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道[组章]

2023-10-11 05:55林水文
诗潮 2023年9期
关键词:乡道桉树林暮色

林水文

村庄里有着无数条路,蚂蚁或者虫儿们的路。路上繁忙,来来往往。

各种小路,供人行走或牛狗鸡鸭散步回家的路。分叉或网状般,走的方向各有选择,到达的目的只有一个。

回家,只是路上的风景各有不同。

一些路是鸡狗们先走出来,一些路是村人顺便到另一个村探访串门刻意走出来。

他们不会为选择哪条路到达目的地大费精神。每个选择都早已选好了,就像命运将他们投到这里。时间早一点晚一点也无所谓。

有些路可以说属于某个人专属的路,那条路只有他走,其他人是不会走的。

当某个人改变了走路的方向,或他离开村子到远方去,或死亡了,那条他曾经走的路再没有人走过了。

路死亡了。他的路长满了荒草,成为虫蚁们的乐园。他的家园彻底荒芜了。

荒草时刻和村人争着地盘。稍不留意,荒草爬过你的家园,前后都没有路。随处可见的荒草荒芜的路,消失在前方。

一些路又在其他地方长成,像大小动脉长成运行,涌动着村人的生活。

孩子们无疑是路上最活跃的。

每条路,他们都精通。每个角落存在什么神秘事物,他们都知道。他们追着虚幻的事物在每条路转来转去,一只蚂蚁,一丛野花。

身后是老祖母深切的呼唤声,他们的快乐隐匿在神出鬼没的路上。

火在跳舞,风跟着村子的吠声推撞着柴门,一阵阵。母亲说,“火在笑,有客来”。但家贫屋寒,谁会来呢?村子寂静,吠声吵醒月光。

炭火微红,姐姐煨着番薯土豆。香味飘啊飘,落在我们的身上,落在更远的地方。我们时而沉默,时而谈笑。

夜开始走入深处,风那么大。父亲有时出去看一下天空想着心事。捧一把干稻草给牛栏里反刍的牛。拍一拍牛头,像兄弟般亲热。拾几把风吹落的枯枝,转身回来把柴添上,火更旺盛。

他和母亲聊起清凉的月光、一季的收成,聊起在外谋生少回家的大哥和二哥。燃烧的草木灰飘啊飘,翻身变形又落在我们的头发上。像下雪般,我们灰白的头。

冬天没有雪,母亲却说有雪在咬脚。月光和草木灰,落到衣衫上,灰白灰白。母亲说,你还小,看不到雪。人世间有多种雪,悲伤的,欢喜的,势利的……

风吹过树枝吱吱地响,枯枝啪一声掉落,像谁深深的叹息。房子老旧,挂满草木灰的蛛网。一只老蜘蛛看着我们。

火光中,他们推开柴门转身离开。

现在只有我和老母亲守着一堆熊熊的火。火烧着一把把父亲当年种下的柴木,它们长到一定的程度就不再长了。

风乱撞着门,夺门而出,奔出村庄,奔向旷野,头也不回。

红蟹

红蟹在红树林的树根下,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迅速钻进洞里。它的身影比我们的目光还快。比闪电还快。

闪电照亮茂盛红树林的世界。一些隐秘的事物露出头。

它走过的小径仿佛很快恢复原状。头顶上的红树林被海风吹一下,又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像从没有发生过。

一只蟹一个巢穴。会不会一只蟹有两个巢穴,甚至更多;或者一个巢穴有两只蟹,甚至更多?像人类一样。

大雁翅膀掠过江水,往南,再往南,城市的轮廓逐渐消失。

江水那么汹涌,那么辽阔,容纳人世的悲伤和星辰。

风过江水,帆影点点,抽沙船日夜走过。湿淋淋的江水,夕阳下泛着金黄老虎。

小小的渔船摇过,一片落叶,蚂蚁过江,像命运抵达该抵达的地方。

风吹拂着渡船,吹拂着过渡的船客,吹过他们内心最隐秘的心事。

江水曾有混浊的眼泪,风吹过江边的屋舍和低矮的树丛。弯弯曲曲,千百年过去,大江为谁改弯换道?

