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散记

2023-08-07 09:16刘铴
参花(上) 2023年8期
关键词:原野故乡

新年刚过,门前的樱桃树和杏树就在一波又一波略显湿润的风儿的撕扯下,迫不及待地在枝头顶出粉白色米粒状的花蕾。开始返青的麦苗和油菜被天上的风筝唤醒并一天天拔高,挨挨挤挤间引得几株想出风头的“另类”,扭扭捏捏地在风中仓皇顶起几串柔弱的黄色花儿。它们在乍暖还寒里绽放,想早早吸引路人的目光。暖春将至,空气里充斥的越来越多的温暖水汽,预示着往后难免会有几场春雨。当天气回转晴朗,气温悄无声息地回升,迎春花和小河里叮咚的水声唤醒了沉睡中大地的美梦。

三月,万象更新。告别了二月底的冬春拉锯,暖春开始占据上风,它让花儿傲立枝头,也让家乡两侧的山坡绿意渐浓。极目四望,原野里不但有桃花、李子、海棠等花儿的装点,也有各种不知名的花儿竞相开放,它们或赤橙黄、或蓝靛白,一朵朵、一簇簇随风摇曳。田野开始被各种嫩绿和青色覆盖,几乎看不见泥土。不远处常有黄鹂鸣唱,叽哩叽哩,循声而望,但见高大的白杨树冠上活跃着三两个敏捷的身影,也许是发现有人注意,它们很快飞离枝头、穿越田野,消失在对面的山林中。

水田里有三两春耕的老农和耕牛,在老农沧桑的号子声中,耕牛慢悠悠地行进,身后留下一条浑浊的沟和翻开的泥,不是特别忙碌的季节,所以老农和牛并不急切,干一会儿就在田埂上一团鹅黄的柳树下歇息,不时看看陪伴他们的一群叽叽喳喳的红嘴蓝鹊和灰椋鸟。路边挺立的大树上,喜鹊忙着加固爱巢,旁边还有几只早燕呢喃着互相嬉逐,尽情享受春日的浪漫。门前的水杉林里,寿带鸟拖着修长的尾羽在黄绿色的细枝嫩叶间穿梭,它们三两一起,有红有白,你追我逐,轻盈的身姿仿佛仙子下凡……春来到,无数新的生命正在天地间酝酿。

清明前后细雨纷纷。雨水打落梨花、沾湿牡丹,也浸润了坚实的泥土。灰褐色的土地又多了几分生机,远看一片新绿,近观翠苗稀疏,真应了那句“草色遥看近却无”。油菜长到半人高时,金色的菜花儿怦然绽放,耀眼的金黄将春之美体现得淋漓尽致。高处望平川,金黄满目,这道风景,既来自人们的辛勤,也来自大自然的馈赠。穿梭在菜花田间,鼻翼充斥着浓浓的花香,耳畔是嗡嗡嘤嘤的蜂鸣。在开满油菜花的原野上,总能听见山鸡的啼鸣,标准的“咯咯”两声,有时还带着扑棱棱的振翅声,运气好的时候能在田埂上看见它们,褐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遁入繁密的油菜花地踪迹难觅。

我喜欢春,更喜欢故乡的油菜花。暖春来临,金黄的花海绵延到山脚下,壮丽而令人震撼。观不尽的花海、闻不完的清香、听不厌的蜂鸣,置身其中,能让浮躁的心境渐归平静。

油菜花美,前来欣赏的大多是城里人,也有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他们漫步于花海,或赞叹眼前的美景,或用镜头让美景永远留存。可油菜花的主人们并不关注这些,也许是习以为常,在他们眼里,花海虽美,但更美的是花期过后密密麻麻的油菜菜荚,当无数粒黑色饱满的油菜籽在菜荚里浸出透亮的油,农人的脸上终于露出由衷的微笑,这份喜悦是他们对自己辛勤付出后终有收获的满足。

