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阳光之家去

2022-12-22 00:49美国劳伦格罗夫黄小郦
湖南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巴迪行李箱安妮

(美国)劳伦·格罗夫 黄小郦 译

劳伦·格罗夫,小说家,生于纽约古柏镇,毕业于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二〇〇八年,她的小说处女作《小镇女孩的秘密》一经出版便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并受到史蒂芬·金盛赞。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命运与狂怒》、短篇小说集《精美可口的鸟儿》《佛罗里达》等,作品多次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决选。

他一觉醒来,眼前的屋子仍然残留着怒气,窗外一团漆黑。梅西阿姨昨晚已经将他所有的行李打包好了,堆在靠近大门的位置,他没有开灯,穿好衣服,一直走到门口,把换下的睡衣摊在行李箱上。梅西阿姨在厨房里,乒里乓啷地鼓捣着她的平底锅。

巴迪,她看到了他,说,坐下来吃点东西吧。她的眼睛看起来有点滑稽,又红又肿,他不喜欢瞧见她这副样子。他坐下来,被她从后面抱住了脑袋,她抱得那么紧,把他都弄疼了,她的手上闻起来有肥皂、香烟和油脂的味道,他挣脱了。

他吃了她做好的鸡蛋,和妈妈做的味道一模一样,但是她烤的饼干就和妈妈的不太像了,有点干巴巴的,也没放番茄酱。他吃完以后,她收走桌上的盘子和刀叉清洗起来。

我忍不了了,她说,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原谅那个女孩。

好吧,他轻轻地说。

我不能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说。你把鞋子和外套穿上,我一大早就要上班去,这样就不用和那个自私又邪恶的女孩打照面了。她收拢自己的东西,用口红在嘴边勾画出一条细细的唇线,又从挂钩上取下车钥匙,从大门走了出去。她弯下腰,把睡衣塞进了行李箱,不耐烦地说,巴迪,你到外面来。我敢保证,坐在这把摇椅上肯定很舒服。我会给你一瓶水,让你好好放松下,别在门廊上瞎晃悠了,快到杜鹃花这里来。

此时,他已经走出门廊,置身于黑暗之中,那些橘黄色花朵的香气簇拥着他。梅西阿姨家门口的灯光下,密密麻麻的都是白蚁,它们在光束里飞进又飞出。

梅西阿姨又出来了,手里拿着给男孩准备的水,然后锁上了大门。她弯下腰锁门的那一瞬间,在昏暗的灯光中,她的头发看起来和妈妈简直一模一样,他忘记了,觉得看到了妈妈,几乎要高兴地叫出来了。这时她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妈妈的脸又变回了梅西阿姨的脸。他的喜悦瞬间消失,抽泣了起来。

你现在可别哭哭啼啼的,梅西阿姨说,别又把我惹火了。你的块头都已经是个大人了,也有二十岁了,但是你脑子里还是个幼稚的老宝宝,可怜的家伙。

不,太太,我已经是个大男人了。他一边说,一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因为比他足足矮了一大截,她一直等他坐上了那张摇椅,才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颊。你要乖乖的,巴迪,她说。每天晚上你都要跪下祈祷,就像你妈妈以前教你的那样。不要惹什么麻烦,知道吗?

好的,太太,他回答道。

我每个星期天都会给你写信,每个月我争取都去看你一次,但这要取决于我有多少钱。你知道我的钱可能都不够我自己糊口的,而且,我现在年纪也越来越大了,自己也过得越来越艰难。好了,不说这些了。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个人爱着你,你的梅西阿姨永远爱着你,她说。

好的,太太,他答道。

她把手伸进了皮夹子,翻出一张小纸条,塞到他的行李箱把手下面。你要保证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妹妹一出现,就能马上看到这张字条,听到了吗?她微笑了一下,但是这好像又不是一个微笑,真的。

好的,太太。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在摇椅上晃动起来。她走下台阶,钻进车里,明晃晃的车灯照着他的眼睛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直到车子倒进大路、绝尘而去才停止。

他在摇椅上摇晃着,并没有感觉到寒意。隐藏在黑夜中的橘黄色花朵,白蚁群飞的金色之雨,一些夜鸟的啁啾之声,摇椅有节奏的摆动,一点点地抚慰了他。他开心地看着天空的边缘镶上了一条银边,接着,粉红色的光芒从银边中破茧而出,飞快地向上向外渲染开去,他看到新的光色中又生出了渐次清晰的橘黄色。此时太阳已经高高挂起,尽管他知道盯着太阳看太久是不对的,但还是多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时,红光在他的眼皮上不停地跳荡。现在,那些藏匿于树下的雾气已经从地面上升腾起来,一只他也叫不上名字的小动物,丑兮兮但是亮晶晶的,正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悠闲地穿过院子,到处嗅来嗅去。

