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的女性与爱情

2023-09-28 13:34北京杨早庄秋水刘晓蕾
名作欣赏 2023年19期
关键词:赵氏儒林外史

北京 杨早 庄秋水 刘晓蕾

《儒林外史》里的女性

晓蕾、秋水:

咱们终于要开始讨论《儒林外史》了。一般人说到《儒林外史》,首先想到的总是科举,是匡超人和马纯上,周进与范进。咱们偏偏要在第一封信,来说说《儒林外史》里的女性。

那天被问到心目中古典名著的排名,我不得不承认,《红楼梦》还是会压《儒林外史》一头——原因是《儒林外史》不写男女爱情,在一个任何行业剧类型剧都要用大部分篇幅来谈恋爱的时代,没有爱情太影响流行与传播了。但没有爱情,不等于《儒林外史》里没有女性。秋水的女性主义启蒙人物就是本书里的沈琼枝。所以有些女性还是可圈可点的。

我今天想跟二位分享的,是赵姨娘——不,我不是陷在《红楼梦》里没出来,这是另外一位,严老二严监生家的赵姨娘。但这位赵姨娘跟《红楼梦》里的赵姨娘也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她们都是“生了儿子的妾”。

《儒林外史》里的赵姨娘是广东高要人。高要古称端州,曾是宋徽宗赵佶的封地。此地是肇庆府治所,毗邻佛山所辖三水县,离省城广州一百八十余里,算得冲要之地。

赵姨娘家自然并不豪富,就是城里街上的普通人家,她父亲是扯银炉的手艺人。有个哥哥赵老二,自小送到米店去学生意。她是卖给人做妾的——东门里的严家二老爷,十多年没有子嗣,思谋买一房小妾来传香火。为此事,严家夫妇打了多少饥荒,到底买了赵家的女儿当妾。按明清律例: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所以严二老爷买赵姨娘,合理合法。

赵氏进了严家的门,做小伏低自不必说,太太眼里没有伊,又阻不得老爷传子嗣,只日逐将日用扣得密紧。严家本是勤俭的家风,不到年节动不得荤腥,太太又是个有嫁妆的,故此老爷也做不得声,只肯背人处对赵氏说些闲话。

幸得天从人愿,不上二年,赵氏竟生下一个麟儿。太太亦难再随意使唤她,反要拨两个丫鬟服侍。这位严太太待自己亦是一样刻薄,又不肯歇息,凡百事端,都要亲为亲睹,加上心中忧愤,渐渐面黄肌瘦,有了下世的光景。

严老爷是个胆小有钱的人,每与赵氏私下说,太太王氏家里放着两个做廪生的哥哥,铮铮有名,若恶了他们,便太太没了,也扶你不得。赵氏记在心里,有事无事撺掇老爷,相与两个舅爷,又明里暗里劝老爷,太太王氏身虚要用补药,人参附子只管去买。太太病渐渐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穿梭家中,赵氏在傍侍奉汤药,极其殷勤,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着哭泣,哭了几回。

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痴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着眼泪,日逐煨药、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那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

王氏太太须不是那心宽能容的人物,但宗嗣到底是自家的,赵氏既如此说,拗伊不过,再听赵氏哭诉,不觉松了口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飞请老爷进来,当面将这话说了,严老爷一迭声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心知此是夫妾合伙的算计,欲待争辩,却越不过仪礼,又自思是将死的人,只索罢了,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严老爷与赵氏晓得此时不是省钱的当口,舍了两封银子,每封一百两。果然二位舅爷没口子应承,他们又是读书人,说道此事,不特严老爷父母、自家妹子父母极力主张,连孔子亦是赞成的。严老爷大喜,只心忧自家大哥,是县里有名的恶人,又是前任学台明取的贡生,欺负了自家这个钱捐的监生几十年,眼下虽去了省城,回来难免多话。两位舅爷道“不妨”,“有我两人做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

赵氏当年进严家,不过一乘小轿,一件货物似的抬进门来。如今严老爷要抬举小妾,请舅爷们写了几十幅帖子,遍请诸亲六眷,先到王氏床前,写立王氏遗嘱,又请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再到外面,严老爷与赵氏全照夫妇嫁娶礼仪:

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夫、妹妹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

行礼已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宾主尽欢。只是王氏在家人拜见新主母时,已气得昏死过去。吃到三更,奶妈来报“奶奶断了气了!”严老爷放声大哭,赵氏冲入房内,一头撞在床沿上,哭死了过去。府里众人忙着施救不提,却有嘴利的丫鬟醒过神来,喝骂奶妈:“偏只说奶奶断气,利市不好,过了今日,仔细你的皮!”

