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伞

2023-11-16 06:50崔喜军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继父男孩妈妈

艳艳小时候家里很穷。那时候,生产队在大田里种小麦玉米,还在沟坡地头种蓖麻,算是对闲产荒地的充分利用。秋天收割蓖麻的时候,会遗落一些蒴果,妈妈就捡回家,剥出椭圆形灰褐色斑纹的蓖麻籽,那形状大小酷似羊粪蛋,妈妈就用它炝锅炒菜。锅烧烫了,放上几粒,蓖麻籽在锅里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妈妈用铁铲子挤压着,眼看着它们变得焦煳,似乎还榨出了一点油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油香味。艳艳在一旁闻着,馋得不得了。

每到秋天,妈妈会腌一大缸咸菜,主要原料是长形的白萝卜和圆形的辣菜疙瘩,也有少量长豆角和萝卜缨子。

那时候,对于艳艳来说,大到一件新衣裳、一个书包,小到一根冰棍、一支铅笔、一块橡皮擦,父母都难以满足她。艳艳也不会说什么,她从小是非常懂事的孩子。

但艳艳非常渴望拥有一把小花伞,那样,下雨的时候,她就可以慢悠悠地走。她想象着瘦小的自己,举着有粉色图案的小伞,听雨水滴答打在她的花伞上,她会觉得非常满足。偶尔,她会伸出手去,接一些清凉的小水滴。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父母都没办法满足她。因为没有雨伞,她极度恐惧下雨。一听到外面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她的小脑袋就耷拉下来。

有一次下着滂沱大雨,放了学,艳艳背着妈妈做的小花布书包准备回家。

“你是准备回家吗?”邻居家的莉莉问艳艳。莉莉父亲是初中教师,家境优越,艳艳很是羡慕。她比艳艳幸福太多,不用跟艳艳一样,只要放学,就得去农田里忙。

“你能不能去告诉我爷爷一声,我没带伞啊!”莉莉拉着自己漂亮花裙子的裙摆说。

艳艳二话不说,一路狂跑过去。莉莉的爷爷手很巧,他正叼着烟在编柳篮。

“你家莉莉让我告诉你,她没有带伞!”艳艳气喘吁吁地说。

“你去跟她说一句我知道了。”老人头也不抬地说。

“好的。”艳艳冒着盆泼的大雨,冲回学校,告诉在屋檐下避雨的莉莉,“你爷爷说,他知道你没伞这件事了!”

“你叫我爷爷帮我送把伞来!”莉莉大声说。

艳艳又急忙跑回去,当时全身上下,全部淋湿。艳艳告诉老人,雨太大,莉莉需要一把伞。

“你跟我孫女说,我会开飞机过去接她。你叫她好好地在那里等着,不要走!”老爷子很喜欢开玩笑的。

艳艳却当真了,虽然她双脚被雨水泡得又白又肿,但听到有飞机,却激动得仿佛要飞起来了。艳艳没见过飞机,她家只有一辆自行车。

艳艳欢呼着又跑回学校告诉莉莉这个好消息,莉莉也很高兴:“你回去告诉爷爷,我一定好好等着。”

艳艳又冒着大雨,跑了回去……

若干年后,当艳艳长大了,依旧会不时想起这个片段。当艳艳已为人妻,坐在电脑前,听着窗外雨声滴答……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有时候她会容易愁闷,因为从小她就是个买不起伞的女孩。回忆起买不起伞的那些岁月,她无数次落泪,心疼年幼的自己。

艳艳三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婚,妈妈带着艳艳回到娘家居住。那时候妈妈还很年轻,二十四五岁,是附近有名的美人,长得好看,不爱笑,很有些遗世而独立的清高感觉。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带着一个丁点大的女娃儿,很快就在附近几个村里出了名。

妈妈不在身边时,总有人带着看似关心的语气来问艳艳:“艳艳,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你没有爸爸?”

那时候艳艳还小,哭着问妈妈:“我爸爸呢?我要爸爸!”

妈妈总是语气不善地说:“他死了!”

那时村里有个医生,也是村妇女主任,她女儿跟艳艳差不多大,有一次拿了几个气球给艳艳,她们就在路边的榆树底下吹气球。正是春天,榆树上长了一串串榆钱,对于正在长个儿,十分嘴馋,又没有零食吃的孩子们来说,算是一种大自然回馈的美味。但是榆树也喜欢招一种黑色的虫子,扭曲成一团,令人恶心。

艳艳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有几个男人路过,忽然,其中一个男人靠过来,指着她吹起的气球问:“这是你妈给你的吗?”

他脸上带着一种期待,一种对某种答案急切的期待,似乎只要艳艳回答“是”,他马上就要敲锣打鼓得意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就跟榆树上那些黑色的虫子一样,在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脑中敲响了警铃。

“这是我拿我妈的。”医生女儿的回答解了围,可艳艳能清楚看到他脸上的失望与不忿。

“这算什么?不过是个小寡妇!”那个男人走了,边走边嘀咕着,声音不大不小,艳艳刚好可以听得见。那个时候艳艳已经知道有人叫妈妈小寡妇,因此艳艳偶尔也被叫小寡妇。

艳艳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妈妈,妈妈沉默了很久。

村里人大约对做媒有天生的乐趣,忽然有一天,在家附近的路口,艳艳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

“快来,快来,这是你妈给你找的新爸爸!”

一个邻居大娘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语气,眉飞色舞地对艳艳喊道。周围三四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艳艳,各个脸上似乎都带着笑。艳艳当时还小,可是即便还小,也能发现这笑容当中隐约夹杂着的并非善意。

现在回想起来,艳艳甚至不能理解自己当时为啥什么也没说,而是转身回家,拿了妈妈挑水的扁担出来,她告诉那个男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说:“我不认识你,你赶紧走!”

为这件事,妈妈回来亲了她。

那时候,吃水要到村头的水井里挑,虽然离家很近,可是妈妈的身高只有一米六,扁担两头巨大的铁水桶晃荡在她单薄的肩头,显得那般沉重。而岁月就在这扁担的一晃一摇中过去了……

那时村里都是一排一排的平房,房子周边的空地被人划了范围,种菜养鸡,搞得鸡飞狗跳、乱乱糟糟的。

艳艳小时候家里养过大鹅,养的不多,就几只,所以那一阵子,放学以后,她要给大鹅们薅野菜。

大鹅是非常生猛的动物,那时候农村经常有黄鼠狼出没,家里如果只养鸡,不养鹅的话,黄鼠狼有很大概率会笑眯眯光临的。

艳艳不高兴给大鹅薅野菜,这耽误了她玩的时间。每次喂它们的时候,她都把不高兴带到脸上。有一次,她给大鹅喂食,一不注意,就见一只大鹅调转屁股,一泼稀溜溜、黏糊糊、绿中带黄的鹅粑粑就像是离弦的箭一样,精准地射在她刚穿上不久的白球鞋上。