离乡在外,我已经多年没有亲眼见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盛开的美景。住所周围只有高楼大厦,连泥土都难得一见,更别说大片的油菜花。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郊区的农田里好不容易看见一小块油菜地,不过规模很小,长势也高矮错落,虽然正值油菜花盛开的时节,可错落的长势和星点的规模很难让花儿铺出一片肆意的金黄,缺乏家乡油菜花从不遮掩的美感。一望无际的金色油菜花海也就只能多次出现在睡梦里,可梦中的画面总显蒙眬,也寂静无声,不能不令人惆怅。

故乡亦多槐。每年油菜花开过,槐花也到了盛开的时节,雪白的槐花也吸引了随着花源迁徙的养蜂人。一段时间里,千万只蜂儿围着大片槐林飞舞,蜂鸣声不绝于耳。一地的花期结束后,养蜂人收获了甜蜜,他们带着蜂儿又开始奔赴下一个花源地。从花开到花谢,十几天的时间里,槐花以它独特的美装点着原野和村庄,村子里到处充塞着花香。摘一串槐花,嗅一嗅暗香缕缕,悠悠柔柔,嚼一口香中带甜,最解乡愁。

故乡的杨树很多。它们或长在田间地头、原野山坡,或整齐生长在乡村公路两侧。当香甜的槐花飞离枝头,杨絮又开始飘扬,当微风轻拂,它们随风漫天飞舞,无拘无束。风儿把无数杨絮卷成小小的白团,伸手轻轻接住一团,软乎乎的杨絮像蓬松的棉花。它们飞进屋子落到墙角,或是附着在窗纱上,若是一段时间不清理,杨絮上会沾满灰尘,像一团陈旧的蛛网。轻轻走过落满杨絮的水泥路,顽皮的它们总能精准躲开我的脚步,看着漫天飞舞的白团,我总会联想到寒冬下雪的日子。杨絮比雪花更轻更软,在风的助推下悠闲漫游于原野,或飞进草丛,或落下山岗,开始它们生命的全新之旅。

每年春末,家乡山林间上山的小路总会被开满繁密白色串花儿的狼牙刺遮蔽。对这种植物,我一向是敬畏的,记忆里,我和小伙伴们不知多少次在山间小道上被它们扎破胳膊,刮伤小腿,麻疼的感觉令人望而生畏,记忆犹新,大家开玩笑把这个过程称为“做皮试”。每次狭路相逢,疼痛的记忆总驱使我远远地躲开。以前,村里很多人家养牛,山坡是放牛的最佳去处,牛和人踩踏出条条溜光的路。现在,村里少有耕牛,青壮年们也都外出打工了,山坡渐渐荒芜,成为狼牙刺的乐园,短短几年,它们覆盖所有裸露的土地,也隔绝了山林和村庄的联系,从此,山顶变得可望而不可即。

世界上没有不败的鲜花。当我还沉浸在故乡春天的美景中时,到处的繁花却悄然落下,只留碧绿的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打开柜子,取出凉席铺下,不经意地一瞥,一只蓝蜻蜓落在窗外的晾衣竿上……

繁忙是故乡初夏的印记。历经秋的种植和冬的蓄积,春天孕育的五谷吸收了太阳的能量到初夏已经成熟。放眼望去,金色的麦浪传递着热烘烘的气息,油菜也到了收割的时候。农忙到来,农人挥镰收割,挥汗如雨,即使这样,布谷鳥还忍不住催促农人“种谷,种谷”。“算黄算割”拖着清脆的叫声飞过原野,即使是晚上,也不忘提示,好像它们比农人还着急。

等到农人收割了金黄,他们又将绿色的希望播种在田间地头。村里的麻雀也忙碌起来,初夏,经常看见它们成群结队在收完麦子的田地里搜寻麦粒,有人路过便“呼啦”一下飞到旁边的树上或电线上,待行人远去,田野重又属于它们。整齐挺立在地头的玉米在这个季节忙着疯长,翡翠色的叶子如一把把长剑指向山坡,显得庄严肃穆。