这边赵氏虽然昏迷,亦不妨事,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三更没了太太,五更未到,人已入殓。贺喜的宾客多不肯走,此时立地变成了吊客,参了灵,才回家去吃早饭。

严二爷家红白事连着,隔壁大老官家,五个儿子,一个也不曾到。夫妇二人心中不安,报丧,开丧,出殡,足足闹了半年,泼撒了四五千两银子。赵氏欲待披麻戴孝,又是两位舅爷抢下来,只肯按姊妹论,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这又是给赵氏吃了一颗定心丸。

故此,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严老爷是怕老婆成了习惯的人,虽然看着心疼,也不敢说句二话。

当年除夕,严老爷收到王氏放在当铺里生利的私房钱二百两,想起亡妻的好处,忍不住掉下泪来。赵氏乘机劝说,要将这些银子再替王氏做好事,又要送些给两位舅爷做科举盘川。严老爷见伊只顾耗财邀名,甚是不快,一脚将伏在腿上的猫儿踢走,那瘟猫将床板跳塌了一块,掉出王氏生前藏着的五百两银子,严老爷此时想念亡人,也不管王氏藏金的用途,只认作“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想起来哭一场,一直哭到元宵节,兀自郁郁不乐,得了心口疼痛的病。撑了一年,不支去了。

临终时,严监生伸出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两根指头,总不肯断气,无人晓得何意。闻讯赶将来的隔壁大侄子二侄子,纷纷猜“两个亲人不见”(意指自己父亲未返),“两笔银子不曾吩咐”,只有赵氏明白,是看那灯盏里点着两茎灯草,恐费了油,说着话,忙走去挑掉一茎。严监生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严监生既死,赵氏心头只剩一块大石头,便是省里科举未归的大伯子。待得大老爹严贡生科举归来,赵氏立时三刻派奶妈、小厮去请。伊手中此时,有三张牌:

(1)自己生的儿子,无可争议的继承人,又让他给严贡生磕头,“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

(2)两位廪生舅爷的支持;

(3)送给大伯“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

果然,严贡生此时并不为难她,还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二奶奶!人生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恁个好儿子,慢慢的带着他过活,焦怎的!”这声“二奶奶”叫得赵氏心内快活极了,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然而,严贡生不同意严监生葬入祖茔,一面说“你爷的事,托在二位舅爷就是”,又道“等我回来斟酌”,紧跟着带二儿子上省结亲去了──此举亦是蓄势,将来发难时更有依仗。

去了大老爹这块心病,被卖的小户人家女儿赵氏,生了儿子的妾,终于走上自己的人生巅峰:“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僮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

然而好景不长,小孩子出了七日天花,竟是没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

她毕竟是个有主见的人,立时便打发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赵氏的想法是:“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间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一二岁,立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热他、教导他?……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赵氏虽然不大识字,但无子立嗣的常识还是晓得,律令所谓“无子者,许令同宗昭穆相当之侄承继。先尽同父周亲,次及大功、小功、缌麻,如俱无,方许择立远房及同姓为嗣”。大老官家现放着“生狼一般”的五个儿子,哪可能有别的选项?赵氏唯愿能立个最幼的,方便控制,而且抢先造成既成事实,便不怕大老爹回来有甚多余言语。

大舅爷看到银子米肉份上,还待答应,小舅爷是个精的,抢先道:“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只肯写一封信,让人去省里请严贡生回来主事。

这小舅爷王仁,虽然只是县学里的廪生,不比他大哥是府学里的,但对于律例上事,委实比大哥清白。律例规定:“妇人夫亡无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须凭族长择昭穆相当之人继嗣。”而严家族长严振先,本人虽是乡约,“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他怎敢撇下严贡生自作主张?

于是,主动权又回到严大老官手中。

果然,严贡生从从容容办完二儿子的亲事,做足架势,“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门枪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

大老官回到家后,首先便制止了浑家给新媳妇腾房的举动,说儿子媳妇要去住二房的高房大厦。浑家说赵氏只要过继自家五儿子。严贡生把眼一瞪:“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严贡生再去二弟家,嘴脸便大不同,“二奶奶”也不叫了,两位舅爷也不大理会,只叫管事人等打扫正宅,“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还抱有一丝希望,想着退一步也罢,就过继老大家二儿子,自己也该是母亲的名分,怎么要搬出正房让儿子媳妇?

未料严大老官是心极黑手极辣的读书人,他先是吓得二位舅爷仓皇找托词溜掉,再是当赵氏透明,直接吩咐府里众人:

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他也没有还占着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搬过东西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造清完,先送与我逐细看过,好交与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当家,凭着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

一口一个“妾”“小老婆”,完全不肯承认赵氏曾经的正房地位。

偏生这些下人,都听严贡生的,顶着赵氏的臭骂,仍是道:“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下人的反叛,固然有赵氏平日里“装尊,作威作福”的缘由,亦足见世俗民情中,赵氏仍然算不得“正经主子”。

若是赵氏待人体贴,下人宾服,一起帮着赵氏与严大官人争执,甚至跟严家五个儿子斗殴起来──严家五子曾有将找猪的王大“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的战绩──那又当如何呢?

依律例,赵氏还是占不了便宜,假设赵氏率下人将严贡生家人打伤打死,“凡妻妾殴夫之期亲以下,缌麻以上尊长,与夫殴同罪。至死者,各斩(清律改为斩监候)”,严老大夫妇随便躺下碰个瓷,就够让赵氏有吃不尽的苦头。若是反过来,严老大家人打伤打死了赵氏,“若兄姊殴弟之妻,及妻殴夫之弟妹,及弟之妻,各减凡人一等。若殴妾者,各又减一等”。若是官府认定赵氏为妾,四舍五入,严老大一方的犯罪成本甚微。

故此赵氏只是“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次日一乘小轿抬到衙前,喊了冤,托人写了状词。高要县正堂汤依规矩,次日批复:“仰族亲处覆。”

那就让族长来断。前面说了,族长严振先顶怕严大老官,他的说辞是“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其余亲族,更是白瞎:

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着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上不得台盘,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开眼睛喝了一声,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偢不睬,我们没来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头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

