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有诗

2023-05-30 14:57石光明
湖南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李邕崔颢黄鹤楼

石光明

看着自己才写下的文题,突觉如折叠的纸,铺平了仍不熨帖,便想划掉。反复回味,犹豫再三,还是持留。“崔颢有诗”,源于诗仙李白所言:“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想当时,李白发如此感慨,一定是惊涛拍岸,心潮难平。“崔颢有诗”也是我品读崔颢后的一点感叹,为崔颢在文学史上的冷遇抱几分不平。

崔颢与历史一起隐入了烟尘,留给我们的是谜一般寂寥的背影。但在唐诗三百首里,却昂首矗立了千百年,千百年里,他始终与黄鹤楼站在一起,风雨不离。黄鹤楼不是崔颢诗歌生涯的开头,也非尾声,但绝对是其最高点。“崔颢题诗”的故事发生在黄鹤楼,我读崔颢,也是从黄鹤楼开始,将他的诗旅人生倒着读过去。

大约是唐玄宗天宝年间前期,崔颢漫游江淮,一身风尘,步履缓重,来到江夏长江边的黄鹤楼,时序已过烟雨霏霏、桃红杏白的春,也非万木萧肃、天高云淡的秋,正当夏季,天气晴朗,满眼晴川,白云悠游,草木葱茏。登楼已是日暮时分,四顾乡关难辨,只见江上烟波浩渺。问仙吊古,抚今追昔,登高怀乡,不禁愁上心头,这愁绪又化为诗情,倾注笔端。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就是后来让诗仙李白无奈搁笔,被南宋严羽盛赞为“唐人七言律诗第一”,位列唐诗三百首七言律诗榜首,与黄鹤楼同名的那首著名七律。

此时的崔颢已步入中老年。虽然进士及第很早,但二十余年宦途坎坷沉沦,“好色薄情”“好赌嗜酒”的污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尽管他诗名不小,尽管他走万里路,努力改变诗歌题材和风格,重塑自己形象,但心情并不晴朗。一路走来,他已疲累不堪,满心沧桑,回望来时路,想家了,但乡关在哪里呢?他吊古人,寻仙鹤,黄鹤却一去不复返,一个“愁”字重若千斤,于是“感慨赋诗”。

新旧唐书对崔颢生平记载极简,抑多扬少,说他“有俊才无士行”,只言口碑,不涉诗文,让人看到一个形象不佳的侧面。同时的文坛评价却不低。《旧唐书·文苑传》里,他是与王昌龄、高适、孟浩然并肩而立的,被誉为“开元天宝间文士知名者”。天宝、大历年间的书法理论家窦臮著《述书赋》,把他和王维相提并论,“时议论诗则曰王维、崔颢”,文名似乎比李白杜甫要高,这个发现让我很惊奇。还有一个殷璠编了一本诗集《河岳英灵集》,评价崔颢说:“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

黄鹤楼原是三国东吴大将黄盖起的一座戍楼,用于瞭望指挥,训练水军。自孙权从刘备手里夺得荆州,迁都武昌,又改武昌郡为江夏郡,在此建城拱卫,戍楼是城防的重要组成部分。晋唐以后,战事平息,江湖宁静,它才逐渐演变成人们游赏的登高楼阁。崔颢之前,写黄鹤楼的诗不多,最早有记载的是鲍照的《登黄鹄矶》,楼未入眼。唐朝最早是宋之问,他在《汉口宴别》,只是隔江遥看“黄鹤弄晴烟”。江南三大名楼中,黄鹤楼是最占地利的,它建在中国第一大河流长江与其第一大支流汉水汇合处,地处交通要津,人们西上巴蜀,东下淮扬,都要在此停留,会友宴别,登高怀远。崔颢题诗后,风传遐迩,黄鹤楼名声大振,后人甚至称之为“崔氏楼”,连武汉都别称为“白云黄鹤”之乡。游赏黄鹤楼更是成为文人到武昌的不二选擇。

