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带(节选)

2023-02-06 18:29苗雨田
百花 2023年11期
关键词:牛羊哥哥

苗雨田

不管怎么说,我哥就是个传奇人物。

传奇之一是,义务教育普及了这许多年,高校扩招了这许多时,人人都清一色地读高中、上大学,最次文凭都已是大学专科了,而唯独我哥却只上了还不到三年半的学,连个小学毕业证也未能拿到手(当然,要是小学也发毕业证的话)。他不读书,倒也罢了,他还一股劲地在那里叫嚣:读书能愁死人,谁读书谁是灰怂!。但是,奇就奇在,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我哥,却居然大发横财,捧得个盆满钵满,而且看样子,还有大富大贵的可能。你说这是个啥世道了,你说这令没日没夜苦读了多少个秋冬的我们做何感想?

传奇之二是,在尚未发家致富之前,我哥还是个老实本分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家种些许地,出门打些许工,时而卖些许鸡或蛋,时而卖些许猪或羊,时而也卖时蔬玉米高粱谷子糜子黍子豆子,时而也还打些许野兔野鸡野狐野獾卖几个钱。总之,自从十多岁踏出校门那一刻起,我哥就已经如同现在二十多岁才踏出校门找工作的大学生们一样,开始一心一意,专心而致志地苦苦寻觅那颗为生存而栽植的摇钱树了。我哥那时毕竟是小学生,想得很简单,做得也很幼稚,没有一点儿像人家大学生甚至是研究生那样的矜持和高傲、左顾和右盼、前瞻和后望。前面若有一分钱的钢镚儿,我们或许碍于情面不屑一顾,但我哥是个小娃娃,他定然會冲扑上前,将这一分钱紧紧地攥在了手掌心里而沾沾自喜上好一阵儿。初出道那时的他,不管钱多钱少,不管粥稀饭稠,总是先舀一碗吃了再说。他的勇气总是远远超乎他的理智和智力。但这并不能简单地就得出我哥是个有勇无谋的粗人,我哥某些谋事之道,一般人简直就望尘莫及,愧叹弗如。

说了大半天我哥,还真忘记告诉大家我哥的真实姓名了。当然,我也不是个正经搞说书的,我也只是偶尔编排个故事,闲来无事而已。今天给大家说的这个我哥,和我的姓名原本仅一字之差,我叫叶崇柯,我哥叫叶崇嵘。名字本是父母所赐,谁也一般不去更改。我哥却说,他没上几天学,不识几个字,名字就简单易认为好,遂将“崇”改为“山”,将“嵘”改为“荣”,一易而成“叶山荣”了。这个名字倒也不错,可惜他却是个不知足的人,还嫌这个名字繁琐,又将“荣”字更为“木”,这样一来,原来由我父母大人起就的好端端的“叶崇嵘”大名,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叶山木”了。我哥却说,看,多好听的一个日本名字。我真难以理解,一个侵华日本,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连带它名字的商品都拒买。于是,我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叶、山都没(木)有了,还有什么好?!老祖宗都没(木)有了,还好什么?!

我们老叶家在我们这一方天地里,算是人丁兴旺的一大家族。我爷爷辈弟兄四人,我的这四个爷爷的四株大树上,各自又长出了四到十个不等的庞大枝杈,每个枝杈上又分别长出了无穷的枝蔓。这枝繁叶茂的四株大树号称我们这里的“四大家族”,又同出一叶,在我们这里常有“一叶障目”之戏称。我们这一大家族里,多年来一直延袭着一辈一字的族谱规矩,到我们这一辈是属“崇”字辈,因此同辈兄弟的名字总有个“崇”字,而且还都是第二个字,这样就整齐化一,而且单从名字里就能听出是兄弟关系,感觉亲近而自尊。可是我哥,偏偏就搞出了这一没文化的事来,单从名字上一听,他就不属于我们老叶家的人了。他还戏称要将自己划归为日本人,那我们也就没有办法了。但是,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仍然一直叫他叶崇嵘,直到后来他离开故土,在山头上闯荡了好些年后,社会上人们都尊称他为叶山木时,我们也才不得不那样地叫他了。因为,那时他已经算个人物了,叶山木在山头上算是个响当当的大名堂了,我们再执拗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不但不起作用,相反,我们在很多时候还不得不通过叫叶山木的大名,办成了不少的并不能算作是鸡零狗碎的关键事情。

