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力批判》成书考

2022-11-11 17:57保罗盖耶刘旭光译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2年3期

[美]保罗·盖耶 刘旭光译

2000年,美国学者保罗·盖耶,出版了康德《判断力批判》的最新英译本,这个译本如译者所承诺的,体现和展示了20世纪下半叶英语世界的康德学者们所达到的水准。盖耶是当代康德哲学研究的杰出学者,在他的这个译本中,他更多地强调翻译者对字面状态和基本信息的译介而不是解释内容,因而,这个译本中有许多关于文本的历史考证。引起笔者兴趣的,是盖耶在该书的编者导言第三部分中对《判断力批判》一书成书过程的考证(the Editor’s Introduction in CPJ,pp.xxxix-xlvi.)。笔者认为,这个考证对于一个美学学者应当如何研读第三批判,提供了一点启示。本文对其进行如下翻译:

关于《判断力批评》的写作与出版,我们所知道的是:康德在1787年12月给莱茵霍尔德写过一封信,然后在1790年1月21日他把第一份重要手稿交给了他在柏林的新出版商——弗朗索瓦·德·拉加德(Francois Théodore de Lagarde),但在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们在时间和顺序上知之甚少。但我们至少有一个笔记,这笔记很明显是在尝试为这项工作制定一个大纲——大纲表明了康德对“美”和“崇高”的处理有明确的区分,并暗示了第三批判的导言必须涉及我们的精神力量的划分,但完全没有提到目的论——但是康德死后他的文献的编辑者,Erich Adickes,不能在1785—89这一时期内更准确地确定这篇笔记的日期,所以这并不能告诉我们什么。1788年1月6日,康德的长期出版商,里加的出版商约翰·弗里德里希·哈特诺奇 (Johann Friedrich Hartknoch)给康德写了一封信,信中哈特诺奇希望康德能在短时间内向他的印刷商格鲁纳特(Grunert,Halle)提交对审美和实践理性的批判,但很明显,康德在不久的将来只会发表《实践理性批判》,哈特诺克在那年春天出版了这本书。康德在1788年写的书信只保存了四封;其中两封是关于学术商业的简短信函,而两封更重要的信函(一封给Reinhold,一封给Johann Schultz)根本没有提到关于第三批判的工作。但康德在1789年5月26日给马库斯·赫兹(Marcus Herz)的一封信表明康德当时确实在写这本书,他温和地责备赫兹寄给他一份所罗门·迈蒙(Salomon Maimon)的一大份手稿,说:“亲爱的朋友,当你寄给我一大包精微的研究报告时,你可曾想到66岁的我仍然为完成我的计划而背负着繁重的工作(部分是要完成最后一部批判)(然而,信的其余部分显示,尽管康德抱怨,他还是非常仔细地阅读了迈蒙的手稿)。”1789年10月2日,康德致函拉加德,说手稿已经完成了好几个星期,但最后一张还需要审阅和转录,因为其他事务使他无法完成。10月15日,康德再次写信给拉加德,告诉他自己将不得不把剩余的工作推迟到11月底,不过他重申,“我的手稿已经完成,只需要抄写和校对”。

这封信意义重大的另一个原因是,康德在信中请拉加德聘用他以前的学生约翰·戈特弗里德·卡尔·克里斯蒂安·基什韦特(Johann Gottfried Carl Christian Kiesewetter,1766-1819)作为该书在柏林印刷的校对人。(基什韦特在11月19日的信中告诉康德,拉加德确实已经邀请他担任这个工作。)1790年1月9日,拉加德写信给康德,要求他把手稿寄过来,因为柏林最好的印刷商之一(魏格纳)为这本书开了印刷机,但不能等太久。1月21日,康德给他回信说他已经把手稿的第一部分当天寄出了:是84张中的40张,不包括17张的导论(康德说他可能会把它缩写)并承诺在14天内寄出剩余的稿件——“你尽可放心”!尽管康德没有交出全部手稿,但随后他继续向拉加德发稿,要求拉加德为莱比锡复活节书展准备好这本书,并立即问基什韦特还有什么问题。最后,这封信阐明了康德让拉加德出版这本书的条件:20份免费副本,其中4份是用上等纸张印刷的,一千份副本的第一版每一张两个ducats(18世纪流通在欧洲各国的硬币)。同一天,康德还写信给基什韦特,告诉他手稿已经在路上,并敦促他催促拉加德在复活节前把书准备好。他还告诉基什韦特,要确保拉加德不会对他小气。1月29日,拉加德写信给康德,说手稿已经到了,向他保证将在复活节前出版,并同意了康德的条件。2月9日,康德给拉加德写信说,他已经寄去了另外40张手稿,其中只有3张还没有修改,还有一份导论,他现在估计有12张,预计再过14天就会寄出。第二天,拉加德显然没有收到康德最新的信件或手稿,他把这本书的前两份印刷版寄给了康德,尽管当时仍希望基什韦特在柏林负责主要的校对工作。拉加德于2月14日寄出了另一份手稿,并于2月16日确认收到了第二份手稿。3月9日,康德将手稿的最后一部分(也就是81到89张)寄给了拉加德,但马上告诉他还有一点时间来完成序言和导言,并且说“已经完成的、摆在我面前的导言,由于内容太过广泛,必须缩写”。最后,在3月25日,康德给拉加德写信说,他已于3月22日将手稿的最后一部分寄出,“包括10张导言和前言以及2张标题”,并列出了一些应该得到这本书的赠书的人,包括弗里德里希·海因里希·雅可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莱 因 霍 尔 德(Reinhold)、马 库斯·赫兹(Marcus Herz),当然还有基什韦特。拉加德在4月1日回信说,他已经收到了这些材料,并印刷好了为4月最后一周举办的莱比锡书展准备的书,这简直是奇迹。5月22日,从莱比锡回来后,拉加德再次写信给康德,告诉他,他已经按照指示分发了免费的副本,并为履行合同给了康德总共201莱比锡元。(这显然是一大笔钱,康德在1789年3月27日曾亲自写信感谢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二世每年给他加薪220元,这笔钱与此相当,虽然威廉二世的宗教观点让康德非常难过。)拉加德还就作品印刷速度过快造成的大量印刷错误向康德道歉。

