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与隐居

2022-12-22 00:49漠月
湖南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佛经贵人梭罗

漠月

如今,是一个推崇时尚的时代。

时尚这个词,不仅频繁地出现在各种媒体上,更是无孔不入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持续地发酵着,变异着。尤其对年轻人而言,追求时尚蔚然成风。可是,时尚是什么?《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只有五个字:当时的风尚。看似简洁明了,实则等于没有解释,等于废话。用一个不甚恰当的比喻,就像将一只气球吹大了一点。即便是某些貌似权威的专家,也对此闪烁其词。仔细想想,假如能够将时尚阐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或者有一个绝对标准的答案,时尚似乎也就不是时尚了。因此,时尚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当然,所谓时尚,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高深莫测。譬如说,我们的生活经常会有一些充满时尚感的元素,它的近义词应该是前卫、时髦、流行,或者标新立异和潮流什么的。

时尚,是最难给出确切定义的概念之一。

时尚作为一个时期的风气和潮流,与社会环境密不可分,是流行文化的表现。宋人俞文豹《吹剑四录》说:“夫道学者,学士大夫所当讲明,岂以时尚为兴废。”这句话的意思是,道学是学士大夫应该时时处处都要讲清楚和理解的,怎么能因为时下所崇尚的潮流而兴起或者废置。俞文豹是南宋时期的人,曾任湖北蕲春教谕,即正式教师,他的主要任务是负责教育生员,著作甚多。从他的这番言论不难看出,他是个道学的忠实维护者,尤其对当时学界的风气十分不满。可见,时尚并非当今才有,而是自古有之。时尚是需要鼓噪的,鼓噪的作用真是不可小觑,潮流足以移动大部分的人心。有人说,时尚与快乐是一对恋人,他们的快乐来自时尚,而时尚又注定了他们的快乐。时尚有时候也很有趣。有个科学家很偶然地发明了叫尼龙的布料,这种布料可以用来做质量上乘的降落伞;又有人用它发明了女性最喜爱的丝袜,丝袜出现后,立刻成为时尚,非常流行;后来战争爆发了,尼龙都被用来制作降落伞,用于战争;仍然有许多女人不顾危险,从战场上捡来降落伞改成丝袜。在艺术领域,时尚被艺术家们认为是一种美和象征,是一种超越经验的灵感,有时候甚至可望而不可即,它充满活力,充满激情,充满幻想。他们把时尚与艺术的关系描述为:时尚离不开艺术,艺术创造时尚。因此得出的结论是:时尚是一种永远不会过时的艺术。

于是,我们回到艺术领域里来。

艺术是一种意识形态。艺术反映现实。艺术反映的现实具有典型性。艺术的创造形式具有独特性——于是乎,艺术与时尚靠得越来越近,以至不可分离而附丽。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艺术是时尚的最高形式?我们知道,艺术包括文学、绘画、音乐、戏剧、电影等,从世俗的层面比较而言,它们的确是时尚的。

这里不说其他门类的艺术,就说文学和作家。作家也对时尚情有独钟,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还会对自己的这种嗜好冠以追求艺术的纯粹。便想起了在中国不怎么流行的一个近代英国作家乔治·吉辛,他的创作主要以小说和散文为主。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的作品在国内翻译出版的并不是很多。大家一致认为,乔治·吉辛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既不相信有产者的慈悲,也不相信无产者的反抗,对改良社会不抱任何幻想,从而让自己完全陷入悲观绝望中。乔治·吉辛著有《四季随笔》,这是他的散文代表作,中国读者了解乔治·吉辛这个作家,主要因了他的这本书。《四季随笔》里有个叫亨利·赖伊克罗夫特的隐士,通过他的自述,我们知道他在城镇郊外的草庐里安静地居住下来,经常醉心于周围的湖光山色,在四季的不断更替中,开始对人生、自然、人类的命运以及艺术的种种不堪进行思考和探索。在此书中,我们似乎能够确认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是什么,并且得到了实现——天降横财,让人衣食无虑,温饱无忧,白天可以外出“拈花赏草”,夜晚可以回家“拥书欢愉”!且不说这究竟是不是读书人的最高理想,以我之见,即便这是读书人的最高理想,也只能通过艺术的形式得以实现;在现实的生活中,在具体的社会背景下,几乎不可能,即便是真的有,也只可谓吉光片羽(像古代神兽身上的一片羽毛一样珍贵)。于是,又想到了一个近代美国作家——那个写《瓦尔登湖》的梭罗。相较于乔治·吉辛和《四季随笔》,梭罗和《瓦尔登湖》是中国读者熟知的,尤其被许多中国作家推崇,《瓦尔登湖》因此被列入必读之书。梭罗在远离尘嚣的瓦尔登湖畔隐居下来,吃自己种的豆子、自己钓的鱼,自耕自食,体验简朴自然的生活。已故诗人海子这样评价:“梭罗这人有脑子,像鱼有水、鸟有翅、云彩有天空,梭罗这人就是我的云彩,四方邻国的云彩,安静在豆田之西,我的草帽上。”梭罗是超验主义代表、自然主义者,提倡回归本心、亲近自然。我们还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中国古代东晋的伟大诗人,那个辞官弃职、归隐田园,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五柳先生陶潜,他的《桃花源记》流传至今,家喻户晓。当然,在中国古代像陶潜这样归隐田园的文人不在少数。