记得那时的我哥叶山木还是个屁大的个放牛娃,有时也放羊,有时又牛和羊一起放。在我们这名叫石峁的小山村里,在这由黄土硬石铸就的沟峁梁洼坡谷渠畔之上,到处都留下了我哥的那双小小的肉脚丫。初出茅庐的我哥,那时做什么事情都非常下苦。他自从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放牛鞭那天起,就一天没落地赶着牛儿,后来又邀着羊儿,完全以一个壮劳力的姿态将父亲从心急火燎般的放牧中解脱出来而专心一意地去营务庄稼等繁重的农活去了。从此,我家的牛儿肥了,羊儿壮了,庄稼也长成势了,小日子倒也过得美满而乐足。就我们这个石峁村而言,别人家每天忙忙火火地吃两顿饭,甚至有时忙得只吃一顿饭,而且有好些时候还是头天吃剩的旧饭,而我家却每日三餐,一餐不落,并且早上有蛋,中午有肉,晚上还有奶,且所有吃食都是自产的纯绿色食品,吃得人只长精神,不长肥膘,不生怪病。

那时我还在石峁村上小学,下午放学往往很早,还是大半后晌,这时我先不回家,背着个破书包,也是赤着一双小脚丫子,找哥哥一起去放牛羊了。哥哥那时已经自作主张,更名叫叶山木了,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木,他能精准地估算出我的放学时间,而准时站在石峁的某个山颠,向我发出他那黑不溜球的“牛娃”信号,每每这时,我们弟兄二人就会从两个山巅同时向着对方山头一阵狂奔,在沟底汇成一汪欢快的清泉,彼此紧紧地融在一起,很难分出谁是谁的那股甘泉。

山木哥哥给我讲着大山里的趣事,我给哥哥山木讲着学校里的乐事,当我津津有味地吞咽着哥哥在放羊时给我采摘的酸枣、沙奶奶、紫皮小蒜等各种山地美味时,我突然隐隐地感觉出,哥哥原本灿然的脸上飘过了那么一丝忧云。未了,哥哥怅然地说,唉!还是念书比放羊好,我当时怎就听不进咱爹半句的规劝,真灰呀!

那你现再回去念书,也不晚呀。我停住了欢快地嚼咽着的嘴巴,颇显稚嫩地说。

不可能了,这么多牛羊,我走了谁来照料?你会吗?哥哥向我调侃地笑着,令我幼小的心灵还未能品咂得出那许多的苦涩。

哥哥挣到的第一笔钱来自石峁深山。

那年,我已经到本村克乎镇上的克乎中学去读初中了,哥哥也还是未满16岁的半大小伙子。经过数年黄土地面上的摸爬滚打,此时的哥哥已深谙大山里的全部奥秘。

哥哥拥有一件非常出色的工具——弹弓。这个弹弓从外观上看非常粗陋,是哥哥用树杈和废旧的橡胶、布条、铁丝等就地取材,自己摸索着,反复改进后做成功的弹射工具。它和我的哥哥一样,虽然外表笨拙,但却十分灵活、管用。它除了能远距离驱赶牲畜外,还能在数米开外直取了一只狂奔的野兔、一只起飞的野鸡、一群纷乱的山鸡鸟雀的性命。正是凭着这只自制的弹弓,我哥除了自己一年四季里不缺野味外,还日积月累偷偷地积攒了一笔不小的卖野味的钱。我哥其实还是很有经济头脑的,当他尝到卖野味得钱的甜头后,他就紧紧地盯上了这一来钱的口子。此时,牛羊他仍然还放,但他的主要目标早已不在牛羊的身上了,他以牛羊为耳目,正全力以赴地去搜捕可快速来钱的“山珍野味”。

现在,除了弹弓而外,他的手里又多了一柄铁铲和一把老镢头。此刻,他正高撅着屁股,深弯着腰背,在一个黄土坡梁上拼命地挖掘着深坑,挥汗如雨。

他在挖什么呢?