关于康德写《第三批判》的几个部分的顺序,有很多猜测。最显眼的假说认为,康德首先写美的分析和纯粹鉴赏判断的演绎,可能在1788年,其次是导言的初稿(17张版本),他首先介绍了规定判断和反思判断的区分,之后才写了“崇高的分析”和“合目的性判断力的批判”。这个假设完全基于内部证据,最明显的是在美的分析中缺乏对反思判断概念的使用。这也可以简单地解释为,正如最近出版的《人类学讲义》现在清楚地表明的,康德在那里和在处理美的艺术(第43—54节)时阐明的观点,早于试图连接审美和目的论。目前就康德时代的信件来看,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康德为这本书共写了两个不同版本的导言:他在1790年1月21日所说的17张版,但这一版可能是1789年10月就已完成,以及1790年3月22日康德说整个手稿完成时寄给拉加德的10张版。这就是导言的两个版本,第一稿或所谓的第一导言,和出版本,也就是本书呈现的。

在此,有必要对导言的第一稿的历史作几句说明。在某一时刻,康德大概期望使用这个版本作为出版作品的介绍,因为现存的手稿在另一方面是一个很好的副本,显然是基什韦特的,康德一定已经准备好了交给印刷商;康德也亲自对其进行了修正和补充。(如果这本书是由基什韦特抄写的,那就证实了它是在1789年秋天之前编写的,当时基什韦特已经在柏林了。)康德拒绝这一版本的理由似乎很简单,因为它太长了,正如他在给拉加德的信中多次提到的那样。在写完最终版本并出版了这本书之后,康德显然把最初的导言手稿放在了一边,没有任何进一步使用它的意图。然而,几年后,当康德的另一名学生雅克布·西吉斯蒙德·贝克(1761年—1840年)准备从这位大师的著作中摘录出一些编成几卷本选集时,他问康德是否有任何未发表的材料可以使用,康德寄给了他带有下述解释的手稿:“你未来选集中要用的《判断力批判》中的部分我马上送给你,在接下来的邮件里,有一包我最初写的手稿的导言,我拒绝它仅仅是因为其不成比例的过长的篇幅,但它仍然对我来说包含很多,有助于更全面地了解自然的合目的性的概念,可用于在您认为合适的地方。”在一次提醒之后,康德最终在1793年8月18日将手稿寄给了贝克,并重申他只是因为它的长度而拒绝了它,并告诉贝克他可以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使用它。贝克将其编入第二卷《解释性摘录中包括了手稿的摘录,这些摘录来自康德教授的批判著作,还有他的建议》。贝克给这篇导言起了个名字:《对〈判断力批判〉的评论性导言》,并明确表示他所拥有的是已出版导言的早期版本,而康德因为篇幅太长而拒绝了这个版本。但这种联系在19世纪的进程中消失了,贝克的版本出现在康德著作的罗森克兰-舒伯特版本(1838年)中,名为《哲学概论》(On Philosophy in General)。第一个认识到它与第三批判导论的原初联系的人是伟大的学者本诺·埃尔德曼(Benno Erdmann),他收录了贝克的摘录,恰如其分地命名为“贝克的节选自康德原初版本的《判断力批判》之导言”,见于他1880年出版的《批判》之中。与此同时,手稿进入了位于罗斯托克的大学图书馆,贝克在那里当教授,几年后,它被威廉·狄尔泰(Wilhelm Dilthey)发现。然而,虽然狄尔泰是1900年开始出版(第10卷和第11卷,也就是书信的前两卷,在1902年出版的第1卷之前)的普鲁士学院版康德著作集的倡议者之一,但第5卷(1908年,第二和第三批判)的编辑威廉·文德尔班(Wilhelm Windelband)虽然当时知道贝克的节选,却没有把它们包括在自己的版本中。