家里条件不好,艳艳要双白球鞋不容易,一着急,举着手里的盆就打了它两下,于是白毛强盗饭也不吃了,梗着个脖子,撒开两只黄色的脚丫子,朝她猛冲过来,冲过来的速度就像是飞机上扔下来的炸弹一样,她都能听到它嘴里呼哧呼哧的喷气声。

艳艳吓得满鹅圈乱转,踩了无数的鹅屎,要不是妈妈出来,那只鹅能把她摁在鹅屎里蹂躏。

除了鹅,鸡也会欺负艳艳。

艳艳到学校上学要步行二里路,中间要路过很多农户的院子。有一家养了一只很霸道的公鸡,它尾巴上有几根墨绿色的长毛,当它在太阳下耀武扬威的时候,它尾巴上的长毛都在熠熠生辉。艳艳眼馋了很久,觉得做一个鸡毛毽子一定能吸引很多同学羡慕的目光,但是在它有生之年,这肯定都是妄想。

公鸡仿佛知道艳艳心里鬼鬼祟祟的念头,所以每次都要在她上学必经之路的墙上摆出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农村的小院子根本挡不住它,当它在墙头一面稳稳当当地踱来踱去,一面用一双强盗一般的黄眼珠上下打量艷艳的时候,艳艳真的腿软了,她当时就觉得这个老强盗在琢磨是叨她的眼珠吃好呢,还是叨她的脸蛋吃好呢。有一天,它忽然对她使用了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艳艳只能抱着头一通鼠窜。

不过它从某一天开始不再出现了,就是那么仓促,弄得艳艳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后来艳艳发现,这户人家的孩子在街上踢一个新的鸡毛毽,其中就有几根墨绿色熠熠生辉的羽毛。

对艳艳来说,村里最霸道的不是这些家禽,而是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赵婶。赵婶住在村西,家里有三个孩子。她长得黝黑粗壮,胸前长了两只顺从于地心引力而垂直地表的长丝瓜,有一对摆脱地心引力横向发展的腮帮子,走路像螃蟹一样横行霸道,村里人都叫她“西霸天”。

艳艳听妈妈说,赵婶没有上过学,却无师自通,骂起人来,花样百出。听说她男人每次想要离婚,她总是爹娘祖宗上阵,锅碗瓢盆齐飞,不多时,她男人就被骂得心平气和、回心转意、偃旗息鼓、蔫头耷脑地出来,把自尊别在裤腰带上,日子继续。

西霸天家的菜地最大,种了许多草珠子。妈妈严禁艳艳靠近那块菜地。但是草珠子多可爱呀,圆圆的,自带美丽花纹,也能串手链或者项链。对于没有什么玩具的农村孩子来说,那算是一种诱惑。

忽然有一天,那个西霸天大婶叫住了艳艳,说艳艳的凉鞋好看,其实就是过去那种普通的塑料凉鞋,给人的印象就是俩字——结实。只要给孩子适当买大一点尺码,就可以把它从脚趾头在里面打架穿到脚趾头在里面拧麻花,这中间需要跨越个两三年。要是孩子脚丫子长得慢,跨越三四年可能也不成问题。即便穿得断了带,裂了底,你也甭打算要新的,因为可以把炉钩子烧红了,往断裂的地方烙上一烙,滋啦一股青烟冒出来,伴着一股焦煳味,断裂处就熔合为一,可以继续穿着。

艳艳脚上就是这么一双经过妈妈用炉钩子艺术加工过的旧凉鞋,西霸天却说它好看,擎着她的脚量了半天,艳艳简直受宠若惊,半天反应不过来。当然,她其实是被吓呆了。

艳艳回到家,妈妈刚下地回来,还没做晚饭。院门外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然后院门被轰然打开。妈妈和艳艳十分疑惑地出来,看见西霸天家的二公子大马金刀地站在院门前,还摆了一个特别酷的造型,如果再来一个螺旋飞踢,艳艳就要唱起“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了,他的造型虽然像大侠霍元甲,但是却把艳艳吓得够呛。

二公子说:“以后再偷我家的草珠子,我就再来踹门!”

妈妈把艳艳暴打一顿,打得她印象深刻,西霸天也十分满意。篱笆墙外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其实艳艳挺冤,她的确很想偷几个草珠子玩儿,但是她自小就是一个    人,西霸天胸前那一对顺从地心引力的长丝瓜十分威武,艳艳很怕她忽然掏出来打人,所以真的没去偷那些草珠子。至于那个作为证据的凉鞋印子,附近年纪相仿的女孩几乎都穿这种鞋,绝对不会只有艳艳一个。但是除了她,还有谁更适合充当那只儆猴的鸡呢?

可是鸡很委屈。从此以后,艳艳看见西霸天就躲着走,再也没有充满敬意地对她喊过大婶。时间过去二十多年,直到艳艳成年、结婚、生子,偶然看见西霸天,还是对她视而不见。艳艳走过她,她在身后声音响亮地吐了一口唾沫。

妈妈刚离婚那两年,每年大年初一,别人家放鞭炮,妈妈就带着艳艳在屋里睡觉。村医生总是第一个过来敲门,给艳艳妈拜年。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心眼不错。后来妈妈跟她成了朋友,她偶然说起来为啥早早来敲门拜年,是怕艳艳妈会在那一天想不开。

后来,她给艳艳妈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个人成了艳艳的继父。

那时候,艳艳对很多事情还懵懵懂懂。她有一件橘黄色的衣服,妈妈给她做的,新的,领口用黑色棉线绣了一圈类似鸡爪印的形状来冒充小草。艳艳就傻乎乎地穿着,大约当时心里还挺美。直到后来有人专门过来在她身上确认一番,然后抿着嘴儿,忍着笑告诉她,这是用一种橘黄色的洋面袋子做的,她就再也不好意思穿了。

所以当这个阿姨跑过来,让艳艳换一件看得过眼的衣服去见继父的时候,她其实还挺为难的。那时妈妈总是把白面掺和了棒子面,叫二合面,吃起来口感很粗糙,就咸菜,喝凉水,吃到嗓子眼里难以下咽。这样又哪儿来的衣服呢?

继父倒是不嫌弃艳艳妈被村里人叫小寡妇,还带着一个拖油瓶,他是个农民,老婆去世了,也带着一个比艳艳小一岁的拖油瓶。两个人举行了一场最简单的仪式,就算结了婚,她们搬过去跟他们一起住,于是艳艳有了一个妹妹。跟她们一起生活的,还有一个老婆婆,妈妈让艳艳叫她奶奶。

后奶奶非常讨厌艳艳,总是表达对艳艳的不满。记得有一次艳艳放学回家,口渴得很,就拿了个葫芦做的瓢舀水喝。结果那个看不惯艳艳的老太太立刻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道:“你个没教养的东西,你妈没教好你吗?拿这么大瓢灌水,以后你当妈了,还不直接溺死你的小孩,没教养!”

