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卡内基首演独奏音乐会

2023-05-30 07:55孙麒麟
钢琴艺术 2023年4期
关键词:卡内基音乐厅音乐会

文/ 孙麒麟

距离卡内基音乐厅的独奏音乐会过去刚好一个月了……对于新鲜发生的事情,人的感受和观点总是掺杂了太多主观情绪,时间过去了一个月,我终于可以相对客观平静地来回忆这一起,对我来说,30岁之前类似里程碑的事件。

纽约的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晚,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夹雪,如思绪一般灰蒙,我不禁恍然,卡内基音乐厅,该从哪里谈起呢?

对卡内基音乐厅的第一印象来自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看的DVD,暖黄的灯光、华丽的内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记得当我来纽约读大学,第一次走进卡内基听音乐会时,我感慨:“比电视里看到的更漂亮!”

1891年卡内基音乐厅落成,开幕音乐会由柴科夫斯基指挥纽约交响乐团在此演出。超过一个世纪,卡内基如同一个音乐标志,被世界演奏艺术家及乐迷公认是全世界最伟大的音乐厅,“如同纽约市皇冠上一颗明亮的钻石,更是所有艺术家终生追求卓越艺术价值及音乐成就的最高标杆。”

早在半年前,卡内基音乐厅经理告诉我,音乐会档期定于2023年1月20日,我打开日历一看,才知时逢中国农历时间的大年三十。巧合?美丽的意外?也许是不可言说的奇妙!没有刻意的安排,却恰如其分地应景。

没有什么比演奏中国作品庆祝农历新年更合适的曲目了,当音乐厅经理收到我的节目单后,随即便在他们的官网上贴出标语—“Celebrating Chinese New Year 2023: Year of The Rabbit”(庆祝2023中国新年之兔年)。

当我在卡内基官网上看到自己的演出信息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激动和兴奋,整个一月份,我每天都在倒数着日子,而对抗一切焦虑的唯一方法就是全方位地做准备。过完元旦假期后,“我能弹琴给你听吗?”—几乎成了我的口头禅。国外的朋友们说:“嘿,你知道吗?这几天走哪儿我都在哼你的中国作品旋律,这玩意儿有魔力,让人无法摆脱,我现在都会弹中国作品了。”我笑了:“对啊,我的目的达到了。”

茱莉亚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们一听到我要在卡内基弹音乐会,每个人也都或多或少被我打扰到了极致:听我弹琴、给我指导 (专业上和心理上),让我在他们的大课上演奏,以至于时不时都会有他们的学生问,“你是大几的呢,我之前怎么没在班上见过你……”

记得在一月,新学期后的第一次专业课,我在卡普林斯基教授的课上完整地演奏了下半场的“普八”奏鸣曲。不知为何,每次弹琴给她听,都有一种生理上和心理上、不知所措的紧张和不安,尽管已经认识她十二年了,但这种莫名的忐忑不安有增不减。演奏完后,她和所有的学生一起鼓掌,我总是第一时间望向她,仿佛她的眼神可以告诉我她最直观的感受。其他褒奖的话我不太记得了,但记得她说:“你成熟了、蜕变了,让我惊讶的是上次我听你弹同样的作品才过去两个多月,但是变化却这么大。更重要的是,你准备好了,尽情地享受舞台吧。”那一晚,我像是吃了一针强心剂,睡得很安稳。

音乐会的前一天,一大早我来到卡内基试琴彩排,我从专门为演奏者开放的侧门走进音乐厅,一边路过那一排一排曾经在此留下演奏足迹的音乐大家们的照片墙,一边不禁恍惚,“天呐,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入口处接待的保安问我,你确定吗?他们说今天是一位男钢琴家呀。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他把名单拿给我看,我笑了,我说他是今晚演奏的演奏家,我是明晚,今天只是来彩排的。他口中的男钢琴家,则是那位著名的日本盲人钢琴家辻井伸行—2009年“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与中国钢琴家张昊辰并列第一的获得者。