于是,乔治·吉辛(书里的隐居者、自述人亨利·赖伊克罗夫特)、梭罗、陶潜,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隐居者。他们都有相同的行为:通过隐居的方式,读书、观察、思考和探索。以我之见,这就是一种时尚。隐居,就是一些文人刻意追求的时尚,并非都是被逼无奈。其实,陶潜就是自愿的,他如果肯趋炎附势,放下文人的清高,吃一份官场的俸禄还是可以的,也就没有必要写《乞食》一诗,以致五百多年后,还要遭受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嘲笑和讥讽,被视为“屡乞而多惭”。有意思的是,王维晚年也过着隐居的生活,可谓殊途同归。还有一个有趣的特点,所有这些隐居的时尚,或者时尚的隐居,又都与艺术有关,与文学有关。

梭罗说:“人生如果达到了某种境界,自然会认为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安身。”(《瓦尔登湖》)以隐居的方式,以隐居者的身份,进行读书、观察、思考和探索,追求思想之美,实现艺术理想,对于敏感的文人,尤其是作家和艺术家,还是要禁不住怦然心动,是很有一番吸引力的。“古人唱歌兼唱情,今人唱歌尽唱声”,我也这样想,我们是不是非要做一个隐居者不可,而追求这种刻意的时尚?陶潜、梭罗们,他们都是走在前面的人,如果我们能够在前人的思想空间里游弋、涵泳,使自己保持对文化、艺术的一种静观的余裕,于我们短暂的生涯,不啻是精神的盛宴。思索和探究前人的思想之美,确使我们在新的时代中能够庆幸而安稳,何乐不为?其实,当下的我们很少有人真的就返顾渔樵、莳养菜蔬,这样看来,陶潜的自然高致、吉辛和梭罗的动心忍性就更难施行。幸而在思想的硕大空间,我们毕竟还能够找到久远的寄托。这其中,就有中国古人留给我们的经典,包括译著的佛典。

佛典,顾名思义,就是佛教经典,是一种简称,统称佛经。

笔者多年前购得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佛经故事》一册,季羡林先生在其序言中指出:“谈到佛典,现在在中国,能读原文的人极少,能读古代汉译的人也不太多。因此就需要注释,甚至今译……佛典中的寓言、童话和小故事,浩如烟海,是选不胜选的。”实际上,佛经的许多故事早已经进入中国文学的广大领域。鲁迅先生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中,对此亦有精辟的论述。因为佛经故事散见于浩瀚繁复的经书杂卷中,阅读起来多有不便,往后就有《佛经的故事》这样的读物行世,文字通俗流畅,结合当下的社会现实阐发佛理,对佛经故事所蕴含的智慧给予比较完整的解读,极大地方便了读者接受佛经的教诲,譬如安定情绪,净化心灵,恪守本分,从善如流,以澄明的心境对待生命,活出喜乐自在的人生,等等。

佛典作为深广的智慧,思想的崇山峻岭、深涧大壑,有多少美妙之处耐人寻味啊!我们在佛典的山林里跋涉、探寻,虽未真的置身山野,而在感觉上却跟真的置身山野,做一个隐居者没有什么两样。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尝谓佛典是世上最大的文学,洵非虚言。仅汉译《中华大藏经》就有两万三千多卷,即便是顶尖的专家和学者,穷尽毕生精力,也难以细究。其实,单就我辈这样身处人间烟火的凡夫俗子而言,面对卷帙浩繁的佛经原文,能够鼎尝一脔都似无可能,倾心的很可能是佛经里的比喻,也就是佛经里的寓言、童话和小故事。似乎也可以认为这样的比喻,是佛经里最集中地体现佛教智慧的地方,巧比妙喻,多因思想的闪光而更具神采。也许我们并不知道的是,《瞎子摸象》《猴子捞月亮》等的寓言故事,最早都是从佛经中来的。鲁迅先生说:“尝闻天竺(即印度)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国艺文,往往蒙其影响,即翻为华言之佛经,亦随在可见。”(《集外集·痴华鬘题记》)佛教虽然难免宣扬蒙昧主义,但要影响人心,深入人心,其教义论说终究离不开人生,离不开艺术。执着人生,是要发扬阐明其推重的道理;附丽艺术,是为了说得更好,更形象,更有味道,结果是佛家自己时时不忘的不落于言筌,似乎得以忘言在经籍著作本身,都成了一种“可爱的假话”。这是一个有趣的矛盾,一方面视世事为水月镜花,视人生为电光泡影;一方面又巧比妙喻、绮思迭出,确实矛盾。然而,矛盾正是智慧的代价。我们在领略其思想意蕴的时候,也得到品藻艺术的享受。佛经以地狱、饿鬼、畜生为轮回之所,谓曰“三恶道”。人若不出淤泥,久处恶道,则“常在三恶道,宛转如车轮”(《出曜经》)。这种寥寥几个字,化抽象为具体的功夫,不仅可以想象还似乎能够看见,车轮之宛转轮回本属平常,当其与恶道这种抽象义联属,则顿时有了全新的含义。