晨光中,乔安妮突然出现了,手里提着她自己的行李箱,头戴一顶绑着黄色带子的草帽,他并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她微微地蹙起了眉头。嗨,巴迪,她说,梅西阿姨怎么没和你一起?她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她翘起下巴打量着房子,他也转过身随她的目光看去,一个人也没有。一会儿,她就发现了行李箱把手下面的纸条,抽出来读了一遍,随即发出一声刻薄的轻笑。她把纸条揉成一团,扔到了破旧的橡胶门垫上。

她好像还挺在意这事儿,其实本来她自己可以收留你的,乔安妮说道。这个老蝙蝠脸泼妇。她从皮夹子里掏出了一张白色手巾,往纸巾一角吐了口唾沫,帮他擦了擦还残留着梅西阿姨口红印的脸蛋。你准备好走路了吗?她说。

是的,乔安妮,他说着,站了起来,看到摇椅上没有人了还在继续晃着,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一手拎着自己的行李箱,一手拎着他的,领着他一起走到覆盖着松软厚重泥土的大路上去。他们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大路的一侧是长长的月桂橡树和棕榈树林,另一侧是长满橘子树的大种植园。现在时间还很早,路上还有树荫,他们一直紧贴着树荫走。乔安妮看起来若有所思,一直没出声,这很好,因为他喜欢看着她走路时,背上的两条辫子像蛇一样随着脚步来回摆动的样子。

他们走向通往钓鱼营地的岔路口时,她放下箱子,叹了一口气,甩了甩手。照这样的速度走下去,她说,我们肯定就赶不上中午的巴士了。然后,她看向站在原地的他,说,喂,等等,我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已经很强壮了是不是,巴迪?

确实已经很强壮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抄起了箱子,好像拎起来的是空气一样。

他们在阳光和树影之间不断穿行,快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只见一辆小卡车快速驶过,顿时一阵厚厚的灰尘腾空而起。接着,卡车停了下来,闪了闪尾灯,掉头向他们驶来。乔安妮小声地咒骂着,轻轻拍了拍头发上的灰尘,但当司机摇下车窗的那一刹那,她还是露出笑脸。这是个红脸膛的男人,眼睛隐藏在帽檐之下。哦,是乔安妮·格林吗?他问道。

我就是呀,活的乔安妮,她回答道。还有她的哥哥,巴迪。你最近还好吗,西默林先生?你是要到城里去吗?你的新卡车可真神气。

看来现在我是得进趟城了,他说。我本来只想开着我的新宝贝到处转转,我刚刚才从车行把她提出来。雪佛兰1956皮卡,去年的型号,所以我买下她也没花大价钱。怎么说呢,你现在都已经毕业了,你知道你可以叫我哈蒙了。

谢谢哈蒙,她说。你让我们不用再苦兮兮地走一段又长又热的路。

快把行李箱扔到后面去,坐到我边上来,小姑娘,他说,和你哥哥一起坐过来。最近还好吗,巴迪?我可听到不少关于你的传言呀,但是你妈妈保密工作做得太好,是不是这样啊?

是的,巴迪回答道,把行李箱放到了卡车的底板上。

说到这里,司机继续说,此时兄妹俩都爬上了车,乔安妮伸出手去,越过巴迪的膝盖帮他把车门关上,我为你的遭遇感到难过,为你们两个难过。

谢谢,乔安妮说,虽然我们母女俩一直以来相处得也不怎么样,但是失去妈妈永远都不是件可以轻描淡写的事。

卡车发动了,风吹在巴迪的脸上,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乔安妮告诉司机,他们的妈妈几乎什么都没有给他们留下。银行来了,把房子收走了。乔安妮只好在所有的家当都被扔到大街上之前千方百计地把它们卖掉。太丢人了,她说。我妈妈的大婶朋友们天天像秃鹫一样和我抢东西,连她留下的刺绣、钟表和茶壶都不放过。她们都想用最少的钱从我这里刮走最多的东西。

小姑娘,司机说道,你知道的,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只要告诉我一声就可以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巴迪一眼,然后慢腾腾地把一只红色的大手盖在了乔安妮的膝盖上。