故乡夏日最少不了的是蝉鸣和各种啼叫。当第一声蝉鸣响彻原野,预示着初夏已经结束。要不了几天,蝉鸣就会成为主宰音,随处“知了、知了”的叫声常常让我既爱又恨。大多数时候蝉鸣是在林子里,距离远,听着并不聒噪,但偶尔也有调皮的蝉儿趴在窗纱上“知了——知了——”叫个不停,若是在大清早撞上,一场美梦就此终结。气呼呼地拉开窗帘,蝉却拖着“吱——”的一声尾音振着翅儿飞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怜人经过这番折腾,睡意全无!若是赶上天气闷热的时候,人心本就烦乱,蝉若还愈加放声地嘶叫,就会让人更感燥热,只好殷殷期盼着日落,期盼着天黑后的阴凉和片刻的安静……可日落后声音并不会结束,而常常是新的和声的开始。黄昏时分,山林里常会传出“戴花环,戴花环”的鸣叫,这是灰胸竹鸡在呼朋引伴,只要有一只放声叫起,其他地方很快就有同类应和。当天空彻底黑下来,舞台则属于稻田和荷塘里的青蛙、田野中的蝈蝈和各种不知名的虫儿,它们在夜晚的稻香和荷花香中放声高歌,或“呱呱”“蝈蝈”或“吱吱”“唧唧”,当声音飘过夜空下的原野,它们常常被四面八方的风儿裹挟着揉捏成合鸣,躺着静听,夏夜愈发显得悠远而深邃。

盛夏的中午烈日高悬,猫儿和狗不再活跃,猫儿常侧躺在阴凉的地面上,狗们则懒洋洋地趴在树下吐着舌头、眯缝着眼睛,肚子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有人从旁边走过也不愿搭理。门前的稻田在风中涌动着绿浪,广阔的蓝天除了几缕轻舒的白云很少看见飞鸟的影子。太阳晒得水泥地面滚烫,端一盆凉水泼下去,地面咝咝作响,很快就蒸发得无踪无迹。滚烫的地面,即使到了晚上,也还是热的。燥热的天气里,连虫鸣也变得急促了,天空也有点发黄,成群的黄蜻蜓在稻田上空飞舞。这种时候,一场酣畅淋漓的甘霖成为万物共同的期盼。终于,闪电劈裂混沌的天空,将沉沉的原野点亮,滚滚雷声在村庄上空回响,似乎要震碎暗暗的原野。当豆大的雨滴拍打着房顶和树叶,拍打着莲叶和稻田,大雨降临,干渴多日的土地立刻升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狂风呼啸,枝繁叶密的白杨树在大风中东倒西歪,偶尔“吱呀”一声,周围的村民为此提心吊胆,生怕大树被刮倒……中午的暴雨会让下午变得凉爽,饱尝闷热之苦的生灵得以解脱,虽然暴雨过后天空还会烈日依旧,但至少闷热消去了许多。

傍晚走在乡野小路上,经常会遇见牧牛归来的老人或孩童。一群牛虻不失时机地围着牛儿嗡嘤,可牛儿们却不愿错过路边鲜嫩多汁的青草,偶尔抬头甩头,惹得牛虻们四散溃逃,牛儿脖子上的铃铛也会随着它们的行动不时发出几声脆响。牧牛人拉着缰绳,步履缓慢,很少去干扰吃草的牛,只在牛儿把嘴偷偷靠近庄稼时才猛拽一把。天色渐晚,牛肚儿吃得溜圆,悠闲地向村庄走去,引得牛虻们也飞飞停停,起起落落,几只狗在牛的前面不停地改变方向扑着蚱蜢。随着铃铛声模糊,村庄的灯光渐渐明亮起来。

故乡山多水多,蚊虫也多。天一黑,躲在暗处的蚊虫便倾巢出动,它们争先恐后地扑向路边的太阳能灯,向光的特性让它们在路灯的光幕下成群聚集,相互扑打间总有蚊虫掉落地上。蚊虫也叮咬着夜间在院子里的乘凉人,但故乡的人自有应对办法:拿一把蒲扇轻摇。蒲扇的风带来凉意,也驱走令人厌恶的蚊虫。老人们尤其喜欢蒲扇,不管屋里屋外,夏天总要随手拿着扇几下,慈祥的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小小的扇子在他们眼里金贵着呢。