崔颢的诗把黄鹤楼写绝了,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追捧,不光唐诗三百首,历代唐诗选家都推崇备至,这是崔颢自己想不到的。但他记得这位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李白,为其以搁笔方式“逢人说项”而心存感激,也为自己的诗难住了诗仙怀几分自得。客观地评价,用成熟的律诗标准来衡量,《黄鹤楼》对仗并不工整。但恰是其不拘协律,信手而就,天马行空,一气浑成,嘹亮上口,蕴成深远意境,才自成绝调。

再好的诗也需要宣传,尤其是名人的推介,如早几年贺知章夸誉李白是“谪仙人”,还金龟换酒,一醉方休。崔颢与李白年龄相仿,生活中并无交集,李白的朋友圈里没有他,唯有在黄鹤楼得以神交,而且是以这种尴尬方式相识。以李白的个性,虽搁笔并不心服。不能写黄鹤楼,另选题先后写了《鹦鹉洲》和《登金陵凤凰台》,依然没走出《黄鹤楼》的影子。我们把它们放到一起来读,便会觉得三首诗的写法何其相似。“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鹦鹉洲》)“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句法格调,格律气势,都如出一辙,机杼一轴。

李白这次来黄鹤楼,是旧地重游。十多年前,他在安陆许家蛰居读书,来此送孟浩然去淮扬,一首“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把对孟浩然的深情化作长江流水,也将黄鹤楼渲染得烟花空蒙。李白交游广,曾多次携友同游,或送别友人,曾《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还在春夜《送储邕之武昌》,“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甚至冒着飞雪《江夏送友人》,“雪点翠云裘,送君黄鹤楼”。李白与黄鹤楼的文缘不可谓不深,何况刚从长安赐金还山,“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盛气还在,没想到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崔颢会抢先一步,题诗楼上,而且“神来,气来,情来”,从仙说到人,从古论到今,从景写到情,意象蕴满楼。李白被诗中的宏大气象所震撼,虽然服善,仍不免气短,因而一再模拟崔颢诗的格调,还几次在诗中发泄心中不平。十多年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李白流放夜郎获赦东返,路过江夏,遇到长安时结识的好友,时任南陵县令的韦冰,写诗相赠,还耿耿于怀:“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当有人笑其狂客而讥讽时,他仍煞有介事地作诗回答:“黄鹤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江南归。”(《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捶碎黄鹤楼》)。由于李白心中块垒始终未消,反复为崔颢题诗背书,《黄鹤楼》诗愈加名气大涨,引人瞩目,只是此时崔颢已离世好几年了。

新旧唐书都是正史,荦荦史笔,不可不信。以历史的眼光去审视,其中一些细节,却颇耐人玩味,甚至经不得推敲。被唐书引为崔颢“无士行”的证据有三。其中让人最多闲话的,是他“娶妻择美者,稍不惬即弃之,凡易三四”。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君子爱美,古已有之。《诗经》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娶妻择美者,当为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何况崔颢出身博陵崔氏,属当时顶级门阀,七大望族,本人又满腹俊才,少年得志,二十岁就进士及第,是盛唐不多的少年进士,同年进士者也只二三十人,所谓“天之骄子”,“一日看尽长安花”都不为奇,何况“娶妻择美”呢?唐朝是个开放型社会,不仅政治、民族、经济、文化方面洋溢开放风气,婚姻关系也相当自由开放,最著名的如唐高宗娶父亲唐太宗的武才人,唐玄宗娶儿媳杨玉环。唐代离婚也极为常见,较为自由,不仅为法律允许,而且不受社会舆论非议。再嫁不以为非,屡嫁也不以为耻。唐代公主再嫁、三嫁者甚多。唐朝法律《唐律·户婚》对夫方提出的强制离婚,即所谓“出妻”有规定,所谓“七出”“三不出”,但“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崔颢休妻另娶,应该没有触犯“三不出”的律条,否则必定会受监察御史的弹劾。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纳妾蓄妓、寻花问柳,自己只想寻一心仪女子为妻,竟不为世俗所容。