乔安妮笑了出来,并没有把膝盖挪开。你是个好人,哈蒙,她说。但是,你也看到我们的行李箱了,我们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去哪里?他问。

她说,你猜。

啊哈,他说,同时继续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巴迪。他的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说,你要带他去盖恩斯维尔的收容所啊。那个地方到处都是智障和癫痫病人。好吧,好吧。这有什么要紧的。人人都说你妈妈早几年就该这么做了。

我知道,是这样的。她说。我给那边写信了,也收到回信了,他们告诉我会给他留个地方。现在那里也改名了,叫阳光之家,听起来好听多了。

你也会待在那里吗?哈蒙问道。你会在那里找个工作,变成一个真正的职业女性吗?

不,乔安妮说,一抹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说,你肯定记得我有多聪明吧。

你们班里的尖子生,他说,威风凛凛的学霸,甩掉那些红脖子乡巴佬一大截。

不管怎么说,去年我把北方所有的女子学院都申请了个遍,最后挑选了其中一所。我选的学校在缅因州,给了我全额奖学金。之后我妈妈就生病了,他们准许我延迟入学一年,今年春季学期报到。我还收到了一张火车票和一张百元大钞,足够覆盖我的路费和书本费了,一周以后,我就开学了。

天哪,缅因,他说。简直就和北极一样远。你会把你的弗罗里达小屁股冻掉的。

正合我意,她说。我就是喜欢小冰屋和鲸脂。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去别的星球呢。

好吧,那就恭喜你咯。哈蒙说道,他的手又沿着她的大腿往更深处游移了一些,手指的一部分消失在她的短裙中。你知道吧,我以前就知道你的事,乔安妮·格林。我知道这附近的有些人肯定会想死你的。

她把他的手推回到自己的膝盖上,然后说,啊,哈蒙,有本事来呀,就现在。

他们已经开到了小镇边缘的谷仓旁边,谷仓的屋顶上有一只和真牛一般大小的石膏公牛。巴迪急切地倾身向前,用他的手指戳着挡风玻璃,大吼道:“大公牛!”

车上的其他两个人都笑了。乔安妮说,是的,巴迪,那就是公牛。她把巴迪的大手攥进自己的小手里,捏了捏。

嘿,听着。他们快要到巴士站的时候,司机连珠炮似的一气说完,现在离巴士发车还有些时间,我们要不要让巴迪去那里的长椅坐一会儿,之后我再开车载你去找个地方聊会儿天。我打算给你一个永生难忘的告别。这样你到了缅因之后还可以想想故乡的好处,不是吗。

乔安妮的微笑还残留在脸上,但是已变得僵硬,她说,不,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我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

卡车停了下来,她俯身越过巴迪打开了车门,推搡他下车。快把行李箱拿走,巴迪,她低声说道,紧接着,她绕到驾驶室窗口和司机嘀咕了一小会儿。巴迪站在阴凉处,看着司机的笑容逐渐消失,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怒不可遏,他掏出自己的钱包,抽出几张钞票甩给乔安妮,乔安妮立刻把钞票塞进了自己的钱包里。司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掉头开走,速度如此之快,扬起的灰尘立刻落满了他们全身。

我是永远都不会回这个老鼠洞了,她愤愤道,我也不在乎为了赚点钱烧断我所有的后路,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个老色鬼居然能在高中工作。

她叹了口气,拍掉衬衫、短裙和帽子上的灰尘,说,不管怎样,咱们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带你去喝杯奶昔怎么样。她带着巴迪一头钻进了路旁的杂货店,以前妈妈星期天做完礼拜后,常常带巴迪来这吃午饭。

杂货店里没有客人,只有收银台旁杵着一个戴着纸厨师帽的男孩,他一看到乔安妮进来,脸就噌的一下红了。你好呀,巴迪!他大声打着招呼,声音既奇怪又紧张。你要点之前常点的套餐吗?汉堡和巧克力麦芽是吧?

