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敦煌郡之昆仑障、昆仑塞新考

2023-05-30 04:28黄银洲孙治刘央秦世华
敦煌研究 2023年2期

黄银洲 孙治 刘央 秦世华

内容摘要:昆仑障、昆仑塞是研究敦煌历史地理的重要坐标之一,其位置现有多种说法。本研究团队在野外考察发现瓜州县西荒漠中存在一段双线汉长城,修筑格局十分特殊。结合该区域周边的自然环境、城址空间分布和历史文献进一步分析,本文确定昆仑障即为该长城段南侧的巴州二号古城,昆仑候官所居可能为巴州二号古城东北2.2km长城上的城堡。该发现为我们认识该区汉长城的建设形式、汉代敦煌郡的行政区划以及交通地理提供了新证据。

关键词:敦煌郡;昆仑障;昆仑塞;双线长城;巴州二号古城

中图分类号:K90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2-0119-09

A New Perspective on the Location of Kunlun Barrier and

Kunlun Fortress in Dunhuang during the Han dynasty

HUANG Yinzhou1 SUN Zhi1 LIU Yang1 QIN Shihua2

(1. College of Earth & Environmental Sciences,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20, Gansu;

2. Department of Culture, Sports, Broadcast and Tourism of Jiuquan, Jiuquan 735000, Gansu)

Abstract:Kunlun Barrier and Kunlun Fortress are important landmarks for studying the history and geography of Dunhuang, and there are many opinions among scholars about the exact locations of these places. When carrying out field investigations in the western desert of Guazhou County, a research team led by the authors recently found a section of the Great Wall that is double-layered and was constructed during the Han dynasty. The construction layout used to build this section of the wall was also found to be quite unique. By combining this discovery with the natural geography around the site, the spatial distribution of the ancient city, and further analysis of relevant historical documents, this paper confirms that the site of the Kunlun Barrier is actually located at the Bazhou No.2 archaeological site on the south side of the Great Wall, and that the residence for the official in charge of the Kunlun Watchtower referred to in historical records was likely a fortress on the 2.2 km length of Great Wall to the northeast of the Bazhou No. 2 city site. This discovery provides new evidence that deepens the current understanding of the methods used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Great Wall, the administrative divisions of historical Dunhuang, and the transportation patterns in the region during the Han Dynasty.

Keywords:Dunhuang Prefecture; Kunlun Barrier; Kunlun Fortress; double-layered Great Wall; Bazhou No. 2 city site;

一 昆侖障、昆仑塞定位的前期研究

元狩二年(-121)汉武帝将河西纳入中原政权统治以来,河西地区的开发渐次展开。长城的修筑,始于元鼎六年(-111),《史记·大宛列传》载:“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1]。所谓“始筑令居以西”,《汉书·张骞传》臣瓒注:“筑塞西至酒泉也。”酒泉以西的长城则在元封四年(-107),《汉书·张骞传》载:“天子遣从票侯破奴……击破姑师,虏楼兰王。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2]然而,有关亭障的文字记载却很少,昆仑障或昆仑塞的记载更是寥寥。由于该障城在理解汉敦煌郡军事地理、交通地理的重要作用,不少研究者对此进行了探讨。其中,李正宇先生《昆仑障考》已对此进行了回顾[3],本文不再赘述。

归纳起来,现今有关昆仑障位置大致有三种说法:其一,清代陶保廉对其的大致定位,“疑在今州城(安西直隶州)或城南头工等地”[4];其二,李并成先生认为昆仑塞约相当于瓜州县双塔堡农场至北干沟段,约位于疏勒河南岸,长约26km,并将昆仑障定位在小宛破城[5];其三,李正宇先生在《昆仑障考》一文中的结论,定位为六工古城[3]。吴礽骧先生在其书《河西汉塞调查与研究》中,对六工古城作为昆仑障的评价是“有的学者认为,宜禾都尉障可能即今安西县南岔乡六工村西的六工破城……按其地望,六工城遗址曾为宜禾都尉府驻地,是可能的”,只是说可能在六工古城,也是存疑。同书中,还说“昆仑候官辖广至县北境西段塞防,大致包括雷墩子(A33、T37l)以东、安西县城东南的A45(T38a)以西的汉塞遗迹”[6],与李正宇先生所定范围大致相同。