坐在舞台上准备试琴的时候,我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排黑白键看了好久,企图用意念想象第二天晚上再次坐在键盘前的场景。我环顾四周,空荡的音乐厅里有一种祥和的温暖,我作为观众曾在此欣赏了无数次音乐会,当自己坐在台上,却惊讶感叹,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一样。聆听者和演奏者,何尝不是怀揣着同一种对于美好音乐的期待心态呢。想到这,一份释怀和平静贯穿全身。

演出当天一觉醒来已是接近中午,我很开心。睡得好,总是一个极好的前兆!全身充满能量的同时,又似乎饱受倦意,这是一种神奇的生理现象。很多时候,演出当天似乎总觉得疲倦不堪,提不起劲,可越是如此,晚上的正式演奏就越是状态神勇—似乎自己的身体已经很有智慧地意识到“养精蓄锐”的重要性。就如之前所说,越是需要外放的表现能力,就越需要内收的功力。

下午去茱莉亚热身练琴,每见到熟人,他们都祝我好运,我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台上见!”

临场前我坐在后台的化妆间里,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百感交集。墙上挂着的是马勒的照片和当时的节目单,我体会到一种时光穿梭的奇妙。

后台工作人员是一位年迈的老太太,她缓慢又清晰的声音让人觉得安稳,她告诉我,开场前的十分钟和五分钟,会通过声控提醒我时间,也会有声控告知我去候场。正如她所说,“好了,倒计时十分钟……倒计时五分钟……现在请来到舞台侧门……”不知为何,那会儿我的反应竟然是,这个声控设计好高级!

我站在舞台侧门,另一位工作人员正在调暗灯光,他转头看向我,“你准备好了就告诉我,哦!我喜欢你的裙子!祝你好运!”我告诉他,这是中国的旗袍。随即,他打开了舞台的大门,在一片暖黄色灯光的包围中,我走向了舞台中央。

我曾在梦里多次想象过走上卡内基舞台的场景,当梦想照进现实的那一刻,感受到更多的是一份坦然和谦卑。反射的灯光使观众席一片黑暗,在掌声中只看到一排一排密集却模糊的面庞,我抬头望了望楼厢,哇,这么多人……

等待音乐厅完全安静得像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的时候,我开始了当晚的演奏。随着《巴蜀之画》的《晨歌》悠扬地荡漾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不得不说,就连我自己,也着实有几分动容。何曾想过,我可以把家乡的旋律带到卡内基的舞台呢……那一刻,来自血液里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

第一首作品演奏完毕后,我站在舞台中央,简略地用英文向现场观众介绍了上半场所有的中国作品,以及我选择演奏中国作品的原因。很多时候,我们对于事物的喜欢,更多是源于熟悉和了解,对不感兴趣之事也仅是因为陌生和难以接近。对于当晚很多听众来说,或许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如此集中地欣赏中国音乐,他们缺乏的是一个窗口和思路,绝不是修养和品位。

演出的过程大多是专注专注再专注,以至于如今不太能够准确回忆地起在舞台上具体的细节了,但是那一份融合的美是我永远无法忘却的:在纽约卡内基的舞台上,在这个1891年就建成的大厅里—中国钢琴作品彼时还不曾诞生,在这个完全西方审美的建筑里,在混杂着来自全世界不同种族、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观众前……我通过演奏代表中国文化的音乐作品,向世人讲述我们的故事,传播我们的声音,宣扬我们的理想,除了荣幸,还有一种时代的传承和力量。

艺术的伟大魅力就在于,她身着慷慨包容的轻纱,但总以万物细无声且滴水穿石的能量给予我们神灵般的启示。在一切世俗挑战面前,艺术从不以拙力胜人,但四两拨千斤的兼收并蓄使之成为人类思想进步的一座灯塔。