故乡盛夏最难忘的是乞巧节的烧鸡蛋,这个习俗源于何时已不得而知,但它的存在无疑给孩子们增加了乐趣。时间铁定在乞巧节的傍晚,烧鸡蛋的地点一般选择村巷的交叉路口。当那一天的傍晚来临,有小孩的人家就会提一满箩筐麦草,在交叉路口掏出麦草堆好柴堆,把一个个鸡蛋用荷叶或报纸紧紧包裹,再把包裹着鸡蛋的荷叶或报纸蘸水弄湿后放进点燃的草堆中央,吵吵闹闹等待鸡蛋烧熟的时刻。等到火堆里鸡蛋“嘭”的一声闷响,蛋壳裂开一条细缝露出蛋白,空气里开始弥漫起烧熟了的蛋香。用木棍轻轻从火堆里刨出鸡蛋,一层层剥开外面已被烧焦的荷叶或报纸,鸡蛋的香味扑面而来。对孩子们来说,这是最开心的一个下午,不仅热闹,还能品尝到美味。

孩童时期的十年光阴转瞬即逝。长大后,我再也没有吃过夏天乞巧节的烧鸡蛋。随着越来越多的村民迁居进城和外出务工,人渐稀少的村庄逐渐空心,再也没有人在傍晚去村口烧鸡蛋,原本热闹的乞巧节在村子里变成了夏日普普通通的一天,而我则成为这个习俗湮没的见证者。每逢乞巧节在外的日子,我常望着故乡的方向,心中满是无奈和怅惘。

一场绵绵的雨让故乡的天气由热转凉。没有了酷暑的逼迫,山林里的蝉鸣也变得稀疏。不知是秋蝉的心态发生了变化,还是打算抵抗渐凉的风儿,它们一个个拥有比夏蝉更加肥硕的身躯。荷塘里的荷叶已经被几场秋雨剥去碧绿开始发白泛黄,好多叶子边缘已枯萎卷起,不久后它们将会被风摧折倒挂在茎上。走进田野,四周是金黄稻谷的海洋,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稻香。俯身轻捋稻穗,让沉甸甸的稻儿滑过手掌,颗粒饱满金黄,心里惬意踏实。山坡下的溪流不再匆匆忙忙,它们哼着亘古不变的歌谣告别田野,穿山越岭一路奔向远方。

当收割机的第一声轰鸣在故乡的原野响起,秋收时节来临。随着一块块稻田裸露出泥土和稻茬,整个村庄浸没于稻谷的清香。农人在田地里手脚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挂满汗珠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披星戴月间顾不上擦一把脸上的汗,回家后又把院场上的稻谷堆起盖好。

初秋的夜晚凉爽清静,忙完后洗一把脸上的疲惫,喝几杯纯粮散酿,然后枕着满足沉入梦乡。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田野就变了模样:秋日的金黄已经颗粒归仓,只留无数整齐的稻茬昂首问天,祈求来年。于是,田地里成了蚂蚱的乐园,它们肆意在田地间跳跃,弹跳着进行最后的狂欢;山林的鸟儿视这里为乐园,它们不愿错过一年一度的盛宴,纷纷啄食散落的谷粒追逐彈跳的蚱蜢。站在收割后的田野中,目光所及是微微龟裂的土地和捆扎成堆的稻草。不难想象,不久后农人又将播种希望,到时又是生机一片。像小时候那样,我轻轻弯腰捡起几根掉落的谷穗,捋下稻粒剥开后轻捻,米粒儿光泽十足,白中透着微红,凑近轻嗅,稻香里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令人陶醉。打量着脚下灰褐色的泥土,不由得对它肃然起敬:故乡的土地虽不起眼,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故乡人。每年四季,它们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将饱满的果实馈赠给这里一代又一代的村民。

