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甲虫”视角探析《变形记》的主题

2023-10-14 15:58田江芬
雨露风 2023年8期
关键词:高尔变形记格里

田江芬

奥地利德语作家弗兰茨·卡夫卡被奉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山祖师。《变形记》是他最为出色的短篇小说。作品主要从主人公的视角出发,写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接着遭到家人的厌恶和嫌弃,最后孤独死去的荒诞离奇的故事”。[1] 这是一个看似荒诞实际却很真实的故事:想象有一天自己变成了一只让人觉得可怕甚至令人作呕的甲虫,那么自己原先看似无比平静、幸福和安乐的家庭生活,温暖的人际关系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小说一开篇就是作者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叙述:“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2]69 这个著名的开头被誉为“卡夫卡式”开头,只用了一个极其平淡无奇的语句,便组成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形事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形成了甲虫这一事件本身既荒诞离奇又不可理喻,况且,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的“变形”没有任何先兆,几乎是凭空产生的。小说中,“变形”成为甲虫作为既定事实已被主人公默认,他甚至没有试图去思考:自己为何会变形成一只巨大的甲虫?研究卡夫卡的著名专家索克尔认为,变形的发生是以两种情况作为前提的,一是假如格里高尔对自己的差事和上司不抱敌意;二是假如格里高尔果断辞去工作,不用承担家庭的责任,并公开反抗自己的父母。如果上述两种情况中任何一种得以成立,变形也就不会发生。同时,这也反映了格里高尔的矛盾心理:既反抗上司,又不敢公开反抗;既渴望反抗,又觉得这种反抗有罪,于是才导致“变形”。尽管世界上有关这篇小说的解读和阐释已经不胜枚举,但还是有人提出了一个疑惑,即小说中的主人公为何由人变成了甲虫?多数人着眼于文本中的变形异化现象,而鲜少注意其中的甲虫意象。所以文章试从“甲虫” 的视角多方面探析《变形记》 的主题。

一、“变形”为“甲虫”的必要性

卡夫卡为何选择让格里高尔变形成为一只巨大的“甲虫”,如果变形成为一只受人宠爱的猫或是狗又或是一株让人赏心悦目的植物又会怎样呢?格里高尔变形成为甲虫,有学者认为,也许并不像评论家们所理解的那样复杂与深刻。意象的设置是无关紧要的,“甲虫”这个比喻或许只是卡夫卡信手拈来的,如果有必要,他可以任意选用其他意象来代替。因而,人“变形”为“甲虫”在这里作为一种写作手法出现只是小说表达的需要,无论格里高尔如何变化,其动物性如何显露都不会影响《变形记》的主题。[3] 书中描述甲虫的形象:“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2]69中译本中的“甲虫”,在原文中的动物意象用的是德文Ungeziefer一词,解释为害虫、臭虫、蟑螂一类的动物,英文翻译为Vermin,主要是指害兽、害虫、寄生蟲等,进而可以引申为歹徒、害人虫、蟊贼等危害社会或他人的人。日本学者平野嘉彦在其著作《卡夫卡:身体的位相》中论述《变形记》,得出的最终结论是,它是由人退化而成的“毒虫”。因此,他认为在这里将格里高尔变形的“甲虫”翻译成“毒虫”更确切。可见,中译本的“甲虫”带有臭虫、蟑螂等动物的性质,丧失了原文中那种令人无法直视之物所带来的心理冲击力,由此便无法突显出家人的异化程度。再试想下,如果格里高尔没有变形而是遭遇不测,但像“变形”后那样丧失了劳动能力和生活自理能力,他的命运又将会有什么不同呢?