昔有愚人,至于他家。主人与食,嫌淡无味。主人闻已,更为益盐。既得盐美,便自念言:“所以美者,缘有盐故。少有尚尔,况复多也?”愚人无智,便空食盐。食已口爽,返为其患。(《百喻经》)

(今译:从前有一个愚蠢的人,到人家家里做客。主人请吃饭,他嫌饭菜淡而无味。主人听了,就加了一点盐。这人觉得盐味很美,心里想:“这味道之所以美,是因为有盐的缘故。加一点盐就这样,要是加得多,岂不更美?”这人没有脑筋,便空口吃起盐来。吃后口里十分难受,盐反而成了他的患害。)

外国小人,事贵人欲得其意,见贵人唾地,竟来以足蹋去之。一人不大健剿,虽欲蹋之,初不能得。后见贵人欲唾,始聚口时,便以足蹋其口。贵人问言:“汝何反耶?何故蹋吾口?”

小人答言:“我是好意,不欲反也。”

贵人问言:“汝若不反,何以至是?”

小人答言:“贵人唾时,我常欲蹋唾。唾才出口,众人恒奇,我前初不能得,是故就口中蹋之也。”(《杂譬喻经》)

(今译:外国的小人侍候贵人,都想讨贵人的喜欢,一看见贵人往地上吐口水,便争着用脚去踏掉。其中有一个人动作不敏捷,虽然想踏,却总是够不上。

后来有一次,他看见贵人嘴一嘬,要吐口水的样子,就立刻用脚踏住贵人的嘴。

贵人问:“你是要造反吗?为什么用脚踏我的嘴?”

小人回答说:“我是好意,不敢造反。”

贵人说:“你不想造反,怎么这样做?”

小人回答说:“贵人您吐口水时,我常常想帮您踏掉。可是您的口水刚一出口,大家总是抢着踏,以前老是够不上我的份,因此就在您口中先踏了。”)

类似比喻,在佛经中确乎移珠步玉,随处可见,而僧人、说法的高僧,似乎并不以此俯拾即是的比喻为然,他们更看重淋漓的博喻。博喻用多种事物来阐述一个道理,接二连三,目不暇接,有时甚至给人心眼以光怪陆离之感,又仿佛书中大草,笔意辗转相连,在人心中镌刻不灭的意绪。《礼记·学记》曰:“君子知至学之难易,而知其美恶,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为师。”有时候佛家的驱遣博喻,类如才子的文章,痛快处简直忘了自己是在宣扬义理,而成了弄才使气、展现自己的文学手段。他们劝人节制欲望,说是“为欲所使,如奴畏主;混沌欲中,如猪处浊。淫欲亦是,抱刃以自丧;睹新即厌故,所乐亦无无常。言为刀斧裁,笑为棘与荆。饰外以花香,愚者见喜欢,譬如鸩毒药,以和甘露浆,痴人贪其味,饮者皆仆僵……”(《法苑珠林》)他要说明问题,并非空口说大话,他真的有话要说,并能够句句说到要害,而艺术形式的讲究,终于造成了一种表达的气势,如迅雷飞电,龙蛇云物,飞动于意绪之间。我们不一定接受他们的观念,但不得不为其智慧所震慑,不得不为其艺术手段而击案称羡,良久注目。

是不是要做一个隐居者,或者以此为某种时尚,终究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说到底也只是一种外在的形式而已。但是,一个浮躁的时代,尤其需要思想的滋润,不然人们干涩的头脑终究会被锈斑所剥蚀。佛家的智慧,在头脑形成,经心灵而出,不但感人,且能够自感,这正是真艺术的症候。“亦如蚕作茧,吐丝还自缚。”(《身观经》)这才是与生俱来的悲剧,其实也正同存在主义的西西弗斯神话中心相类,而“智炬昏冥,慈云消灭,长夜诸子,诚可悲也”。(《法苑珠林》)这种对生命的深沉嗟叹,一般有头脑的人,谁会无动于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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