唐书还说他“行履稍劣,好蒱博嗜酒”。好博戏和饮酒,固为道德君子不屑,煞有介事写进正史,就有点上纲上线,小题大做了。蒱博是古代的一种博戏,有闲有钱者都玩,如斗鸡,豪门贵族、市井小户多有好者。唐玄宗尤其喜欢,还专在宫中设五坊,请一大帮“五坊小儿”陪他玩。唐朝还没有蒸馏酒,酒的度数不高,算是皇帝配给百官的饮料,品级越高,发的酒越多。有朝廷助推,整个唐代饮酒成风,以能饮为荣,豪饮为贵。李白曾自述喝酒之态,“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杜甫著名的《饮中八仙歌》,写的不是王爷大臣,就是名士布衣。杜甫自己也“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二首》其二)。八仙不仅嗜酒,更是酗酒,賀知章喝酒惹了不少笑话,李白因为喝酒还差点误了事。八仙中那位曾任吏部侍郎的苏晋,还“作曲室为饮所,名酒窟。又地上每一砖铺一瓯酒,计砖约五万枚。晋日率友朋次第饮之,取尽而已”(冯贽《云仙杂记·酒窟》)。连未列入饮中八仙的孟浩然,为了喝酒甚至不惜耽误自己前程,爽约拟举荐他的韩朝宗。这些,人们都作美谈佳话,传说而已,到了崔颢,就成了“行履稍劣”,换了谁都会想不通。看来“双重标准”古已有之。

至于说他“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薄”,恐怕有事实不清之嫌,疑似人云亦云、未加辨析的误读。纵横观之,古今中外,都说“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年轻的崔颢应该也奉为作诗圭臬,到后来却觉得成了谜题,年轻时不知解,待解得一二,却已不年轻。

中国古代诗歌,自《诗经》以来,关于爱情和女性的描写就绵延不绝,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诗经》十五国风采自民谣,相当多的篇目是表现男女情爱的主题,只是自汉代毛苌以后的解诗者非要给它披上一件卫道的外衣。其开篇《周南·关雎》,是千古传诵的名篇。你看,对窈窕淑女,是寤寐求之,左右流之,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千方百计撩拨追求,直白大胆而热烈。直接描写女性的诗句更有《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形容女性神态美,极其生动。后人称为“《洛神》之蓝本”。陆机的《文赋》进一步说“诗缘情而绮靡”,意即诗歌由情感而发,因而要绮丽华美。他的“诗缘情”,强调了诗歌的抒情性,在“诗言志”的基础上,更加丰富和科学地表达了诗歌的特征。

李世民是治国平天下的一代明君,笔墨文采也是子孙楷模。他推崇陆机,亲撰《陆机传论》,誉其“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这实际代表了李世民的文学主张。因其张目,初唐宫体艳情诗大行其道,并形成为“上官体”。虽经初唐四杰掀起“龙朔变体”之风,陈子昂继倡“魏晋风骨”,到开元年间,唐诗题材和风格已翕然一变,各种流派、诗体层出不穷,盛唐气象已现,然而诗歌的浮艳风气仍在,好之者犹多,以女性为描写对象的诗歌亦不少,很多还是千古传诵的名篇。几位与崔颢同时的大诗人均有佳作。“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这是诗家天子王昌龄的《越女》,细腻生动,清新可人。他类似诗作很多,还有一首《采莲曲》:“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写江南采莲女“水湿衣”的形态,曲线暗显,惹人遐想。诗佛王维以山水田园诗著名,他也写过像《洛阳女儿行》《西施咏》之类的诗歌。著名的边塞诗人岑参,给我们呈现“胡天八月即飞雪”壮丽景色的同时,还留下一首《醉戏窦子美人》,比较露骨:“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细看只似阳台女,醉著莫许归巫山。”浪漫主义的李白也不甘寂寞,他初下江南写的《对酒》,就是直白的咏妓诗:“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这些诗,崔颢当也读过,诗人品诗,会注意题材、格调,以及表达方式,绝少诲淫的冲动。然想起面见李邕被斥的往事,崔颢心里必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李邕是个文二代和官二代。其父李善是唐朝著名学者,人称“书簏”,《文选》学的奠基人,唐高宗时任崇文馆学士、兰台郎,后擢崇贤馆直学士,还曾当过沛王李贤侍读,应该曾是王勃的同事。他注的《昭明文选》,为学子必读书,当时私塾学宫流行一句口头禅:“文选烂,秀才半。”受家风熏陶,李邕博学多才,少年成名,长大后更是成了著名书法家,他能诗善文,尤其长于碑颂文体,又工书法,擅长行楷,晚年任北海太守,史称“李北海”。窦臮《述书赋》说,开元天宝年间“论笔则王缙、李邕”。明代董其昌评价更高,把他列为与王羲之比肩的大家:“右军如龙,北海如象。”我曾在岳麓书院观摩他自撰自书的麓山寺碑,这通后人誉为“三绝”的“北海碑”,写于开元十八年(730年),词句华丽,雄放老辣,稳健奇崛,书如其人。赞叹膜拜之余,我似乎想见到李邕的风采,从笔墨中读到些许其性情人格外化的行迹。