艳艳后来回想,她那时才七八岁的样子,就因为她用葫芦做的大瓢舀水喝,就骂她是个没教养的东西,骂她将来会活活溺死自己的孩子,说她是个没用的东西……

妈妈刚和继父结婚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还算好,吃完晚饭,全家四口会出去摸知了猴,他们两个走在前面,靠得很近。继父给妈妈买了一件乔其纱的衣服,蓝色短袖,妈妈穿了,很漂亮。

但俗话说,“前老婆,后汉子,韭菜哈饼两半子”,半路的夫妻,也许顾虑更多。没过多久,妈妈跟继父开始产生各种摩擦。第一次因为何事争吵,艳艳已经忘记起因,就记得继父踢飞了一只小铝锅,妈妈不肯服输,也补上一脚,铝锅边转边吐了一院子的稀饭,艳艳满脸惊愕,妹妹吓得哇哇大哭。

慢慢地,妈妈和继父开始冷战。他们可以一个月不做任何交流,继父带着妹妹在正屋烧鸡、啤酒、方便面,艳艳只能咽着口水跟妈妈在南屋馒头、咸菜加凉水。

冷战仍在继续,但日子还要过,父母仍要在田间地头忙碌。春天,他们忙着给小麦浇水、施肥,忙着犁地、种棉花、种花生、种红薯和各种蔬菜……

夏天,忙着打农药、修棉枝、收割豆子、花生,忙着摘豆角、茄子,当然还要面对最可怕的麦收,那当真是艳艳的童年噩梦之一。想到那时她们千辛万苦地把麦子晒出去,六月天娃娃脸,忽然一场瓢泼大雨浇过来。那个时候,真的非常渴望父母能及时从农田赶回来帮忙收麦子。可惜就算狂风大雨,父母也永远是在地里干活儿。艳艳和妹妹两个小小的娃娃,只能自己把晾晒的麦子打拢,又用簸箕小心翼翼地塞进蛇皮袋。

秋天的事情就更多了,刨玉米棒子、剥棒子、脱粒、晾晒,打药水、拾棉花,浇地、犁地、种麦子……

那时辛苦种地,好不容易遇到个丰收年,收了好多麦子,有一部分是要交公粮的。一开始是父母自己用板车运去镇上的粮站,后来便有大队的人在村里亲自收公粮。有些喜欢耍小心眼的村民,想尽办法弄花样。他们故意把麦子在晚上放大场里,借着月光透一下露水,然后企图蒙混过关。而继父是实诚人,他总是一遍遍地翻晒,真的是晒了好多天的大太阳才会交到大队。

所以,每一次无论是队上来人,还是小贩过来村里收粮,大家对艳艳家都是赞不绝口的,只要是艳艳家卖麦子、卖玉米,就会引得小贩把大卡车停到她家门口。偶尔也会看见他们拿个好大一个锥子样的东西,刺向她家装麦子的蛇皮袋。当他们麻利地拿出几粒金灿灿的麦粒放嘴巴里嚼时,都是如捣蒜般点头,对她家竖起大拇指。

他们究竟如何通过生嚼麦子来判断干燥程度的,艳艳始终都不知道原因。那时,每次看父母卖麦子,艳艳也装模作样拿两粒放嘴里,可惜什么感觉都没有。

随着艳艳和妹妹长大,这样的日子发生了改变。继父和初中都没能读上的妹妹相继出去打工。艳艳有幸能够继续读书,还上了高中。

高一那年暑假,艳艳第一次跟着妈妈坐火车,满怀憧憬地出省去了北方。

然而这些体验,极端不美好。

她们买的是站票,又逢六月底。绿皮火车跟乌龟一样慢吞吞地行驶,车上人山人海。前边两站的时候,火车上还有挺多空座位。后来经过一个大城市,几个旅游模样的人,手里举着火车票,跟吼叫花子般地对着艳艳破口大骂:“滚,这是老子的座位!”

艳艳站了一天一夜,站得膝盖和脚后跟肿痛,还晕头转向的,像浅塘中被下药后翻着白肚皮的鲢鱼。她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没经验,没带那么多水;妈妈出过几趟远门,但是她非常小气,不舍得买一口水。艳艳整个人唇干舌燥,嘴唇很快起了一層白皮。实在是渴得受不了了,妈妈才忍痛花了四元钱在火车上买了一瓶红茶。艳艳咕咚咕咚喝下两口,霎时间,一股清凉传遍全身,一股甘甜沁入心脾,让她觉得雪莲泡过的泉水,天池酿造的冰泉也不过就是这个味道。

艳艳和妈妈去了继父打工的地方,那里环境艰苦而简陋。而艳艳第一次发现继父是如此自私、冷漠。

妈妈那时是去做输卵管手术的,艳艳大姑带过去的。艳艳有好几个姑姑,但亲情很是淡薄。

大姑一开始生了三个女儿,她跟络腮胡子姑父去了关外,在那里找了私人诊所做了手术。后来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们立刻走路都是六亲不认的步伐。

艳艳不知道大姑是出于同情心,还是因着后奶奶再三哭泣恳求。总之,大姑他们竟然大发慈悲地把艳艳父母带去了关外,也是在那次手术中,妈妈彻底看清了继父自私、无情又无能的嘴脸。

据说妈妈做手术痛得生不如死,浑身筛糠样抖动的时候,继父无动于衷。医生叫继父给她买盐袋压在肚子上,口干舌燥的妈妈,几次伸手指着旁边的水,想要继父喂一口给她。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继父惊天动地的鼾声。

艳艳悲哀地发现,很多时候,继父只为自己而活。想要儿子的是他,而跑去黑作坊做那种危险手术的却是妈妈。

那时的继父,一心只想着依赖艳艳那络腮胡子的姑父,只会指望那自私冷漠、没有半点亲情的姑父。继父认为人家把他安排出来,必须给他找事情做。

继父很会做窗户,但是老实本分的他接不到一单生意。他在那里坐吃山空几个月,没赚一分钱。每天早上,他骑自行车出去,去找那个城市中艳艳的另一个姑姑,那个姑姑给他做好吃的。他自己倒是吃饱了,也不管艳艳和妈妈在几平方的出租屋里有没有稀饭喝,有没有青菜吃。

艳艳父母开始无休止地争吵,每天妈妈都叫继父自强自立。但是继父只会抱怨络腮胡子姑父,说姑父把他带出来,不能就这样把他丢弃一边,对他不闻不问……

艳艳见此终于明白,为何过去的那些年,亲戚们对艳艳家避之不及。除了艳艳家穷,还有继父这个人,依赖性重、不思进取,心里只有自己。

那时候,继父想跟姑父一起去做生意,但是姑父不让他加入,因为做他们那一行的,竞争太激烈。虽然继父有技术又很勤劳,但他不会接生意,只想着姑父分点活儿给他做,但是姑父一分一厘都不肯给他。

妈妈是个自尊心强的人,叫继父不要幻想去靠姑父。但是继父觉得,他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比不得姑父外出闯荡了那么多年,有人脉又熟悉。继父觉得亲戚间该互相帮衬,所以才说出那番话:“他不该把我丢一边的,他应该再多带我一下的!”

