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2023-04-06 03:11邱皖郑
躬耕 2023年2期
关键词:奶瓶公公婆婆

◇ 邱皖郑

已是凌晨三点,兰因担心住在单位仓库的伟受冻而不能入睡。她起身拉开窗帘一角,看见棉絮样的雪片围绕着路灯快速地旋转着,她回到床上,吻了吻刚出生八十一天的儿子的脸。这个苦命的孩子,出生五十一天公公因癌症晚期去世,而伟的哥哥和姐姐却说是儿子命硬克死了爷爷,她替儿子争辩。不幸的是婆婆竟在公公去世后的第十五天猝然去世,婆婆并没有患癌症这样的病,坐实了她儿子命硬。

婆婆有高血压病史,尚没从公公去世的痛中走出来,伟的二哥以兰的儿子命硬,不适和奶奶共同生活为由,把婆婆接到他家,并催促婆婆对兰和儿子下驱逐令,让兰带着儿子搬出公公婆婆的房子,由二哥一家陪婆婆住在公公婆婆的房子里。婆婆不答应二哥的要求,又回家不得,突发心梗。

伟料理完母亲的丧事,把父母的遗像在家中摆放好,对兰说:“我最近一段时间不想回家,回到家里看见父母的遗像我心里难受。”兰理解伟的痛,但他去哪住呢?伟说他住单位仓库,顺便替单位看仓库的人顶班。

兰独自带着儿子住在曾经热闹现在冷寂的家里,守着公婆的遗像,她并不恐惧,她和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年多,相处融洽。公公在住院前,曾和她有一场谈话,说这个家将来需要她来支撑,无论未来出现什么状况,都希望她不要离开这个家,彼时,她听得莫名其妙。

兰怀孕初期,公公曾因持续肚子疼住过一次院,没查出毛病。医生为什么不给做个肠镜呢?公公似乎没考虑。公公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做了一些不对症的治疗后出院了。

在兰预产期即将到来之际,公公再次感到身体不适,说等兰坐完月子再去住院。在兰坐月子期间,公公负责采购食材,婆婆负责做饭,闲时俩老人围坐在熟睡的孙子旁边看孙子、夸孙子。月子里的儿子,除了吃就是睡,似乎没哭过,公公说他孙子乖,不哭,婆婆说她的孙子比她的儿子伟强一百倍。公公在孙子满月的当天住院,直肠癌晚期,癌细胞已扩散至腹腔,治疗已没有意义,住院二十一天离世,兰没有想到公公的离世会成为儿子的罪。

此刻,兰担心伟在这样的天气住在没暖气的仓库,会不会冻感冒,兰下午五点多给伟打电话,伟没接,再打已关机。她担心他。

兰的家乡在外省的一个小县城,因高考成绩不理想,不得已到这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读了个不起眼的大学。毕业分配到伟所在的国营电器公司,伟长得帅极了,是那种对女孩子有杀伤力的帅,兰当然没有成为例外。兰长得不算美,但有着不同寻常的清秀,彼时,兰是电器公司唯一一个大学毕业生。伟的身边总有漂亮女孩围绕,兰不知道伟为什么看上了她,她像意外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紧张地幸福着。他领着她去那些她不曾去过的热闹的地方玩,兰原不喜欢热闹,但因为有伟在,也喜欢上了那些热闹的地方,沉浸在热恋眩晕中的兰,没注意到:伟不喜欢读书,所有的恋爱项目都是伟选的,是她在配合伟。有一次,兰提出去图书馆度周末,被伟否定,伟带着她骑自行车走了很远的路,到伟的同学家打了一天的扑克牌,兰以前不会打牌,是跟伟在一起,才学会了打牌,但她一直没从中找到乐趣。

很快,他们结婚了。

婚后,伟的事业蒸蒸日上,当上了部门负责人,拥有了和周围人群相比尚属稀有的手机、摩托车。伟说她有旺夫运,她心里美美滴!围绕在伟身边的美女并没有因伟已结婚而减少,但兰并不担心,她确信伟对她的爱坚如磐石不会移,因伟曾说,他习惯了那些美女,对美女无感,她身上有那些美女都没有的东西吸引着他。

客厅的电话响了,兰猜想是伟打来的,立即翻身起床,顾不上开灯,借着窗外路灯的光,旋即冲到客厅,抓起听筒,电话那头没人说话,只是传来一个男人的鼾声,她清楚地辨析出,那是伟的鼾声,过了一会,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娇憨得意挑衅的声音:快醒醒,你老婆打电话让你回家……兰瞬间仿佛石化了般木在那里,那女人的声音像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将她的心从胸腔里掏出,扔在半空,被风雪裹挟着横冲直撞。

兰不知道电话是如何挂断的,她是如何回到床上的。天亮了,儿子醒了,她给儿子把了泡尿,儿子的嘴往她怀里钻,她把奶头塞进儿子的嘴里,儿子吸吮了一会,吐出奶头,哭了起来。儿子很乖,一向吃了睡,睡了吃,很少哭,或者说就没哭过。刚落地时,别的孩子都哇哇地哭,儿子一声不吭,接生的大夫在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儿子才勉强地啊了一声。这会儿哭什么呢?她再次把奶头塞进儿子的嘴里,儿子吸吮了一会,又吐了出来,她木木的脑袋被惊出了一丝缝隙:乳房里没奶了!可明明昨晚奶还多得不等吸吮就往外流,现在为何没了呢?