前几天,他从黄土山峁上探得一个獾子窝,挖出了一头30多斤的滚肥圆溜的大獾子,在县城里,一下子就卖得好几百元钱呢。

那天,天刚蒙蒙亮,哥就带着所需工具上路了。初秋的黄土地面,草丛上挂满了露珠,泥土湿漉漉的,空气里散发出潮润的沁香气息,令人精神随之一振。他顺着进山道路一路攀爬,走出大约有七八里地后,拐上了一道坡梁,下到了一条沟洼。这里已没有了现成的道路可走,所有的路途都需要他小心地去开避探寻。虽然为了找獾子窝到过不少地方,但好多地界他都未曾涉足。世之奇伟瑰怪常在于险远,那些他未曾到达之地,也许正有无穷无尽的宝贝在等待着他去开掘。因此,他就专去挑拣那些他未曾到达的荒蛮之地前行。

转过一座山坳,前面沟底有淙淙的溪流声传来。他气喘吁吁的,很是口渴,不由自主地一阵紧走,草丛里一群山鸡“咯——哇——呱——啦——”地惊慌失措地胡乱逃遁,突然,“嗖——”的一声,一只野兔箭一样从眼前一闪而过,端直跃过前面的清渠,隐入丛林深处去了。

他没有去追鸡,也没有去捉兔,他的心思只在于獾。

他来到小溪边,双手捧起了一汪清清亮亮的泉水,持续不断地送到喉咙里去。水的甘甜在他心间回响起了那首酸溜溜的信天游老歌,令他周身热血沸腾,青春的荒草在不经意间又茂盛了起来……

就在他小憩了那么一会儿之后,突然他的眼前一亮,溪岸上前方,一只肥硕的獾,正在那里汲水。它灰褐色的皮毛,在阳光的照耀下,溜滑光亮,一只尖尖的嘴巴上方,两只滑溜溜的眼睛狡桀地注视着左右,做好了随时逃窜的准备。

他屏息静气,双手悄悄地握紧了老镢把,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悄悄地斜靠了上去。

他将镢头举了起来,看看就要够着了后,便使劲地闪盖了下去……

打着了!打着了!他不由得惊呼了起来。

当他再次睁眼看时,却见那獾早已遁入了对面的黄土高坡,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间消失了。

怪事!明明打着了嘛,怎么会突然间遇鬼了?

他将打折了的镢头随手一扔,只身飞也似地追到了对面山坡,在那片灌木丛林间,他突然惊喜地发现了那獾藏身的洞穴。

当下,他拿了那柄仅剩的铁铲,顺着獾洞,疯狂地开始了挖掘。

獾洞是斜着45°角的样子,躲过巨石,沿着虚土,七拐八弯地深入到地底纵深处的。大约挖了有六七米远,那坑已经有一人多深了,却还是不见有探着洞底的迹象。他只好扔了铁铲,无比失望地坐在了湿湿的土堆上,暂喘口气。

此时,衣服都湿透了,他干脆上下衣裳全部剥光,只有一条腿了色的脏旧的叉裤遮挡住了那片含羞之地。浑身热气腾腾,汗水淋漓,小小的稚嫩酥胸,狂放地跳荡着,如同汹涌的波涛狠劲冲击着刚刚截流了的全新的坝堤。

他将嫩小的屁股异常疲倦地安放在了那堆散发着热气的沾湿的泥土之上,这就是自己一口气挖出来的小山似的土堆。他难以想象这头尖嘴獾会藏匿得如此之深,此刻沮丧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将它刨挖得出来。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若现在打了退堂鼓,那他就太对不起已经开挖出的这许多的泥土了。嗅着这泥土的气息,渐渐地,他那酸软了的手臂上,他那颤抖着的大腿根,又蓄积起了一股蛮干的力量。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是好几百块钱的大生意呢,不下血本,那钱能轻易地到手吗?唉,他这人就这个脾性,对其它什么都可以不上心,唯独不会让可以得来的每一分钱从指缝间滑落,更何况是如此有诱惑力的大钱呢?

