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学科视野下国内居住隔离研究述评及展望

2022-11-24 01:18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测量研究

赵 然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社会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0)

0 引言

早在20世纪上半叶,居住隔离就是芝加哥学派城市研究的一个重要内容,如今除了城市研究领域,居住隔离及与之相关的社会不平等的议题也引发了多个学科的关注,如人口学、社会学、城市规划、人文地理学等。近三十年,国内学界关于居住隔离的研究也不断增加。人文地理学和城市规划学者早在20世纪90年代已经开始了针对居住空间分异的研究,以对城市居住空间状况的描述为主,也讨论了相关影响因素和政策建议;社会学、人口学者从特定群体的聚居区入手,关注居住隔离的社会后果及其蕴含的社会分层议题。由此针对居住隔离现象,不同学科形成了不同的研究传统并一直延续至当前,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研究的分割状态,不同学科之间缺乏互动。尽管已有学者对西方居住隔离研究的现状、理论视角、研究方法等做了综述,[1][2][3]但我国的居住隔离现象从类型、机制到社会影响都与西方国家有很大的差异,针对国内相关研究的总体性综述还较为少见。本文试图综合不同学科的研究视角,从定义、测量、研究主题等方面对居住隔离的相关研究内容进行归类和总结,并提出其中存在的问题和未来研究的方向。

1 居住隔离的界定与类型

首先,居住隔离指的是人们由于种族、民族、收入等类别划分居住在不同的城区的分离程度,也包括这种空间分异的过程。[4]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国内文献中很少出现“居住隔离”的说法,更多采用“居住分异”“空间分异”的表述形式,而近年来以居住空间为主题的文献较多使用“居住隔离”的表述。有学者提出“隔离”与“分异”分别强调状态与过程,[5]但事实上从文献内容来看,多数学者并未对这两种说法进行明确的区分。综合近三十年的相关文献发现,使用“分异”的学者更多来自自然地理学和经济地理学领域,且研究主题多为空间分异,与本文关注的居住空间并不属于同一范畴,早期的混用可以视为是国内学界对新兴研究领域的探索和尝试。

其次,由定义可知,居住隔离涉及到多种要素,不同文献的关注点可能差异很大。总的来说,国内文献主要探讨了三种居住隔离,即基于民族、户籍和社会经济地位的居住隔离。

第一,基于民族的居住隔离研究来源于美国居住隔离研究关注种族隔离的传统,但由于我国大多数城市中少数民族人数占比较小,基于民族的居住隔离现象并不突出,主要是理论和政策视角的探讨,主要学者来自民族学、政治学等领域。第二,基于户籍的居住隔离研究最多,社会学、人口学、城市地理学等领域均有涉及。尽管近年来许多地区的户籍政策有了不同程度的放松和新的模式,但是总体上在城市中本地人与外地人之间的界限仍然清晰可见,同时在一些大城市新移民和老移民的聚居也形成各自的模式。[6]第三,基于社会经济地位的居住隔离受到一部分人文地理学者的关注,他们集中分析了住房商品化所导致的居住隔离现象。而在社会学领域,虽然早有研究提出住房也可视为一个社会分层的标准和表现,但这类研究主要是在社会分层研究的框架下加入了对居住条件相关因素的考量,[7]并没有把重点放在居住隔离这一空间现象上。

总的来看,国内居住隔离研究关注的类型与不同时期社会经济发展的特征和问题紧密相关,其背后蕴含着城市化和市场转型这样两个相互交织的时代背景。相较于欧美国家更多关注种族和移民的居住隔离,我国的居住隔离研究重点则在于城市化和地区发展不平衡所导致的城乡居民、外来务工人员与本地居民之间的居住隔离,以及市场转型过程中住房商品化导致的不同社会经济地位人群之间的居住隔离。同时,亦有少量研究涉及到了年龄、婚姻状况等的居住分异现象。

2 居住隔离的测量

居住隔离研究包括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两类。使用定性研究方法的居住隔离研究通常采用实地观察、访谈、文献等收集资料的方式,数量较少,不涉及针对居住隔离本身的测量,所关注的主题集中于流动人口聚居区、“城中村”等的形成机制、社会空间及其对个人生活机会的影响等方面,[8][9]多来自社会学、人类学者。另有少量研究源于早期的城市地理研究,多采用案例研究的形式,对某个城市或地区的居住空间进行定性描述分析。[10]

