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精魂(组篇)

2023-06-08 08:04北野
回族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洪山孟浩然李白

贾平凹写字

1995年秋天,贾平凹首访新疆。

我在乌鲁木齐幸福路居所聊备薄酒以尽地主之谊。

回想当日,真是高朋满座。

新疆方面有周涛、刘亮程、黄毅、周军成、郭不等好友在席,高谈阔论,把酒言欢。

平凹盛赞维吾尔烤馕和新疆羊肉汤,并当场献歌一首《摆摆》,乐不思秦。

酒后意犹未尽,主动问起笔墨纸砚,表示要为朋友们各书一纸。

那时平凹的字还不像今天这样金贵。

我记得他为周涛写了“雄视”两个大字,为刘亮程写了“路窄侧身过,山高徐步行”。

第一纸当然是写给主人的“开窗放野云,闭门藏明月。九五岁八月。北野兄正。平凹”。

平凹喜用秃笔,习惯侧锋,运笔沉稳,措辞因人设喻,甚得禅机,属典型的文人字。

但他的书法功底显然是建立在写《废都》之类的长篇小说时磨炼出的硬笔基础上。

据说老贾的字,今天是一字千金。

以他对汉字的生命投入和耳鬓厮磨,就算是一字万金也不为过。

君不见许多胸无点墨,唱一两支破歌,拍一两部烂戏,或者秀一两段不雅视频的男人和女人,动辄就身家过亿?

文人鬻字以自养,有何不妥?

闷葫芦没言语

某年月日去某地,见几位老妇携一堆闷葫芦陈列于某景点山门外。

小的5元,大的10元,论个出售。

余15元购得大小各一,带回家中,略作擦洗,置于台上。

葫芦随遇而安,终日不语。吾甚奇之。

越明年,葫芦仍然不语,且更加刚硬,弹之嘣嘣有声。

北某心生敬畏,便提笔对着葫芦肚子写了“闷葫芦没言语”六个字,将其挪到香炉之上供奉起来。

据说世间万物,各有心灵。葫芦不愿说话,就随它去吧。

李白赠孟浩然的两首诗

人皆谓李白狂放,以为目中无人。非也。

李白明心见性,遇心仪之人绝不装逼,而是敞开心扉,热烈拥抱。

李白写给孟浩然的几首诗即是明证:

其一: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

其二: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孟浩然既非达官显贵,也不是御前红人,仅仅是个游离于体制之外的隐士。

李白的价值取向可见一斑。

当然,李白也写过“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之类的权宜之作。

那类东西可能是个敲门砖,临时应急,不足以代表李白的基本姿态。

况且韩荆州的为人也广有口碑,李白所言也并非完全胡吹冒撂。

李白也给杜甫写过十分动情的诗句。比如我多次抄写过的这首《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在群星灿烂的唐诗的夜空,李白无疑是最明亮、最活跃、最真实、最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那一颗。

吾爱李白。所以经常抄写李白的诗句。

洪山兄元宵绝句

洪山兄者,新疆军区体工大队总教头郝洪山也。

其人五大三粗,属“军中壮汉”(周涛语)。但感情细腻,仗义为人,是我相交多年之老友。

吾曾写有《郝队长》一文,收入此兄第一部散文集《故地寻履》卷首位置,聊充序文。

自我2005年移居威海,我们的交流多以手机短信方式延续。

这首《元宵绝句》(标题系我所加,原诗无题)便是今年元宵节那天他发给我的短信:

噼里啪啦天破曉,推门但见满地毛。南北东西闹花灯,千家万户共元宵。

我以其心无挂碍活泼可爱,当即表示要把它写在宣纸上并寄给洪山兄留个纪念。

果然写了一纸,效果十分美妙,洪山兄一直挂在家里。

可见书法之美,非徒线条也。文字的精魂,厥功至伟。

书之法

汉字大约是地球上最古老、最长寿的文字。

若从甲骨文算起,汉字的高寿至少三千余岁了。

其他一些比较古老的文字,比如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和中美洲的玛雅文字等,早就报废了。