当他再次开挖的过程中,突然从里面传来了吱吱的哀鸣声,他一阵惊喜:终于到了獾的老窝巢穴了!他将事先准备好的铁丝笼子布罩在了洞口,而后用一根长木棍穿过铁丝网后探孔驱獾。獾受了疼痛,仓促夺路而逃,不幸落入铁笼,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他将铁笼收紧后,看着獾那因过度惊吓而瑟瑟发抖的身躯,一股大获全胜的喜悦不由得涌上心间。他将装獾的大铁笼扛在肩上,和獾脸对着脸时,他异常惊讶地发现,獾的双眼落下了几行清清的泪滴。这泪滴不经意地落溅在了他那幼小的心灵石板之上,他忽地感到肩头一阵沉重,人也不由得落地而沉,栽倒似地跌坐在了那滩土堆之上。

放养牛羊出身的他,本质上对动物有种本能的爱惜与怜护。可是,为了生存,为了那无可拒挡的钱财,他又将猎手伸向了这些牲灵。这就像爱牛护羊,最终却是要将它们统统地宰割掉一样地不可理喻。现在,他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让它们在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舒适一些,少遭些罪。

于是,他又不知疲倦地开始挖掘那一洞穴了。他想将遗落在洞底的獾的绒草窝巢挖出来,铺在铁笼里,好让他的獾即使是关进了铁笼,也有种在家的味道。反正只要獾还在他的手里一天,他就决不肯让它去遭罪,至于卖到人家手里怎么对待它,他就无能为力了。就像他只管放牧牛羊,却从不会下手宰牛杀羊,甚至一看到要宰杀这些可怜的牲灵,他就会远远地躲避开这一血腥而恐怖的场景。

开挖的结果令他终生难忘!

在他挖掘了还没有几铲子的时候,他触碰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他以为是又遇着石头了,就换了个方向去开挖。这一挖之后,一些带着垢土的似石头块之类的零碎东西出来了。他将其中一块掂在手里,沉沉的,有些分量,但没有石头重。他小心地将泥沙沤土打磨掉,一个乳白泛绿的精致铲形玩意儿,十分奇妙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在太阳光芒的照耀下,反射出了奇特的五彩斑斓。他连忙又将其余零碎尽皆打磨除垢,刀形、方孔圆形、圆孔方形等等的各种轻薄精妙的玩意儿一一展现在了面前……

这究竟是些什么,他也不清楚,但他曾听父亲讲过,这可能就是那些奇特的石峁玉器。若真是这样,他可是发大财了!

他异常慌乱地向四周看了看,蛮荒之丘,空无一人。獾已无奈地安静了下来,正将尖利的头颅窝缩回肚囊,呈圆球样团卧在了那里。

他虽然惊骇,却加紧了挖掘的速度。不大一會儿,一座塌陷了的棺椁厚壁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时,他才发现这只獾竟然将藏身的窝巢安卧在了人家上古之人的墓穴里了,而且从不断挖出的大量金银玉器来看,这定是个达官贵人。

说来,我哥也真够勇敢的。在那许多的金银珠宝面前,他没有被上古之人的花红柳绿的壁画棺材吓倒,也没有被上古之人的那些七零八落的腐朽白骨惊跑。他异常沉着而专注地搜索着那些玉器珠玑,以至于后来竟然忘记了再去捡拾獾的那团绒草窝巢。他可能忘了,正是他心生那种为他的獾捡回那团窝巢的柔绒之性,才使他意外地发现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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