她木木地想,需要去给儿子买一袋奶粉,她打开放钱的抽屉,抽屉里只有五元钱,存单也找不到了,她清楚地记得有四张不同存期每张一万元的存单,其中的一万是结婚时,母亲压在箱底的陪嫁,另外三万,是婚后攒的。因和公婆共同生活,公公的工资高,没让他们交生活费才得以攒了这么多。现在所有这些都没了!

儿子又哭了,兰来不及多想,敲开邻居家的门,准备向邻居借三十元钱去买奶粉。邻居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在家,老太太说只有二十多块现金,是这个月的菜钱,老太太借了十元钱给兰。兰拿着十五元出门,买了一袋商店里最便宜标价十元五角的奶粉。她想买个奶瓶,但钱不够了。她拿着奶粉回到家,冲好,用勺子喂儿子,儿子的小嘴还不适应勺子,但不哭了。

她无数次拨打伟的手机,都是无人接听。她只好把电话打到伟的办公室,伟的同事接的,说他不在,她请同事转告伟:家里失窃了,请他回家报案,如果他不回来,她就自己去派出所报案。中午时分,伟回来了,告诉兰存折是他拿走后把钱取出来给父亲看病花了。伟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子上,对兰说是他给她的生活费。她说孩子需要奶瓶,二十块钱买不到好奶瓶,伟冷冷地说:“对于克死爷奶的孩子,不需要好奶瓶。”兰问:“你真在仓库住吗?”伟厌恶地看了兰一眼,没说话,甩门而去。

兰像尊木偶被钉在了那里,直到儿子的哭声把她惊醒。她冲了半碗奶,喂了喂儿子,找了根绳子,挂在吊灯上打了个活圈,搬了个凳子放在活圈下,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将一头乱发梳理顺,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抱起儿子,兰准备把儿子送到邻居家,只有八十二天的儿子突然冲她笑了,并连连叫了几声妈妈,瞬间,她泪流满面,抱着儿子嚎啕大哭,儿子并没有被她的哭声吓到,嘴里仍不停地发出“妈妈”的声音。不知哭了多久,兰终于停了下来,站到凳子上,取下挂在吊灯上的绳子,打开窗子,把绳子扔出窗外,雪已经小了。

兰给同在这个城市工作的大学同学打电话借五十元钱,说给儿子买奶瓶用。电话那端的同学感觉到了异样,晚上和老公在雪地里步行一个多小时赶到兰的家里,并带来了一只奶瓶,那是同学儿子曾用过的旧奶瓶。同学诧异兰的经济状况何以如此窘迫,兰解释说是因为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付公公的医疗费了。兰对同学这样解释着,但兰感觉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这是她目前经济窘迫的真实原因。那真实的情况是什么呢?兰不敢想。她只能选择相信伟的解释。

又是一个无眠夜,这是第几个无眠夜,兰记不清了,但黎明不会因为兰不曾在黑夜里入睡就一直不到来,黎明不会因兰只想呆在黑夜里而不降临。

持续数天的雪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兰隔窗望着阳光下屋外的世界,突然想起了那首著名的《沁园春·雪》,感到了饿。她有几天没吃东西了呢?她不记得了。兰试着站起身,感觉脚下的地板在晃动,她扶着墙蹒跚着走进厨房,做了一碗鸡汤面。鸡子是婆婆送公公回乡下安葬时,从村人那里买回来的土鸡,婆婆说土鸡下奶,一次就买了十只,冻在冰箱里。一碗鸡汤面下肚,地板不再晃动。

兰记起那天给儿子买奶粉时路过一家房地产售楼部,售楼部就在家属院对面,离家不到一百米,那里正在招售楼员,如果能去那里工作,工作空隙还可以回家照顾儿子,兰决定去碰碰运气。兰给儿子喂好奶,把儿子哄睡着,蹑手蹑脚地离家去售楼部。负责招聘的人上下打量着兰,兰的脸是灰色的,上面写满凄苦,负责招聘的人委婉地说这份工作不适合兰。兰卑微地说:“我不要基本工资,只拿销售提成,您给我个机会,让我试一个月行吗?如果不行,我自动离开,您们也没啥损失。”负责招聘的人迟疑了一会,同意了。

一个月下来,兰成了售楼部当月的销售冠军,领了1500 元的销售提成,是她在电器公司上班时工资的四倍多。

兰决定将儿子送给母亲喂养,儿子从刚出生时每天二十多个小时的睡眠,一天天地在减少睡眠时间,吃饱了不再立即睡,且儿子会翻身了,独自放在家里她有点儿不放心。兰给母亲打电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电话那头的母亲犹豫着,她知道母亲为难,母亲虽然退休,但又开了个小商店,在为娶儿媳攒房钱。母亲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答应了。

