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川遇灵记（组诗）

◎沙 克

[川南山雨]

不声不响的山雨

由烟变丝，由丝变珠串

叩在竹林里，发出声响的是

竹叶及根穴里的蝈蝈

山洞那一边的茶村

垒着梯田的茶，铺着平畴的茶

显影在初夏的清亮水幕里

被摘去叶子的残蒂还在逮捉水珠

桃子青中染红

香蕉坐拥在阔叶的枝窝下

山寨的瓦屋门窗全闭

看见和想见的实物

被不声不响的山雨叩得滴答喊痛

不止一条蹊径盘山而上

不止一道溪流绕山流下

山雨渐烈，倾泻如川南的辣脾气

鱼虾伸出脚来随雨水漫游

不声不响的山雨

由烟变丝，由丝变珠串

由珠串变水瀑叩在颠簸的斗篷上

叩在凝视的瞳孔里发出声响的全是心跳

[在万春镇]

在竹根下劳动

吃晚餐，睡有梦的觉

在水边溜达四千年会见鱼凫

讨要一件青铜原有的文字

来解释生活和情感

饮马河淙淙流逝王国的意气

曼陀罗吊着村野的景

湖泊里，鱼翅和鸟翅如游如诉

云絮间的石器光滑如脸

竹笋，长得胖，虞美人，长得瘦

青绿得嫩，黄红得艳

小蜥蜴姓什么，皮肤油亮

在树荫下和温湿的墙根下爬行

分明是缩小十万倍的龙

为这片祖籍做巡护

古蜀躺在泥下

水草和植被生长如初

养蚕打鱼耕种的人群都还在

半古半今，半仙半人

他们把青铜磨成泥，做成许多定语

鱼凫、幸福、报恩、新升、金星

和林、三井、高山、新河……

每个定语后面缀着一个优美的村庄

水里的蝌蚪越生越多

长成树上的鸟啾蝉鸣和路上的车流

上风上水的地方

遇上杜甫并不奇怪他想再住一个朝代

然后搭便车回老家襄阳

遇上陆游也不奇怪他士气太盛

还要刻写家国春秋

遇上我，才是奇怪

融进万春镇的风光和气候

谁也辨不出我来

[谷 底]

凹下去，盘旋着，凹到谷底

再底下的树根，溢出清苦的液体

山体吸足水分，写了出来

写山溪，写瀑布

冲下悬崖山涧，不是写给人看

这是深谷既得的生活

要是我，做得了石头下的一节

根须，会尽量把液体含得

久一些。再久一些，先在自身循环

再和泥沙、蜥蜴一起生息

避开太炫的光照

蛇行于山道、溶洞，游进暗水

避开生人和松鼠

免得对方惊慌，坏了深谷的风度

我来与不来，谷底的容量有限

主宰生态的毅力

是大到榕树，小到蕨草、水珠的制衡

从上面落下的尖吻鸟

羽毛有黄褐灰三种命相

天上天外的那种大，跟随它下来

变成沙砾和虫子的这种小

一场暴雨，暴风雨

可不是嘴上说说的狼来了

眼下暴风雨骤起，旋转、冲刷

对准谷底

肃清我思路中的人迹

[向落叶行礼]

秋冬交接的关口

溪水，仅仅是溪水，流得清脆

绿着的叶子细听风语

一心还想绿下去

红着的叶子失却水分

红得更深，变褐，生出性格的黑斑

白的、紫的、蓝的叶子

铺在地下的色彩大全

宽的，圆的，细长的，尖、羽、齿状的

筋脉交凸，每一片都有户籍

分不清它们来自什么根系

叫不全这样那样名字

更多颤抖的黄叶

卷了毛边，叶蒂半离半连着枝条

听了下头的水声毫不惊慌

抖动的频率像心跳那么庸常

我捏着汗，连头发都碰不得它们

生怕一碰会把自己摔进深渊

已经有不少卷边的叶子

自个儿摔落，有的洞蚀，有的裂碎

丝络离离。我踩到的这两片半

不是一起坠地的，入乎其内

一片鹅黄，一片深黄，半片灰黄了

列显着从秋到冬的痕迹

叶子的形色，分得仔细

悬挂的，飘零的，落地的，牵系着

原在的流水之虫，却被渐次风干

具象于衰微或残缺，还在运行自我的节气

我细察、感受，心静手润

拿出一注注和气的行礼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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