是的,谢谢,拜托了。巴迪说,然后放下了行李箱,坐在一个凳子上。他的肚子大声地咕咕叫了起来。

你好,乔安妮,男孩说,对她眨巴着眼睛。有一阵子没见过你了。你最近还好吗?你看起来还不错哈。

喂,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孤儿了。我猜,我现在应该算是一点也不好。她硬邦邦地回答。

啊,天哪。哦,我去。男孩的脸几乎红得发紫。很抱歉,乔安妮,我不知道。我刚刚还在想为什么你妈妈上个月没有带巴迪过来。老天爷,我的脑袋简直是块榆木疙瘩。听着,我会补偿你的,你们这顿午餐我请了。算我头上。好吧,虽然这里的老板是卡茨先生,但是他永远不可能知道。男孩眨了眨眼睛,转过身去,开始准备食物,他时不时地摇摇头,或者压抑着呼吸声,好像还在为自己的愚蠢自责不已。

乔安妮不禁窃喜而笑,但是发现男孩偷偷瞟她的时候,她又会换上一副悲戚戚的样子。

巴迪从水果罐头后面的镜子里打量着自己,他很喜欢自己乌黑的头发,但是他不喜欢头发上的灰尘。乔安妮和他并排坐在镜子前,认真地掸着衣服和头发上的灰尘,又拿了块餐巾纸不停地擦脸。每次发现和他坐在一起的人不是妈妈时,他都会惊讶。每一次,这惊讶都会一点点地凝固为痛苦。

纸帽子男孩塞给他们两份巧克力麦芽,两个汉堡和两款炸物,两人开始吃的时候,他还赖在旁边不肯走。巴迪饿得没怎么咀嚼就吞咽了下去,乔安妮倒是吃得优雅精细,每吃一小口都要用餐巾纸擦拭一下嘴角。巴迪吃完以后,还是痴痴地凝视着乔安妮的那份,直到她不得不把剩下的食物推给他。

不好吃吗?男孩焦急地问道。你不喜欢吗,乔安妮?

你别慌里慌张的,乔安妮说,真的很好吃。我最近吃得都很少,所以几口就饱了。

你要是觉得它好吃,我可要高兴坏了,男孩说,但是此时门上的铃铛丁零作响,一对老夫妇,手挽着手,走了进来,坐在了凳子上。男孩翻了个白眼,抄起小纸板去招呼他们点单。

巴迪把所有的食物都一扫而光。乔安妮帮他擦了擦手和脸。她从凳子上滑了下来,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二十五美分的钞票。但她又想了想,把二十五美分拿回来,换成了一枚十美分的硬币。

我们走吧,她对巴迪说。

但是他们才走了几步,男孩就猛地冲到他们之前坐的地方,他喊了起来,喂,乔安妮,喂,乔安妮,等一下,你哪天有空和我出去玩吗?我可以把我哥哥的车子借出来。我们可以出去兜兜风,吃吃大餐。或者打保龄球、钓鱼什么的都行。

乔安妮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甜甜笑意,她说,哦,我好想去玩呀,你可以给梅西阿姨家打电话约我吗?她不太喜欢我和男孩们出去玩,所以她肯定会告诉你我不住在她家,但是你别听她的,一直打就对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接电话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太好了,乔安妮,男孩说,我会听你的,我会一直打电话找你的。

这样做就对了,她说,然后就和巴迪走出去了,过马路的时候乔安妮忍不住笑出声来。哦,我的天。她说,梅西肯定会气疯的。

是的,巴迪说,然后他也笑了,不是因为他明白她做了什么,而是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在笑,这笑声也让他开心起来。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停下了脚步,放下了行李箱。我们家在这一边,他慢吞吞地说,指了指那条全是布满灰尘玉兰树的街巷。教堂要从这边走,他说着,又指了指街角那座巨大的红砖教堂。

乔安妮的眼光黯淡了下去,看着他,轻柔地说道,我们今天既不去教堂,也不回家,巴迪,我们要赶一辆去盖恩斯维尔的巴士呢。

哦,他说,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呀。

我也不知道,她说。是这样的,我们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在那里住过,但是爸爸突然抛弃了妈妈,所以她对那里充满了怨恨,就把我们带来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

我要妈妈,巴迪说着就哭了起来。

啊,不要这样,巴迪,她说,你不要现在跟我闹这一出。一个大男孩还在大街上哭鼻子。难道现在我们的处境还不够糟糕吗?她把行李箱塞回到他的手中,握住他的另外一只手,拽着他穿过停车场,此时巴士已经开始轰鸣,人们正在缓慢地爬到车厢里去。

巴士被烤得炙热,他们走到车厢中间才找到了位子。乔安妮说,一旦车子开动了,风就会从车窗吹到里面来,那时候就凉快了。她把手提箱放在膝盖上,因为,她低声说,你不能相信任何一个坐巴士的人。你只能相信自己买得起车的人,他们永远不会被人发现死在一辆巴士上。总有一天,她用一种梦幻般的口吻说,我会给自己买一辆很大的车,它的颜色像珍珠一样闪闪发亮,里面铺着柔软的皮革,你开车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坐在一张清凉的白色大床上。