在冰天雪地的腊月里,兰抱着儿子乘火车,转长途汽车,历经半天一夜,才回到娘家。在娘家待了几天,待儿子渐渐地适应了姥姥的怀抱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她吻了吻睡梦中的儿子,离开娘家,坐头班车往回返。回程的路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甚至一度不能自抑地哭出声来。后来,无论在任何一个时节,哪怕是在夏日里四十摄氏度高温的太阳地里,每每想起那个冬天,兰都不由自主地打寒颤,那个冬天的冷仿佛能穿越时空,在任何时候都能让她身心冰冷。那个冬天真冷呀!

儿子不在身边,工作成了兰生命的全部。早上,她总是第一个到售楼部,晚上最后一个离开,节假日、休息日对她而言都是工作日。那个家,成了宿舍,伟大约也回来过,但她没有见过。三个月后,兰和房地产公司签订了正式入职合同,她回电器公司办理离职手续,碰见了许久未见的伟,他诧异地看着她,眼里的厌恶不见了,仿佛还有了一丝亮光。

那天,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兰一如既往地待所有的销售人员都离开售楼部后,做好当天到访客户档案并分类后,才离开售楼部。兰走到家的楼下,吃惊地发现家里的灯亮着,难道家里进了贼?贼敢光明正大地开灯吗?

她紧张地打开门,没有贼,是伟。伟见她进屋,笑着问:“你每天都工作这么晚吗?还没吃饭吧?饭菜我早就做好了,估计这会儿都凉了,我再去热热。”说完,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进了厨房。不一会,饭菜端到桌上,兰看着放在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仿佛一切都又回到了从前,仿佛没有儿子的出生、公婆的离世。儿子出生后发生的一切不幸都被截取不曾发生。只是,伟的胳膊上多了一个六厘米长的刀疤,那是一个兰不认识的女人扎的,那是他回家的代价。

儿子三岁了,回到了他们的身边,儿子粘他胜过她。

兰以连续五年销售冠军的傲人战绩,荣升销售经理,并获得一套两居室的奖励,奖励的房子是样板房,无需装修,拎包即可入住。兰第一时间拨打伟的电话,想和他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电话无人接听,再打,电话关机。兰失去了分享的乐趣。

兰越来越忙,伟似乎更忙,常常连续几天因出差不能回家,对儿子也越来越没有耐心,对兰也开始暴躁起来。伟解释说是工作压力大,业绩下滑,单位在改制,他面临下岗的风险,兰相信了他。

兰受兄弟单位邀请,去给他们的售楼员做销售培训,她站在售楼部二楼的经理室门口,俯瞰销售大厅,观察售楼员,她看见伟牵着一个女人的手,走进售楼大厅,一位售楼小姐快步迎上前去,把他们引导到沙盘前,开始了讲解,显然,售楼小姐认为他们是情侣或是夫妻。

晚上,兰回到家里,开始打包她和儿子的书和衣物,伟说她是无理取闹,说她近视眼看错了人。伟给她跪下,求原谅,她只是不停地流泪,但没有停止收拾东西。兰叫了辆出租车,彼时,这个城市的出租车都是面包车,兰给出租车司机二百元,请司机上楼帮忙搬东西,伟见兰仿佛真的要走,但他知道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可投奔,他不知道她在三个月前被奖励了一套房,他猜测她可能会找个便宜旅馆住两天,最后逼他去接,想到这,伟理直气壮地说:“你自己怎么走的,将来自己怎么回来,不要指望我去接你,我也不会去接,我没有时间陪你闹着玩。”出租车把兰和儿子送到新房子里,儿子对新家很满意,兰惊讶儿子竟再也没跟她提过爸爸。

半年后,她和他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兰坐在办公室,望着窗外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的大雪,想起了二十五年前,儿子八十一天时那夜的雪。手机响了,是伟打来的,电话那头,伟的声音充满谦卑地问儿子的近况,表决心似地说,无论如何,他是父亲,为儿子准备婚房是他的义务,他的一个朋友单位房便宜转让给他,首付需要八十万,他已经付了三十万定金,他正在凑后续五十万。最后他说,他所在的公司正在投标她公司的项目,如果中标,他会有五十万的奖金,就可以顺利交齐儿子婚房的首付了。兰听完他的话,平静地说:“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呢?你没有给儿子买房的义务。”

兰挂断电话,继续看雪,外面冰天雪地,室内温暖如春。助理敲门走了进来说:“兰总,您那套别墅必须网签了,但您名下房产数已经超限,别墅您准备签谁的名?”兰笑问:“你认为还能签谁的名?”助理也笑了。是呀,还能签谁的名呢?只能签在儿子名下,只是,在外地读书的儿子,将来会不会回来居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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