以上三种说法的依据,前两种主要针对《汉书·地理志》记载“宜禾都尉治昆仑障”的大概估计[7],李正宇先生则通过分析汉代两次军事行动的可能行军线路来探讨昆仑障的位置。上述研究为本研究的资料积累提供了较多借鉴,近年来,笔者对瓜州附近的众多历史遗址进行了深入考察,尤其是对瓜州西荒漠地带的长城及古城遗址实地探访并结合高清影像做空间分析之后,发现不少新的现象,对确定昆仑障的位置有重大帮助,认为昆仑障的位置有重新认识的必要。现将认识报道于此,一家之言,请大方之家指教。

二 有关昆仑障与昆仑塞的历史文字记载

历史文字对昆仑障和昆仑塞的记载不多。《汉书·地理志》“敦煌郡广至县”条下班固注曰:“宜禾都尉治昆仑障”[7],“障”也有写鄣者,本文作“障”。有关昆仑塞《后汉书》略有提及。《后汉书·明帝纪》载:“(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冬十一月,遣奉车都尉窦固、驸马都尉耿秉、骑都尉刘张出敦煌昆仑塞,击破白山虏于蒲类海上,遂入车师。”[8]同书《西域传》载:“延光二年(123),敦煌太守张珰上书陈三策,以为‘北虏呼衍王常辗转蒲类、秦海之间,专制西域,共为寇抄。今以酒泉属国吏士二千余人集昆仑塞,先击呼衍王,绝其根本,因发鄯善兵五千人胁车师后部,此上计也……”[8]291当今研究者一般视昆仑障为障城,昆仑塞为一段长城(详后)。需要说明的是,唐李贤为此作注说:“昆仑,山名,因以为塞。在今肃州酒泉县西南。”[8]122,该说已为众多研究者所否定,笔者亦认为其注方位混乱,不可采信。

史志记载之外,与本区昆仑障、昆仑塞相关的“昆仑”两字在汉简中亦有出现。T6b烽(斯坦因编号)所出木简云:“宜禾部烽第:广汉第一,美稷第二,昆仑第三,鱼泽第四,宜禾第五。”[9]张俊民也提到一简有昆仑鄣候四字:

敦煌昆仑鄣候五大夫王商秩六百石

中功二劳三岁二月十日

……□

能书会计治官民骑射颇知律令

长安□□里官去长安三千八百九十里 产长安

为吏十二岁十月十五日 京兆尹人

其一岁八月十日就塞尉□□□□□□□□ 属敦煌郡[10]

以上是有关昆仑障、昆仑塞最直接的历史文字记载,后世多承袭或略有变化。如《通典》载瓜州晋昌县“北有伊吾故城、白水,有昆仑障,汉宜禾都尉所居,故城在县界”[11],《太平寰宇记》卷153载“白水,有昆仑障在其阳;宜禾故城,汉宜禾都尉所居城,在县西北界”[12],《读史方舆纪要》卷64曰“宜禾城,在废瓜州(即唐瓜州治,晋昌县城)东北百二十里,汉广至县,有昆仑障,为宜禾都尉治”[13]。

三 瓜州西荒漠区汉长城的

特殊修筑形式及城堡遗址

根据文物调查数据以及发表文献[14],瓜州县西部荒漠区的遗址数据如图1所示。其中巴州古城为1999年发现的古城[15],西沙窝一号古城、西沙窝二号古城、西沙窝三号古城、北路井古城、巴州二号古城为Luo等通过高清影像发现并于2014年初次报道[16],后又为李并成先生于2017年再次报道的城址[17]。其他城址、烽燧址在第二次文物普查中已有记录。各城址情况在相应文献中已有描述[14]199-201。