那么,赵氏到底是妻还是妾呢?如果她的儿子不死,这一点关系没那么大(因无别的嫡母在,这也是赵氏当初拼命要扶正的最大动因),但儿子没了,这妻妾之分便是霄壤之别。

细论起来,当时严监生与赵氏成婚,做得太急,二位舅爷拿了银子物事,只求巴结金主,万事不顾,留下了偌大的漏洞:王氏还在,严、赵就已拜堂成亲。

依律:“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严贡生又是亲长,家里人又未参与婚礼,他拿住此条,告到衙门,严究起来,赵氏少不得要改妻为妾。难怪族长回禀县衙,只能“混账”:“赵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据严贡生说与律例不合,不肯叫儿子认做母亲,也是有的。总候太老爷天断。”而严贡生,就敢迳以赵氏为妾,说出“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恼犯了我的性子,揪着头发,臭打一顿,登时叫媒人来,领出发嫁”这般狠话。他要发卖已故兄弟的妾,又没个正牌弟媳主持,也未必做不到。

赵氏终于忍受不了严老大的恶心恶言,也顾不得殴伤夫兄须加罪一等,要从屏风后奔出来揪他、撕他,被家人、媳妇劝住了。

至此,赵氏的主母梦走到了绝路。汤知县若断一个“准夫家族亲依礼处分,严赵氏不合以妾为妻,着改正”,万般要强如曹七巧的赵氏,就是一个祥林嫂的下场:

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 (鲁迅:《祝福》)

好在,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能与赵氏共情。这个寻常贪官,见了复呈道:“‘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贡生也忒多事了!”写了极长的批语说:“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如严贡生不愿将儿子承继,听赵氏自行拣择,立贤立爱可也。”

严贡生正在兴头上,哪里肯依,告到肇庆府,“府尊也是有妾的,看着觉得多事”,将此案发回高要县,汤知县当然维持原判。严贡生又告到省里,按察司如何肯理这等细故,仍然批回府县。严大老官是狠人,直接打算“京控”,“赶到京里求了周学道,在部里告下状来,务必要正名分”,可想而知,不会有什么下文。

高要县、肇庆府、广东省的一系列判决,也并非无法可依,按律:“无子立嗣,除依律外,若继子不得于所后之亲,听其告官别立其或择立贤能及所亲爱者,若于昭穆伦序不失,不许宗族指以次序告争并官司受理。”这其实还是给了立嗣者选择腾挪的空间,所以严大老官的诉求点,应该还是“妾”根本连立嗣资格也是没有的。

严贡生坚持将二儿子过继给二房,也是有道理的,过继立嗣,没有立人家长房长子的——当然也有例外,像汪曾祺的例子。汪曾祺的二伯父汪长生早死无后,按说应该由长房次子汪曾炜过继,但二伯母不同意,她和汪曾祺的生母杨氏感情很好,所以要次房长子汪曾祺当儿子。汪长生念中学时就死了,汪家多少对二奶奶有内疚与亏欠之感,最后讨论出一个折中方案,将汪曾炜和汪曾祺都过继给二伯母,一个叫“派继”,由家族指定的,一个是“爱继”,遵从当事人的意愿。

但即使汪家很是将就,二伯母也有了两个名义上的儿子,最喜欢的继子汪曾祺还常上她屋去,听她教他《长恨歌》《西厢记·长亭》,喂他吃饭,吃点心。但最后,二伯母孙氏还是郁郁而终。她去世前,汪曾祺奉祖父命,去城隍庙为二伯母“借寿”——就像赵氏在后园祷祝,将自己的十年阳寿转借给重病者。赵氏是假意,汪曾祺是真心。但一样没用。后来,汪曾祺把二伯母的故事写到了《珠子灯》里:

她变得有点古怪了,她屋里的东西都不许人动。王常生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永远是什么样子,不许挪动一点。王常生用过的手表、座钟、文具,还有他养的一盆雨花石,都放在原来的位置。孙小姐原是个爱洁成癖的人,屋里的桌子、椅子、茶壶茶杯,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自从王常生死后,除了过年之前,她亲自监督着一个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女佣人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许擦拭。里屋炕几上有一套茶具:一个白瓷的茶盘,一把茶壶,四个茶杯。茶杯倒扣着,上面落了细细的尘土。茶壶是荸荠形的扁圆的,茶壶的鼓肚子下面落不着尘土,茶盘里就清清楚楚留下一个干净的圆印子。

她病了,说不清是什么病。除了逢年过节起来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整天地躺着,除了那个女佣人,没有人上她屋里去。

其实就是得了抑郁症。汪曾祺后来说“对传统礼教下的妇女来说,丈夫去世,她也就死了,双重悲剧”,汪家没有人薄待二伯母,尚且如此,赵氏就算过继了大房的老五,几口子在隔壁虎视狼顾,她能享福到老吗?算来,她这时不过只有二十来岁,日子正长。

严贡生京城告状不成,返乡之后,以其毒辣心性,最大的可能,是想方设法逼赵氏改嫁,按律:“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不单如此,改嫁的寡妇,若受对方财礼,这财礼也归前夫家所有(“孀妇自愿改嫁,翁姑人等主婚受财,而母家统众抢夺,杖八十”),这又是祥林嫂被婆家卖到山里的故事了。

二伯母去世后,九岁的汪曾祺作为孝子为二伯母服丧尽孝,汪家甚至答应了二伯母娘家的要求,用老太爷的寿材发送了二儿媳,还有,棺材设灵在堂屋里──这都是“逾制”,然而汤知县说得好:“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句话出自《后汉书·卓茂传》。汤知县连刘伯温是元朝进士都不知道,偏能引《后汉书》?只能说,这句话,虽出自汤知县之口,却是作者的心声。