老家门前的白杨被秋风吹黄,化作无数落叶铺满地面。风过,轻缓,叶落,这是秋独有的节奏。拾起一片金黄的白杨树叶凑近端详,历经风吹日晒雨淋的叶子失去原本的光泽变得斑驳。半年前,它还是一片嫩芽,在春风中一点点长大;后来,夏日的阳光和雷雨让它脱胎换骨,变成一片油绿的大叶子。短短的几个月里,它见证了花开花落和雁来雁归,历经了青黄交替和气温变化。清秋已至,是时候返回大地的怀抱了,于是它带着最后的眷恋,轻轻从大树枝头滑落,静静躺在根的怀抱,最终与泥土融为一体。

秋让故乡村头古老的几株银杏树化作一片金黄。在周边橘红色水杉的映衬下如丹霞戈壁上的一簇胡杨,显得格外惹眼。这是银杏在每一年里最美的时节。随着一片片银杏叶在轻风中如蝴蝶般盘旋落下,成熟的银杏也散落其间。孩子们在银杏树下追逐落叶,他们捡起一片片金黄的叶子,然后细心地把每一片叶子在手掌依次卷起,做成一朵朵漂亮的黄色卷花,这是银杏和孩子们对美好明天的共同期盼。老人们在树下捡拾银杏果,他们不时抬头仰望,金色的树冠仿佛镶嵌在湛蓝的天幕上。当又一片叶子缓缓滑落,生命的最后一刻,它要向世人展现它最后的风姿,于是,坚实的大地又多了一星金黄。轻轻抚摸一棵棵银杏树干,粗糙的树皮上沟壑纵横。没有人知道它经历过多少风霜雪雨,也没人知道它曾目睹过多少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它像一位睿智的老人,将每一年的故事都化作年轮藏在心里,知而不言。绕树一周,试图找出一些往事留下的印记,可除了岁月的划痕,什么也没有,让人嘘唏。

“七月蛋、八月面、九月好吃不得见。”这首民谣说的是故乡农历七月到九月不同时期的柿子。“七月蛋”是七月时未成熟的柿子,此时果子虽完全长大,但果肉青硬,涩不可食。到了农历八月,随着柿子在秋风中一天天变黄成熟,吃柿子的时节到来,找一根长长的竹竿将一头削尖后再从中间划开一条细缝,夹柿子的夹竿就做成了。用夹竿夹下一筐成熟的柿子,随便挑选一颗掰开,果肉是看得见的沙沙的橘红,尝一口甜面软糯,满口生香。到了农历九月,柿叶儿变红,远看红彤彤的一片,完全能媲美秋天的枫树。几颗完全熟透的柿子像一个个红灯笼挂在枝头,空气里弥漫着柿子的甜香,惹得各种雀儿争相啄食,这是家乡人留给鸟儿们最后的盛宴,更多的柿子他们早在八月就已经从树上摘下,其中一部分被他们用特制的镟刀镟成了柿饼,一串串黄黄的柿饼被挂在高高的树上等待风和霜来成就香甜的美食;另一些柿子则被巧手的村妇在特制的大缸中发酵成果酒,用来酿造冬日的甜蜜。

乡村秋意浓,秋收秋景让人陶醉也让人愁。

看着故乡浓浓的秋意,盘算着一年的时间又过了大半,我常怅然若失,总想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一抒胸臆。和往常一样,我登上村头的山岗,极目四望,方圆几十里的景致一览无余:天边是橘红的晚霞,流云似画笔勾勒般轻淡;远处高低错落的屋舍不再有大的差异,都变成大地上一个一个的点,零零散散延伸到县城边缘。秋风拂过脸庞,带来一阵清爽。田野里劳作的人们又开始亲手播种下一片片新绿,那是新栽种的油菜和刚刚露头不久的麦苗。

都说秋是丰收的季节,经春夏积累长出的果实在秋季成熟并颗粒归仓,挑个晴朗天气让收获的稻谷见见阳光,于是,空气中弥散着诱人的稻香,晒干拉到加工厂,只消一会儿工夫,黄澄澄的谷子便褪去外衣,白花花的米粒儿常让我想起盐和氮肥,几个月前,农人们用同样大的口袋装满氮肥,并将它们抛洒在田里。农人日复一日地忙碌劳作,他们在田地间挥洒着汗水。终于,辛勤的付出有了回报。