为了查明相应城址的切实情况,笔者于2020、2021年两次进行了实地探查,发现了一些文献中没有记载的遗迹,其中巴州二号古城北侧长城段的修筑形式尤其引人关注(图2)。

1. 从图2中可以看出,雷墩子往西长城折向西南行(图2:燧4-堡),约3.7km后折向西北(图2:堡-燧3)。汉长城在此处的走向非常奇特,形成了一个明显的V字形走向。从实地考察的地形来看,长城选址实无如此转折的必要。

2. 在长城V字形拐点处发现城堡一座,已坍塌为沙堆,但遥感影像显示较为清晰。城堡西北墙与城墙紧靠,城墙走向呈西北-东南方向,城堡近方形,边长约50m(图2:左下)。从城堡的选址来看,如没有特殊用途,城墙拐点处以建烽燧为宜,城堡的修建显系有特殊用途。该城堡的相关文字记录没有查到。

3. 长城折向西北行约2.05km后,北侧出现了另一段长城。两段长城线相距约70m,向西北并行约1.2km后(图2:燧2-燧3),又折向西偏南并行约1.45km,最后汇合于燧1处(图2:燧1-燧2),后仅余一道城墙向更西南方向延伸。

关于上述第1点,笔者怀疑V字形长城段北侧或有长城段连接V形长城段的两个顶点。于是在高清影像上探查,果然发现一段长城遗迹(图2:右下)。将这一段长城向西南直线延伸,恰能连接V形长城的两个顶点。也就是说,汉代此段长城的整体格局是一个微微倾斜的“▽”形构建。但由于侵蚀,“▽”形北端长城线仅少有残存,故一直没有被文物考古部门记录。

此段长城的修筑形式如此特异,显系有特殊用途。该区处于敦煌前往伊吾经行莫贺延碛的道路附近,是修筑障城的理想之地,其特殊的形式或有相关用途。检索文献可知,昆仑障、昆仑塞恰处于这段长城段附近。昆仑障的障城在长城南侧不远处,而巴州二号古城(图1)恰在该位置。实地探查巴州二号古城的地表遗物,残留较多礌石,遗址亦属汉唐遗址(图3)。该城边长约100m,符合障城规模。城北墙距最近长城段约1.4km,与其他“障”和长城的距离相仿,可确定其为昆仑障{1}。

四 历史文献解读与印证

根据实地考察和高清影像的分析,尽管可初步定位昆仑障和昆仑塞的位置,但仍需文献的进一步印证。前已叙及,前期研究者的文献搜集为本研究提供了非常有用的资料。

1. 《汉书·地理志》所载“宜禾都尉治昆仑障”[7]

《汉书·地理志》敦煌郡广至县班固此注,明确了昆仑障在汉时属广至县。广至县城的位置,绝大多数学者认为在踏实乡的破城子(图1)。李正宇则考证为新发现之巴州古城[15]。两个城址位置相差懸殊。破城子处于现今农业开发的踏实乡,巴州古城则处于瓜沙之间的雅丹戈壁地带。关于汉代敦煌郡县、置、驿等的设置,悬泉汉简记载最为精确。悬泉Ⅱ0214{3}:154简记载了敦煌东部相应置的名称:“效谷、遮要、县泉、鱼离、广至、冥安、渊泉写移书到……”[18]该简按自西向东记载,其中县泉即悬泉,已确定为吊吊水沟口的悬泉置遗址。由此,鱼离置在其东,广至置更在鱼离置之东。广至置显然与广至县是依托关系,则广至县城址位于破城子附近更为可信。因此,两汉时期的广至县城位置应位于踏实绿洲的破城子。根据王乃昂对破城子城墙中木条的测年结果,其修筑年代应在唐代。但城内文化层有汉文化层,这可能缘于唐代城址在汉代广至县遗址上修建[19]。