我们看《儒林外史》里这位赵姨娘的故事,固然为严贡生的心狠手辣、二位舅老爷的无耻贪婪而悚然心惊,但仔细想想赵姨娘的命运,也会让人不寒而栗。两位,我们当然早就知道,老中国是一个对女性不友好的男权社会,但读《儒林外史》的时候,难免会被男性视角的叙事挡住眼睛。细细理一下,尤其是结合明清的律法,才发现赵姨娘简直是无路可走,她虽然鄙俗,但命运实在对她不公。在各大名著里,吴敬梓与曹雪芹的性别观是最先进的,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说“水做的”“泥做的”,世人皆知,吴敬梓的观点,除了沈琼枝一节,却是藏在字里行间的。我想着把这个故事好好讲讲,正是想说明,《儒林外史》也是很值得深读的,非独科举名士那些显明的讽刺。晓蕾、秋水觉得呢?

等你们对《儒林外史》中女性书写的看法。

即请

文安

杨早

2023 年5 月16 日

《儒林外史》里为何没有“爱情”?

秋水、杨早好:

记得几年前杨早问我除了《红楼梦》和《金瓶梅》外,还想要对哪本书“下手”,我说我盯上了《世说新语》,然后他“正言”宣告:“《儒林外史》是我的!”我说你放心,我对《儒林外史》才不感兴趣。

这是真话。我的《儒林外史》阅读史一直停留在读书期间,这些年也没有重读它的冲动,如果不是咱们重读六大名著的计划,我想我可能还不会再次拿起它。《儒林外史》的文风冲淡平易,人物和情节更引而不发,十分克制,没有流量明星的潜质,故在古典名著群体里一直是不温不火、不上不下。但这次重读,我感觉它可能属于“第二眼美女”,像《金瓶梅》里的孟玉楼和《红楼梦》里的鸳鸯,不美艳却耐看。希望能跟你们一起把这本书读出花团锦簇来。

这封信的主题是“女性”,秋水说过她从书中的沈琼枝那里获得了女性主义的启蒙,杨早也详尽分析了严监生小妾赵氏的处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普通女性在那个时代的普遍遭际,故认为在古典名著里,吴敬梓和曹雪芹的性别观算是先进的。在我以前的印象里,《儒林外史》里有故事的几乎都是男性,这些人在两性关系上也都中规中矩,整本书有相当浓郁的“老夫子”气质。像《金瓶梅》、“三言二拍”、《红楼梦》还有《聊斋志异》,都喜欢在情感关系里观察和考验他们笔下的男男女女,从中可以窥见他们的女性观,《儒林外史》却不写爱情,没有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

蘧公孙一出场就是少年名士的气派,他祖父蘧太守和父亲蘧景玉也不同于一般读书做官之人,少名利之心,多散淡之意,对蘧公孙也无什么举业的硬性要求。按祖父蘧太守的话:“近年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便了。”是不是有点贾宝玉的气质?到“三言二拍”或《聊斋志异》里,绝对会得二八佳人妙目青睐的。蘧公孙确实也娶了“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的鲁小姐,但婚姻是家长包办的,婚后生活也相当压抑——鲁小姐热爱八股举业,自己也是八股高手,因膝下无儿,其父鲁编修把多年来钻研八股的心得都传授给了她,偏偏老公无心于此:“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他大概也被才子佳人的故事骗了,以为鲁小姐是才女,才女应该是诗词高手且不屑于八股……这误会可大了。

到了风流倜傥的杜慎卿这里,会不会有机会谈个恋爱呢?也没有。杜慎卿匆匆纳妾,自言比起女人,他更对男人间的情谊感兴趣。可以说,在书里,吴敬梓是把男男女女都放在功名富贵这个照妖镜前,对才子佳人两情相悦完全无感。

我在张国风先生的《儒林外史的人间》这本书里,看到一个故事。吴敬梓的朋友李蘧门写了一本《玉剑缘传奇》,请他为这本传奇作了序。这部传奇是写男女恋爱的,“多言男女之私心”,达到了“雕镂劖刻,畅所欲言”“令观者惊心骇目”的程度。那么,这位不爱写爱情的作家,是如何评价别人的言情之作的?他在《玉剑缘传奇·序》中写道:

吾友蘧门所编《玉剑缘》,述杜生、李氏一笑之缘,其间多所间阻,复有铁汉之侠,鲍母之挚,云娘之放,尽态极姘。至《私盟》一出,几于郑人之昔矣。读其词者沁人心脾,不将疑作者为子矜佻达之风乎?然吾友二十年来勤治诸经,羽翼圣学,穿穴百家,方立言以垂于后,岂区区于此剧哉!子云:“悔其少作”,而吾友尚未即悔者,或以偶发于一时,感于一事,劳我精神,不忍散失。若以此想见李子之风流,则不然也。

吴敬梓虽然从艺术技巧方面肯定了朋友之作,但唯恐读者误会其友热爱言情、人品佻达,夸完技巧就赶紧为他辩护。说他只是偶有所感才写了这样一本书,其实他是有正经学问的君子,在经学上颇有造诣呢,诸位千万不可误会。这篇序无意中起了反弹琵琶的效果,我还真想看看一个正经儒者是怎样写恋爱的。

