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一只鹿(外一篇)

2023-04-06 03:11李鸿雁
躬耕 2023年2期
关键词:薯干红薯故乡

◇ 李鸿雁

西边红彤彤的晚霞还没褪尽,几朵贪玩的白云挂在树杈上忘记了回家。

自驾游车队,一天的行程告一段落。露营,在离家千里外的山中。

背包打开,一壶山泉水,煮至一半,火有些弱了,离开帐篷,去山坞里捡柴草。我是亲山乐水之人,尤喜被山拥在怀里的踏实感。走过一段较为舒缓的山中平地,前面是一个不太大但却颇有油画意境的林子。一脚踏在缤纷的落叶上,就像踩着软绵绵的一个梦,走着走着就沉醉了,走远了。背后,同伴们准备晚餐的声响和谈笑声也渐渐有些隐约。

秋末冬初的山林,虽萧瑟但并不萧煞。

高大的乔木,几乎落光了叶子,而常青的松柏,还在青着。繁杂的树种中,很多都叫不出名字,只有枫最为惹眼。树株不高,却红得热烈,风一吹,一片片小手状的叶子迎宾鼓掌。山石,无论如何分布,无论错落的、层叠的、大的、小的、丑的、美的,在大自然中都是极其和谐的共生。风干的浆果皱巴巴的,摇摇欲坠残留在小细枝上,随时都有可能坠地而落。一些身姿挺拔的树木,自由女神般高举着一个个硕大的鸟窝。无处不在的诗意和美景吸引着我边走边看,在山林秘境中越走越远,渐渐离开同伴们的视线。

山河一岁,草木一秋。毕竟,节令过了霜降,已近立冬的风,明显多了些凛冽,吹在身上冷飕飕的。我把颈间的围巾又裹紧了一点儿。

枯黄的草、缠树的藤、背阴处失色的苔藓和林中偶尔零碎的几声鸟鸣,让这个川北的山林显得愈发冷峻沉寂和宁静。

是的,山中的黄昏很静。除了自己窸窸窣窣的走路声,甚至,可以听到松针落地的回响。

一条白练般的清溪,浅浅从眼前斜流而过,我才惊觉,自己可能已经走进林子深处很远了。

五彩斑斓的鹅卵石,被流水冲刷得很净,它们一路跟着流水顺着山势散漫铺陈开去。溪边的野草、蕨类以及枯萎的小野花上有着霜打的痕迹。放眼望去,整个山涧竟有无可描述的旷美和野趣。

暮色有些浓了,一个人游荡,毕竟有些不安全,刚要转身原路折返,一个褐黄色毛茸茸的小东西闯入眼帘,它头顶落叶,披一身梅花斑,站在浅浅的小溪边准备饮水,软嫩的小舌头伸出来,轻舔着水面,如小口啜饮一杯咖啡,优雅得像个淑女,头上的落叶掉进水里,打着漩儿漂走了。那一刻,简直美得像一幅画。我惊呆了,甚至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它右前蹄一直半抬着,微微颤抖,不敢挨地,似乎有点儿站不稳。我距离它大概十多米的距离,因身边有树很好地遮掩了我,所以它并没发现有人正在偷看它。

定睛再看时,发现它右前腿在流血,它是受伤了!到底是怎么伤的,我顾不上多想,只想着在这四顾无人的林子里,我该如何帮它?我的出现会不会惊吓到它?

屏住呼吸捂住咚咚的心跳,我试着靠近它。它警觉性很高,我刚移动了两步,它就猛然转头望过来,本能的惊惧使它想转身就跑,却一个趔趄歪倒在地上,只能呆呆望着我。那是怎样的眼神啊,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汪着两潭清澈见底的秋水,又像蓄着两滴泪,怯生生地无辜地看着我,像极了一个既青涩又惹人怜爱的小女生。