秋也是播种的季节。我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无数人曾重复着播种—收获—播种的动作,他们在田间播种希望也收获希望,生生不息。而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人与土地的故事还将继续……

忽然,视野的边际出现几个整齐有序、缓慢飞动的黑点,一声声相和的嘶鸣被秋风拉长,那是南归的雁儿。秋风渐凉,秋来雁去,它们又将长途迁徙到南方的宜居之地。雁有翼,任东西。小时候我非常羡慕雁儿们能在天空自由飞翔,可长大后我才知道,它们每一次看似自由飞翔的背后都是对无法适应气温变化的深深无奈。雁儿不得已随季节迁徙,被冠以候鸟的称呼,没有谁愿意时常漂泊。山下的田野里,农人还在劳碌,丝毫没有注意头顶的雁群。与雁相比,人类的智慧创造、环境适应,使得人类能够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长久生存生活。风从身后吹来,我向着大雁远去的方向呼喊,声音嘹亮,悠远绵长。

故乡的秋冬没有明显的界线。深秋时节,几场连绵的秋雨让天空暮霭沉沉。碰上气温骤降,体感寒冷,大家便认为冬天已到。可能是越来越凛冽的寒风和起起伏伏的寒凉气温拉锯也让太阳倦怠了,它躲进云层里的幽宫,一天天消沉,它倦怠的情绪也影响了万物。

初冬清晨,故乡田野里逐渐枯萎的草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人打个哈欠就能清楚看见呼出的白气;狗儿们蜷缩在草垛下边,将嘴巴紧紧地贴藏在温暖的肚皮上;门前的水杉树变得光秃秃的,铁锈色的落叶铺满地面,踩在上面软软的,蓬松、湿滑。山林醒来得迟,原来好动的鸟儿此时也似乎有点怕冷,它们躲藏在密林深处繁密的柏树枝叶间依偎着相互取暖。也许是太饿的缘故,几只白头鹎在路边啄食救军粮的红色果实,两只麻雀在火炉伸出窗外的一节烟囱边不停地徘徊,叽喳叫着的它们或许是在商量能否把雀巢安放在这里。

小雪过后,故乡的风儿越来越寒。凜冽的寒风让凝聚的水汽变成了漫天雪花,它们常常选择在夜间从苍穹不慌不忙地扑簌飞落。一夜的工夫,原野就盖上银被,苍茫一片。雪释放了云和水汽,于是天气放晴,河流不再叮咚,青绿的油菜和麦苗早就隐身银被,就连飞鸟也失去了踪迹。院子里平时滴滴答答漏个不停的水龙头此刻也沉寂了,清晨起来,只见水龙头水滴落下的地方“长”出了一根细长的冰柱,鳞波状的细腻冰凌一圈圈堆起,像极了溶洞里的石笋,它的下端被晶莹透亮的雪包裹。指尖轻触冰柱尖端,冰冷之余,一股清流缓缓滑下,再看那冰凌,尖锐的前端已渐水化,不再锐利。

大雪节气过后,家乡的农人们没有太多活计。由于天亮得晚,他们起床也就晚些。若是遇着雪花纷飞的日子,打开门,寒气趁机灌入衣领袖口和裤管,让人忍不住打个寒战。极目四望,满眼的雪白令他们欣喜,透过厚厚的白雪,他们似乎看到了明年的收成。我喜欢雪,更喜欢冬日茫茫原野中的一地银白,这种颜色纯净无瑕,让人没有杂念。在中国的语言文字中,白色常与雪相联,最常用的一个词是雪白,以雪为参照,足见雪的白是大家公认的。我也喜欢下雪时的安静。入夜,它们不像雨滴那般总喜欢滴滴答答,扰人清梦,只是不紧不慢地轻轻落下,润物无声。雪花不仅自己无声,疏松的雪花还能吸收环境中的声音,夹裹空气里的浮尘,因此,落雪的日子比其他时候更安静,雪后的空气也更清新。雪也是孩子们的最爱,清晨推门见雪,惊喜驱走了严寒,他们欢呼雀跃着要把这美好的信息快速告诉所有的伙伴,然后大家一起庆祝这难得的雪天。很快,村里的孩子都加入创作和游戏的行列,村庄变得热闹喧嚣,显现出漫漫冬日从未有过的活力。走在村巷里,经常能在矮墙上、拐角处看见孩子们堆起的各种雪人,雪地上也留下了一串串杂乱的小脚印……

