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文人日记中的郭嵩焘形象

2023-10-23 01:30
名家名作 2023年16期
关键词:外交家曾纪泽郭嵩焘

赵 斌 赵 奕

作为近代化进程中的代表性思想家,郭嵩焘对西方认知的超前性打破了同时代的“中体西用”观,让人警醒。“在19 世纪末、20 世纪之初的中国,不仅政治家们推崇郭嵩焘,而且一些进步思想家也很推崇郭嵩焘。”[1]180郭嵩焘是“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巨擘之一,开明外交的先行者。”[2]227近代以前,“天朝上国”“朝贡体系”使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对中国的文化与文明深信不疑。然而,1840 年的鸦片战争敲碎了时人的“帝国梦”,面对动荡的时局,士大夫们却不知道如何应对,而郭嵩焘凭借其对中西文化差异性的深切了解,能够较早地摆脱中西文化对立模式的束缚,具有现代思想的前瞻性。学界关于郭嵩焘的论述较为充分,尤其是政治思想方面的研究比较成熟。但如何推进此方面研究呢?从文人日记视野还原郭嵩焘形象,似乎是一个很好的研究路径。

一、文人日记中的诗者郭嵩焘

学界对诗者郭嵩焘形象的研究较少。实际上,郭嵩焘一生中文人间的宴饮应酬、诗歌唱和较多。近代文人宴饮之风盛行,文人经常聚集一起探讨时局、品评人物、切磋文艺。如,郭嵩焘在日记中写道:“近日人情与往时异……近则为君子者模棱含混,小人只是暗里倾轧人……近时朝局,高官厚禄忽然丛集一人之身,有似破格求贤者。”[3]145、150时局动荡,文人们没有安全感,有临危受命之感,也有无力挣脱之感。

文人酬和,古已有之。郭嵩焘作为新旧过渡文人,其文人间的创作交流、诗歌酬和是时代的反映。其日记写道:

1860 年3 月1 日,潭柘寺僧求书,各书联语应之。心纯联云:佛土休将人境比,浮云得似此心闲……

3 月2 日,杏农、弥之、壬秋、与循、麟洲诸君并集。

3 月3 日,诣子箴前辈、杨汀鹭、李子衡、许仙屏、唐啸石、陈心泉、曹芗溪、胡研生、吴桐云、周子佩、邓弥之、张竹汀诸处。

……

3 月13 日,诣易汉乔、陈京圃、黎简堂、易笏生、刘兰汀、杨缃芸诸处。

3 月14 日,晚赴杏农之约,适易笏山至,因邀就宿寓馆夜谈……壬秋尝以博览为劝,且曰,熟读谢、陆、庾、鲍之文,可以折矜心而生愤悔。[3]339、347

1960 年2 月5 日,“曾国藩函询自鲁抵京,并告皖省军务”[4]156,在京的郭嵩焘3 月15 日才离京赴皖,从郭嵩焘离京前14 天的日记里可以看到郭嵩焘交游酬和频繁,每天都要雅集吟诗唱和,交游文人很多,有邓弥之、王闿运、莫友芝、杨汀鹭、李子衡、许仙屏、左季高、何镜海等50 余人。他们论“谢、陆、庾、鲍之文”,抒发“去国之感”[3]345。他们寻访古寺高僧,猎奇览胜,诗意盎然。

郭嵩焘这段时间雅集多,其他时间也酬和不断。如,1872 年6 月29 日,“张力臣、何镜海公邀至絜园早酌……同会者龙皞臣……王壬秋及壬秋之次子庆来,共十三人”;1973 年1 月27 日,“邀唐荫云、胡恕堂、叶介堂、朱宇恬、欧阳信甫、唐鲁英、黄子寿、子衡、子襄及笙陔叔晚酌”[5]723、752。雅集文人多,也很频繁。晚年的郭嵩焘雅集酬和性致更浓。如,王闿运在日记中写道:1887 年6 月3 日,“约客集碧湖……寄僧先在,雨珊继至,道、笠两僧,胡子正、罗君甫、筠仙、陈伯严、曾重伯先后来”[6]1183;1887 年6 月27 日,“筠仙来书,告知吴雁洲、彭稷初等,以长沙令误断母子狱为名,上告院司及首府,语侵筠仙。与书恐吉士,迁怒寄禅,词甚愤愤。且引李辀言碧湖诗集招动浮薄,以为还见”[6]1389。郭嵩焘是雅聚的重要组织者,并因讼事引来对碧湖雅集的不满。

