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主义叙事下的道德重建
——以《认真的重要性》为例

冯忻燕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奥斯卡·王尔德是19 世纪英国杰出的小说家、剧作家，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充分展现了唯美主义的创作理念。作为剧作家，王尔德的风俗喜剧《认真的重要性》被认为是其戏剧生涯的巅峰之作之一，该剧一经演出就轰动伦敦，但或许因其喜剧的特征，不少人简单地将这部剧视为“闹剧”，这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这部戏剧的意义。就对《认真的重要性》这部剧多年的研究来看，多数学者试图挖掘其中所蕴含的文学与思想价值，集中于对王尔德的戏剧语言的分析，探究唯美主义思想与道德伦理的关系及作品产生喜剧性的原因，运用各种文学理论进行研究以及作品反映的同性恋思想等方面。其中，王尔德的唯美主义理念与道德的关系引起了比较多的关注，虽然王尔德有着“为艺术而艺术”的理念，但学界中的多数学者仍然认为王尔德的作品中唯美主义与道德存在一定联系，例如，切斯特顿认为：“王尔德有时假装艺术比道德重要，但那都只是逢场作戏，对于他以及任何其他人来说，道德与不道德是更重要的”。杨霓认为：“王尔德不但没有否认文学创作与道德的不可分割性，而且有着鲜明的道德观”。对于王尔德的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更有学者称之为“一部含有道德教训的小说”。其实，王尔德在其自序中也有提到：“邪恶和美德是艺术家艺术创作的素材。”因此可以看出，王尔德的唯美主义与道德存在某种联系，本文以戏剧《认真的重要性》为例，分析王尔德在作品中所展现的带有唯美主义色彩的叙事创作，以及在这之下他试图构建的新的道德观。

一、想象另一个世界——打破陈规

以“想象为美”是王尔德唯美主义思想的一个明显特征，并且，王尔德在其作品中曾表达过：“一切艺术都是一种行为方式，它试图在某些想象的平面上实现自我人格”。而这种想象及实现自我的思想在《认真的重要性》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在戏剧中，男主人公杰克与亚吉能拥有他们各自的双重身份。杰克杜撰了自己在城里有名为“厄涅斯特”的弟弟的事情，而亚吉能同样谎称有一个“病不理”的朋友。因为有了这两个杜撰的身份，杰克与亚吉能游走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寻求真实世界之外的自由与享乐。而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始终离不开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背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必须恪守道德规范，男士要绅士，女性则要淑女。在处于本色身份的时候，杰克努力履行着身为西西莉监护人的责任，展现出一副严肃正派的家长形象。而亚吉能则忙于应付欧姨妈以及欧姨妈组织的家庭聚会。但是显然，两位男主人公对此现状是不满以及想要逃避的。当亚吉能不愿参加家庭聚会时则搬出重病的朋友“病不理”，杰克想要暂时逃避监护人的责任时也是依靠“厄涅斯特”的帮助。因此，可以说，两位男主人公在真实身份之外为自己想象了另外一个理想身份，并且积极地扮演这个角色，以此来实现自己想要实现的真正的想法与人格。

同时，这种想象的世界其实也存在于两位女主人公身上。西西莉与关多琳都有写日记的习惯，并且都执意嫁给一个名为“厄涅斯特”的男人。而日记很容易带有一种个人的主观情感，容易产生虚构的想象。事实上，以西西莉的日记而言，她所写的内容存在很大的虚构成分。她在日记中对自己的恋爱、订婚等过程记录得一清二楚，但实际上这一切并未发生，只是西西莉对自己爱情的一种美好幻想。同样，西西莉与关多琳只嫁给名为“厄涅斯特”的男士这一荒唐的事情何尝不是一种略带讽刺的美好的想象呢？

不论是男主人公还是女主人公，对于虚伪的现实世界都有一种逃避倾向，都在为自己虚构一个美好的想象世界。王尔德在剧中安排主人公们有这样的行为也正体现了他的唯美主义思想——那就是想象的艺术，艺术是具有虚构性的，王尔德让主角们虚构一个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物实现了自己的意志，这其实是对现实世界——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中顽固刻板教条的一种逃避与反叛，体现了王尔德试图重建一种注重个人主义和个人选择、反对刻板教条的道德观。