其实继父也很可怜,炎热的夏天,骑着自行车去乡下挨家挨户问别人要不要装铝合金窗子。渴得唇干嘴裂,都不舍得买一根五毛钱的糖水冰棍。

继父吃了很多苦头,一直在外忙碌,至于有没有赚到钱,这个他不管的。用他的话来说,他也没有坐在那里休息。

艳艳只待了一个月,但这段经历让她刻骨铭心。那是艳艳第一次知道在异乡谋生的日子有多难。过去在村里,有自家盖的平顶屋住;田里可以出麦子玉米,菜园有茄子黄瓜;洗衣服有池塘;烧水去压水井打……

艳艳深刻明白了在外谋生的艰难,也终于明白妹妹为何一再要求艳艳好好念书。

妹妹后来也跟艳艳说她自己在外打工的日子过得很苦。那时刚进工厂,前边一段时间是压工资的。她离开家时,家里只给了她买车票的钱。

她说,一开始一天吃包方便面,后来发现这样的吃法无法持续到下次发工资。只好把方便面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再后来,一个调料包放在铝制饭盒里,拼命往里兑水喝。她就是那样熬过了一段时间。

妹妹所受的苦,艳艳那时真的不知道。高中三年,艳艳每个月的生活费,妹妹都准时打到银行卡里来,也会多打些钱,叫艳艳放假回家时,取出来给村里的父母带去。

艳艳在学校有书读,有饭吃,有宿舍睡觉,有多余的钱去买零食,还偶尔给自己买条围巾……这些都是有人在背后付出,自己的家庭穷苦,可挚亲依然心甘情愿地把最好的资源留给她。

艳艳后悔自己没有珍惜。

艳艳是在一个下雨天偶遇了那个瘦高个男生。那天中午,艳艳在教室多看了会儿书才去食堂吃饭。天开始下雨了,不过不大,艳艳一路小跑着去了食堂,身上稍稍淋了点雨。等她吃完饭,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食堂里最后几个学生也陆续吃完饭,他们有的穿着雨衣,有的打着雨伞,从容地走在雨里。只剩下艳艳像小时候一样,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大雨发愁。这时候,一个男生打着雨伞从食堂里走出来,走过她身边,忽然停下来。艳艳那时仍然买不起雨伞,在打着雨伞的人面前,她很自卑。她不敢扭头看这个打着雨伞的人,只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大雨发愁。

“用我的雨伞,一起走吧。”半晌,那个人突然说。

艳艳这才隐约注意到旁边的瘦高个男生,他打着一把黑油伞。

这有点出乎艳艳的意料,她并不熟悉这个男生,下意识地摇摇头。

“你是二班的吧?我就在你隔壁的三班!”他進一步解释。

“不用了,我再等等,雨或许一会儿就停了。”艳艳看了一眼那把雨伞,是那种小型的单人伞,除非两个人紧挨在一起,否则遮盖不住两个人,跟一个陌生男孩共用这样一把伞,显然不合适。

“看起来,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啊。”他似乎看出了艳艳的心思,犹豫片刻,忽然把雨伞往艳艳手里一塞,“雨伞留给你用吧,我用这个就行!”

艳艳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把上衣脱下来,顶到头上,一头跑进了大雨里。艳艳一时愣住了,望着他完全消失在雨幕里,心里忽然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温润,打着那把雨伞,从容地回了教室。

就是从那一天起,艳艳开始注意隔壁班这个瘦高个男生。

每天清晨,艳艳从床上爬起,去走廊收昨晚晾晒出去的毛巾。因为宿舍跟教学楼是斜对面,艳艳总是一眼就看到那个瘦高的身影在走廊上看书,无论她起得多么早,只要抬眼往教室那边看,一定能看到那个她熟悉而又莫名其妙有些欢喜的身影。他实在太勤奋了。

中午的时候,每次艳艳去吃饭,总是不经意地拿眼睛往人家班上偷瞄,结果发现那个身影一定坚守在教室最后的角落看书。吃完饭去宿舍午休,当她回来时,又发现他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看到的那个动作,聚精会神地拿笔在写着。

他永远是最晚离开教室的,直到学校的灯都熄了,他才会从教学楼走出来。

竟然会有这么勤奋的人!艳艳开始认真留意对方的样貌。她其实每天跟他相遇的时间只有三次:早上经过他教室,中午路过他窗前,傍晚他在走廊看书时,每次她都快速地从对方面前飘过。所以她每天有三次观察对方的机会,一次大概三四秒。

那天,艳艳怀着这样的心事往教室走,差点就撞到了那个男孩。他很喜欢在走廊上背书,来来回回地背着英语单词。

艳艳以前其实一直看的都是他的背影,对方五官究竟如何,对她来说,就是模模糊糊的一团雾气。但是这一次四目相对,发现人家长得还挺清秀的,浓眉大眼,一张国字脸。他眼睛真的好大,并且艳艳感觉他好像对她笑了一下。

他对她笑的时候,艳艳忽然觉得心底有一团冰块融化了一般,那笑容很灿烂、很温暖。

艳艳觉得匪夷所思,只要她一经过那个男孩身边,自己必定会无法自拔地咧开嘴笑。其实她压根不想笑的,但是只要看到他的背影,哪怕一个衣角,自己就跟中了魔法一样,忽然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又特别想笑。

她害羞地捂住嘴巴,低头快步通过。

让艳艳惊讶的是,她总觉得对方在她经过时,会偷看她。甚至她都走过对方两三米远了,仍能感觉后背的视线火烧滚烫的。

但艳艳不敢回头去求证,相反,她又陷入新的沉思:她一直幻想的结婚对象,其实就是这样的。她对他的倾慕,始于他的品质,太勤奋了;再看五官,觉得对方清秀俊俏。关键是他是第一个下雨天给她送雨伞的人。艳艳觉得终于可以圆一个心底的梦:要他当上门女婿。

艳艳家没儿子,这一直是父母的心病。其实艳艳压根不知道上门女婿是啥意思,只是听别人这么跟父母说过:“到时让一个女儿招个男人上门,当上门女婿呗!”