音乐会后,尽是喜悦!那真的是一场让我满意的现场音乐会!在卡内基的舞台上接受观众热情的鲜花和掌声,有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在人头攒动的大厅,观众等着与我交谈,在无数的听众当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华人华侨。他们有的是一句中文也不会说,但是有中国血缘的后代;有的是一直在纽约生活的第二代移民;有的是在纽约工作学习,但很久没有回过家的同胞。可他们的回应都一致相同:一听到中国的旋律,就像是被电击一般,埋藏在深处的家国情怀瞬间一触即发,变得真切又浓厚。我还记得他们面庞淌下的泪水和微红的眼眶,也是在那一刻,我觉得,一切努力都值了!

纽约的冬天冷得让人哆嗦,但那一晚回家的路上,寒风似乎都在微笑。

音乐会后一个星期,我收到《纽约音乐评论》的乐评:

好吧,它又发生了。在我为这个刊物写作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仅仅第三次有钢琴家登台,仅凭她的举止和演奏的第一个音符的方式,我就感动得流下了泪水(是好的泪水!),我知道我们在接下来的演出中会得到“良好的指引”。

孙麒麟,在中国出生的钢琴翘楚,接受过可以想象到的最好的音乐教育—学士学位、硕士学位,以及博士学位均在著名的茱莉亚音乐学院,跟随卓越的卡普林斯基教授学习,并已经有了协奏曲巡回演出的经验。

音乐会的上半场是当代中国作品,孙女士编着一头严谨的辫子,以一副高度专注的神态登台,她坐在键盘前等音乐厅完全安静下来并准备好之后才开始演奏。就是在那时,那美妙神奇的第一个音符响起了,这是黄虎威(1932—2019)《巴蜀之画》的开头……

孙麒麟女士的钢琴演奏融合了所有我最喜欢的元素:流畅美妙的音色、精细的节奏框架,以及丰富的声音层次。她还拥有那种无法被传授的神秘因素:个人魅力。在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看到,以及听到她对中国音乐的强烈使命感。

中场休息后,孙女士换了一身礼服,头发散下、非常飘逸,她为观众演奏了普罗科菲耶夫《第八钢琴奏鸣曲》。孙女士所有的演奏特点都在此时得到了生动的展现,我想我从未听过如此精致清晰的声部层次—无论织体多么复杂和冗长,她也真正捕捉到了第二乐章的梦幻质感。这首奏鸣曲是由伟大的埃米尔·吉列尔斯(Emil Gilels)首演的,孙女士可以当之无愧地在大师联盟之列占据她应有的位置。

在接受了一片激动人心、实至名归的喝彩和许多花束后,孙女士以一首安可曲结束了演出:来自柴科夫斯基《四季》中第六首凄美的“六月船歌”。如果有人被普罗科菲耶夫奏鸣曲中的暴力所震撼,那么她精彩动人的安可曲则为整个音乐厅撒下了一份安慰。

我大胆预测孙女士会取得巨大的成就—如果她想要并且追求它们的话。我很想听她演奏拉威尔的全部作品。谢谢你,孙女士,为我的音乐世界带来了修复和慰藉。

之后的每一天,日子照旧,清晨阳光照常透过窗户射进我的房间;我经过同样的街道,去茱莉亚练琴,去听音乐会;晚上回家,还是惯例打开电脑回邮件,修改论文……

一切都没变,一切都按着既定的轨道规律地前进着。没有了欢乐的庆祝活动,没人再像音乐会刚结束的那几日不断提起那晚的演奏,如果不是那放在窗前我还保留的卡内基海报,我都几乎不再时常想起这场音乐会。

记得我很喜欢的电影《心灵奇旅》里有一个场景:

—为这一天我等了一辈子,我以为会感觉有所不同。

—我听说过一条鱼的故事。它游到一条老鱼旁边说,“我要找到他们称之为海洋的东西。”老鱼说,“海洋?可你现在就在海洋里。”年轻的鱼说,“这里吗?这是水,我想要的是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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