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野的双重变奏
——以精神分析法解读《爱历元年》的情爱叙事

2022-11-26 23:26李慧娟彭在钦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喜子情爱潜意识

李慧娟 彭在钦

(湖南科技大学,湖南 湘潭 411100)

“文学作为现实的影像和文化的诗意表现,作家最执着书写的就是代表‘人的文学’基本表现形态的‘情爱与性爱’的永恒精神母题。”[1]但对于盛产官场小说的作家王跃文而言,以探索两性情爱本质为旨归的作品寥寥可数,《爱历元年》可称之为代表作。它既是一部呈现婚姻枷锁内人性欲望冲撞、内心迷乱的情爱之书,又是一部询问与追寻之书,诚如作者所言:“自己未进入中年之前,总认为中年危机是个伪命题,一旦进入中年,很多始料未及的困惑、纷扰和迷惘都逼到眼前来了。”[2]可见《爱历元年》的创作也是作家自我精神的解剖与探寻之旅。

“爱历”指小说男女主人公孙离和喜子为纪念爱情而设置的属于彼此的特殊年历。小说从他们在家乡县城任教的青年时代写起,值得一提的是,男主孙离与喜子的最初邂逅始终笼罩着一层瑰金色的浪漫色彩,具有幻梦的象征意味,“自从那天看见了教室窗口镶着玫瑰光边的喜子,他就有了喜子坐在他身边的错觉。”[3]11自此两人互生情愫,坠入爱河,开启爱历元年。然而热恋时那点瑰金色的浪漫在现实面前迅速褪色,“领了结婚证出来,孙离突然觉得喜子非常陌生。”[3]14婚后两人的情爱生活激情衰减,甚至进入生理上的审美疲劳,原本闪烁着神性光芒的俏丽佳人不过是他自我营造的美人幻像罢了。小说多次提到婚后孙离想要养植兰花却未能如愿,“兰花”作为美人的象征,是其潜意识爱欲的移置。直至中年,如兰花般曼妙绝伦的女人李樵以及翩翩公子谢湘安的出现,两人原本沉寂荒芜的生命之野又重新繁盛热闹起来……根据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爱情的“脱轨”与回返,实则反映了本我、自我、超我三者抗衡的动态过程:本我的释放让人性中潜存的原欲冲破家庭与婚姻的束缚,导致“爱历”一度停滞而双方纷纷另辟“爱途”;自我与本我的抗衡使夫妻间的婚姻关系不至于在明面上破裂,然而同为婚内出轨,男女双方所表现出的道德焦虑与灵魂负疚感却呈现出明显的差异;超我则为缝合感情裂痕、重启爱历元年提供了某种可能。本文试图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解码《爱历元年》中“离去—归来”的情爱叙事模式,探寻爱情、婚姻和性背后隐藏的无意识动因,追问情爱的本质以及生命的终极意义。

一、兰花:潜意识中的美人象征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人的意识由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三个层面构成,前意识与潜意识又归为无意识。无意识彰显的是本我的人格结构,它“恰恰是最重要的意识活动,它反映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欲望和追求”[4]而人的一切欲求归根到底都是性欲的显现。小说中“兰花”这一独特意象不时闪现,与男主人公孙离的情感状态几乎密切相关,与喜子结婚后,他偶然看见了西街人家窗台上放置的兰花,从此被深深地吸引,痴迷不忘。他时常猜想那窗台背后究竟是一位怎样温婉娴静的美人,“很多个夜晚,他都想到种兰花,却苦恼没有好花钵。有时脑子里会涌现很多古人咏兰的句子。……,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漫种秋兰四五茎,疏帘底事太关情。”[3]42当喜子远在上海求学期间,他晚上睡不着时,也会想象那个窗口,那盆兰花。那么,兰花究竟象征着什么呢?很显然,它是主人公孙离在情感无处安放时找寻到的可以承载他性欲望的对象。兰花的结构与他潜意识中美人原型具有同构性,故他将爱欲投射到兰花上,兰花便成为其潜意识愿望的情感载体。