大多数居住隔离研究采用定量的研究方法,数据来源于问卷调查或二手数据,由此也产生了居住隔离的测量问题。由于数据来源、学科传统等差异,对居住隔离的测量或操作化不但在不同学科领域中差异较大,即使在同一学科内部也没有达成统一,这也直接导致研究结果不易比较。总的来说,国内居住隔离研究常采用两种不同层次的角度对居住隔离进行测量或操作化:

2.1 集体层次的居住隔离测量

这种测量角度符合居住隔离研究最主流的关注点,测量的是在一定区域内不同群体之间的居住隔离程度。具体测量方式有四类,第一类采用统计描述法,即根据研究所关注的主题(户籍、收入等),统计在不同区域内的某个人群的比例来间接反映特定人群在某些区域的聚集或离散程度。[11]第二类采用城市地理学中社会区因子分析法,利用人口普查数据中的数个特征要素对城市社会空间进行划分,分析城市的聚居形态。[12]第三类采用指数法,人文地理学、城市规划等学科通常从这个角度对居住隔离进行测量,常用的有分异指数(Index of Dissimilarity)和隔离指数(Index of Isolation),这也是大部分研究通常采用的测量方式。[13][14][15][16]其中,分异指数及一些由它变形而来的指数作为最广泛使用的指数,反映了某类群体与其他群体在不同的子空间中所占比例的差异,直观地显示出某个群体与其他群体相比是否存在分布差异;隔离指数有时也被成为孤立指数,反映的是人口的绝对集中程度,即某个群体在某些子空间中是否存在明显的聚集。第四类采用通过测量个体来获得集体层面数据的方法,或将个体数据(如邻居是否为外地人居多)加总取均值的方式,或直接询问个体居住的小区类型(本地人为主、外地人为主等)来近似获得对集体层次居住隔离的测量。[17][18]

从集体层次对居住隔离进行测量的方式更加符合通常对居住隔离的界定,能够反映出某一个区域内特定人群的居住隔离程度,但也存在两个亟需解决的问题。首先,如何选择地理空间单元?现有研究往往依据数据来源的不同,选择住宅小区、居委会或区县来进行测量,但不同类别的空间单元无论在面积还是人口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异,给结论的比较带来困难。并且,这些地理空间单元多为行政单元,是否能够真正反映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居住和交往状况仍是一个需要探讨的问题。其次,有研究者指出上述两种居住隔离指数无法反映出隔离的具体空间模式,而仅仅显示了人口比例的构成,即存在所谓的棋盘问题(the checkboard problem)。[19]目前已经有一些测量方法试图利用带有地理空间属性的数据解决这个问题。[20]

2.2 个体层次的居住隔离测量

这种测量角度通常来源于社会学、人口学研究,尤其是探讨居住隔离的社会后果时,常采用个体层面的数据。此类研究的测量思路是将个体的居住隔离状态操作化为个体的居住小区(或社区)的状况或主要邻居构成情况,如是否居住在城中村、城乡结合部、外地人聚居区,或邻居中是否主要为外地人等。[21][22]

这种测量角度使得统计分析方法的应用更加灵活,数据也较易获得,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居住隔离的定义,但并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因为从概念内涵来看,居住隔离本身更多反映的是某个空间内部人群居住的状态,用单一个体的居住状况进行测量从逻辑上来说不够严谨。并且,多数研究将 “居住在本地人为主的社区”界定为居住隔离程度较低,似有不妥,这种界定没有考虑到“本地人的聚居”也是一种基于户籍的居住隔离。

3 居住隔离研究的主要议题

国内居住隔离研究主要涉及三个方面的议题,即居住隔离的现状如何、为什么会形成居住隔离、居住隔离造成了哪些社会后果,其实质是将居住隔离作为一个研究变量,分别针对它本身以及它的前因后果进行探查。从时间线来看,学者们早在上世纪90年代已经开始关注居住隔离的现状,随后逐渐开始讨论造成居住隔离现象的原因和社会背景,进入21世纪后才开始涉及居住隔离造成的社会后果。从学科分野来看,不同的学科在研究方式上略有差异,相对而言地理学、城市规划学科更关注居住隔离的原因,社会学、人口学更关注居住隔离的社会后果。

3.1 居住隔离的现状研究

首先,哪些城市存在居住隔离现象?居住隔离现象是伴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出现的一种社会现象,因此不同研究都把关注点放在了一、二线大城市。到目前为止,学者们研究了北京[23][24]、上海[25][26][27]、广州[28]、南京[29]、武汉[30]、西安[31]、兰州[32]、长沙[33]等城市的居住隔离现象,尤以针对上海市的研究最为丰富,各个城市均呈现出不同形态的居住隔离状态。