记得那时妈妈哭笑不得,脸色似乎并不好看。她是个超级要强的人,她不喜欢别人在自己面前讨论生儿子的事情。所以就算是招上门女婿这种话题,妈妈也是极端反感的。

艳艳记得妈妈说:“祸害人家小伙子干什么?当上门女婿是很丢人的。我们将来老了动不了,就啃土吃泥去,何必还要把我的痛苦强加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艳艳觉得那男孩挺好的,如果说有哪里美中不足,那就是太瘦了。假若到时把这样一个男人带回村,到夏秋农忙时节,是无法指望他帮忙扛麦子背玉米的。

想到这里,艳艳心里还是稍微有点遗憾的,邻居男孩为了追求邻村的一个村花,可是把姑娘家的五十多袋麦子都给扛回家了。艳艳好歹还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不能找个也帮家里扛麦子的人。唉,她想想也忍不住长叹。

对一个人的好感,好像一粒春天里埋藏在肥沃土壤中的种子。艳艳并没有刻意去浇灌、施肥,在她自己都没注意的情况下,发现这种倾慕,已经到了枝繁叶茂的状态。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艳艳总是喜欢不由自主地去搜索他的身影,看到那坚定手执书卷的男孩,会觉得像在炎热的夏天吹到清凉的风一般舒服。

每次艳艳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竟然也会冲她开心地笑。艳艳忽然觉得时间都静止了,仿佛听到自己的血液在汹涌澎湃。

艳艳忽然发现,有些人是不能一直看的。因为越看越好看,所以艳艳觉得看一眼不过瘾,又特意借着去宿舍拿东西,多跑了几趟走廊。后来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发现这种喜欢已经发展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

艳艳想,高中三年,就算考不上大学,但是把找对象的事情解决了,也算意外收获吧。到时可以一起去打工,开个早餐店也行,去学手艺也可以,哪怕一起回家种地,日子也可以过得不错呀!因为从小妈妈就告诉艳艳,一个人只要勤劳肯吃苦,生活一定会过得红红火火。最关键的是,艳艳找到了一个下雨天懂得给她送雨伞的人。

妈妈知道艳艳在学校的表现后,气得脸色铁青。她来学校,对艳艳进行了一通说教,如狂风暴雨,这些都在艳艳的意料之中。那时的她,只觉得自己不好好读书丢了妈妈的脸面。

艳艳读书,家里也是历经了千辛万苦的,惹得后奶奶、姑姑还有表姐,都笑话艳艳,说一个破丫头片子,读什么书。她们本就对此怨气冲天,说她读书浪费钱……

“艳艳,我们这样的家庭,你是知道的。”妈妈忽然落泪,她哭得很伤心,“你是全家的希望,如果你还不好好读书,那就是不让你妈活了!”

她跟艳艳说了很多,关于妹妹没读初中就去打工,关于别人的挖苦,关于她身体不好,手一直剧烈地颤抖……

送妈妈去公共汽车站,临走之前,妈妈忽然紧紧地抱住艳艳:“艳艳,我的宝贝。班主任说你文科功底非常好,说你去了文科班,就会如鱼得水。”

妈妈的身子是那么瘦弱,却倔强地撑起了一个坎坷的家。那一刻,艳艳泪流满面。

“妈妈其实很爱你,你是全家人的骄傲。不要早恋,你要争口气!”

艳艳看到妈妈愈发沧桑的脸,看到她伤痕累累的手就悔恨得号啕大哭。待公共汽车开走后,她狠狠地捶打自己的头:“我不好好学习,愧对我家人,我就是个垃圾!”

一个曾经永远是薅菜、喂鹅、洗碗、做饭、种地的姑娘,艳艳一直都非常自卑,直到考上县一中,那时她站在学校的门口,激动得号啕大哭。

艳艳也清楚地记得,一中的横幅是:今天你以一中为骄傲,明天一中为你而自豪。

但很可惜,艳艳悲哀地感觉到,自己的学业,只能止步于此了。

因为数学太难了,难得一塌糊涂。艳艳每次上数学课,只能生无可恋地盯着黑板发呆。她想让自己专心学习,经常盯着一道数学应用题,从早上硬是盯到晚自习结束,但还是无法理解题目的意思。

偏偏艳艳这个人又喜欢钻牛角尖,不肯承认自己笨。所以她就会把那道困扰自己的题目反复抄写很多遍。甚至还强行把每个字、每个标点都背下来……然后回到宿舍,跑去卫生间,借着那里的灯光,又瞅上很多个小时。

但是这根本就没有任何作用,不会就是不会。数学真的是条老奸巨猾,如同成了精的泥鳅,她花再多时间和心血,也别想揪下它一根汗毛。

临近高考那会儿,艳艳真的做到了头悬梁、锥刺股,她早上三点多起床,晚上十二点多睡觉,但是没用。

并且那时艳艳已经放不下那个男孩,常常走神,最终高考考得一塌糊涂。那个男孩考取了一所重点大学,艳艳收到了他一封信誓旦旦的情书,他要在大学里等着她,期望她来年再战。

艳艳觉得高中这三年自己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深深地自责时,也无可奈何,她真的尽力了。每次上课觉得听不进去时,便会狠狠地甩自己几巴掌,还用手拼命掐自己的太阳穴,尽管如此,还是没能弄懂那些复杂的方程式和几何题。艳艳能考到这个成绩,已经是竭尽全力。她对大学已经不抱任何奢望,觉得自己命中注定是个考不上大学的人。

尽管后来男孩又寄来好几封信,艳艳都没有回,从此隔绝了一切交往。但她一輩子也忘不了,他是第一个给她送雨伞的男人。

落榜后,艳艳的心情太差了。那些日子,姑姑和表姐一遍遍讽刺嘲笑艳艳,说她读的什么书。过去的日子,她们总是千方百计反对她读书,好像她读书就是抢了她们的钱财,放火烧了她们的房子一样。

艳艳觉得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就算是外面桂花芬芳扑鼻,头顶小鸟啁啾,天空阳光灿烂,她的情绪也十分低落,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艳艳夜里经常梦见写数学试卷,一个题目都不会,试卷全是空白的,她失望又愤怒地捶打自己的脑袋,一巴掌、两巴掌甩向自己的脸。那种绝望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是太清晰、太真实了。

离开学校后,一下子冒出来好多给艳艳上门提亲的人。艳艳相过很多次亲,印象比较深的,是石头嫂子给介绍的。男孩来自十二里镇东边的一个村庄,他个子很小,就一米六左右。人瘦成一根麻秆,一个雨点都能把他砸趴下。

他初中毕业后,在工厂里打工。后来去了餐厅端盘子,学过刷墙,做过门窗……刚辞了饭店的工作,准备回家相个姑娘,来年结婚后,夫妻一起出去打工。

艳艳尴尬无比地在织毛衣,男孩在旁边殷勤地掏烟给身边人递。

男孩给邻居胡爷爷递烟,给艳艳继父递烟……媒人石头嫂子在旁边对小伙子赞不绝口:“长得清秀,斯斯文文,不赌博不惹事,是个好小伙子!”