古人恃才傲物的多,李邕也不例外。李邕“素负才名”,耿直洒脱,豪放侈华,不拘小节,喜欢广交朋友。杜甫有诗写照:“干谒满其门,碑版照四裔。”(《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新唐书》和《唐才子传》都记载,李邕听说崔颢的诗名后,便想见见这位后起之秀,于是“虚舍邀之”,支开其他访者,只邀请崔颢。崔颢很兴奋,能得到李邕青睐亲邀,乃莫大荣耀,难得的干谒机会。入座后,忙把事先准备好的诗文献上。谁知李邕只看了第一首,便怫然作色,训斥道:“小儿无礼!”不再接谈,拂袖而去,把崔颢晾在了客堂。原来这首题为《古意》的诗,写了一个王家少妇的闺房乐:“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舞爱前谿绿,歌怜子夜长。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依我的审美观,现在读这首诗,只觉得韵律和婉,写少年夫妻恩爱,生动传神,乐而不淫。与朱庆馀科举前写给考官张籍的那首《近试上张水部》有异曲同工之妙:“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也是闺房之问,含蓄雅致,张籍读诗爱才,也以诗作答:“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崔颢没有朱庆馀幸运。大名鼎鼎、自衿方正的李邕,认为崔颢献闺乐诗是“无礼轻薄”,侮慢了自己,大发脾气。这件事对年轻的崔颢打击很大,负面影响更是灾难性的。李邕的态度,将崔颢作诗浮艳轻薄的名声传得路人皆知,加上关于他好赌嗜酒贪美色的风评,几乎断送了他仕途上升之路。崔颢此时的心情,恐怕与孟浩然在王维办公处献诗“不才明主弃”而被唐玄宗斥责时一样晦暗。

《全唐诗》辑录了崔颢诗四十首(《长干行》《和黄三安仁山庄》分别有四题和五首),大致分三类:女性闺情、边塞山水、冶游赠别。其中反映女性生活的十五首。这些诗未必都浮艳,大多内容健康,艺术性不低。《长干行》前二首收入了《唐诗三百首》,我尤喜欢:“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诗以白描手法、朴素语言,描述了船家少女与年轻男子戏剧性的相识过程,既不艳丽柔媚,又非浪漫热烈,写得素朴真率,干净健康,十分可爱。同样描写船家女生活和思想感情的《川上女》,也活泼清新,风格自然。其他诗歌则对女性寄予了同情和关注。就算被人指为艳诗的《卢姬篇》及《相逢行》,也是大胆针砭时弊,影刺杨氏家族的作品。