其次,存在哪方面的居住隔离?如前所述,国内研究主要关注三类居住隔离现象。在族际居住隔离方面,少数民族占比较多的城市和地区族际居住隔离程度较深,其他城市和地区则不明显,[15]同时在一线城市也存在少数民族或外籍人士的聚居区。[34]在外来人口与本地人口的居住隔离方面,几乎所有作为研究对象的城市中都存在此类居住隔离现象,外来人口往往租房率较高,通常聚居于城市中房价相对低廉的区域,居住地更多受到工作地点的影响,[35]也存在不同地区的外来人口聚居现象,[27]同时这种隔离并不局限于二元隔离,外来人口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拥有住房产权或获取户籍的外来人口成为城市的新移民,他们的居住模式也发生了变化。[7]在社会经济地位相关的居住隔离方面,低收入、低学历人口虽然与外来人口有部分重合,但是也包含一部分城市本地居民,他们与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的人群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居住隔离,普遍居住在经适房、公租房或老旧住房中,住房条件和居住环境都较差。

再次,居住隔离程度如何?部分研究对居住隔离程度进行了定量测度,发现一些城市已经存在十分显著的居住隔离现象。从空间角度来看,城市中心区的居住隔离程度小于近郊区和远郊区(随着城市更新改造,外来人口、低收入人群聚居在中心区的可能性较小);[27]从发展趋势来看,居住隔离程度在逐渐加深;从居住隔离的相关属性来看,外来人口与本地人口的居住隔离始终存在,而近年来社会经济地位相关的居住隔离愈来愈明显。[36]

3.2 影响居住隔离的因素研究

在考察了居住隔离的现状之后,从逻辑上自然引出了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出现居住隔离?现有研究中提出了宏观和微观两方面的影响因素。

从宏观角度来看,制度和市场是两个主要的影响因素。首先,政府主导发展的相关制度与政策因素(如户籍、住房、城市规划等)自始至终影响着城市人口的空间布局,[31]尽管不同属性的居住隔离受到不同的制度与政策因素的影响,在发展过程中也有一定的变化。当户籍和购买住房的权利挂钩时,外来人口只能选择租房或住在集体宿舍,[37]此时工作地点对他们居住地点的影响非常大,伴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大量工业园区建设在城市边缘地区,由此他们与住在自有住房的本地居民就形成了居住隔离的状态。[17][28][41]此外,单位制社区形成的是不同行业的居住隔离,经适房小区往往位置偏僻则形成了不同收入人群的居住隔离。[38][39]其次,市场因素对居住隔离的影响愈加明显,[38]尤其是针对社会经济地位相关的居住隔离。[40]住房市场化逐渐取代单位福利房制度之后,开发商基于市场原则开发和建造了针对不同收入人群的住房,高收入人群集中在总价高、环境好的住宅区,低收入人群则相反。这在客观上造就了“富人区”与“贫民区”的相对隔离[41][42],也因此一些研究直接采用房价作为隔离测算的指标。[16]事实上政府和市场这两个要素也并不是独立存在的,二者相互影响和制约,住房政策和土地使用制度引导市场中商品房的建造和流转,而市场化的住房市场又反过来影响城市空间的形态,也会引发一些城市问题,进而又要求政府出台相应的政策。总之,宏观因素可以视为是客观上引发居住隔离现象的根源性因素。

从微观角度来看,主要涉及个体职业、收入及文化心理因素。首先,从外来人口与本地人口的居住隔离状况来讲,两类人群本身在职业和收入方面差异较大,进而影响了他们的生活目标和对未来的规划,因此选择居住地的考量因素自然不同。[12]其次,从社会经济地位相关的居住隔离状况来讲,住房本身越来越和个体的社会经济地位挂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作为社会分层的一个维度。即使不考虑户籍影响,当人们自主选择购房时,房价和收入也是最主要的影响因素之一。[8]最后,从文化心理角度来讲,“外地人”与“本地人”、“富人”与“穷人”彼此可能会有距离感,个体更愿意和自己的“老乡”或者“类似阶层地位的人”居住在一起,生活习惯更接近,[27][43]也更容易由此获取群体内部的社会支持。[9]总之,微观因素反映了个体在宏观因素制约之下的主观选择,即人们在某种程度上“主动”选择了居住隔离的状态。