1914年,恩斯特·卡西尔出版的康德著作集第一次完整出版了导论初稿,手稿首先在学院版的第20卷中出版,这是一本1942年出版的战时卷,由格哈德·莱曼(Gerhard Lehmann)编辑。现在我的这个译本给学院版加上了页码,就像在剑桥版的伊曼努尔·康德作品集中一样,但实际上是基于Norbert Hinske,Wolfgang Müller-Lauter和Michael Theunissen在1965年编辑的复写版和抄本。读者必须自己决定,这两个版本是否只是在长度上有差异,还是在实质内容上有重大差异。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关于第一版书的一些进一步的评论。1790年3月3日,基什韦特写信给康德,说他已经卧病在床两个星期了,影响了校稿的进度(另一方似乎已经帮了忙)。他还写道,他一直对康德的手稿有一些疑问,特别是手稿的标题,现有标题与康德写在一张卡片上的东西不匹配。卡片上,康德把《审美判断力分析》(Analytic of the Aesthetic Power of Judgment)分成了两本卷,《第一卷:对美的分析》和《第二卷:对崇高的分析》。然而,在手稿中,基什韦特发现了审美判断力分析的第三部分:《审美判断力的演绎》,这在康德的目录卡片中是缺失的。因此,基什韦特在校样的第30节上就加上了《第三卷:审美判断的演绎》这一标题。然而,康德给基什韦特的回信写在4月20日,基什韦特的信被夹在拉加德在3月10日寄给康德的一套校样中,康德曾把它放在一边,以便立即加以考察。所有的校稿都已经到了,因此,他没有更早地看到它。然后,他感谢基什韦特纠正了他的错误,并寄给他一张自己发现的错误的清单,但有点令人迷惑地说:

我真希望我自己能注意到这个错误(审美判断力分析的第三部分),并完全放弃了这个标题;但好在你已经很恰当地将它改为:第三卷:演绎等。但现在,在分节表中,它也必须被附加到前言,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导言中。然而,如果还有时间,我要求把你改了的标题在勘误表最后部分注明,章节目录应当保持原样,第一部分还是只有两卷。但我怀疑是否还有时间这样做。

这是令人困惑的,因为康德似乎既接受基什韦特把《审美判断力批判》分成三卷,又拒绝它;第一版反映了这种混乱,在《审美判断力的演绎》开头用“第三卷”(原文§30,第129页),后来又在勘误表中收回了它(下面的——指盖耶译的《判断力批判》——第476页):“129页:第三卷:演绎等,被删掉了。”但很明显,康德认识到,从审美判断力的演绎开始,一直到美的艺术之理论的材料,不是崇高分析的一部分,尽管他不想把这些材料称为第三“卷”,否则就会破坏他将美和崇高分成两“卷”的对称性。于是,康德把问题丢给了第二版,但只是在第30节和它的特定标题上用大字介绍了“纯粹审美判断的演绎”,而没有任何别的标题,如“卷”“部”或“节”(“book,”“part,”or“division”,第二版第131页)。然而,尽管这种混乱从格式和内容上都应该很清楚:第30节开始的材料不是“崇高分析”的延续——毕竟,康德马上就说,崇高不需要任何超出已经给出的论述的推论——以前英语翻译的做法是继续把第30节到第54节的内容纳入“崇高的分析论”中,但这是一个错误。