弗洛伊德还认为存在于人心理层面的内容一旦被压抑就会形成潜意识,即压抑提供了潜意识的原型。主人公孙离既然选择将潜意识中的爱欲以隐蔽性的方式投射到兰花上,必定是欲望在意识层面无法得到有效释放且在现实世界中受到抑制。事实上,焦虑的生命体验一直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正如小说中所说:“他永远不能像喜子那样沉的下去看书,总让一种莫名的焦虑煎熬着”[3]34失眠也是他无法摆脱的宿疾,在他八九岁的时候,甚至连医生都觉得奇怪:“夜里想什么睡不着呢?想大人的事呢?你又太早了些。”[3]97这种不知名的压抑焦虑情绪并非无中生有,它源于孙离所面对的孤独的现实生存处境,生活中一系列不如意事件让他无从找到精神突围的出口。孙离与喜子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凭借高考跳出农门,闯入城市,在县城的最高学府任中学语文教师。原本浪漫绚烂的爱情却在琐碎庸常的生活里失去光彩,婚姻成了“搭伙过日子”,两人难以达到精神层面的真正投契,喜子决定远赴上海继续攻读研究生,而孙离一人留在家乡抚养儿子亦赤。生活中他与人为善,却无辜遭到邻居宋小英之兄这等泼皮无赖的诬陷、殴打与讹诈,“桃色新闻”不仅让孙离与喜子的感情出现裂痕,还因舆论压力被迫离开教学岗位,沦为学校后勤处的“打钟人”。生活窘迫,地位卑微,还遭小人暗算,精神难免苦闷,年轻旺盛的力比多又因与喜子异地而难以得到满足,自然就不难理解其将潜意识爱欲投射到兰花上这一行为了。

二、本我释放:灵与肉的欲望化狂欢

弗洛伊德把人格结构的第一部分称为本我,它是人格的生物面,遵循“快乐原则”。它所展现的是包含人类内心深处最隐蔽的欲望、最深处的愿望以及最强烈的恐惧的内部世界。本我是要求得到眼前满足的一切本能的总和,包括被压抑的无意识与人类性本能的内驱力。人至中年之后,孙离已成为小有名气的畅销书作家,而喜子博士毕业后进入高校成为图书馆馆长,随着家庭与事业的稳定,夫妻俩步入波澜不惊的人生状态,但激情退却后的婚姻似乎只剩下了亲情。在丈夫眼里,喜子身上散发的是“冷漠”而非“冷艳”,“冷艳会让男人有渴望,冷漠只能让男人望而却步。”[3]138然而“被压抑的欲望有希望在某个特殊时候得到恢复”[5]25这个特殊时刻便是高知女性李樵与翩翩公子谢湘安的出现,他们的突然闯入,让俩人原本平静的生活陡起波澜,夫妻俩被压抑的生命之火重新被引燃,纷纷开启情感走私与肉身放纵的“婚外恋”之旅。孙离对李樵的喜欢并非无来由,李樵身上散发的静若幽兰的气质满足了他对美人所有的浪漫幻想。初次见面之时,“李樵说的话,差不多是他的三倍以上,可是奇怪,李樵给孙离留下的印象竟然是安静,就像她身后的兰花。”[3]107一年后两人再次相见,他像个初恋的少年般深陷其中,欲罢不能。他痴迷于李樵的浏览菜单时自然流露出的风韵,“胸脯匀和地起伏,沉浸地像夏天树荫下看书的大学生。”[3]112沉醉于每一次床笫之欢的刺激与欢愉。然而,孙离对李樵的感情并非有“性”无“爱”地沾花惹草、逢场作戏,相反,“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了,孙离每次看到李樵,都像一个初恋的毛头小伙儿,胸口突突地跳”[3]194,他感觉自己真正爱上了这个女人。