并不是说《儒林外史》不写爱情就不深刻,金庸笔下的洪七公、张三丰和无名扫地僧,没什么儿女之情,但他们依然是顶尖高手。吴敬梓不写爱情,却提供了一个令人尊敬的儒者观察社会、人性和女性的角度。

众所周知,书中的杜少卿其实是吴敬梓自己的化身。吴敬梓1701 年(康熙四十年)生于安徽全椒,其曾祖兄弟五个有四个进士,可谓诗书世家。他原本是二房的儿子,过继给了没有子嗣的长房,18 岁中了秀才,20 多岁时生父和养父亦先后去世,族人觊觎他的家产,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财产之争。他一怒之下,索性把钱和田全都挥霍掉,严贡生巧取豪夺严监生的财产,写得步步惊心,这个故事里有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后来,吴敬梓远离家乡来到南京,和妻子住在秦淮河边的淮清桥,因为家财基本已经散尽,生活相当清苦。杜少卿的生活经历基本跟现实中的吴敬梓是重合的,性格也大差不差,我们可以从杜少卿这里看他的家庭生活和两性观。

杜少卿名士风流,冠绝南京。一次,杜少卿跟朋友们论朱熹解经,认为他的观点并非金科玉律,不能丢掉儒家的原典只认朱子的书。他以《诗经·凯风》为例,朱熹在《诗集传》里评论这首诗:“母以淫风流行,不能自守,而诸子自责,但以不能事母,使母劳苦为词。婉词几谏,不显其亲之恶,可谓孝矣。”认为母亲想再嫁,七个儿子深为自责,委婉劝谏母亲,体现了孝心。作为一个现代读者,我们知道从《毛诗序》到朱熹,对《诗经》的解释走的是道德保守主义路线,能经受忠孝节义考验的才是好诗。杜少卿不太认同,他的理由是:

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那有想嫁之礼!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

虽然仍停留在传统儒家的道德框架内,但比朱熹“存天理灭人欲”式的道德叙事更合乎人之常情,更为通达。至于《诗经·女曰鸡鸣》这首诗,属于一向让正统儒家文人很为难的“郑风”。不过,既然孔子能存之,自然诗中另有深意,于是,从《毛诗序》到《诗集传》都解读为道德训诫:“此诗人述贤夫妇相警戒之词。”闻一多先生认为这是“乐新婚也”,但似乎都不能很充分地解释。为此,杜少卿提供了另一个思路:

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这个前人也不曾说过。

在他看来,这对夫妇不为功名富贵所惑,所以才有和睦的生活、诚笃的感情。这种解释虽然还是被统摄于“修身齐家”的正统价值观之内,但充满日常生活的兴味,多了人情味。杜少卿说得兴起,又解释《诗经·溱洧》:“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朱熹在《诗集传》里说此诗描述的为“郑国之俗”,评论“此诗淫奔者自叙之辞”。清代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也说过:“历观郑风诸诗,其类淫诗者,惟将仲子及此篇而已。”

在道德家眼里,“欲”是能溢出通常的道德规范的一种神秘又可怕的力量。朱熹在《朱子语类》里说:“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之波澜。但波澜有好底,也不好底。欲之好底,如‘我欲仁’之类;不好底,则一向奔驰出去,若波涛翻浪。大段不好底欲则灭却天理,如水之壅决,无所不害。孟子谓‘情可以为善’,是说那情之正从性中流出来者元无不好也。”这段话总结起来,即“性”是水之静,“情”是水之流,而“欲”则是波涛翻浪,越远离“性”就越危险。与孟子相比,朱熹对“情”的警惕性更高,更不用说“欲”了。他认为这首诗写了男女的“淫奔”,自然是淫诗,孔子把它放到《诗经》里就是为了警戒后人。不过,杜少卿认为如果这对男女是夫妻,就脱了敏,同时也为“情”留了一席之地,虽然仍然保守,但比严肃古板的道德家们松弛多了。

杜少卿自己的家庭生活也蛮温馨的。他妻子问他为什么辞官,他回答:“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秋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还是不去的妥当。”可见夫妻俩的感情亲密、平等,他荡尽家产,妻子也没有怪他。一个朋友怂恿杜少卿纳妾:整天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多么扫兴,何不及时行乐?杜少卿回答:娶妾这事最伤天理了,一个男人娶的妇人多了,必然造成别人没老婆呀。何况,你们觉得我老婆老且丑,我却觉得她挺美的。

能尊重正常的人性和生活,把正常的人欲纳入天理的轨道,这是真正的儒家君子啊。儒家的道德有一个逐渐收紧的过程,比起宋明理学对“人欲”的苛刻审查,孔子要开明得多,能够容纳“饮食男女”,也承认“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从这点来说,吴敬梓的道德观更接近原儒。

一次,杜少卿公然携妻子出游,喝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这是书中最出格的一幕,但人家是跟自己娘子出游,非议者只能自讨没趣。故当一个秀才嘲他:“时常同乃眷上酒馆吃酒,所以人都笑他。”浑雅端正的虞博士说:“这正是他风流文雅处,俗人怎么得知。”倘若孔子在世,大概也会捻须一乐吧。