但是巴迪根本没有在听,他在上车的人流中看到一个女人,长了一大团红色的头发,却顶着一只小得可怜的帽子,一手提着只蓝色行李箱,一手拎着个金色鸟笼,里面装了两只带有羽冠的凤头鹦鹉。她体形庞大、喘个不停,之后在巴迪和乔安妮对面的位子停留一分钟后,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的选项,最后叹了口气,把笼子放在了窗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司机上车了,按人头收取二十五美分车票钱。乔安妮小声地咒骂了几句,打开了钱夹,翻找出零钱。我真的要被榨干了,乔安妮对巴迪说。看来我到缅因州之前连饭都吃不起了。

坐在巴士过道另一边的女人听到了她的话,立即凑上来,缅因?你们两个要跑到缅因去吗?我上车的时候就看到你们坐在这儿,我当时就想,瞧瞧那个英俊的男孩,还有那个漂亮的女孩,他们两个肯定是一对打算私奔的小情侣,多么浪漫呀。我当时就对自己说,艾达·斯维林,你一定要坐在他们旁边,看看你能不能听到他们的故事,说不定你会认识他们周围的人。但是等我真的坐近了以后,我观察得越久,就越清楚,这两个人绝对不是情侣,根本就不是,可能是哥哥和妹妹,你们的眼睛周围的轮廓蛮像的,等我到了你们身边,我就看得更清楚了,这个帅小伙好像有点不对劲,可能是脑子有点不大正常。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的脑子正常得很。乔安妮尖利地回击道。他什么都好得不得了,只不过反应速度比大部分人要慢一点而已。

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用一种洋洋得意的语调说,我哪里会经常搞错。我天赋异禀,善于观察,我想你也许会说,每个人都会观察,但是因为我喜欢在图书馆读福尔摩斯的缘故,我的洞察力被打磨得更出色了。你要做的就是特别仔细地观察一个人,把所有的小细节都一网打尽,最后再把这些碎片拼凑到一起。比如说,你们看到了吗,那个巴士司机的手上有好多条深深的伤疤?我敢打赌他肯定在松林里待了挺长时间,做采割松脂的工人。但是,我还发现他走路的时候腿脚有些不灵便,我猜可能是遇到了点意外,就只好改行去当巴士司机了。

也许你说得对,乔安妮说,也许不对。

喂,女人激动地说,他现在往回走了,我们看看到底我说得对不对。她叫住巴士司机,不好意思,刚刚我们几个打了个小小的赌,你之前有没有在松林里做过采割松脂的事?

司机在过道上停了下来,低头看了女人好一会儿。最后他很严肃地说,我不觉得我们认识,太太,然后继续往前面的座位走去了。

听到了吗?女人自鸣得意地叫出声来。我说过,就是这样。

他的回答既不是承认也不是否认。乔安妮说。我觉得他只是在告诉你别多管闲事。

亲爱的,不是这样的。我认为他的表情已经很清清楚楚地承认了,女人说。不管是怎么样的,我还闻到这附近有人刚刚吃过洋葱。我天生鼻子就比别人灵敏,能闻出周围的任何东西,还有什么比和吃过洋葱的人一起坐上四个小时的巴士更糟糕的事情吗?她自顾自地打开自己的小钱包,掏出一个锡罐,揭开盖子后,用手指灵巧地揭掉了上面覆盖的一层纸,几粒小小的浅色润喉糖露了出来,来点紫罗兰薄荷糖吗?

因为乔安妮和巴迪吃过的汉堡包里确实有洋葱,他们都吃了一小块糖。

味道就像在舔一堵石灰墙。乔安妮说着,做了个鬼脸。

不客气,女士说。我花了一分钟的时间,对你也有了个清晰的判断了,女人说。

哦,是吗?乔安妮说。

是的,我知道你要把自己的哥哥扔到盖恩斯维尔的收容所去,然后自己一个人去缅因,因为你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女人斜眼打量着乔安妮的鞋子,她的手,她的头发,她的草编帽子,最后又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去当女店员。不,我知道了,是女佣人吧。