汉代广至县城位置既已确定,则昆仑障可能分布的空间范围就基本确定,即广至县境长城沿线附近。然而,广至县境的东界和西界并不明确,这导致不同研究者对昆仑塞段的划分迥异。前文已提及李并成先生将昆仑塞划为“双塔堡农场至北干沟段,约位于疏勒河南岸,长约26km”的长城段[5],李正宇先生则将昆仑侯官辖段划定在六工破城西北到小宛破城以西的地段,比李并成先生的划定向西了约60余里[3]。相关划定存在如此大的差异或与当时科考条件较差、可用资料较少有关。

在论证广至县北境的西界时,应对敦煌市和瓜州县之间的景观有所了解。今瓜州县西部荒漠与敦煌市的交接地带,或为盐碱旱地,或为湿地滩涂、或为沙丘戈壁。相应的景观在历史时期或有较大变化,但交接地带中部的沙丘景观在唐前就已存在。《沙州都督府图经》在记载唐代驿路时明确表明:“(苦水)又北流至沙州阶亭驿南,即向西北流,至廉迁烽西北廿余里,散入沙卤”[20],说明瓜沙之间大片区域唐前已为沙丘之地。现今这片荒漠南部大部分属敦煌市辖,北部大部分属瓜州县辖。以今观古,汉代设置于敦煌县北部的效谷县跨此区而治十分困难,广至县辖境向西延伸较多当属可能。(三国)魏之宜禾县既是从广至县划出,魏之宜禾县故址又已确定为六工古城(又是唐之常乐县)所在,则汉之广至县境应包括瓜州县境西部荒漠地带的部分长城。究广至其名,广也至也,王莽改广至为广桓,郑炳林和曹红认为王莽改地名都是寓意广大[21],所谓广桓就指的是宜禾都尉所在地方很大,说明其辖境非常之大。也就是说,昆仑侯官所辖长城段可能比李正宇先生和吴礽骧先生划定的范围更加向西延伸。

2. 汉简所载“昆仑”

T6b烽(斯坦因编号)所出木简:“宜禾部烽第:广汉第一,美稷第二,昆仑第三,鱼泽第四,宜禾第五”[9]175。该简的解读一般与其他资料捆绑进行,因相关认识已是共识,此处不再赘述文献,仅将结果陈述如下。第一,该简表明宜禾都尉所辖的障塞有五个,分别是广汉、美稷、昆仑、渔泽和宜禾,且这五个障塞自东向西排列。第二,宜禾都尉治开始在最西的宜禾障,后来迁至昆仑障。第三,也是对本文最重要的信息,表明了昆仑障是广至县境内最西的一障。如此,结合前述广至县境说明,昆仑障的大致位置更为清晰,即广至县境西北靠近长城的某处。

还需一提的是,前述张俊民先生论文中有关“昆仑障候”王商的功劳文书简:“敦煌昆仑鄣候五大夫王商秩六百石”,后又记“长安□□里官去长安三千八百九十里  产长安”。张俊民先生认为“去长安三千八百九十里”,指的是王商就官处(昆仑障)去长安的距离。在对比广至县城(破城子,位置见图1)与长安的距离记载(三千九百五十汉里)后,张俊民先生认为六工破城作为昆仑障址去长安三千八百九十里,距离偏差较大,存在疑问[10]。由于该简记载过略,难以认定距离简记载的就是昆仑障去长安的距离,本文不解读。但曾经有一个叫王商的人做过昆仑障的候官这条信息显然增加了对昆仑障的认识。