而汉字活力四射。不仅跳上了数字化时代的高速列车,被十几亿炎黄子孙在键盘上快速敲打,而且获得全球性汉字热的追捧,一些国际明星也以汉字文身为时尚。

汉字实在是中国人最具原创性的发明。

它不像拼音文字仅仅是记录声音的工具,汉字的每一个单字都是被单独制造出来的。它是音形义的三位一体:它本身有声音,有寓意,有姿态。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精气神去书写同一个汉字,那个字会呈现不同的表情。

汉字书法由此而生。

所以古人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南朝王僧虔:《笔意赞》)所谓形质,就是基本的点画造型。

形质的底线是确保一个字的可识读性。

把字写得面目全非甚或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字,那叫糟蹋或作践,不叫书法。

但是仅仅写得横平竖直中规中矩,或者临帖临得回不到自己,那也了无意趣。

汉字书法的神采绝不是黑丑野怪几个套路所能忽悠的。

也不是当代流行文化中的审丑时尚所能挟持的。

作为一套绵延了几千年、哺育了几十亿人次、承载了中华民族全部精神遗产和审美寄托的超级符号系统,汉字借助丝竹水墨生根于宣纸之上,自有其源远流长、气象万千的神采法脉。

人们习惯用“技与道”这两个范畴来考量汉字书法之美,大方向没错。

但是技术易得,而书道难求。

这就是当代书坛“线条满纸乱飞舞,欲觅气血近却无”的原因。

窃以为,汉字书法发展到今天,技术与材料已经圆备之至。

唯独大道缺失,骨气鲜存矣。

书贵有格

格即品格,风格,大体上代表书家的心性特征。

格是先天质素加后天磨砺长期作用的结果,一如声音、指纹、脾气、性格。

或问,你的字是什么体?什么格?

答曰,北体野格。

又问,你的师父是谁?

答曰,王羲之和欧阳询是我同学。

人以为玩笑,或狂妄不敬。

乃告之曰,鄙人心追手摹的古帖,固然常念龙颜黑女石门西狭(这里指的是《爨龙颜碑》《张黑女墓志》《石门颂》《西狭颂》),但奠定骨气的却是钟繇的小楷和衛夫人的笔阵图,这二位据说均为王羲之的老师。

还有一本隋朝的《苏孝慈墓志》,出土于我的家乡陕西蒲城,据信是欧体书法法脉所宗。我十分钟情,经常揣摩。

如此看来,我和欧王依止师门略同,岂不是同学耶?一笑。

抄经记

抄经的历史少说也有二十年了。

1994年去西藏之后,产生了抄经的念头。

曾发愿抄写一百纸心经,净化自身,馈赠友情。

但是断断续续,心念旁骛,心绪浮躁,难以自定。

其间大约抄写了一二十件,除了一件颠倒了一个词的挂在自家墙上,其余全部送了朋友。

具体去向我也记不清了。

奇怪的是,去年一年我竟未抄一句经文,不知何故。

今年好兆头,翻过春节我就重新获得了抄经的冲动。

固然有承诺在先的友情提醒,但也有机缘和合的因素。

抄经不比寻常涂抹,需要契合的心意,也需要格外的身心洁净。

具体说,至少提前一天就要斋戒,去除烟酒,晨起沐浴,空腹向纸,全神贯注,恭敬而立,一气呵成。一般需要一到两个时辰。

笔墨也是神驹,它似乎知道驾驭它的是真正的骑士,还是无赖。

有时身心不够洁净,怎么写也是满纸恶浊。

更何况寄身于梵文和古汉语几千年的经文奥义,它本身就是超级能量。

所谓文字般若。

因此,抄写一篇令抄经人身心愉悦的经文,并非一件稀松平常的胡乱涂鸦。

抄经不是书法,是一次又一次的受戒和灌顶。

抄经者面对的上师,不是一般对机而设的偶像色身,而是自性空无的佛法本身。

这大约就是我的抄经体悟。

这些年因了生计所需,用毛笔写字渐渐成了我的主业。

每年除了教授一些中国学生使用毛笔书写汉字,还接受了一些外国留学生的汉字书法课程。这使我渐渐变成了一个所谓的书法家,它掩盖了我曾经写过的那些诗篇。

但我始终是个边缘人。

我乐意做一粒终将归于空无的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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