颇为奇怪,前面所引王昌龄、岑参和李白这几首诗后来也被归入了艳诗,却无人说八卦,唯独崔颢的闺情诗被贴上了浮艳轻薄的标签,多半是李邕的差评起了作用。作为后世旁观者,事后总结,以为崔颢见李邕前准备欠充分,没事先了解李邕的审美倾向和脾气性格,不知李邕厌恶俚曲口语、下里巴人的诗词,否则怎会贸然献一首闺乐诗呢?其实,受到李邕如此待遇的不止崔颢,诗仙李白年轻时也曾领教过。唐玄宗开元七年(719年)至九年(721年)前后,李邕曾任渝州(今重庆)刺史。当时李白二十岁左右,倜傥任侠,游渝州,谒见李邕,高谈阔论,不拘礼俗,也使“自矜”的李邕心生不悦,没给李白好脸色。李白毕竟是谪仙人,情知行卷受怠慢,立即又写了一首《上李邕》来温卷(唐代士子行卷,逾日又投,谓之“温卷”):“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既抒发了自己的凌云壮志,也宣泄了对李邕瞧不起年轻人态度的不满。不满归不满,李白对这位前辈总是景仰的,天宝六载(747年),七十岁的李邕被李林甫遣酷吏杖杀,李白愤极而呼:“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于崔颢而言,李邕的做派简直是羞辱,他耿耿于怀,在《孟门行》里表达了自己的不解和委屈:“黄雀衔黄花,翩翩傍檐隙。本拟报君恩,如何反弹射。”后来又借一首《霍将军》吐露心曲:“长安甲第高入云,谁家居住霍将军。日晚朝回拥宾从,路傍拜揖何纷纷。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莫言贫贱即可欺,人生富贵自有时。一朝天子赐颜色,世上悠悠应始知。”

崔颢不甘心就此沉沦,他为自己辩解过:“圣贤将立喻,上善贮情深。洁白依全德,澄清有片心。”(《澄水如鉴》)还以邯郸宫人口吻安慰勉励自己:“少年去去莫停鞭,人生万事由上天。非我今日独如此,古今歇薄皆共然。”(《邯郸宫人怨》)既然外界不看好自己,自己也无力改变世俗的看法,那就改变自己吧。京城不能立足,就去州县打磨,去幕府历练,去山川边关漫游,甚至有投笔从军的尝试。

唐书未记载崔颢的生平,近些年考古发现的一些文献,以翔实的史料填补了崔颢缺失的履历。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到二十九年(741年),崔颢均在许州扶沟县(今属河南周口市)县尉任上。开元二十四年曾为人撰墓志铭,题署是“许州扶沟县尉博陵崔颢撰铭”。宋代赵明诚《金石录》辑录的《唐扶沟令马光淑颂》,开元二十九年立,也是崔颢撰的。离开扶沟县后,应该是崔颢漫游边塞进入幕府的阶段,唐史《杜希望传》对此有记载。杜希望是大诗人杜牧的曾祖父,开元天宝年间名将,曾任陇右节度使、恒州刺史、西河太守,长期镇守北疆边关。唐书说他“爱重文学,门下所引如崔颢等皆名重当时”,言明崔颢等著名诗人汇集其门下。从崔颢诗歌我们也能看到他的经历印迹。唐代西河郡属于河东道,在山西北部,今汾阳一带,位于吕梁山和太行山之间,是大唐北御契丹、东控华北的军事战略要地。崔颢在杜希望幕府任何职现在很难考证,以他的文学特长和后来曾代理监察御史推测,很可能是掌书记和推官一类文职僚属。