别的文人日记也有关于郭嵩焘的文人交往记录。如,莫友芝在其日记中写道:1862 年9 月30 日,“筠仙来辞行,将乘轮舶之苏松常镇粮道任”;10 月2 日,“送筠仙行……月上乃还”[7]102。迎来送往,酬和不断,也因此写了大量诗词。莫友芝在日记中写道:“得王少鹤先生十月二十信,由郭筠仙观察自上海寄来,言其诗十二卷已刊成,文犹慎重未刊。”[7]115诗有十二卷,且已刊印。郭嵩焘的诗有一定的知名度,王闿运在日记中评价道:“筠仙送诗来,长篇劲韵,犹似少年才思,文人固不老。”[6]1384对于颇为自负的王闿运来说,这一评价很高了。李慈铭则赞誉:“郭侍郎文章学问,世之凤麟。”[8]15但令人不解的是郭嵩焘对西洋文学却有其保守性,当他遭遇西方诗人白郎宁时显得捉襟见肘。基于此,学者认为:“郭嵩焘在白郎宁面前的失语,不过是文化不平等沟通的戏剧化……铸成了近代中西文学交流史上坚硬的结节。”[9]67似乎有些遗憾。

二、外交家郭嵩焘

外交家郭嵩焘比诗者郭嵩焘要知名得多。郭嵩焘对域外认知具有前瞻性,其对西方文明的推介具有超前性,他“是晚清时代中国社会近代化发展史上对内求改革、对外求开放的代表人物,是向西方寻找真理的先行者之一”[10]65。郭嵩焘认识到中国的出路在于学习西方文明,其对“西方想象抵达了一个传统士大夫所能抵达的极限,游记的被毁及郭嵩焘的被弃或许可归于个体先觉与社会总体意识的一次交锋,有效论证了整个历史进程中个体力量的微渺”[11]155。这一评价是很客观公正的。

郭嵩焘提倡学习西方,以达到“政教修明”,动摇了“中体西用”的立国之本。郭嵩焘认为:“英国之强……则在巴力门议政院有维系国是之义,设买阿尔治民,有顺从民愿之情……中国秦汉以来二千余年适得其反。”[12]373李慈铭对郭嵩焘这一“异端思想”深恶痛绝。《使西纪程》出版时引起轩然大波,李慈铭斥责道:“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8]29湖湘文人也“耻与为伍”,王闿运在日记中记录了辱骂郭嵩焘的对联:“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6]460外交家郭嵩焘处境艰难。

外交家郭嵩焘一时间不能被人接受也情有可原。随着近代化进程的加快,日益“开眼看世界”,郭嵩焘的认知变得日益珍贵。如,曾纪泽把郭嵩焘的《使西纪程》奉为至宝,其在日记中写道:

1878 年8 月1 日卯正三刻起,看郭筠仙丈所作《使西纪程》……饭后,看《使西纪程》。

8 月2 日,阅《使西纪程》良久。

8 月12 日,看《英轺日记》,有意钓誉,立言皆无实际,不足取也。[13]805、808

曾纪泽对外交家郭嵩焘特别推崇,而认为外交家刘锡鸿则沽名钓誉。当然,这里面也有感情因素。外交家郭嵩焘卸甲归田是“冤假错案”,曾纪泽要替郭嵩焘申冤、平反。曾纪泽1878 年8 月28 日被“东西太后召见”,而替郭嵩焘美言了几句:

对:“郭嵩焘总是正直之人,只是不甚知人,又性情褊急,是其短处。此次亦是拼却声名,替国家办事,将来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终保全。”

旨:“上头也深知道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但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

对:“郭嵩焘恨不得中国即刻自强起来,常常与人争论,所以挨骂,总之系一个忠臣。”

旨:“我们都知道他,王大臣等也都知道。”[13]811-816

外交家郭嵩焘是曾纪泽的“出使顾问”,似乎要打理好曾纪泽出行的一切,以致于清廷也知道郭嵩焘的冤屈。曾纪泽作为故人之子,郭嵩焘对曾纪泽出使特别关心。曾纪泽在日记中写道:

1878 年12 月12 日,郭筠仙丈腹疾卧床,俟其起坐,乃诣榻谈极久……夜与筠仙丈谈极久。

12 月13 日,郭筠丈病愈,下楼来久谈……偕筠丈、松生、兰亭游博郎花园极久……至筠丈处谈极久。

12 月14 日,与筠丈谈极久……筠丈来谈极久。开单写应买之物,筠丈属写也,批定随行员弁分驻英、法单。

12 月15 日,与筠丈谈甚久……偕筠丈、薮斋、子振至外部,拜大臣瓦定敦,一谈……夜饭后,与筠丈谈极久。

12 月16 日,送筠仙丈,坐待良久,辰初天明,始得一谈,筠丈登车赴英。

12 月17 日,日意格来谈极久。日意格欲充中国驻法总领事官,曾求之筠仙丈,筠翁正色拒之。本日复问于余,余应曰:“此事非使者所能建议,若总署果派足下充总领事,则使者之责任轻松多矣。”余面软,不能效筠翁直言拒之也。