在家庭和社会层面,女性作为弱势群体由来已久。一个作家的女性观,其实就是他世界观的底色。能把女性当成人来看、来写,而不仅仅把对方当成工具,当成欲望的对象,这样的作家就不会太离谱。女性主义不仅是一种现代理论,而且是一种共情能力,也是一个人性的视角,借助它能看见被遮蔽的弱势群体,并由衷生出同情和悲悯。好的作家其实并不需要先进理论的启发,只需遵从自己的良知,尊重生活的世界和人性的逻辑。

这其实不容易,即使现代女性也未必能做到。比如许鞍华导演的《黄金时代》,讲女作家萧红的爱情和人生,但导演非常认可萧军,电影也以萧军为叙事主体,传递出来的信息就是:萧军是一个好男人,萧红情绪不稳定,不懂得珍惜他。你看,活在现代,未必就一定拥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

从这个角度看,吴敬梓和他的《儒林外史》自有他的可贵。

很多没读过《儒林外史》的人也都知道书中有一个老秀才叫王玉辉,他是徽州人,生活非常清苦,几乎没有什么谋生能力。平生志向是写一部礼书、一部字书和一部乡约书,礼书是研究儒家礼仪,字书则是识字教科书,约书是指乡规民约。当然,他出名并非为此,而是鼓励自己的女儿丈夫死后绝食当烈妇。

当女儿说出这个打算,公婆都惊得泪如雨下,百般劝阻,妈妈也拼命阻拦,这是正常人的本能反应。而见女儿要行此路,王玉辉却全力支持:“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随后,“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几个字平平淡淡,却惊心动魄,犹如恐怖故事抵达高潮前的暂时静寂。当女儿的死讯传来,妈妈哭死过去,他却说:“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表面上看,王玉辉是在坚守自己的道德信念,认为女儿以死明志,死得好,其实反而伤害了真正的道德。道德起源于共同体的公序良俗,是维护群体生存和繁衍的手段,而当道德高高在上甚至伤害了生命时,道德就成了目的,人却成了手段。可怕的是,王玉辉的事是有原型的,明清时代徽州历史上的烈妇有65000 人。只有60000 人的休宁县,从清初到道光三年,就有烈妇2200 名。

女儿死后,当地随即启动表彰烈妇的流程。两个月后,王三姑娘被批准为烈妇,众人进祠堂祭祀,门口为她建了一个牌坊。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王玉辉被请上坐,说他生了这样的好女儿,为伦纪生色。王玉辉却“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他终究还是一个人。于是,“众人在明伦堂吃了酒,散了”。一个人的自杀,换来了一个牌坊、一场酒席。这一句话淡如水,却于无声处有惊雷,是大师笔法。

跟曹雪芹一样,吴敬梓的价值观并不明朗,而是藏在文字的背后。《红楼梦》里也有一个守节的寡妇李纨,她住在大观园的“稻香村”,在宝玉眼里,这个建筑不自然之极,从而隐喻了李纨被扭曲的人生。鲁迅在《我之节烈观》里说:“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

秋水最喜欢沈琼枝,就把她的故事留给你来讲。我也觉得她甚为有趣,这么能打,来到今天也能干出点名堂来。沈琼枝不愿意做妾,走进盐商家里,在一个幽静的院落里,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心里盘算着,旁边的丫鬟看在眼里,在盐商前评价她:“新娘人物倒生得标致,只是样子觉得惫赖,不是个好惹的。”她确实不好惹,会偷走金银细软一路奔向南京(这个选择很明智,回到乡下一定没有活路,大城市才有机会),会跟地皮无赖吵架,“梳着下路绺鬏,穿着一件宝蓝纱大领披风,在里面支支喳喳的嚷”,亦会迈着小脚从船上跳下来走得飞快,连押解他的官差都奈何不了她……杜少卿敬佩她不为盐商的财富所动:“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

要我说,我最敬佩沈琼枝的好身体。

期待秋水的回信。

晓蕾

2023 年5 月18 日

合理性和诗意

杨早、晓蕾:

你俩把耀眼的明星沈琼枝留给了我,我偏偏有了逆反的心思——她的故事太过传奇,她的形象太过独特,这样先驱式的人物,当然意义非凡,不过终究和大部分女性相隔太远。用晓蕾的话说,她是这么地能打。记得在“名著三缺一”第一封信里,我就提到这个人物形象对我的影响,多年之后,我仍然激赏这个勇敢不凡的女性。但在现实的锤炼之下,意识到“应然”和“实然”之间隔着万水千山,沈琼枝这样的女性,大概率难以存活。某种意义上,“作女”、鲍廷玺第二任妻子王太太,都比她更能被社会接纳。沈琼枝这姑娘,除非上天分外垂怜,大概率被盐商家磋磨;即便走出深宅,在这个到处是骗子和游民的世界,她能否安然到达大邦南京也未可知;即便到了南京,她这样一个单身妇女,真能逃过地痞流氓们的骚扰吗?武书一度认为沈琼枝是个“开私门的女人”,他的猜度颇合理:

这个却奇。一个少年妇女,独自在外,又无同伴,靠卖诗文过日子,恐怕世上断无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会作诗,我们便邀了他来做做看。

你们瞧,小时候年轻气盛,总有走到战战兢兢的一天。所以我倒是倾向于,作者塑造这么一个女性,也还是借此讥嘲追逐名利之辈。一如杜少卿的赞许之词:“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