乔安妮的内心翻江倒海一般,但她还是强忍住情绪,作出笑容可掬的模样,你说得差不多。我要去读女子学院。

女大学生呀。好吧,要是换我也会去。女人说。我以前还为了读大学苦苦哀求了好久呢,但是我爸爸死活不让我去,即便是读个连家庭经济学都不开的教会大学都不行。他总是跟我说,艾达,亲爱的,读太多书根本不会让一个女人成为更好的管家婆。但那是个完全不同的时代,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没打起来,女人还没有投票的权力,后来的女人们就逐渐变得骄傲自大,吵着要这要那。实话告诉你吧,我超级羡慕你居然还能上大学。我也特别想学习那些古老的书本,还有哲学家思想之类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一个女人的归宿还是应该在家庭。她说得激动不已,下巴颏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鸟笼中,一只鸟儿睡着了,另外一只鸟儿的羽毛鼓胀起来,将头藏在翅膀下面细细整理。当它发现巴迪盯着它看时,马上停下了动作,大叫起来,红警!

女人笑了起来,哦,他每次那样叫的时候我都会乐不可支,她说,我自己教他的。以前男孩们都那样叫我,不是因为我信仰什么,而是因为我长着一头红色的长发。她用一只胖乎乎的手摆弄了一下头发,然后说,红警。我知道你肯定看不出来,可是,我过去可和你一样漂亮呢,小姑娘。

如果你都这么说了,我只好相信你咯。乔安妮说。此时的巴士已经在漫长的明黄色午后行驶起来,空气从车窗外吹过来,让人变得轻松惬意起来。

不管怎么样,女人又说,女大学生,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穿透人心的洞察力。我敢打赌,你不可能像我讲出巴士司机和你的故事一样,说出我的故事。

是的,乔安妮说道,然后她突然严肃了表情,缓慢而用力地打量着女人,用力到眼睛几乎都要挤在一起了。最后,她用阴森森的声音冷冷道,你在盖恩斯维尔教人弹钢琴。你每年都会来这里待一周看望你妹妹,但你又不能把自己的鸟儿丢下,因为你是个老处女,一个人住在狭小的公寓里。你和你的妹妹相处得可不怎么样,因为你们之间积怨已深。你妹妹打心眼里看你不爽,因为你爸爸死后,把城里唯一的公寓留给了你,而她只分到其他地方几块鸟不拉屎的荒地。你们整整一周时间都在不同的房间里打牌,还会为了晚上吃什么吵得鸡飞狗跳。

女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乔安妮,飞快地眨巴着自己的小眼睛。最后喃喃道,天哪。我是个寡妇,不是个老处女,但是除了这点以外,你居然完全正确。你是个天才,和我一样的天才。

乔安妮笑了出来,说,不是这样,我妈妈以前给你姐姐的邻居老哈勃先生做保洁。每次你来之前,你姐姐都要喋喋不休地抱怨好几周。

啊,真是个肮脏的鬼把戏!女人大叫起来,脸也涨红了。你真是个异教徒。但是,我早该知道,对一个能把自己的哥哥像垃圾一样扔掉的女孩,还能指望什么呢?

然后她粗鲁地把脸转过去,对着车厢正前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咒骂道,朋友乃时常亲爱,兄弟为患难而生,真是句至理名言呀。

我才十七岁,大婶。乔安妮生气地说,我怎么可能照顾得好这个大块头黏人精呢?不管怎么样,我就是开个小玩笑嘛,乔安妮的声音变得稍微甜美柔和了一些,但女人已经把愤怒的脸转向了她的鹦鹉和身边的窗子,弗罗里达的风景从她眼前飞快掠过。

乔安妮把头凑向巴迪的肩膀,试图压制笑声。过了一会儿,她的头继续保持着靠立的姿势,眼睛也慢慢地闭上了,很快就睡去了。

过了一会儿,鹦鹉太太从她的包里掏出了一个剥了皮的煮鸡蛋,她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张纸,里面盛着盐和胡椒,每嘬一口蛋白,她都会蘸一次调料。巴迪喜欢看着女人吃鸡蛋的样子,只见她用极快的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地消灭了蛋白,只留中间金灿灿的蛋黄,最后,她把蛋黄放到盐和胡椒里滚了滚,一股脑地吞进嘴里,整个鸡蛋立马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也睡着了,鼻子深处发出巨大的鼾声,在巴士的空气中上下起伏。