风过羚羊峡口,到金渡。风没有什么目的地,吹着岸边的苇草。两岸的暮色,风吹走了雾霾。吹走了黄昏,吹过西江,越吹越孤独。

Y817乡道像Y分出枝丫,在某个路口会蹿出几个村子。

枝丫间隐藏的果实,茂盛的桉树林奔跑起伏着夕阳。路深林密,曾出产土匪强盗。

它经过老虎岭。老虎闻其声不见其形,人有虎心,从桉树林跳出几个少年敲打过往的路人。

一条乡道像龙般盘旋浮现山岭间。在他功成名就时是小山路。他极少行走在这条路,欣赏沿路的桉树林和野花。远远把夕陽留在身后。

一年只有一次,清明祭祖。它只是父辈的故乡。

他想起年少时从海岛居住地回到祖籍地的尴尬,村人不识其人,像异乡人被人观看、议论。

戏台前面就是这条乡道,多少人穿州过省赴京赶考。村子的戏台上演着粤剧,六国大封相。鞭炮声谄媚赞叹声再到冷声冷语,从戏中再到戏外。灯影凉凉,唱词依稀。

有多少在外的乡人愧于谈论这条路,一个人的乡道。

茂盛的桉树林,枝叶抖颤的星星,路边的含羞草,阳光的光芒被桉树林遮挡。

蚂蚁在搬运糖纸,一点点的甜蜜让它们乐此不疲。五彩的糖纸像多棱镜变幻着色彩。你坐在草丛里数蚂蚁。一群蚂蚁打着旗子出门了,又一群蚂蚁回家了。

村子里最后一缕炊烟绊倒在一棵树上,它在张望远处的大路。一朵小花蕊跟着蝴蝶在暮色中私奔。

你爱过孤单的鸟鸣,冬天它们把家安在树枝上。吱吱喳喳,春天的早晨,它们飞走了。

它们跟着火车跑,把你的童年扔给年老的奶奶和围着一只老母鸡,它们把奶奶扔给一把拐杖,一把从门前老树砍下的树瘤。

相处多日的蚂蚁兄弟们搬家,一只蚂蚁搬走,另一只蚂蚁搬走……最后一只最小的蚂蚁也搬走它的小玩具。月亮都爬上树了,爬上空鸟巢荡啊荡。

数完这群蚂蚁,蚂蚁爬上了你童年寂寞的尾巴。老祖母的呼唤声沿暮色爬过来。

我的自行车停在树下,它就是我的马,游侠小城的马。

它不嘶鸣,不吃草,静静在树下等我。它唯一的缺点,有时掉链子,让我在马路带着它步行。

不过这不算多大的缺点,我可以看着城市的河流流向荒原背后消失。灯光穿过它的身子。它闪烁的星子眼睛。

它咔吱咔吱,像匹老马无忧无虑。它不会无缘无故地上路,等待着我的召唤。

在暮色中穿过街道,可以看见小城的天空,那些细微的快乐在飘荡。我相信它也是像我般快乐。

在小城的深处,像它这样的马已经很少了。

我的自行车还在等我,我也知道它在等着。但我有尚没完成的事情。就让它等吧,等待着它命运中的骑手,带它上路,看尽小城冷暖。

黄昏,如一辆古典的马车疾驶而来,空无一人,一路撒下梦中黯然的花。

在村子寺庙洪亮的钟声里,暮色降临。

黄昏的空中,飘荡着从田园里逸出的炊烟和昆虫。

放牧少年的笛声在黄昏中,悠扬。秋虫的歌开始长吟短唱。在雾霜的路上伸长,以秋天的意绪生长。

黄昏里,草木沉默不语。农人间或走过林边,抵达自己的田园之梦,而这种梦又另有一种沉重。

道路远了。青山模糊了。

一个个梦幻的影子,如一个个梦游者在冥冥中寻找什么。

鸟儿寻找巢。游子寻找家,在异乡的我要找什么。

我想念着劳碌的牛群从村路缓慢走回,打着响鼻,从挣扎到安于宿命。

我想念着村庄慢慢地走进夜色,飘荡着母亲的乳香。

对于黄昏,我有着孩童般的迷恋,在他乡,而黄昏另外一些东西浮现。

奔走的人,沉默的夕阳。炊烟消失的地方,大地起伏,亲人埋葬在那里。

秋风起,黄昏挂着腊肉,它一点点收紧,努力保存着自己最后的味道。

一群蚂蚁浩浩荡荡举着旗出门去。风吹啊吹,走失那只长胡须头领,吹散整齐的队形。

一萬张幕布般灰尘卷过来,像婴儿的啼哭,呜呜呜。云随着炊烟涌入狭窄的楼巷。

风卷动着那些隐秘的事物,它们身不由己。在力量的加持下运转。命运往往就是这样。

人们关上门窗,把夕阳关在屋外,秋风吊在空中。

它们像民工进不了村、入不了城,深夜徘徊嗷呜地低鸣着。

人们在夜深人静时侧耳倾听它们是否走远,像倾听秋天走过。

走散的蚂蚁报告着最新消息,秋风在徘徊。

蝉壳飘落,像一种旧疾,星星蜂拥在天空,揭示秋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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