这回重读,我觉得沈琼枝其实有一低配版,那就是王冕的母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借王冕故事,是为整部书立一对照人物。我这次注意到的反是他的母亲。她很有现实感,丈夫早逝,无力供养儿子去学堂读书时,她并没有如贞节旌表上常说的那样,茹苦含辛非要让儿子去读书,而是给儿子找了个谋生的活儿——给邻居家放牛。放牛娃先是存钱买旧书,后来喜欢画画,又买胭脂铅粉,母亲也并不埋怨他不务正业,或怎么不存钱将来娶媳妇云云。长大后王冕也是个异类,看见《楚辞》图画上的屈原衣冠,就自制一顶极高的帽子,戴着高帽,穿着阔衣,赶着牛车,唱着歌儿,到处玩耍。而母亲也竟然跟着他,在村镇,到湖边,想来不只不反对,竟是乐在其中了。他要躲当官的以势压人,想出门避祸,又担心母亲,母亲却不害怕,说有卖诗画攒下的银子,衣食无忧,表示:“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这等不畏祸,也真少见。弥留之际的一番言语,更见得她有大智慧:

我眼见得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

她真是清醒,看透功名利禄下潜藏的危机,又深知儿子的个性并不适合在官场上厮混,故而以临终遗言的方式,绝了考科举做官这条路。王冕的母亲远没有沈琼枝那么耀眼。她没有沈琼枝的雄心,谋生能力也有限。丈夫去世后,养孩子靠变卖家中物品和做点儿针线活,儿子有能力赚钱后,就靠儿子养着。这是古代无数女性的境遇。但王冕的母亲展示出的却是一种现代人格。她不拥有现代女性自诩的经济独立,却有哪怕当代女性也少见的情感独立。传统上女性以爱的情感来界定自身,这不仅根植于女性所受的教育,也根植于生物学基础。王冕的母亲却没有把儿子当作工具人,不顾一切要他去显亲扬名。她当然爱自己的儿子,但并没有完全地依赖他,成为孝道的一个摆设;相反,她能看到儿子的内在,也尊重他的自由和天性。最难得的是,她也参与儿子的“行为艺术”,享受那游赏的乐趣。可想而知,这对母子的牛车游,也成为被观看指斥的对象。“跟着儿子瞎胡闹”大概是免不了的社会风评。

既有清醒、理性的人生态度,又有好玩、有趣的生活方式,难怪评论家会说“非此母不生此子”。

王冕的母亲也还大致上没有跃出社会规范,所以我才说她是低配版沈琼枝(仅就“反叛”程度而言,并无高下之分)。某种意义上,《儒林外史》就是一个主流和非主流相碰撞的世界。我这次有兴趣的是主流世界里的女性们。杨早为赵姨娘作传,我觉得她真是了不起的女性啊!尽管最后被凶狠的严贡生摆了一道,但她真的在社会规则之内实现了利益最大化,可以说是姨娘界“最卷”的小妾了,一度也达到所能到达的最顶点。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没有伤害到谁,全是银子和情分铺出来的正途。说真的,熬到只有她知晓文学史上伸着的最著名的两个指头是什么意思,那内里是日积月累的用心、体贴、察言观色。

《儒林外史》是一部男人之书,整部书都在说形形色色的男性故事,他们如何搞事业——考科举、挣名头、骗钱财。这个世界里的女性,绝大部分是边角料,无名无姓,一生的使命,便是用痛苦和生命为代价,过完自己工具人的一生。鲍廷玺的第一任妻子,被家主安排,招了鲍廷玺这外路人做女婿。“又过了几个月,那王家女儿怀着身子,要分娩;不想养不下来,死了。”几句话,就是短短一生。范进的母亲和妻子,在他未中举前,备尝艰辛,他去城里参加乡试,家里饿了两三天,到出榜的时候,家里没米,母亲只好让他去卖了生蛋的母鸡,买几升米来煮粥吃,此时她“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堕落青年匡超人先娶了一房妻,送回老家,到了京师,停妻再娶,原先娶的妻子倒死了——在他看来,可死得正正好。牛浦这个原本朴实的青年,也是家中娶了妻,又在异地招赘,他那元妻又是何等可怜。

即便是鲁小姐这样的官宦小姐,同样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父亲鲁翰林看走了眼,以为蘧公孙是个有才华、前程一片光明的有为青年,托人上门求亲。说起来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 蘧公孙富室招亲》,真是好看至极,尤其是婚礼一段,先是老鼠掉到了滚热的汤里,从新郎官身上跳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弄油了;又是一个雇来的仆人端盘子,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被两只狗争抢,他去踢狗,钉鞋踢脱,掉到了席上,打烂了两盘点心,招引得吃席的人又打翻了粉汤碗。这般鸡飞狗跳的婚礼,预兆新婚夫妻三观不合:一个要做名士,一个一心考功名。用晓蕾的话说,蘧公孙大概也被才子佳人的故事骗了,以为鲁小姐是才女,而才女就应该是诗词高手而不屑于八股,没料到偏偏自己碰到了“惊喜”。

我年轻时,极不喜鲁小姐,也是被风流名士这一类的话骗了。其实鲁小姐不仅天资高、记性好,也极上进。父母只她一个,对她百般培养,以弥补不得子的缺憾。“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第十一回)她对于八股文章的批注和研读煞费苦心,“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热衷八股文,也下了这许多功夫,这纯是兴趣了,因为女性又不能参加科举。兴趣难道分什么高下吗?如果穿越到现在,鲁小姐不拿个状元说不过去,谁敢笑她?我觉得鲁小姐大概是在八股文的修炼中,拓展了她的世界。传统社会女性的道德理想,是本分的女儿和贤妻良母,她们生活在篱笆围起来的家园,在纺锤和摇篮边度过一生,而鲁小姐却沉迷于男性领域,这也可以说是一种雄心。从这个角度看,鲁小姐也是当时女性中的异类了。