当清晨的第一缕炊烟在村庄袅袅升起,烟囱上的白雪化作殷殷细流,微微升腾的白气聚拢了村庄上空的烟火。于是深巷中传出老人的咳嗽,院子里的犬吠夹杂着鸡鸣,一头牛叫了,村庄完全苏醒。午饭后,村里传来颇具节奏的劈柴声,随着利斧的下落,圆柱形的木头被一劈为二,它们即将在炉膛里化身熊熊烈火,释放出蕴藏的光和熱,为人们驱走严寒。面庞有点惨白的太阳挤出云层,惨白的阳光在积雪的反射下格外耀眼。檐水下落处是一排整齐的小水窝,到处都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化雪后的原野变得斑驳,凛凛的风儿四处游荡,野外的天更冷了。

故乡的冬色彩单调。没有落雪的日子草木枯黄,山原铁青。穿梭在半山腰的栎树林,落叶埋没双脚,行走其间滑溜溜的,随意用脚划拉开厚厚的落叶,常常能在其中见到褐色的榛子。我曾在晴朗的冬日中午在栎树林内偶遇觅食的松鼠,蓬松的大尾巴一摇一摆地,遇见人立刻躲在树后,不时探出脑袋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可爱极了。出了栎树林再往上便是山顶,等到晴朗的下午,站在山顶准能看见一轮晕黄的日头从远处暮霭的高山背后缓缓落下,几只飞翔的鸟影映在弱弱的光幕里,天际微微暗红,像一幅新绘的油画。

冬季的原野虽冷清,但故乡的小城镇却热闹非凡。因为冬季有着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春节。进入腊月,家家户户开始为过年做着准备。县城的街道车水马龙。车站里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有的翘首以盼,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亲人;有的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四处打量,微张的嘴巴表达了他们对小城变化的吃惊。他们离开故乡亲朋好友近一年,在这一年中,他们为家人幸福生活劳碌奔波,现在是时候回乡庆祝团聚了。集市是城市烟火气息最浓的地方。渐浓的年味也让集市迎来它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刻。严寒挡不住人们采购的热情,就连平时鲜有人至的角落也变得拥堵,采购时的讨价还价声填补了人群中最后的空隙。许多人轻身而来,最后满载而归。他们带走了年货,脸上洋溢着笑容,同时也把新年的气息带到各处。

除夕夜,当故乡的鞭炮声震颤原野,当烟花将漆黑的夜空点燃,午夜的钟声从山顶的寺庙传来,辞旧迎新,是告别也是迎接新的希望。天亮后,新年的朝阳将从天边升起,崭新的对联会反射出金光,当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再次响起,浓浓的节日气氛烘托出全新的希望。不经意地抬头,庭院的樱桃树枝头已经有了新的生机,惹人怜爱。

过完春节,村子里务工的人又走了。天气回暖,寻找着隐藏在故乡四周的枯枝衰草中的点点希望,我知道,沉寂的原野又将迎来苏醒的时刻。

春夏去,秋冬来,循环往复。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我闭目凝神: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四季交替、美景变幻;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年复一年,繁衍生息。

故乡养育了我,不管今后身在何方,它都会是我一生的魂牵梦系。虽然时代的快速发展让它开始有空心的现象,不过,我始终坚信,在未来的一天,它终会栽满梧桐迎来凤凰,而这一天不会太远!

故乡四季,永留心底,永远记忆……

作者简介:刘铴,系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火花》《岁月》《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偶有获奖。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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