在现实生活中,人变成甲虫是不可能的,但变成甲虫后所受到的遭遇却是真实的。那么,如此冷漠的现象为何在社会上频频出现,甚至于对待血肉至亲都是如此铁石心肠。究其根源,此时的格里高尔在家人眼中就扮演着一只“毒虫”的角色,他不仅丢掉工作,失去了经济来源,甚至还成为家人开启新生活的最大障碍。小说中,随着格里高尔对家庭的作用慢慢变小直至最后消失,其家人对待格里高尔的态度也在慢慢变化。变形之前的格里高尔作为家中的顶梁柱,承担着家庭的开支责任,因此得到父母的关心以及妹妹的喜爱。变形之后的格里高尔,渐渐地被家人视为“怪物”和累赘,尤其是在家里的经济每况愈下,大家都忙于生计时,家人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首先是掌握家中话语权的父亲对于“怪物”儿子的态度非常强硬,他唾弃、嫌恶着格里高尔;其次,作为母亲最心爱的孩子,在强制要求必须要见格里高尔一面时,母亲却被心爱的孩子的“真面貌”吓住了,心里也开始惧怕并讨厌起格里高尔来;最后是作为小说中背叛哥哥最为彻底的妹妹,一开始每天都给“哥哥”送饭,“哥哥”喜欢在墙上爬,于是妹妹清空家具,为他腾出更大的活动空间。渐渐地,由于妹妹的工作使得她劳累不堪,在伺候格里高尔时也显露出了很不耐烦的样子,尤其是在格里高尔吓跑了房客后,最亲近他的妹妹情绪一触即发:“他必须走人!”[2]101格里高尔虽变成了甲虫,但他却有着人的感知方式,面对家人的态度,他十分难过,再加上外在的变故,最终,格里高尔在孤独与饥饿之中悄然死去。

二、人的自我异化

(一)生理的异化

索克尔在其《反抗与惩罚——析卡夫卡的〈变形记〉》一书中揭示了一个深刻的主题:格里高尔试图通过变形来反抗父亲,以避免惩罚,但结果却适得其反。因为格里高尔可怕的形象吓跑了秘书主任,在愤怒的父亲面前却失了效,这使得格里高尔在父亲面前永远都是一种软弱无助的形象。因此,从这方面来看,“变形”的深层含义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惩罚。正是因为忌惮父亲的威严,格里高尔转眼间便把对秘书主任的胜利变成了可悲的失败。以格里高尔变形成为甲虫后的三次出房门为分水岭,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将格里高尔变形后的“甲虫”身份分成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尽管格里高尔有着甲虫的身体外形,活动也是出于虫的本能,但格里高尔的思想与他的感觉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第二阶段,人的感觉与思想逐渐被虫的习性所侵蚀。作为人类的格里高尔逐渐丧失了味觉、视觉,人所独有的精神追求等等,取而代之的是甲虫的生活特性。第三阶段,格里高尔身体内的虫性完全战胜了人性。这时候的格里高尔就是一只十足的甲虫,家人也早就把他当作一只“毒虫”来对待。所以,最后格里高尔的死意味着人性的失败,同时也标志着虫性的胜利!

(二)人性的异化

小说的开头,作为旅行推销员的格里高尔正经历着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从一场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后,自己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而这正是“自我异化”的第一步——由人形变为虫形。用科学的眼光来看,格里高尔从人变成甲虫简直荒诞无稽,但现实却异常真实。西方工业文明的蓬勃发展,使得社会出现了巨大的震荡,人的生存环境发生异化,人也异化成为“非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了“劳动异化”理论,指出异化劳动是私有制运动的结果。一个人一旦失去了自我,那么这个人在生活的重压下必将被异化。故事中,主人公格里高尔没有变成甲虫之前,他是家中的顶梁柱,唯一的经济来源,负责全家人的生活支出,由此受到了家里人的尊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他发生变形后,家人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将人性自私与冷漠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出来。格里高尔的父亲面对这种改变,其态度是“无情地把他推开,像野人一样尖叫,拿苹果砸中儿子”。母亲的表现则是“这时他母亲突然伸开手臂,撑开手指跳了起来,并且叫道:‘救命呀,我的天哪!救命啊!她低了头,好像要仔细看看格里高尔,可与此相反,她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2]93在这个家庭中, 妹妹是格里高尔最亲近的人,是格里高尔最大的骄傲,是他压抑生活中的一道希望曙光,他努力工作的动力就是想让妹妹进入音乐学院,以此摆脱社会底层人的身份,从而跃入上层社会。但是,当得知自己的哥哥已经无法正常上班,变成了一只无所事事的只会消耗食物的甲虫,甚至已经成为家庭最大负担的时候,妹妹的态度是在“他还没有进入房间,门立刻就关上了,还上了门闩,锁上了。背后这一系列的动作吓了他一跳,吓得他的那些小腿往里紧缩。而这样迅速关门的人正是自己最爱的妹妹”。[2]92