蘧公孙祖父去世之后,鲁小姐跟着回了老家嘉兴,治家理政,井井有条,亲戚无不称羡,可见她在传统女性角色上也做得十分出色。丈夫不顶用,还好有下一代。鲁小姐生了儿子,四岁的时候就教他读《四书》,“课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书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这妥妥的虎妈无疑。放如今,家有此妻,得省多少补课费呀。我当然不是赞成鲁小姐这么“鸡娃”,孩子也忒辛苦了些。只是我们要放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看,鲁小姐其实方方面面做得不错。她在规范之内,同样也是做到了极致。

至于说到鲁小姐被科举异化,视举业为人生理想,真正的问题在于,为何社会只提供这么一条选拔的路?人们为何只能走这道窄门?马二先生说过一段话,评论历代选官制度:

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一席话说得名士梦破裂后的蘧公孙如梦方醒,从此也变身虎爸,“每晚同鲁小姐课子到三四更鼓”。两相对照,身为女性的鲁小姐,比丈夫更早早看透这个社会的运行逻辑。讽刺的是,还做着红袖添香梦的蘧公孙,给家庭招来了灾祸,差点就是灭顶之灾。要不是马二先生仗义相助,蘧公孙一家就要坏了。

我在《儒林外史》世界里的女性身上看到了理性——传统上被视为是男性特质,而女性却普遍缺乏。晓蕾说了王三姑娘饿死殉夫的故事,不晓得你们注意到没有,王先生去看女儿时,女婿死后,女儿有一段话:“父亲在上,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个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我不禁会想,如果王玉辉是个富有的家庭,三姑娘还会选择自杀吗?她固然受那一套节烈观念的影响,真正的原因是看到父亲无力抚养两个丧夫的成年女儿。明清时期徽州烈妇多达6 万余人,这确实深受理学观念的影响,但这背后也是理性的考量。家族中出过节妇,往往能给家族带来利益,受朝廷表彰会让这个家族的名声大增。而一般或较穷的家庭,即便女性自己愿意守寡,也未必能如愿,夫家子侄觊觎她的财产,往往会逼迫她改嫁。而对于朝廷来说,“贞节崇拜”,也即妻子对丈夫的性忠诚,与臣民对君主的绝对忠诚联系在一起。

“众人在明伦堂吃了酒,散了。”一个人的自杀,换来了一个牌坊,以及一场酒席。晓蕾说这一句话淡如水,却于无声处有惊雷,是大师笔法。我深为赞同。王玉辉在女儿死后,出门散心,在苏州,他看到几个妇女穿着鲜艳的衣服,在船上坐着吃酒,老夫子的心态马上显现,觉得苏州这风俗不好,妇人们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在外面游荡。这时候,大师笔法再次显现:

又看了一会,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

此处真是追魂夺魄。接着去看老朋友,结果朋友已死,王玉辉足足哭了四场。这眼泪九成是为女儿流的吧。一个在观念中沉睡不醒的人,突然被触发,醒过来了,他本能的情感泄露了,人性开始闪烁。

说来杜少卿妻子杜娘子也是一个人物,她和丈夫牵手出游,对丈夫的种种败家行为也只是笑一笑,丝毫没有哀怨和不满。不过我总觉得她身上没有生气,还停留于一贤妻角色。

此次重读,倒是被王太太给逗乐了。她长得美,嫁了三次,“作天作地”,但活得真是生气勃勃,十分忠于自己的需求,活成了一个传奇人物,以至于说她故事的人,要吃几个烧饼,吃饱了才能讲得完。“这个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进门,就要一把天火!”鲍廷玺娶了之后,果然各种家宅不宁。成婚当日,“丫头一会出来要雨水煨茶与太太喝;一会出来叫拿炭烧着了进去与太太添着烧速香;一会出来到厨下叫厨子蒸点心、做汤拿进房来与太太吃。两个丫头,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后的走,叫的太太一片声响”。总之就是各种享受,不亏待自己。

这样的女性形象,在文学史上其实并不多见。《金瓶梅》里李瓶儿、潘金莲、孟玉楼都是再嫁,李、孟都是万分懂事,以夫为天,潘金莲尚有点“作”,也不过是寻求丈夫的独宠。王太太则完全是一种伊壁鸠鲁式的享乐主义。她很知道钱的重要性,在第二次婚姻中,丈夫死了,把金银珠宝藏在马桶里带出来,过着万分自在的小日子:

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来,“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银子药。他又不吃大荤,头一日要鸭子,第二日要鱼,第三日要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要橘饼、圆眼、莲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盐水虾,吃三斤百花酒。

这绝对是个不俗的人物啊。与普遍活在奔忙、痛苦中的女性不同,她选择过得快乐开心,全部的爱,都倾注在自己身上,哪怕她的全部快乐堆积于物质享受上。她身上这种近乎赤裸裸的兽性的享受,反而有一种率性质朴,散发出一种出乎意料的诗意。

名著果然是一种在不同时期会读出不同意味的存在。少年时期,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把目光停在王太太身上。或许是我已经到了一个年纪——能在任何人身上找到合理性和诗意。你们说,这是一种悲哀,还是值得宽慰的自由与辽阔呢?

秋水上

2023 年5 月2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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