喜子与谢湘安的恋情,同样热烈缠绵而真挚。喜子作为独立进取的高知女性形象,在事业上虽小有成就,但内心的情爱却是贫乏与荒芜的。最初她对年轻俊朗的谢湘安本是纯粹的不关风月情色地喜欢与欣赏,随着温柔体贴的绅士谢家子弟一步步靠近,她的心理防线与道德伦理秩序逐渐瓦解,生命的原欲之火顷刻间被点燃。两人在同往湖南怀化参加学术会议的间隙以及同游欧洲时,尽情享受着理性撕裂后灵与肉的欲望化狂欢。喜子时常深陷于谢湘安狂热的性爱中不能自已,以至于在做爱时癫狂般地重复:“小安子,你把我照亮了!”[3]152婚姻秩序所要求的责任、忠诚等法则在情欲放纵的癫狂中悄然退场,让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无法自制与抵抗,从而走入情感的迷途。有趣的是,两人在出轨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被遗忘的爱历纪年,却怎么也算不清具体的年月了。

三、自我抗争:爱欲与道德的糅合

人格结构的第二部分称为自我,它是人格的执行者,遵循“现实原则”。自我通常以自认为合理的、能够被自己、他人和社会所接受的方式来满足自身的要求。它扮演着协调本我“野性”与超我“德性”的角色。如果自我不听从超我的命令,做出一些超我所不允许的事,超我就会怪罪自我,甚至是威胁自我,使自我产生羞愧、自责、焦虑等不良情绪。婚外情是秩序化的法定婚姻所不允许的,“某些本能正在力图根据快乐选择来获得新的快乐时,在快乐选择中出现了一种新的违背快乐选择的事”[6],这就是本我在无节制释放性欲时,自我将唤醒道德与理性的力量,使其挣扎在情与理,幻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中,从而对自己的出轨行为产生道德负罪感。这在喜子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她与谢湘安的爱恋自始至终都背负着道义的谴责与挥之不去的惶恐情绪。在凤凰,当喜子与谢湘安爱意正浓时,她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与丈夫约定的“爱历元年”,她“微微颤了一下,胸口突然堵了起来”[3]158。喜子与谢湘安计划同游欧洲,在跟丈夫撒完谎后,她突然觉得“胸口堵的想吐,心慌得双手微微发抖”,双手捂在胸前默念“饶恕我,罪过!”[3]161在瑞士酒店里,在夜里喜子任由谢湘安紧紧地拥抱爱抚,听从他激情澎湃,一旦平静下来便泣不成声地说“饶恕我,饶恕我!”[3]176作者有意表现喜子游离于自我意识边缘的崩溃状态,她一边下决心要结束这段患得患失的感情,一边又沉溺在谢湘安带给她的浓情蜜意里,她只能绝望地向谢湘安哭诉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小安子,我爱你,我没有哪天不在担心失去你,但是我不能够!我不能够!我真的不能够!”[3]256由此观之,自我让爱欲与道德糅合,她永远无法真正逾越那个自始至终禁锢她的藩篱。