维系格里高尔和家人之间的绳索是金钱,而这条绳索在某一瞬间会突然断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在这一时刻也就发生了裂变,因此,作者在这里想要揭示的是人类的某种生存状况。在资本主义社会快速发展以及现代化大工业快速生产的背景下, 人已经异化成金钱物质的奴隶。而“当人因种种原因失去了谋生能力和手段,失去了和他人交往的经济联系时,就不再为社会和家人所承认,人就无异于虫,无异于物和工具。”[3]  以现实的眼光来看,人变成甲虫是不现实的,但变成甲虫后的格里高尔的遭遇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毋庸置疑,这是人的悲哀,更是悲哀的人所处世界的荒诞与离奇!

(三)人自身情感的异化

在小说中,卡夫卡不仅用大量笔墨重点刻画了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的心理变化,而且还用很大篇幅描写了其家人对待格里高尔的冷漠态度,这些刻画与描写直接带动了人自身的情感变化,甚至扭曲状态下的异化。实际上,《变形记》不能仅把格里高尔变形成甲虫来看待,从另一方面来说,甲虫更像一面照妖镜,真实地照出了三个寄生虫的面貌。因此,我们在这里甚至想为格里高尔的变形而喝彩,恭祝他做了一个幸福的解脱之梦,因为最终他不是主动地辞职,而是被动地被解雇,这也就免除了格里高尔对不起家人的这种道德愧疚感。不得不承认,卡夫卡是一位富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以犀利的目光、细致的观察以及睿智的头脑告诫成年人要学会接受这个现实,从而揭示出了现实生活的悲哀。

三、语言的焦虑

语言是人类用来沟通的重要绳索,个体一旦失去了沟通的能力,那么,他与其他人联系的绳索也就断了。卡夫卡曾说:“人们互相间都有绳索连接着。如果哪个人身上的绳子松了,他就会悬吊在空中,比别人低一段,那就够糟;如果哪个人身上的绳索全断了,他跌落下去,那就可怕极了。所以必须和其他人捆在一起。”[4] 格里高尔变形成为甲虫之后,让人感到厌恶,并成为家人的累赘,造成这种可悲结局的重要原因在于: 格里高尔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处于一种失语的无助状态,尽管他想要与家人交流,表达自己的诉求,但他根本张不了口,说不了话,这也使得他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一步步走向深渊。因此,《变形记 》除了表现出人的异化这一主题之外,还隐含着一个同样具有现代性和哲理意味的主题,即语言的焦虑。格里高尔在异化为甲虫后,使得读者能够站在甲虫的角度来思考,从而更真切地体会那种语言的焦虑,并由此折射出一个问题: 人类正面临着沟通困难的窘境。

四、结语

卡夫卡生活在大工业时代,这种工业文明给人类带来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也极大地束缚了人类的自由,甚至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包括信仰失落造成的精神荒芜,这使得人们就像遥远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毫无归属感。卡夫卡清醒地意识到了這个世界的荒诞性,他也曾说:“一切障碍都能摧毁我”。但作为作家的卡夫卡抗拒着异化,对抗着宿命论,以其强烈的使命感引导着我们去正视生活的阴暗面,去直面灵魂的废墟!卡夫卡去世后,作家、记者约翰尼斯·乌茨迪尔说,如果在什么地方存在着完全始终如一的人生和艺术家本性,那就是在弗兰茨·卡夫卡那里。关于卡夫卡的话题,就像卡夫卡三部没有完成的长篇小说一样,不可能说完,也不可能有一个终版的结尾。

注释:

〔1〕邵喆.卡夫卡《变形记》之甲虫意象探析[J].宁波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1(4):123-126.

〔2〕叶延芳.卡夫卡[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3〕王立新,贺金茹,卜伟才,等.西方文学通识[M] .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2003.

〔4〕卡夫卡.卡夫卡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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