我蹲下身子,试着伸手把它的头揽在怀里,它剧烈挣扎了几下,可能感觉到我并无恶意便弱了下来,继而不再乱动,小小的身子颤抖着,一直用无助的眼神看我。我也紧张得颤抖着手去检查它的腿。它的腿应该是被锋利的枯树枝划伤了,露着骨,伤口处还扎着几根细细的木茬子,汩汩往外涌着血。我翻遍口袋竟然找不到一样东西可以为它包扎伤口,情急之下,突然想到脖子上的围巾,于是连忙解下来,先用尖利的石块把围巾划破一个口子,然后再用牙齿咬着撕扯下来一条宽布条做它的绷带。血迹洇红了它的腿,也洇红了我的手,处理完伤口,它把头扁在我怀里无力地拱了拱,懂事得像个生了病打针都不哭的孩子。摸摸它的头,把它慢慢扶起来,它一步一回首,依依不舍蹒跚着走向林子,走向黄昏的深处。

我长长吐了口气,又用指甲掐了掐自己,感觉恍惚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天色暗下来,我奔跑着回去,带着梦幻般的喜悦和无比的激动,在傍晚最后一抹余光里回到同伴们身边,晚饭已经备好,热腾腾的茶水已经煮好,而我竟两手空空没捡来一根柴火。

大家纷纷埋怨我不该跑出去太远,说怕有熊出没,怕我被狼背走,怕野猪把我当成点心吃掉。大家急得就要分头去找呢!想想倒也后怕,幸亏我遇见的不是凶猛动物。

我说我邂逅了一头美丽的小兽,我说我为它疗伤,我说它是温顺的四只脚的,同伴们纷纷猜测那是兔子,任凭我怎么描述和解释,大家谁也不肯相信除了兔子我这小身板还适合去救什么?一个同伴竟然伸手搭在我额上,看看我是不是发烧在说梦话。嗯,好吧,好吧,随他们吧,就当是梦话吧。

一弯冷月。山中的夜,空寂、寥长。

同伴们都已睡了,而我醒着。受伤的它,想必已经回家,它还疼吗?

拿出日记,微光中在纸上写下:预报中的一场初雪,尚在路上,我也在路上。人在旅途,密林深处,遇见了鹿。你信吗?

薯香万里路

人的味蕾一样,不管离家千里万里,都是烙有籍贯,带着故乡符号的。这是那片黄天厚土,根植于我们心中最深也是最原始的记忆。

当年轻时的祖母在晚霞中浇完花草、关好鸡鸭、安顿好猪羊,当她把洗净的红薯放入笼屉开蒸,乡村的夜便来了,星星月亮来了,孩子们饥肠辘辘等了许久的晚餐也便来了。紫色的烧汤花在房前静静地开着,一家人围坐在石桌旁,就着月光吃晚饭,小猫小狗在脚边蹭来蹭去,眼巴巴盯着人的嘴巴看。墙外时不时传来谁家妈妈满村子喊娃回家吃饭的声音,那悠长的声调被晚风轻轻托着,穿过树林,掠过坑塘,飘过井台菜园,传出去很远很远。

那时的乡村,主食似乎永远是红薯,碗中稀拉拉的菜汤甚至能照出星星的影子来。孩子们整天感觉就是饿,放学能啃上一块红薯或红薯面馍馍再挎着篮子去打猪草,就是莫大的幸福。历经生活磨砺的父辈们啊,似乎只能通过考学或当兵才能改变命运,从而走向城市,告别乡村。那些艰苦的岁月从来没有饶过谁,但他们也从来没有轻易被挫败!

爷爷不太擅长文字,但他绝对擅长描述,一说起那些过去的年月,就会令我莫名感慨和激动,我会顺着他的描述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炊烟缭绕时,满屋满院甚至满村子升起的那种挥之不去的甘甜与糯香。那热腾腾软糯糯的香甜记忆,爷爷叫它薯香,父亲也叫它薯香,而到了我们这一代,就成了口口传承下来的关于家关于根的记忆,或者,叫做乡愁。

“那时日子苦啊,我们天天只能吃红薯!”爷爷每每讲起往昔,都是以这一句为开场白。我总是接着他的话说,吃红薯多好呀,我就喜欢天天吃!每当这时,爷爷就会用手点着我额头,嗔怒着说我是个不懂人间疾苦的傻丫头。