居住隔离现象是在城市化、市场转型和社会空间变革彼此交织的一个很长的时间段内形成的,简单的从宏观和微观或客观与主观的角度去阐述它的形成原因不免失之偏颇,究其原因在于,上述研究结论大多来自思辨性的观点或简单的统计描述,只有少数文献利用实地观察和访谈、问卷调查和数据分析等方式深入探讨了择居的个体因素如何在客观上造成了居住隔离的局面,[35]对于结构性因素与居住隔离之间的相关性分析亦有尝试,[23]但总体上仍缺乏实证研究及对原因机制的详细分析。

3.3 居住隔离的社会后果研究

这类研究将居住隔离作为自变量,在时间上相对晚近,主要来自社会学和人口学者,关注居住隔离带来的负面后果,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居住隔离对流动人口社会融合的影响。外来人口与本地居民的居住隔离减少了流动人口与本地居民的来往,加深了二者之间的社会距离,[43]并影响了流动人口对城市社会的心里认同及社会信任感,[44]降低了流动人口的城市居留意愿。[19]

第二,居住隔离对流动人口职业和健康的影响。居住隔离一方面有助于降低农民工的职业脆弱性,提升其工资水平,另一方面却阻碍了其职业地位的上升。[45]另一些研究也发现,大城市中的流动人口聚居区为“同乡”提供了职业便利,在客观上有利于他们在城市落脚。同时,居住隔离对流动人口的身心健康有负面影响,可能源于对社会歧视的感知以及社会交往内倾化。[22]其中,“城-城”流动人口的相对剥夺感更强烈,其精神健康受到更大的影响。[18]

第三,居住隔离与邻里效应。这部分研究关注社会经济地位相关的居住隔离带来的邻里环境差异,及这种差异对居民的影响。例如,保障房社区的环境因素(包括物理环境与人文环境)加深了其居民与其他社区居民的社会距离,影响了二者的社会融合与交往。[46]此外,良好的邻里环境对青少年的学习成绩和心理特征有正面影响,同时也有可能通过模仿、贴标签、污名化等机制自我植入贫困文化、越轨文化的价值观念。[47][48]

总的来看,居住隔离的社会后果研究对一些相对微观和具体的变量做了探讨,但是由于前述对“居住隔离”这一变量操作化的不一致,导致研究结论缺乏可比性,甚至混淆了居住隔离现象本身和居住隔离的后果,如流动人口与本地居民的来往频率在不同研究中有些属于测度居住隔离的指标,有些则被定义为居住隔离造成的后果。另外,大多数研究还没有涉及居住隔离与其后果之间的作用机制,也很少讨论居住隔离对于本地人或较高社会经济地位人群的影响。

4 问题与展望

居住隔离现象与制度转型、城市发展、政策规划、文化心理等多个议题都有密切联系,已经逐步引发多个学科领域的关注,在居住隔离的原因、机制、社会后果等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基于前述研究现状和我国在城市化与人口迁移方面的特殊性,未来研究可在以下三个方面继续深化探索。

第一,拓展和融合研究视角。首先,现有研究理论视角相对缺乏,限制了研究议题的扩展。我国的居住隔离现象与欧美国家差异较大,在理论探索方面有更多的创新空间,未来可结合多个学科的研究成果形成相应的理论支撑。其次,现有研究存在不同学科领域“各自为政”的局面,这也是新兴研究议题不可避免的问题。但不论人文地理学或社会学,都具备一定的跨学科研究传统,未来可进一步从社区文化、心理体验、社会分层等多元化的视角丰富研究内容。

第二,丰富和细化研究内容。首先,现有研究描绘了居住隔离现象产生的原因概貌,未来研究应梳理其具体的形成机制,及在不同地域和时期的变化,由此加深对城市发展历程及其后果的理解。其次,现有研究对居住隔离的社会后果大多局限在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合方面,对其他弱势群体关注度不足。未来研究可考察不同维度的居住隔离对于低收入者、老年人、儿童甚至新移民在日常生活、身心健康、地位流动、社会关系、价值观念等方面的影响,同时也应关注居住隔离对于主流人群的意义,相信这些议题能够启发我们对居住空间与人类发展之间的关系有更深入的思考。

第三,重视和完善研究方法。首先加强对定性研究方法的重视,不局限于案例介绍、概括描述等。其次,在定量研究中应注意分析方法的使用。现有研究多为统计描述或相关性分析,未能考虑到选择性偏差和内生性的问题,未来研究可采用更加细致的模型方法。最后,在居住隔离的测量操作方面,测量标准在不同层次上应逐步统一,以增进研究结论的可比较性。同时随着研究数据的丰富,未来研究可将空间数据与个体特征变量结合起来,使数据分析更有针对性和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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