崔颢入幕前,及离开后一段时间,曾漫游幽冀大地,到过渔阳辽水,披风沐雨,经冬历春,可能还去过梁州,甚至在河东节度使幕府待过。这几年,应该是他过得充实愉快的一段时间,他写下不少边塞诗篇,反映边关情势,讴歌戍边将士。“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古游侠呈军中诸将》)“胡人正牧马,汉将日征兵。露重宝刀湿,沙虚金鼓鸣。寒衣著已尽,春服与谁成。寄语洛阳使,为传边塞情。”(《辽西作》)他甚至还走出雁门关,观察契丹人的情况。唐诗描写胡人的诗句不少,但印象中,崔颢是唯一正面描写关外少数民族日常生活的边塞诗人。“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雁门胡人歌》)为我们研究当时边界地区契丹人民的生活状况,提供了第一手资料,揭示了契丹民众与中原百姓一样希望和平生活,并不像其单于贵族那样黩武掠夺。这段时间,他曾经《送单于裴都护赴西河》:“征马去翩翩,城秋月正圆。单于莫近塞,都护欲临边。”还有《赠梁州张都督》:“风霜臣节苦,岁月主恩深。为语西河使,知余报国心。”受命赴定襄郡审结疑案,是他颇为得意的业绩,他写了《结定襄郡狱效陶体》记叙此事:“我在河东时,使往定襄里。”定襄是黄河与长城交汇,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交融之地,胡汉杂居。“此乡多杂俗,戎夏殊音旨。”“定襄诸小儿,争讼纷城市。”“我来折此狱,五听辨疑似。小大必以情,未尝施鞭箠。”此是崔颢在多民族杂居地区推狱办案的真实写照。他注意调查研究,了解胡汉习俗,不搞刑讯逼供,晓之以法,动之以情,把“长老莫敢言,太守不能理。谤书盈几案,文墨相填委”的疑案难案一一办结,使邻里和睦,百姓气顺。连大自然也春光和煦,山水和谐,“是时三月春,遍野农桑起。里巷鸣春鸠,田园引流水”。崔颢的这段经历,为他日后入朝廷任监察御史增加了底气。

文学创作,笔力功底相当的情况下,题材便起决定的作用。因此,文学评论界有“题材决定论”的说法,虽有局限作者个性化、多元化写作之弊,但重大题材的好作品,确实更受时代大局和社会大众的审美关注。好题材吸睛,而一个写烂了的题材,如缺乏新角度,难免使人产生审美疲劳。崔颢边塞生涯没遇到大的战事,所以不像高适的边塞行,有参战立功、马上封侯的机会。经过一番历练,最主要的收获,是让他眼界一宽,题材随之一新,诗风也跟着雄变。读他这一阶段的诗,人们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崔颢。

唐书没说崔颢是什么时候回朝廷任职。出土文献记载,崔颢天宝九载(750年)已是朝散郎、试太子司议郎、摄监察御史了。当年十一月,他受托为太子洗马郑齐望撰写墓志铭。唐朝官制,朝散郎属文散官,从七品上。太子司议郎,掌东宫侍从规谏,驳正启奏,记注皇太子起居行止等事,正六品上,品级高,所以须试用。监察御史只是正八品下,品秩不高而权限广,掌管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他这一任职,有点让人看不明白。以从七品的散官,试任正六品的太子司议郎,又高职低配,同时代理八品的监察御史。后来崔颢又擢任司勋员外郎,即吏部司勋司副职,从六品上,掌管核定勋绩及授予勋官告身等事务。由此观之,假以时日,其仕途应该渐行渐宽,可惜他来不及大展身手,天宝十三载(754年)便过早离世了。

他去世这一年,与他同龄的高适才入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幕府任掌书记,高调《送浑将军出塞》:“从军借问所从谁?击剑酣歌当此时。”而岑参也再次出塞,担任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判官,写下《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王昌龄还困在夜郎西的龙标,看青山云雨,念明月两乡。王维这年由文部郎中转任给事中,送走晁衡返日本,公余闲暇常去辋川,徜徉山水。四十二岁的杜甫四年前献《大礼赋》得到唐玄宗赏识,仍待制集贤院,等候分配,饱尝冷暖,感慨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而李白正流寓秋浦,抒写着一腔愁绪:“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

世纪初,黃鹤楼重修开放十多年后,我慕名游访,在楼内书店搜购了几册《黄鹤楼》丛书。虽然其中对崔颢作诗年代的记叙相互矛盾,让人如入迷雾,但一根主线是清晰的。历史上黄鹤楼数遭焚毁,在黄鹤楼不见的岁月,《黄鹤楼》依然流传,千百年文人唱和此起彼伏,诗如名楼的魂魄,一脉气韵延绵。正是文气未散,魂魄健在,黄鹤楼总能屡毁屡建。我读到黄鹤楼最早的一副楹联,作者佚名,联语简约,却说清了诗与楼的关系:“祢衡洲上千年恨,崔颢楼头一首诗。”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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