爷爷总舍不得我们浪费哪怕一丁点儿红薯,他经常说不敢吃了,却常常还要下厨变着花样去做。他自己不吃,却爱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地吃。这种矛盾的既怕吃又想吃,既想舍又难弃的情愫,应该就是一种习惯,一种爱的习惯、一种味蕾的固守与坚持。

在父亲的记忆里,最难忘的是儿时奶奶在昏黄的马灯下切红薯干的情景。秋收后的田野,天寥地阔,奶奶侧坐在凳子上专注切着红薯干,瘦削的身子被灯光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年龄大点儿的孩子把刚切好的薯干撒向田野,空旷的土地上,立马覆盖了一层白花花的薯干,就像铺了一层明晃晃的雪,月亮在云层里忽隐忽现露出半张脸,把闪闪银光洒在遍野的薯干上,既诗意又颇为壮观。年幼的孩子不会干活只会闹瞌睡,躺在妈妈脱下的外套上,头枕着薯秧,嘴噙薯干眯着眼数星星。旁边地里同样也在忙活的婶子大娘们时不时搭腔聊几声。天空传来大雁南迁的鸣叫声,草窝里蟋蟀的叫声和周围切薯干的沙沙声,在旷寂的四野抑扬顿挫地起伏着,节奏清脆而又舒展。那声音就是父辈们成长的摇篮曲,摇着摇着在地里睡着了,摇着摇着他们长大了,摇着摇着就有了我们这一代人了。

红薯不挑地域,就像孩子永远不嫌家贫是一样的道理,“贫也活,沃也活,土也长,砾也长”。无论沟沟坎坎,无论多么贫瘠的土地,它都能生根发芽,沃土良田之下,更是硕果累累。郭沫若先生曾在诗词中盛赞红薯“一季收,可抵半年粮,超黍稷”。那些红薯当米度年华的日子,人们有了红薯,就等于仓中有粮,就等于有了活着的底气。

有人说,中国人,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商界富贾,无论市井平民还是凡夫俗子,追溯三代以上,出身基本都是来自农村。广袤的田野那里有我们的祖辈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精神的家园和灵魂的归宿。

在中国,大江南北,黄河两岸,长城内外,白山黑水,哪里没有红薯的影子呢?即便不能种植,也绝对有售,且还是畅销和热销,因为国人皆爱吃!即便你不爱吃红薯,也绝对爱吃红薯制品,比如粉条、粉皮、薯干、薯条等,总有一款能打动你。那年,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域高原超市里,第一眼看到的商品,竟然是来自家乡南阳的红薯粉条,那一刻,我捧起粉条闻了又闻,简直就像他乡遇故知般的激动和兴奋。

如今,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红薯制品已经把曾经的粗粮,做成了精品,把曾经果腹充饥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红薯做成了不断发展壮大的事业,从农村做到了城市,从普通家宴做到了豪华酒宴,并从国内做到了海外。每当吃着无比美味的红薯制品时,都禁不住感慨万千,跟祖辈们比起来,我们生逢盛世,何其有幸!

红薯始终以匍匐的姿态,永远紧贴在离大地母亲心脏最近的地方,绿着、茁壮着、蓬勃着,甘甜着。如果说乡愁牵绊着的是一座村庄、一条河流、一片土地、一缕炊烟的话,那么,一个人味蕾所感知到的更是无法忘却的记忆和最深切的怀念。故乡的红薯,舌尖上浓得化不开的香甜,我们终生难忘。

那些旅居异乡,侨居海外的游子,有多少人会不记得家乡的味道呢?哪怕远隔重洋,即便惯吃山珍海味,但又有哪种口味能替代家乡的口味呢?我们无法改变口味就如无法改变自己的乡音一样,终其一生,最爱的那一口儿,始终是来自故乡的味道,奶奶的味道、外婆的味道、妈妈的味道。这,都是我们生命中祖传的。

沾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红薯们,披着红衣,圆嘟嘟壮硕硕地端坐在故乡的田野里,敦实而又安详,像我们的亲人一样!绿油油的薯藤生长着,蔓延着,沿着故乡的田垄、沟渠,沿着弯弯的小路一直伸进梦里来看我。推窗,夜色中眺望星空下的远方,我知我是想家了,想那个叫故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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