二、唯美的悖论——虚伪的爱情与婚姻

王尔德在《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一文中曾写道：“形式是万物的开端，形式就是一切。真正的艺术家的创作过程不是从感情到形式，而是从形式到思想和情感”，这足以显示王尔德对形式的重视。语言是一种重要的艺术表现形式，对于王尔德而言，语言的美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在《认真的重要性》中，王尔德将独特的语言艺术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并且，这些话语实际包含了对维多利亚时期婚恋观的讽刺和深刻的哲理趣味。

这些带有机智理趣的话语通常是通过一些修辞手法的运用展现出来的，其中，悖论有很重要的作用，它使王尔德的语言张力得到了充分体现。悖论(paradox)在这部戏剧以及王尔德的其他作品中通常会引起巨大的关注。悖论本身有两种主要类型，一种以矛盾的行为来展示，另一种则反对人们普遍接受的共识。在王尔德的戏剧中，第二种类型的悖论比较常见。王尔德通过这种含有悖论的言语营造一种荒诞的生活氛围，表达了对维多利亚时期令人压抑的价值观的反对，下面，笔者通过剧本中的几处对话来说明。首先，在第一幕，亚吉能与仆人老林的一番对话就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亚吉能：老林对婚姻的态度似乎有点随便。说真的，如果下层阶级不为我们树立一个好榜样，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呢？他们这阶级在道德上似乎毫无责任感。

按常理来说，作为上层阶级的亚吉能更应该为老林这种阶级地位较低的人树立榜样，但亚吉能却说，需要老林他们这个阶层来树立榜样，这实际上就打破了我们的惯性思维。同样，这番话也讽刺了在维多利亚时期，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上层阶级的道德在垮掉，或者说，他们在道德上是虚伪的。另外，从亚吉能对婚姻的评论“万一我结了婚，我一定要忘记自己是结了婚”，以及对杰克说“阁下似乎不明白：婚后的日子，三个人才热闹”。亚吉能说的这些话都是违背婚姻中的常理的，通过亚吉能之口，我们能明显看到王尔德对那个时期上层社会的婚姻忠诚度的讽刺与戏谑。

另外，从西西莉与亚吉能关于求婚的一些话语中，我们也可以窥探出维多利亚时期虚伪的婚姻观。西西莉曾在日记中描写有关她与亚吉能订婚又解除婚约的内容，并且，她对此解释道：“婚约嘛，至少应该解除一次，否则算得了真心诚意的订婚吗？”在常人看来，西西莉的这句话可谓荒谬至极，但是，从这种“必须解除一次婚约才算真心诚意地订婚”的观点可以看出当时虚伪的婚姻与道德。

王尔德在《认真的重要性》中通过能表现唯美色彩的语言形式，特别是悖论这种手法，假借主角之口批判当时虚伪的爱情观和婚姻观，表达了他对忠诚的婚姻的向往。

三、花花公子形象——反抗庸俗主义

花花公子一词(dandy)是相对于维多利亚时代“绅士”一词而存在的，是19 世纪初的英国知识分子对抗新兴资产阶级的产物，也与后期的消费主义文化有一定关联。他们继承了普通绅士的一些特点，但是，相对而言他们更加注重自身外在的形象，过着更加放荡享乐的生活。王尔德在《道连·格雷的画像》和《认真的重要性》等作品中刻画了一系列带有唯美主义色彩的花花公子形象，科勒评价王尔德作品中的花花公子形象为“在外表上以精致的着装与举止著称，在心理上则以对资产阶级功利主义的漠不关心和审美反对而著称”。可见，王尔德的作品中带有唯美色彩的花花公子形象的塑造也表达了一种对维多利亚时代庸俗审美的反抗，而这种花花公子的反抗精神在《认真的重要性》中有明显的体现。

