”,是僧不是僧,不是僧来也是僧。身不出家心出家,肉身在世间乞食,心境早在青云之上,又一烟霞野叟。老夫子面对宫廷和清初四王的画感慨,满卷皆是春意,奈何尽是无谓的喧嚣,怎无动人之处。春意若无动人则是假,不如让老夫用这颗真冬心还尘世一个清净。他有一幅自画像,手握藤仗,徐徐迈出右脚,大袖宽袍下微微露出红鞋,暗喻踏破红尘之意。金农有一颗自在的僧人之心,越到晚年,性情越是超于常人,越是近于秋水之外,野鸥处处,全然忘机。所谓自适忘机,说者易,行去千难万难。人要经历重重磨难,过眼繁华,才会懂得重处轻抹,实处若虚,万般红尘事,随他烟去了。

王羲之去官后,在田边以种果蔬为闲。《胡桃帖》就是从容悠闲的农事帖,他复信友人:所云水果种子若好,可寄来。上次赠予胡桃已生长成苗,我甚喜种植果蔬,如今在田中唯以此事为乐。几粒水果、核桃种子,田间地头的闲情,让右军先生引为息心乐事。爱自然,近土地,与菜蔬草木为侣,野芳有幽香,佳木多繁荫。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自己也曾于斋前辟田半亩,种花种草种白云。植一老梅,几竿竹,一带芭蕉、海棠。细雨迷蒙天气,尘世劳顿后,约三五知交,看雨赏花,说说一年的趣事,写几行花间意,茶盏不空花半亩,一起分取闲中趣,至于人生那些机巧往来事,多半忘却了。

有时也想寄信他乡,可惜纸笔已耽搁多年。最末一次拿起纸笔写信已是多年前,怀念那种温情,灯下脉脉,心中旖旎,纸笔的香气,时光的从容。静对纸笔,甚至想起远人的眼神、微笑,那些曾经走过的小径,一起赏过的落日西沉。

真想写一封信,坐在午后阳光朗照的桌前,提笔写下:见字如晤,我尚好,卿佳否。让自己陶陶于安静的时光,旧日的温情,未知的收信人读信时的喜悦。尺牍、信札有个性,有真性情。

有一段时间迷恋民国学人的手记信札。清夜掌灯,细读信札,先是不顾文理,急于认字,再读始见风骨。旧时学人风范,从容自洽的性情,自纸页间漫漫溢出。读过冰心的信:“山上梨花都开过了,想雅舍门口那一大棵一定也是绿肥白瘦,光阴过得何等的快。你近来如何。”笔风淡若细云,又仿佛一段缥缈的山月心事。人间往来如此温馨淡然,是多好的人生佳景。

前人信札、书籍、简牍成了日常安放身心的佳物。闲时学古人为藏书撰写目录。《书林清话》说:古人私家藏书,必自传目录。记录时称“册”,称“卷”,称“本”,称“叶”。册,乃是竹简成书。竹简,又称汗简,新竹有汗,易朽易蠹,凡作简者,必于火上炙干,方可用刀刻字,或用漆书写。刀刻不能改,漆书易改写,秦汉时公文多用刀刻,故有“刀笔小吏”一说,萧何曾被称为秦时刀笔吏。“李广,年六十,不堪刀笔小吏之辱,遂自刎。”

纸笔、田土、简牍,是宏大无际涯的世界,可以驰骋可以纵横,可以静可以动,可以安人身心。

北方冬天昼短,旦夕之间,俨然一盏茶的功夫。才磨墨想画画,听到隔壁人家一声门响,寒气便袭来了。阳台上大株的珍珠叶三三五五伸出头来,窗外树叶凋零尽,太阳渐渐西下,晚云横于远处岭头。

山中在落雪,一人闲坐小楼,案前捧卷,炉上茶水正沸,窗外白雪清灵,落在一树梅花上。这一幅好画卷,不是我的空想,是南方友人的日子。前几日作一幅画,题曰: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有一段时间,喜欢寻求画面无人的空境。远山、柳岸、茅亭、一水东流,孤帆独行,空山无一人。人世嘈杂,呶呶不休,无人无我无可立足之境,才是清净。