3. 《通典》《太平寰宇记》所载白水与昆仑障

前引《通典》云“北有伊吾故城、白水,有昆仑障,汉宜禾都尉所居,故城在县界”[11];《太平寰宇记》云“白水,有昆仑障在其阳;宜禾故城,汉宜禾都尉所居城,在县西北界”[12]。后者显然是对前者记载的加工,但含义相差很大。前者表明在唐瓜州晉昌县北部有伊吾故城,有河名白水,还有昆仑障,并说明昆仑障是宜禾都尉居址;后者所记意即昆仑障和宜禾故城为两城,且宜禾都尉居址在宜禾故城。后者误将《通典》所记的宜禾理解为魏分广至而设的宜禾县城,并想当然将宜禾都尉的居址定位在了宜禾县城。《太平寰宇记》著者未实地考察,这种文字加工不可取。

另外,《太平寰宇记》在理解《通典》记载时,认为伊吾故城、白水、昆仑障三者依次自南向北记载,因此将《通典》 “北有伊吾故城、白水,有昆仑障”,变成了“白水,有昆仑障在其阳”[12]。笔者认可伊吾故城、白水和昆仑障存在自南向北的空间关系,但直接写成“白水,有昆仑障在其阳”,使二者的空间格局关系变成了依托关系,不妥。从《通典》文字断句而言,白水可能与伊吾古城关系更为紧密,因此共享第一个“有”字,反而是昆仑障独占一个“有”字。基于《太平寰宇记》的记载,李并成、李正宇将六工古城南侧可能存在的水渠(南岔干渠)做白水对待,因之确定六工古城为昆仑障[5][3],有附会之意,古人断不可能将渠做水记载。

然而“水”在何处?基于遥感影像和实地考察可知,在巴州古城和巴州二号古城之间,存在多条古河道,其中以位于巴州北烽燧(位置见图1,现又称为廉迁烽)北侧的古河道最为明显。该条古河道向西延伸并在西沙窝一号城西侧逐渐转向西南,最终汇入敦煌东北的盐碱滩地;向东延伸则直抵百齐堡(位置见图1),并在瓜州绿洲内断续可见其残迹。实际上,该河流在清代《重修肃州新志》记述百齐堡时已然提及:“又查百齐堡城内,并无祠宇、户民、余丁开垦地亩等项。该处虽有可垦地亩,但无水浆浇灌,难以播种。城南止有干河一道,系通瓜州河口。又,城东有小渠一道,系通城南干河”[22],从百齐堡的影像和实地考察确知该记载精准。记载的“城南干河”即本文所言之古河道,并“系通瓜州河口”,表明清代时此河道仍然存在,且该河道一直与瓜州河口连接,横贯整个瓜州绿洲。从影像上看,该古河道在百齐堡南、北两侧均有。南侧古河道距百齐堡南角(百齐堡非正南正北建设,城门开东南墙)350余米,北侧古河道距百齐堡北角150m左右,两条河道在GPS位置点N40°25′31″、E95°28′57″汇合。河道所经区域,属泛白色洪泛沉积,现发育雅丹地貌,若以色彩形容,白水实不为过。李并成已考巴州古城为“伊吾故城”[23],古河道位于巴州古城北侧约1.8km,巴州二号古城南侧约5km,距巴州古城更近。此等对应关系,确证《通典》所记“北有伊吾故城、白水,有昆仑障,为宜禾都尉治”的空间关系不虚。

再看《读史方舆纪要》所记“宜禾城,在废瓜州(即唐瓜州治,晋昌县城)东北百二十里,汉广至县,有昆仑障,为宜禾都尉治”[13],认为宜禾城位置很确定,在“废瓜州东北(已被认为是“西北”的误记)百二十里”,但在说昆仑障时模棱两可,只说“有”而不直说其位置。这个“有”字可以理解为宜禾城“有”,也可以理解为广至县“有”,无法评判。