一个对《第三批判》第一版出版过程的最后观察,给康德的性格投下了一些令人难以恭维的阴影。《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都由约翰·弗里德里希·哈特诺奇 (Johann Friedrich Hartknoch)在里加出版,他实际上早在1766年就已经是康德著作《精神先知之梦》(Dreams of a Spirit-Seer)的共同出版商。1789年4月25日,哈特诺奇的儿子,也叫约翰·弗里德里希·哈特诺奇,给康德写信,告诉他父亲在4月1日病逝的噩耗。他告诉康德他和他的母亲将继续他父亲的事业,并希望得到康德的支持。8月,年轻的哈特诺奇再次给康德写了信,告诉他他将出版1000本第一批判和2000本第二批判的新版本,他还说,他在他父亲的论文里发现了一份“印刷‘美的趣味之批判’的小备忘录”(a little memorandum concerning the printing of a critique of beautiful taste),请求康德准许他出版这部作品。9月5日,康德拒绝了他,只是写道“他不愿意打破旧的联系”,并且“一旦他手头的工作完成,就会告诉他进一步的消息”。9月29日哈特诺奇的另一封信显示,当时这位年轻的出版商仍希望出版康德的新作。然而,康德在10月2日致拉加德的信中明确暗示,康德已经就出版该书与拉加德进行了谈判,康德在当时和后来都没有把这个事实告诉哈特诺奇。康德显然选择了拉加德,一个更为知名的出版商,期望他能迅速印刷和发行新书。正如我们所见,康德并没有失望。但哈特诺奇当然很失望。他似乎是在这本书出版后才知道康德选择了另一家出版商,后来似乎不得不写信给康德是因为要告诉他《实践理性批判》的新版本已经卖光了,他还打算再来一版。虽然这样做让他很痛苦,但他写道:“我只是一个初学者,我的主要支柱是您的杰出作品,希望能继续得到您的青睐,以荣耀我的业务,现在,在我职业生涯的开始,我看到自己被我父亲的一位最久、最宝贵的朋友抛弃了。”哈特诺克继续出版康德的前两部批判,并继续忠实地为新版支付康德的稿费。但从记录上看,康德甚至没有回复过这封信,他也没有再给哈特诺奇别的书,而是求助于另一位年轻的里加出版商弗里德里希·尼科洛维斯(Friedrich Nicolovius),以出版他后来的作品。

最后,谈谈《判断力批判》第二版。早在1791年7月5日,拉加德写信给康德说,第一版只剩下122本了,他希望在下个复活节书展之前出版第二版,他希望到那个时候这些书都售完了;为了赶上最后期限,他请康德在10月底前寄给他一份修改后的副本。康德于8月2日回信,要求提供一份夹着白纸的副本,以便进行修改,拉加德及时寄出了。然而,10月28日,康德写信给拉加德说,他不能在11月底前提交修订。但康德也错过了这个截止日期。1792年3月30日,康德写信给拉加德,感谢他已经收到200元的新版本稿酬,并承诺“在复活节后不久更正”。最后,在1792年6月12日,康德写信给拉加德说,除了前言和引言之外,更正后的副本已于两天前寄出;康德说,他除了在第462页的注释上加了一个句子外,没有对文本做任何补充(5:471)。直到10月2日,康德才寄来修改过的导言,在第三部分加了一个很长的脚注(5:177—8)。康德没有为第二版写新的序言,尽管他在整个作品中做了一些微小的修改和改进,包括分解了一些(但不是全部!)他的长句子。1792年11月2日,康德从拉加德那里收到了8份新版本,尽管扉页上写的是1793年。一些错误仍然在这个新版本中,并如先前指出的,康德留下了从第30到54节的标题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1799年出版的第三版中,又做了一些修改,虽然不清楚是谁做的(没有与它相关的信件流传下来),也没有实质性的增补。目前的译本是以第二版为基础的。在第一版和第二版之间的所有重大变化已经被本译本注意到了。只有很少的地方,应当读第一版,有一两个地方的更正采用了第三版。

有一件关于康德第二版的轶事,虽然不能说对他的商业利益有利,但却能让人对他的学术上的明智有更大的好感。在决定如何处理仍欠他的12本免费的新书后,在接下来的9月,康德最终问拉加德,是否可以从拉加德的书单中得到一些其他的书,而不是他自己不需要的著作副本。康德要的是一部现已被遗忘的作品——阿纳迦利斯的希腊游记(Travels of theyounger Anacharis through Greece)——的翻译,作者是让·雅克·巴特尔米神甫(Abbe'Jean Jacques Barthelemy),以及约翰·约阿希姆·博德(Johann Joachim Bode)对蒙田的《思想和观点》(Thoughts and Opinions)的新译本。显然康德打算在他的晚年花些时间阅读蒙田——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明智的选择。拉加德欣然答应,给康德寄去了他所要求的作品以及他甚至没有要求的,但拉加德认为他会感兴趣的作品:卢修斯·朱尼厄斯·弗雷(Lucius Junius Frey)的《献给法国人民的社会哲学》(Philosophiesociale,dédiée au peuplefrançais)。康 德 在1794年11月24日感谢拉加德为其著作稿酬的分期付款。拉加德后来还送了一件瓷器作为礼物,康德在1795年3月30日对此表示感谢,但康德也没有把别的书交给他出版。拉加德和哈特诺奇一样,显然受到了伤害,尽管从他的地位来说,他可以不那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