艳艳腼腆地笑一下,手里的针线继续上下飞舞着。艳艳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况且自己年岁还小,不愿意这么早嫁人。

“公婆才四十来岁,年轻力壮的!”石头嫂子这样介绍的时候,男孩也给了她一支烟。

“我不抽烟,我不要!”石头嫂子连连摆手,她又转过身跟艳艳说,“这是个好男孩,以后嫁过去不用种地下田,生了孩子也有年轻公婆帮衬。你们两口子放心出去打工,一起赚大钱。”

艳艳始终低头不语,她并不中意这个男孩。

“你也多出去玩玩吧!”石头嫂子没话找话,“你跟小伙子一起去县城玩下,顺便给家里人添置一些新衣裳。”

男孩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不停地往外递烟。他给孙婆子烟,给王婶烟……甚至还试图往艳艳手里塞烟。

过了几天,妹妹从外地打工回来,艳艳去县城接她,顺便想逛逛商场,买两件换季的衣服。可是她身边却畏畏缩缩地跟了一个男人。

妹妹问艳艳那是谁,艳艳偷偷在她耳边说:“别提了,村里人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石头嫂子告诉他我今天要来县城,于是赶早骑摩托车来我们家守着,跟我一起搭班车。”

艳艳有些无奈地说:“我一句话都没跟他说,他一个劲儿地问我以前初中班主任是谁,说他在十二里镇初中读过书。”

妹妹听了很惊愕:“这怎么办?”

艳艳调皮地对妹妹眨眼睛:“他爱跟着我,就让他跟,姐姐带你去吃火锅鸡!”

然而就在艳艳跟妹妹手挽着手要进一家火锅鸡店时,男孩忽然来了脾气:“吃什么火锅鸡?火锅鸡有什么好吃的?”

艳艳跟妹妹面面相觑,愣了半晌,妹妹犹豫了一会儿,依然试图拉艳艳的手进火锅鸡店。

“去吃炒菜!”男孩忽然大着嗓门喊,“我说了不要吃火锅鸡,难吃死了!”

他最终带着她们姐妹在商场旁边找了一个小餐馆。男孩挺大方的,点了五个菜,还加了一个汤。他低头吃得很香,艳艳和妹妹两个人却如坐针毡。

她们都是不愿意占别人便宜的人,艳艳并不打算嫁给他。所以她们绝对不想花他一分钱,菜点得越多,艳艳压力越大。重点是她们姐妹压根不想吃炒菜,她们想吃火锅鸡。

然而男孩却犟得跟头牛一样,他坚决阻止她们吃火锅鸡,并且他强硬地要求她们跟他一起吃饭。

“你们也吃呀!”男孩嘴巴里塞得满满的,“为什么不动筷子?”

“其实我还是想吃火锅鸡。”踌躇一会儿,妹妹嘀咕一声。她认真看着艳艳,很无奈地对艳艳耸耸肩。

男孩津津有味地吃着,又望向妹妹:“夹菜,多吃点,不吃也是浪费!”

“也没辣椒啊!”见艳艳羞得满脸通红,半天扭捏不肯说话,妹妹知道艳艳害羞,所以连忙插嘴,“一个辣椒末子都看不见,没胃口呀!”

“吃什么辣椒?”男孩立刻严肃起来,“吃辣椒上火,不吃!”

那次午餐简直就是一场审讯大会,总之,艳艳一个字都不肯往外边蹦。妹妹说什么话,也都被男孩毫不犹豫地否定。

所以妹妹当真是有些无精打采,坐在那里哈欠连天的。艳艳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跟针扎脑袋一般,她希望时间能快点过去,这个男孩简直无聊至极。

吃完饭,艳艳拉着妹妹去商场,她刚摸一件男士短衫,那是想买给继父的。

“太老气了,真难看!”男孩毫不客气地掐断艳艳的购买欲望,“我们去公园走走吧,买什么衣服!”

艳艳再没有心情,扔下衣服往外走,到了门口,却发现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艳艳说:“下雨了,去买把雨伞吧!”

男孩却说:“买什么雨伞,雨又不大,淋点雨,更凉快!”

男孩这句话,让艳艳彻底心凉了。她想,自己从小是个买不起雨伞的女孩,长大了不能再嫁一个舍不得给她买雨伞的男人。那天,艳艳花了二十元钱坐车来县城,却什么都没买,着实气得不轻。看艳艳脸色不好看,妹妹悄悄跟她说:“姐,看你气得脸都绿了!”

回家之后,艳艳立刻对着石头嫂子拉下脸了:“不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还小,不想结婚。”

然而谁都没想到,艳艳在家烦闷了几天后,忽然有一天,男方开着农用三轮车,带着七大姑八大婆,呼啦啦地装来了一车人。

她们说,既然两个年轻人都一起在县城逛街吃过饭了,所以立刻就把这个亲事给定下来吧!

艳艳吓得目瞪口呆,当场就变了脸:“我不结婚,我还这么小!”

“小什么小,你都十八岁了,再不结婚生子,等到你变老姑娘!”男人带来的一个短发女人大叫道,“你到时都要难产,你生娃都有生命危险!”

后来还是妈妈出面,妈妈是个非常聰明的女人。也不知道她如何赔了一箩筐的好话,或者说也软硬兼施了。总之,对方一大家子人悻悻地走了,临走之前,说是他们看不上艳艳的。

他们估计还是很要面子的,觉得如果让外人知道是艳艳拒绝了男方,会让他们没有面子,让乡亲们看笑话。所以他们统一口径,说是男孩瞧不上艳艳。

艳艳听说,男孩跟她结束之后,又马不停蹄地相亲。那年的年底,就订婚了。女孩是邻村的,跟艳艳是小学同学。

据说在结婚拜堂的那天,新娘的妹子跟新郎大吵了一架。因为男孩抠门,半点亏都吃不得。从谈彩礼,谈订婚,到女方家陪嫁,再到酒席等一系列事情,始终风波不断。男方坚持认为女方家该包办新郎的衣服、鞋袜,然而女方这边不知道是没有这个风俗,还是女方觉得男方太较真,就没有去给新郎买。新郎当着众多宾客的面,把女方骂得狗血淋头。心直口快的小姨子就跟姐夫反目成仇了,甚至放出话来:“莫说我姐姐只是跟你订过婚,就算她嫁过好几个,以现在的光景,她转身回家也有的是男人踩破我家的门槛!”