孙离同样无法逃离理性与现实因素的束缚,当李樵询问孙离是否会离婚时,孙离回答离婚并非容易之事,可见在他的潜意识里并未想过与妻子离婚。但同为婚内出轨,同是本我与超我的抗衡,男女主人公所表现出来的道德焦虑与灵魂负疚感却有着鲜明的反差,首先,喜子始终活在道德想象的阴霾当中,为自己的出轨行为偏离“贤妻良母”的角色定位而时时感到愧疚。“对于男权社会的女人来说,爱情激发的是牺牲自我多于确立和肯定自我,女人在爱情中发现的是作为妻子、情人的自我,而非真正自立的自我。”[7]在某种程度上,喜子的身份确认与价值定位均来自于婚姻与家庭,注定这场婚外恋是短暂的。反观孙离的表现,在与李樵长达多年的缠绵中,狂热丝毫不减,他只是偶尔地想起自己的妻子,在“被迫分手”后,陷入了颓靡不振的哀伤情绪。其次,喜子是主动与谢湘安划清界限并真心祝福他找到新恋情的,重新回归家庭又让她重拾了久违的幸福感。喜子内心的秘密永远不想让孙离知道,她“只想安心地守在孙离身边,变得越来越老,朝着他傻笑。”而孙离则是属于被分手的一方,他内心深处并不情愿终结这段感情,甚至在回归家庭后,他还是不能与这段感情真正和解,“他至今不敢想起一个女人,一想起,他的胸口就会钝钝地痛,但他和她的故事早已结束。”[3]374在自我调节本我与超我的矛盾时,男女主人公的情爱体验存在明显差异,孙离是爱而不得的遗憾,喜子则更多的是另寻他欢的罪恶。由此可隐约窥见作家男权中心主义的立场,在情爱叙事中他不自觉地给予男性主体更多的宽容与理解,而凸显婚外情中女性痛苦的心灵体验与情感挣扎,这也激发着读者对现存婚姻道德秩序的体悟与反思。

四、超我节制:理性回返与爱历重启

超我位于人格结构的最高层次,由社会规范、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等内化而成,遵循“道德原则”。它是道德化的自我,起着抑制本我冲动、对自我进行监控以便达到自我典范或理想自我的实现。“本我”“自我”“超我”三重人格和谐共存才会呈现健康的人格,一旦失衡极有可能陷入精神困境。道德文化作为超我的核心质素,引领着小说人物在情爱选择上做出最终选择。李樵与孙离分手的导火索竟是一篇事故报道,只因在她与孙离躲雨的同一地方发生了一起泥石流事件,车中的男女不幸遇难,因此她认为这是上天对她的警示。从她因偶然事件断然从孙离身边抽离的选择中,实则反映了“偷情不耻,必遭报应”的传统道德观对其造成的精神高压。同样承受精神压力的还有谢湘安,他以母亲的逝世作为成长仪式,在母亲的葬礼上与日渐憔悴的喜子相遇时,他恍若明白自己对喜子的纠缠是一种“冒犯”。在现存道德秩序下,“恋母情结”与“乱伦”是不允许发生的,他只能选择后退。小说在情爱叙事上还留下了空白,孙离的大学同学马波与苍莨寺住持妙觉的感情线成为了一个谜。根据妙觉所作《冷烟集》中“黄莺隐深树,能拣一枝依”[3]225这两句诗,以及马波对苍莨寺天井后那条写着“此路不通”的僻静小路来去自如等线索,读者不禁猜测他们之间或许不仅仅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关系。但后文又提及马波遭到竞争者的陷害及妻子的背叛而锒铛入狱,妙觉也因此被推至风口浪尖,在长达半年的审查后马波被宣告无罪释放,一切流言蜚语不攻自破,正如孙离在求证妙觉时她所言:“莲花自静净,无关清浊。”[3]351可见,倘若真有恋情,也更倾向于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这是“本我”在道德秩序的规范下“不逾矩”的体现。

作家王跃文在《爱历元年》中表现出了宽容的婚姻爱情道德观,他并未对婚外情进行道德批判与谴责,相反,在描写两段“围城外”的爱恋时,字里行间不乏浪漫与诗意色彩。但他最终选择让两位主人公回归中国传统文化中居于核心地位的家庭伦理,重启爱历,在经历世事变迁以及百转千回后,孙离对喜子说:我昨天在夜里就在想,我们在上帝面前都是孩子,我们会做错事,但我们都会长大。”[3]337小说始于爱历,终于爱历。

五、结语

“王跃文的‘中年危机’不啻为成功者的一种非破不可又欲破不能的精神临界状态,一种莫名的精神焦虑。”[8]以“中年危机”为表征的精神症状实则反映了个体本我、自我与超我三者之间的抗衡。小说《爱历元年》正是以“离去——归来”情爱叙事模式营构起“向善”与“回归”的道德意识与伦理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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