4. 《后汉书》记事所涉昆仑塞

李正宇先生《昆仑障考》文对《后汉书》所涉昆仑塞之记述进行了非常深入且有价值的分析,认为汉朝大军北征前“在昆仑塞集结”是取得胜利的重要原因[3]。笔者非常认可这一论述。由于李先生已经将昆仑塞定位为六工古城,而六工古城又是隋唐之际向北、向西分道的关键节点,如若没有其他发现,实难提出其他疑问,只能如吴礽骧先生《河西汉塞调查与研究》所言“是可能的”[6]。但有两点疑惑:一是六工古城北距最近的汉长城段超过11km,这还是在不考虑任何通行障碍的直线距离,这一距离与其他都尉所居的障城和长城的距离关系相差悬殊;二是宜禾县乃西魏分广至县而设,已被确认为唐代的常乐县(六工古城),早于《通典》成书的《元和郡县图志》相关记载为:“常乐县,中下,东至州一百一十五里。本汉广至县地,属敦煌郡;(三国)魏分广至置宜禾县;后魏明帝改置常乐郡;隋于此置常乐镇;武德五年置常乐县也”[24],竟只字未提昆仑障之事?只能说明李吉甫在撰《元和郡縣图志》之时,没有任何资料说昆仑障在宜禾城位置所在。

那么,《后汉书》记事中的昆仑塞如何考?李正宇先生基于交通道路的思想非常到位。但由于当时条件所限且所知遗址较少,并不知道在瓜州西荒漠中长城南侧约2km尚有一座叫巴州二号的古城遗址。该城为中国科学院遥感与数字地球研究所王心源研究员基于遥感影像在2013年首次发现,李并成先生于2017年又撰文报道方为大家所知[17]。2020年、2021年笔者实地探访了该城。地面的砖瓦碎片显示为汉唐遗物,地表有较多大石块残存。城址的规模在实地非常难以判断,通过遥感影像实测该城的外城城墙边长约100m(图3)。究其形制,张俊民先生认为其为唐代的一处驿址,本文赞成此点。但规模明显大于其他驿址,而唐代以前器物碎片的存在,表明是在早期遗址上修筑,作为汉代昆仑障无论从空间位置还是面积规模上都是合适的。2021年实地考察中,笔者团队在城址旁侧地表出露的一个破瓦罐内泥土中采得少量碳屑,样品送兰州大学教育部西部环境重点实验室进行了14C测年,实测结果为2020±20yr BP,校正后日历年代为Cal BC51—AD61,切实证明该城址在西汉末东汉初处于使用状态,进一步证明该城作为昆仑鄣的可能。

另外,从绿洲遗址的分布情况看,瓜州绿洲范围内除位于西南边缘的六工古城外(如非近年来的人工渠系灌溉,六工古城本身处于荒漠中。其西侧的广至乡为2006年移民,周边农田为2006年后逐渐开垦形成),并无其他汉唐遗址。由于水系多变,汉唐时期的疏勒河走向与今大异。汉代时可能并没有形成沿绿洲北侧西行的疏勒河道,当时的河道应在长城以南[27]。汉代时由于昌马河部分水量(南籍端水)经锁阳城附近分流到了现今的芦草沟,双塔水库下游段的径流则由于上述“白水”的进一步分流,现今疏勒河主河道在汉代时流量十分有限,或没有形成河道。从现今遥感影像可以看出,瓜州西荒漠区内长城以南的区域东西向古河道广泛分布,其中“白水”河道就在其中,并东西横穿整个瓜州绿洲,这些广泛分布的古河道表明历史时期瓜州绿洲只是盐碱滩地分布区(图4)。六工古城东北侧现今仍存在一片几平方公里难以利用的盐碱湿地,其间还有残存的古河道曲流。这种情况下通行条件必然很差,农业开发更是困难,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整个瓜州绿洲在历史时期只是到清代才得以开发的原因。