婚礼最终还是如期进行。婚后女人很快怀孕了,来年春节的时候,艳艳看见男的在寒冬腊月骑个摩托车,带着女人和被大花被包裹的婴孩去岳父家拜年。

再后来,艳艳在邻村遇见女人时,她正一只手打麻将,一只手抱着娃娃。旁边还有一个流鼻涕的男孩一直扯着她在哭,哭得满头大汗,那孩子的哭声简直惊天动地。

又没过几年,听说女人得子宫癌死了。更为讽刺的是,女人才过世几个月,男人就骑着摩托车出去相亲了。

听到那个消息时,艳艳忽然有些悲伤。人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无非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她见过太多人,这辈子就是种地、吃饭、洗衣、睡觉、带娃。然后又得病死去,就这样默默地度过一生。

她真的很反感这样平凡而普通的一生,她不愿意跟山间野草一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来世间走一趟。她希望生命是有意义的,她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像烟花一样,哪怕短暂地绚烂一下,毕竟也曾照亮过一个角落。

直到艳艳组成了自己的家庭,做了妈妈之后,忽然发现,她把曾经一些不甘的心,一些要发光发亮的心,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觉得人生的意義是陪着孩子长大,一家人团圆,身边的人都健康平安地生活着,这便足够了。

艳艳觉得,妈妈这辈人对土地有一种超乎常人的热爱。等艳艳为人妻母,曾经年轻漂亮的妈妈也成了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这时的妈妈不打麻将、不跳舞,不爱串门、不闲聊,就喜欢蹲在地里,用小铲子抠土。艳艳儿子两三岁的时候,最爱干的事也是拿把小铲子在院子里抠土。艳艳忽然知道儿子随谁了。

妈妈在别人家地头上开垦了一小块地种菜。这块小地背靠一小片杨树林,树林里是村人养的鸡鸭鹅,每天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妈妈的菜园。村人养鸡一般都是围上一圈栅栏,每天扔点玉米菜叶,其他的各安天命,能刨到虫子就算意外加餐,刨不到虫子的,苗条得让艳艳妒忌。

所以妈妈的小菜地就是鸡鸭眼中的满汉全席,它们每天隔着篱笆对着老太太的菜地流着花式翻新的哈喇子,而妈妈也经常对它们白眼相向,各种警告,有没有效果暂且不知,总之,这是一块地头的荒地,妈妈用了几个月,把它整理平坦,变成了自己的后花园。

妈妈经常邀请艳艳去参观她的花园,而且每次去,她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艳艳,艳艳觉得她要是有根小尾巴,一定会摇来摇去。所以艳艳不忍拂了她的期盼,就会搜肠刮肚地把肚子里仅存的赞美词狂轰滥炸般倒在她身上,好像妈妈拥有的是一整座花果山。

妈妈听完,笑眯眯的,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十分受用,就好像饥饿的人扎扎实实地吃了几个肉丸大包子。

前些天不下雨,妈妈的地硬得像块砖头,她实在刨不动,于是一个电话把艳艳拘了去,扔给艳艳一把锄头,然后恶狠狠地站在旁边监工。

等艳艳刨完地,妈妈才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喜欢花,我给你种花,你到时候来看就好了。

艳艳问妈妈:“你地里打算种什么花?”

妈妈很认真地回答:“我打算种花生、红薯、丝瓜、南瓜、豆角!”

“咦?花在哪里?”

妈妈扎扎实实地赏了艳艳一个白眼,她问:“这里面什么不开花,你到时候来看就好了!”

接下来,妈妈异想天开地对艳艳说,想回老家把转包给别人的两亩地要回来种花生。

艳艳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种两亩花生,这是对我什么仇来什么怨?我现在身子骨儿已经懒得像桃酥一样掉渣儿了,你还想让汗水泡泡我不成?

于是艳艳各种威逼利诱,各种阻挠,妈妈的意愿终于没有达成。

已经成了老太太的妈妈,对艳艳进行了恶狠狠的报复,她最终说出了那句让艳艳心痛到无法释怀的话。她说:“儿子永远比女儿好,我生不出儿子,连说话声音都比别人小!”

艳艳在心里对自己妈妈说了一句很恶毒的话,“你生不出儿子,真的是活该!”

这可能很大逆不道,但是艳艳真的很痛苦。这么多年,无论做女儿的多么孝顺,多么听话,多么地去做牺牲,妈妈心里还是觉得比不上有儿子好。太气人了!

妈妈很固执,艳艳小时候很害怕生病,因为无论是感冒还是拉肚子,或者来了大姨妈,只要敢略微表示出一点身体不舒服,妈妈就会端出一种黄色的粉末。艳艳想,这种粉末一定是从铁拐李的葫芦里流落凡间的仙药,包治百病。假如艳艳敢提出一点异议,就仿佛触发了妈妈身上的什么开关一样,她威逼利诱、口若悬河,偶尔大刑伺候,直到艳艳肯咽下去为止。等艳艳大了才知道,这种粉末是工业硫黄,一般用来熏草制品或者制作农药。艳艳想自己还能活着,平安长大,真得佩服老天爷的宽厚仁慈。

艳艳听妈妈讲过她当初离婚的原因,结婚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夫妻吵嘴,男人打了她一巴掌,她也不吱声,等早上五点多,穿戴整齐,照着熟睡中的男人就是一耳光,在男人迷迷糊糊中,她一骑自行车在红尘中绝尘而去,就这么简单地离了婚。那时在婚姻中,她绝不肯吃一点委屈。

妈妈越老越固执,认准的事就非干不可。家门外有棵龙爪槐,继父讲风水,常说,门口有棵槐,不请钱自来。这棵龙爪槐越长越大,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妈妈不喜欢,经常说要大修大剪才行,继父坚决不同意。但是等继父出门,再回家就看到一棵光秃秃的龙爪槐,于是,两个人就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

继父要面子,妈妈就偏偏要打脸子,继父出去打麻将夜不归宿,妈妈跑去掀桌子。继父对妈妈越来越没有好脸子,妈妈就偏要去触他的讳头。

艳艳觉得,妈妈是小姐身子丫头命,继父是人强命不强,他们俩像是豪猪群中两只落单的,面对生活的严酷不得不靠近彼此互相取暖,却又害怕被伤害,不肯低下防御的长刺。

后来,继父终于命强了一点,买了一处大房子,但是他们却很快分居了。协商离婚,未果,继续分居。艳艳换了三居室后,特意给了妈妈一个房间,但是她住了两年,开始看艳艳不顺眼起来。艳艳上班回来,还要听她论证女儿的各种不是,艳艳某一句话说得她不爽了,她憋着,瞅准了机会,一定找补回来,否则她就认为是吃了亏的。终于,妈妈提出不和艳艳同住了。

艳艳咬牙帮妈妈买了一套房子,实现了她的心愿,不用跟任何人住在一起了,终于实现了彻底的孤独和自由。

“他让我滚,好,我就滚了,我滚了二十年了,让他自己住大房子去吧!”