巴迪现在还是喜欢着关于巴士的一切的:妹妹的头枕在肩膀上的触感,她头发丝的味道;车子颠簸的时候,鹦鹉太太身上的横肉晃动个不停,鸟儿也不停地晃动;鸟儿们站在它们奇怪的、尖利的脚尖摇摇晃晃,头上漂亮的羽冠也随之抖动,眼睛慢慢地眯成一条小缝。透过窗子,当他的目光不再聚焦的时候,那些扎根在水中拼命挣扎向上的柏树,已经模糊为一团团灰色和耀眼棕色的影像,矮棕榈的大绿叶子织出一条条绿色的流线。巴士在沿途的每个小镇都要停靠一次,可是一旦车子重新上路,所有的景物就都变成了金色、绿色、棕色和蓝色的光斑,循环往复下去,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落山,照射着他的手臂,傍晚炽热的金红色阳光四下蔓延开去。

这时,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巴迪的注意,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不见了什么东西,因为鹦鹉太太的鼾声已经中止,巴士陷入了一片奇异的沉默之中。他转过头去看鹦鹉太太。此时,她一脸严肃,探出身子往过道上贴去。现在他可看清楚了,她正伏在他妹妹的钱包上,尽管包带还悬挂在妹妹的肩膀上,但是钱包已经坠落在过道上。她缓慢地把手伸进了钱包,慢慢地把里面的那卷钱掏了出来,攥在手里,面露微笑。但她一抬头,就迎上巴迪的目光。她脸上泛起潮红,快速地眨巴着眼睛,舔了舔嘴唇,从钱卷里抽出一张,把余下的塞回钱包,再用灵巧的手指把扣环扣好。

就是开个小玩笑嘛。她小声嗫嚅道。只是找点乐子,没有恶意,她一边说,一边把钞票顺着领口塞进了衬衫。接着,她用一根手指贴紧嘴唇,说,嘘。

乔安妮,巴迪说,摇晃着他的妹妹。

嘘,千万别吵醒她,女人说。这个可怜的女孩看起来累坏了,她需要休息。她掏出了夹在她和鸟笼之间的那个纸袋子,想伸手递给他。我这里有一些特别美味的火腿三明治可以给你吃,她用哄骗的语气说。我一点都不喜欢火腿三明治,但是我姐姐偏要我带着。这里还有一些山核桃饼干。你喜欢吃饼干吗?没有人会讨厌饼干吧。

乔安妮,他又说,但是女人放到他膝盖上的火腿三明治散发着香味,他开始分心了。

不管怎么说,女人接着说,以后的她压根不会记起这件事的。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总是能想到办法搞到钱嘛。她谄笑着,牙齿上蹭满了口红。

喂,乔安妮,巴迪说话的声音已经不是那么坚定了,但是他的妹妹还是睡得很死,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她叫醒,此时巴士正在减速、转弯,最后当她终于睁开眼睛、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时,他们已经到站了,而他已经把想说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了。

巴士都还没停下来的时候,鹦鹉太太就站了起来,提着她的鸟笼和行李箱,奋力地从过道挤到前面去,这样她就可以第一个下车了,比任何一个坐在巴士前排的人都要快。

让我告诉你吧,乔安妮说着,顺手捋了捋被车窗外的风吹乱的头发,望着那个站在车厢前面,显得庞大突兀的女人,我到了缅因之后,再也不想看到这种爱管闲事的老东西了。听说他们那些北方佬都不太喜欢打听别人的事,而且一向如此。

他们下车了,走进傍晚的树荫中,高大挺拔的棕榈树,巨大的、长满苔藓的古老橡树,都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他们来到车站的洗手间,轮流解手。轮到巴迪在外面照看行李、乔安妮方便的时候,一声可怕的尖叫声从洗手间里传出来,乔安妮连手都没洗就冲了出来。不见了,她说,我刚刚想在钱包里找梳子,突然发现我那张一百美元的钞票不见了。我没有钱去买书了,也买不了其他东西了。她一屁股坐到行李箱上,把头埋进手臂里,低声哀号起来。

巴迪坐在她的旁边,自己的行李箱上。他用手臂搂住她,一起哭了出来,他真的好想妈妈。

车站里,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但是没有人打扰他们。最后乔安妮停止了哭泣,把头从手臂里抽离出来,回到卫生间去洗脸,当她出来的时候,她的身躯看上去又矮小了一些,脸上还残留着污渍,表情僵硬。