在《认真的重要性》中，杰克与亚吉能是典型的花花公子，主要表现为对服饰的审美以及享乐放纵的生活态度。亚吉能相比杰克而言，在行为举止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他对于服饰着装有着挑剔的审美。在戏剧第二幕中，他对西西莉表明，他看不上杰克为他买的领带，声称“他买领带根本没有什么眼光”。随后，在见到杰克一身沉闷的黑色丧服时，他嫌弃杰克这一身穿得不体面，而杰克回应亚吉能“老是穿过头”。从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中我们可以推测出，亚吉能对于服饰是挑剔的，也可以看出，亚吉能在穿着上应是较为艳丽与精致的，所以，才会被称作是穿过了头，而这种艳丽与精致的打扮恰恰是对功利古板审美的一种反对。

其次，身为花花公子的男主人公秉持着一种无所事事的享乐放纵的生活观念。在戏剧第一幕的结尾，亚吉能与杰克商讨晚饭后去干什么，但无论亚吉能提出是看剧还是去俱乐部，在杰克看来都不如什么都不干，无所事事似乎就是最好的消遣与享乐。同样的，花花公子们在面对自身的欲望时是选择放纵与不加克制的。在戏剧中，杰克放纵的欲望表现为对烟草的迷恋。虽然剧中并没有正面描写杰克对烟草的渴求，但是，通过他为了丢失的烟盒而写信给警察可见烟草对他的重要。而亚吉能失控的欲望则表现为无法克制的食欲，在第一幕中，杰克就曾称亚吉能“好吃如故”。事实上，亚吉能的确在食欲上失去了控制，无论是戏剧开始对为欧姨妈准备的黄瓜三明治的迷恋，还是在第二幕结尾对小食松饼的停不下手，都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维多利亚的绅士被要求有一种克制的品质，而王尔德笔下的花花公子们面对自身的欲望选择放任与享受，面对生活也同样抱有一种无谓的态度。另外，在《认真的重要性》中不仅有男性的花花公子，还有两位女性花花公子——西西莉与关多琳。两位女花花公子就如同那对男性花花公子般有着相似的“浪荡”行为，同样追求嫁给名为“厄涅斯特”的男子，但是，身为淑女的二者的行为却实在不淑女。西西莉与关多琳为了自己的爱情放下淑女身段争吵，并且在诸多场合表现得比男士们更加具有男子气概，而这打破了维多利亚时期严格的性别角色规定，即男子必须阳光而女子必须温顺。

这其实是王尔德通过带有唯美色彩的花花公子形象的塑造在剧中构建了一个纯粹的花花世界。花花公子们在这个世界中放浪形骸，跳脱传统的习俗与道德去生活，这同样也是王尔德对维多利亚时代循规蹈矩的规则的反对，从而表现其自身的一种新道德观点。

四、总结

从王尔德最为出众的喜剧作品之一《认真的重要性》来看，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思想在该部被称为“闹剧”的戏剧中也有很好的体现，并且，在其中我们发现，虽然王尔德本人试图将艺术与道德割裂，但是，他的创作无形中将唯美主义与道德联系了起来，并且试图表达与重建属于自己的与维多利亚虚伪道德相反的道德价值观。在《认真的重要性》中，王尔德坚持唯美主义的思想，通过为两男两女主人公塑造自我的想象世界反映现实的维多利亚世界的虚伪与压迫。作为一个注重形式的唯美主义语言大师，王尔德对剧中人物的语言塑造也十分巧妙。他主要通过运用悖论这一手法，通过角色说出的与常理相悖的荒诞话语来讽刺现实世界婚姻爱情观的虚假不真。通过赋予剧中主角们花花公子这个十分典型的唯美主义形象，从花花公子精致的服饰与享乐生活入手，表现对维多利亚时期沉闷与庸俗的生活的反抗。同时，王尔德借此表达自己所认可的道德价值观——面对维多利亚时期恪守成规、庸俗不堪以及虚伪的情感，他提倡一种自由的、享乐放纵的、尊重个人的一种新的道德价值观念。因此，可以说王尔德试图在《认真的重要性》中通过含有唯美主义思想的叙事手法建立一种新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