近来颇爱石涛,尽读他的湿画法。有一幅梅竹图,寻了好久才见。湿画法好,未落墨的宣纸被淡淡花青染得别有风致,一幅纸画透着瓷器的质地与光泽,莹润瓷白光洁,真是惊人。下笔谁敢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这绝妙之笔令人想起沈先生的文字,那个爱说点野话的朋友说:“看,牯子老弟,这点山头,这点树,那点林梢,那一抹轻雾,只有王麓台那野狗干的画得出。”话有些粗野,味道却是十足的。读石涛梅竹图,也是十足的劲头。哪得春风十万株,枝枝照我醉模糊。醉中模糊,模糊地醉着,他的人生在适与不适间。

子贡南游,过汉阴。见一菜农打水,用力多而功少,教其用器械。菜农面有怒色讥笑说:我老师说,有机关之器者,必有机动之务;有机动之务者,必有机变之心。机变之心留存胸府中,则纯白不备。纯粹素白之心不在,则神生不定;精神境界不安定的人,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忘却功利机巧,备纯白之心,谓之“忘机”。忘机能自适,自适方忘机。

夜里无事,倚床听风雨。巷寂人空,窗外风声愈发迅疾,如马走涧关,疾掠而过,叮叮当当,声灌耳鼓,久了渐渐睡去。睡梦里却一片风光大好,风拂烟柳花树,清光当户,草地上流光碎影。一夜好眠,清晨悠悠醒来,风住雨霁,推窗换气,晨光如水,空气清冽透肺腑,清新干净如在水边小镇,溪涧泉边。饭后与家人闲话散步,从一条小巷走到另一条,街巷少人行,寂静又安心。向着太阳走,走到白云里去,霓做衣裳,风为足,驾着祥云,飘然九霄之上。七仙女降凡间,我辈最好入天庭,赴一场蟠桃会。瑶池上听一听西王母的白云谣,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先秦的古歌谣朴素清亮,又豁达悠远,悲欢离合与天地自然相连,生死来去,皆可轻轻道出,心意烂漫无邪。

散步到公园,园中一座木桥,匠心出小桥枕水的味道。依着桥栏,想起廊桥,那个异域廊桥的故事,仿佛已过去几百年,故事结束,廊桥淹没。站在桥上俯看,湖水如镜,烟波微漾,鲜活的生灵在水中浮游,一切都和谐有序。天地万物恒序其位,自适不乱。寒来暑往,世事悠悠,天上明月,桥下流水,水边小楼,陶然自在,无喜也无忧。桥下流水最终归于大海,再升腾为白云,朵朵白云又幻化为千军万马,青青欲雨,澹澹生烟,在青冥中几番白衣苍狗。

园后有一小山,已抖落一身浓密枝叶,露出一道一道细密筋骨。黝黑的山脊,荒白残雪,夕照沉山背,深邃冷凝的气息,直扑人眉宇。正是枯水季,一条小溪细流清凌凌,溪中圆石裸露如小丘,山硬水瘦枝干清寒。从前有人在山脚下筑木屋,冬天守着一座小山,数间木屋,几株枯树,三两个鸟窝度日月。尘世拥挤,这里是不错的选择。雪天拾柴生炉火,雪霁黄昏,踏着夕照在白雪上留下深深的足印。夏季溪水清澈,女人于水边持槌捣衣,天青云淡,野花浅浅白白,时有微风拂发梢。秋季采食南野,夕露沾衣,夜月临窗话桑麻。这样的日子清静自得,掩上荆扉,便可绝尘想,人活在城中的桃源。

散步归来,躲在书房,顺手翻出李渔的《十二楼》。笠翁先生多市井气、江湖气,清雅贵气不比张岱、张潮、吴丛先。人间大众或许需要那样的烟火声色,升斗小民,陶然于烟火日常,围起三分田地,抓起一副铜锣鼓,演一曲世事悠游,就是人间好日月。

李渔是以戏剧寄寓人生,“发前人未见之事,摹写未尽之情,描画不全之态”,是他别具一格的才能。嬉笑怒骂中,自有其大雅之论与性灵之美。他的戏曲一本接一本畅销,不断刊印,不断被盗版。他名满天下,谤满天下;盛名时烈火烹油,繁花锦簇;被诋毁为“贱业”,称为末流末技时,如秋风扫过,片叶不留。他无一字辩白,惟有相信“生前荣辱谁争得,死后方明过与功”。他陶醉在自编自导的戏曲中,钟情也忘情,寄情又适意,度过了如仙的一生,得了大自在。

喜欢纸页书,喜欢山水草木,喜欢弦琴,喜欢古画,喜欢清风明月烟柳晨露天地自然,喜欢关汉卿的小曲: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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