那是什么?她问,一眼看到了他膝盖上放的纸袋子。

鹦鹉太太给我的,他说。

她打开了袋子,吹出了一声口哨,够吃好多天了,她说。她眼巴巴地望着他。你去的地方会有人给你做吃的。他们说那里每天都能吃上三顿饭。你介意我把这些吃的拿走吗,巴迪?这些吃的够我吃一路了,还不等他答应,她就迅速地把纸袋子塞进了自己的行李箱里。

火腿三明治在里面,他伤心地说,他的肚子真的空空如也。还有饼干呢。

我们还要走一英里的路,她说。你还是有好多好多的力气,对不对,巴迪?她说。

还有好多的力气呢。巴迪回答道,然后拎起了两个人的行李箱,跟着他的妹妹走进了暮色之中。

巴迪喜欢他们沿途走过的街区,他喜欢那些有门廊的宽大木屋,也喜欢在街上遛狗的人。这儿还有不少年轻人,三两成群地走着。看到他们的时候,乔安妮刚刚面如死灰的脸又重新焕发出生机。我猜他们都是大学生,她喃喃自语道,我猜他们要出来走走,因为脑子里尽是交响乐、历史和古希腊语,要是不把这些东西都消化掉,晚上就睡不着觉啦。她笑嘻嘻地看着巴迪,柔声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要去上你这类人的大学了,我猜。

他们穿过大路,看到那块牌子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下去,由于名字是刚刚才改的,所以那块破旧的老牌子“弗罗里达癫痫和精神缺陷儿童收容所”依然悬挂在左边,而右边则换上了刚刚粉刷过的新牌子,上面写着“阳光之家”。

阳光之家,乔安妮说,就是这里,现在大家就这么叫它的。听起来还不错吧,巴迪?一块充满阳光的土地。

突然她轻轻地对自己说,哦,老天爷,我到底在干什么?妈妈总是说如果她不在了,要我好好照顾你,看看我在做什么呀。

但是巴迪已经迫不及待地冲那边张望,急匆匆地朝大门走去,警卫在他的小屋里打盹,一台小型的晶体收音机还在旁边播放着。等等,巴迪,乔安妮在他身后喊道。

你一定是罗伯特,是不是,孩子?保安说着。我都要开始为你捏把汗了。他们说你今天会过来,但是现在几乎都到锁门的时间了。然后你就恰好赶到了。

我来了,巴迪说,我是巴迪。

如果再晚十五分钟的话你们就要另找个地方过夜了,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才能过来,保安对乔安妮说。

不好意思,先生,她说,她脸色苍白,嘴唇也发白。

保安用对讲机开始说话,对讲机里传来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

通过大门,他们可以看到西米棕榈和夹竹桃一排排耸立着,他们看到大平原上特有的白色木制建筑,从窗户里透出灯光,洒落在旁边稀稀疏疏的草地上。巴迪抓住大门上的铁栅栏,整个脸都压进栅栏之间,好把里面看得更清楚。离他们最近的那所房子,一扇门开了,三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鱼贯而出,他们走下楼梯,房子里透出来的温暖灯光照亮了他们的轮廓,也将一层金色覆盖在环绕这幢房子的草坪和树木上。

啊,巴迪深吸了一口气,这副景象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美了。

巴迪,听我说,乔安妮附在他身边快速地说,我会回来找你的,我会读完大学,然后找到工作,等我有了足够的钱养活我俩,我就会回来接你。哦,老天,请原谅我吧。

但是巴迪并没有在听,他正注视着三个沿着小路朝他走来的强壮白衣女人。从现在的距离,他还看不清她们的脸庞。但是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妈妈。一轮新月挂在蓝色的天际,宣告着这一天的结束,在远处,一只猫飞快地从院子掠过。乔安妮,身上闻起来有糖果和洋葱的味道,还有她自己的体香,她踮起了脚尖,吻了吻他的脸颊。晚风从农场那边吹来,夹杂着牛群和泥土温暖的味道,轻抚着他的脸庞、双手和脖子,这里面还充盈着更遥远的旷野气息,它来自于几英里之外的那个潮湿又拥挤的大草原,水底下逡巡着黑暗而可怕的怪兽,水面上,美丽宛如天使一般的鸟儿矗立在它们纤细修长的腿上。就在这一刻,他内心一直在歌唱的那个角落,那个其他任何人都不曾听到的角落,唱得更响亮了,它唱啊唱,一直到那些女人们靠近了他。乔安妮,他一直凝视着的乔安妮,他一直想要理解的乔安妮,终于转过脸去,走开了,她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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