……

1879年1月10日,筠仙丈启行,送至车灵克罗斯车栈,视其展轮而后返。

1 月11 日,登楼,住于筠仙丈签押房中,清捡书籍文件良久。[13]866-891

从日记中可以看出,出行前后郭嵩焘、曾纪泽二人形影不离,交流很多,郭嵩焘对曾纪泽的出使可谓尽心尽力。郭嵩焘、曾纪泽二人处理外交事务的方式则不太一样。当“日意格欲充中国驻法总领事官,曾求之筠仙丈,筠翁正色拒之”,而曾纪泽“面软,不能效筠翁直言拒之也”。曾纪泽虽然自说“面软”,实是圆滑。王闿运也在日记中记录了郭嵩焘的“刚正不阿”:“筠仙来谈,其爱憎又甚于黄,余皆唯唯而已。”[6]1395郭嵩焘刚正不阿的性格是造成其悲剧的重要原因。

晚年的郭嵩焘也时常谈及夷务。陆宝忠做湖南学政时与郭嵩焘有一些礼节性拜访。陆宝忠在日记中写道:“郭筠老来,谈良久,语及夷务,渠谓俄罗斯、日本皆足为患,而俄处心积虑,欲雄视中西,英人以全力遏之,不令出地中海。东西诸国虽皆狡诈,然未必遽起异心。俄最宜防,看来不出数年,东北将有事矣。”[14]224郭嵩焘虽退居故乡,却“时刻不忘中国所处险恶的国际局势,其所预言‘俄罗斯、日本皆足为患’,证之此后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果然不幸而言中。”[15]17可见,郭嵩焘确实有超前的战略眼光。

三、教育者郭嵩焘

1877 年7 月,郭嵩焘与副使刘锡鸿发生冲突,刘锡鸿诋毁郭嵩焘有“三大罪”。郭嵩焘被罢官,随后与继任者曾纪泽办完交接手续,黯然回湘。晚年郭嵩焘仍关心国家命运,在家乡开设禁烟会,积极筹办教育。郭嵩焘是现代教育的“先行者”,他充分认识到西方教育是西方强大的重要因素。郭嵩焘认同西方教育的“实学”,认为“西洋政教、制造,无一不出于学”,而中国应该向西方学习,“宜广开西学馆,使稍服习其业,知其所以为利,庶冀人心所趋,自求之而自通之,日久必能收其效”[16]383,“人才国势,关系本原,大计莫急于学”[17]517。郭嵩焘从西方教育看出西方国家强盛的奥秘,进而提出针对中国教育改革的建议。

近代湖南在曾国藩、郭嵩焘等人思想的影响下,学风浓而正。卸甲归来的郭嵩焘仍然勤于读书,思考救世良方。其在日记中写道:“又接陈伯严寄示所著《杂记》及《七竹居诗存》《耦思室文存》,并所刻《老子注》《龙壁山房文集》五种。又杜云秋《杂著》《河北精舍学规》——亦云秋所撰也。伯严年甫及冠,而所诣如此,真可畏。”第二天,“接罗叔循信,并寄到其尊人研生所著经说,曰《周易训故大谊》,曰《禹贡义案》……其《周易训故》《禹贡义案》,最其生平专心致力之书,而卷帙皆不能全,良为可惜”[18]254。晚年郭嵩焘致力于读书,以致于王闿运也称赞他“博学”:“为但少村改厘务书目录,略以周官絘总廛布,分货税行贴,不及筠仙之博考也。”[6]1396

郭嵩焘有两次从事教育的经历。1866 年,郭嵩焘被解职回籍,在长沙城南书院及思贤讲舍做老师。1879 年迫于压力称病辞归,积极筹备教育。王闿运在日记中记录了郭嵩焘聘请其作为讲舍讲习的经过:

1887 年5 月10 日,出至筠仙处……久论闲事,微及教读事。

5 月15 日,筠仙书询代馆……已先待于讲舍。五年三聘不敢就,今言代,故可试来也。

8 月6 日,筠仙送修金即礼来……躬往商之,且退关聘,不遇而返。

8 月7 日,过筠仙……退关书,火食银、束脩百金代筠捐起湖亭,节敬作舟资,门礼充实,颇有使金如粟之意。[6]1379-1397

从日记中可以看出,郭嵩焘对筹办学堂尽心尽力,相对而言,王闿运则犹犹豫豫,对郭嵩焘筹备教育不太支持,他们形成了鲜明对比。郭嵩焘对后世有一定的影响。学者郭汉民认为:“郭嵩焘对西方的认识及其思想超越奠定了他作为一个启蒙思想家的历史地位。”[19]104这一评价较为客观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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