既然历史时期从六工古城不能直接北行,则北行道路必向西北偏移,从而绕过这些不利通行的盐碱湿地,交通线路因此是出六工古西北行。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言及第五道时说“第五道者,由瓜州常乐县、驿西北行二十七里二百步至新井驿”[26],说明唐代瓜州走伊吾的道路就是六工古城出发后往西北行。笔者另文考证该区的沟北古城为唐代的阶亭驿所在,西沙窝三号城为甘草驿所在,说明唐代从沙州出发经行莫贺延碛到伊吾的道路是从西沙窝三号城东偏北行后抵达巴州二号古城(二者距离约14km),并推定巴州二号古城在唐代又作为新井驿使用。巴州二号古城距六工古城距离约13km,方位亦处于六工古城西北,完全符合严耕望在《唐代交通图考》中的描述,定为新井驿无误,这就表明唐代自瓜州和沙州出发前往伊吾的汇合点在巴州二号古城。但巴州二号古城遗址规模明显大于其他唐代驿址的规模(沟北古城、西沙窝三号城,青海日月山的唐代驿址的边长均约60m),旁侧泥土瓦罐中的碳屑年代又表明其在两汉之交时使用,说明该城作为新井驿是在之前遗址的基础上修建的。考虑到道路的延续性,第五道开通以来,汉代及至隋唐,瓜州和沙州前往伊吾的道路均走此线出汉长城,那么巴州二号古城作为汉代的昆仑障,从而管理北侧的昆仑塞,对比其他障城的选址,再恰当不过了(图4)。

五 昆仑塞的修筑形式小议

综上,巴州二号古城作为汉代的昆仑障所在基本可确定。前文对该城北侧长城的特殊修筑形式发现,纯属锦上添花,进一步肯定了巴州二号古城即昆仑障所在的说法。不过,该处长城的修筑形式仍需笔墨,以便增进理解。

昆仑塞既是大军能够出征的塞,那么必然有出行的“口”,就如所有的城堡必须有门一样。但长城毕竟只是长城,最重要目的是防止骑兵的快进快出,而不像城堡那样的阵地防御,不可能像城一样厚筑、高筑,并在城墙上设门。因此,长城上的出口设计就需非常讲究。以两段长城并行修筑的方式延伸2.8km,并在中间设一转折点,两墙间距约70m,其间面积达19万平方米多,这种设计如若骑兵来袭,进入长城间的廊道后,廊道内的人处在两侧城墙的攻击范围之内,防御能力非常强。而自身兵马出行,将近70m的宽度,可并行20匹马以上快速出行毫无压力。这还不算,其北侧另加一道城墙,将这个开口隐蔽,三角形围合的区域内面积约4.5km2,作为大军出征前的集结地十分宽松,若敌方对此不熟悉,进入此区后首先在围合区域内遭遇拦截。即使突破围合区的拦截,进入两道城墙形成的廊道后再次遭遇打击,如此连续多重障碍,必然显著降低其进攻能力。由此可见,该设计简洁,但防御和进攻都非常有效,作为塞而言再符合不过。

还需说明的是,三角形南部城墙拐角处的城堡遗迹显然大于一般烽燧。都尉和候官居址一般不在一处,候官居住在长城线上,而都尉居住在距离城墙一段距离的障城中[3]。而候官和都尉又不可能距离太远,那么这个城堡符合候官的居住特点,可认定为昆仑候官所居之城。

六 结 论

昆仑障或昆仑塞在汉代具有非常重要的军事作用,是重建汉代敦煌郡历史地理的重要坐标。限于篇幅,本文在文献的论证方面没有深入展开,但从空间定位的角度来看,基本可以认定巴州二号古城即昆仑障所在,而昆仑塞或许指的是此处具有特殊修筑形式的长城点,而不是指延伸较长的一段长城。该处自汉至唐一直是瓜州和沙州(敦煌)前往伊吾的交通交汇点,汉唐之际具有非常重要的军事意义。本文的发现或有助于重新审视汉长城上“塞”的修筑形式,并补充敦煌的历史地理研究,有利于我们对区域历史地理的综合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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