妈妈说了好多次,耿耿于怀,艳艳偶尔会觉得这也许还是一场冷战,妈妈用一生冷战,跟世人、跟生父、跟继父、跟女儿、跟她自己。

艳艳想,大部分人都选择向阳而行,把生活中的阴影抛诸脑后,让阳光照在脸上,暖在心里。可是妈妈不,她躲在孤独的背后,一遍一遍舔着自己的伤口,一边舔,一边细细品尝着自己的不幸,一边沉浸其中,一边把现在活成了过去。

两个头发斑白、面容沧桑、年过六旬的老人准备要离婚,因为有些事情需要咨询,艳艳有机会重新走进了民政局婚姻登记处。

讲真话,艳艳自从十几年前跟老公走进民政局,照了一张傻乎乎、油光满面的红底双人照以后,就再没有进过这个婚姻登记处。

在大厅,有个咨询处。艳艳站在旁边观察了一下,那真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门庭若市。两名工作人员效率很高,但是窗口依旧围了很多人。

艳艳很奇怪。难道大部分人当初不是因为喜欢,因为相爱才走到一起的吗?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当时的初衷?曾经的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不知不觉变成了相看两生厌,最好永不见。等闲变却故人心,变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那颗心?

艳艳相信世事的因果,也相信缘分的捉弄。可是到底是什么,使美好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艳艳想到的答案是时光。初相遇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即便有些小瑕疵,也各自拼尽全力地隐藏。即便被无意间发现,也会被有意识地忽视。所有的时光,是快乐美好的。那些小小的不如意,也因为抱着希望和憧憬而甘之如饴。所有的困难,都是微不足道的。恋人们对婚姻的想象只停止在婚礼当天戴上戒指的那一刻。

结婚后围绕的不过是茶米油盐、吃喝拉撒,椰菜花、西兰花,就是少了玫瑰花。当初的小瑕疵经过时光的放大镜变得触目惊心,小小的不如意变成了大大的失意。曾经想共度一生的人,终于沦为决绝的陌生人,缘分变成了怨忿。

妈妈苦了一辈子,感情上也不顺利。艳艳自认是个幸福的女人,老公非常呵护她。艳艳结婚后,妈妈说,别看现在你和你老公好得蜜里调油,等你老公变心,看你怎么办。还不如现在就看淡一点,少付出一点,以后也就不会伤心,她说着,拿艳艳的姥姥举起了例子。

姥姥也嫁过两个男人,第二个特别有个性,自己的后闺女、后老婆吃一口都心疼得要命,却对外人大方无比。最大的爱好是让姥姥做一桌好吃的,然后叫外人来喝酒吹牛,喝醉了,哭他妈,哭累了,打姥姥醒酒。最典型的一次就是,姥姥在灶台上炸鱼,姥姥说,不行了,怎么这一阵阵的头晕呢!姥爷就说,啊,头晕啊,快干,干完了歇着!

姥姥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勤劳朴实且任劳任怨。姥爷是个上过班,吃过公家饭的老头儿,在村里一帮土里刨食的农村老头儿当中,自然如鹤立鸡群一般醒目。他基本没有给自己做过饭,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负责吃饭,然后指出姥姥饭菜当中的不足之处——他的味觉和嗅觉都很发达,他很乐意指出饭菜当中的细微不足以示鞭策。除此以外,在姥爷身上找不出什么特别值得自豪的事情了,如果必须还要找一个,那么姥爷肯定为自己是个男人而自豪。

在家里,姥姥负责烧菜做饭、打扫卫生、买菜、洗衣服等所有家务。姥爷负责睡觉喝茶看戏,在胡同口下象棋,跟若干年纪相仿的老头儿讨论国家大事。剩下的时间用来指出姥姥工作中的不足之处,以示鞭策。

因为姥姥太能干,所以姥爷的毛巾扔在盆里,姥姥就给他洗干净挂起来,洗脚的时候,他一伸腿,姥姥就给他洗脚。

姥爷有一大癖好,就是护食儿。当年有什么好吃的,姥姥都不吃,留给他当酒肴。后来日子好过了,食物充足,他也要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端到自己跟前。姥姥都让着他,他喜欢吃的,别人就吃得很少。姥爷不吃剩菜,倘若第二顿热的还是这些菜,就归老婆孩子们了。

艳艳妈当时是小孩子不懂事,姥爷爱吃的倘若她也爱吃,她就吃,后来忽然发现,她一伸筷子,姥爷就赏她一白眼,这一筷子附赠一白眼,一顿饭吃得她如坐针毡。

在家包饺子,都是姥姥调馅。包饺子不管是口味重了,还是口味轻了,或者肉多菜少了,或者菜多肉少,或者包多了,都要被姥爷挑剔一番。

每次饺子一上桌,姥爷还来不及说啥,姥姥就马上自我反思——今天饺子有点淡哈,哎哟,我再多放点盐就好了,或者,今天口头重了,下次我注意哈。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姥姥检讨一番,姥爷也就无话可说了。

艳艳觉得,姥姥有自己的小狡猾,十分可爱,别人还没动手,自己就先趴下了,拳头打棉花,好像没啥意思。再说了,别人都趴地上了,难道还能打到地下室去吗?所以姥爷也就意兴阑珊了。

艳艳还记得小的时候,全家只有一间房,外加一间偏厦。偏厦夏能遮雨,冬不挡风,冬天的西北风很厉害,姥姥常说,针尖大的窟窿,牛头大的风。艳艳那时只有三四岁,还记得早晨姥姥叫她起床,她在炕上赖着,伸长了脖子监督姥姥给她烤棉裤。每次都要看很久。姥姥总是耐心地把她的小棉裤前后里外都烤过,然后问她暖和了吗?问过好几遍,她才肯穿。然后看姥姥敲开水缸上面的一层薄冰烧洗脸水,在室内,水缸上面都会结一层薄冰。

如今姥姥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了,艳艳也从一个黄毛小丫头奔向了为人妻为人母,世间依旧纷纷扰扰、熙熙攘攘。坐在电脑前的那一刻,艳艳忽然想对姥姥说:您在那边还好吗?我想告诉您,我已经住进有地暖的房子里了,还有,我一个小时候买不起雨伞的女孩子,找到了能给我打一辈子雨伞的男人,我收获到了世间最美好的温柔对待……

艳艳觉得老公是上天赐给她的宝,遇见他,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老公长得不好看,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相亲的时候,他坐在灯影里,艳艳当时为了漂亮,没戴眼镜,于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地跟他胡聊海侃了一番,感觉这小子似乎还不错。等走的时候,他站起来,艳艳才发现他离着自己的理想身高还差了半截,但艳艳是非理性动物,于是又跟他約会了一次,她很奇怪,为啥以后约会就忘记注意他的身高了呢?

后来艳艳突然明白,其实最关键的,是第二次约会时,他给艳艳买的那把粉红色的雨花伞,这让她下决心嫁给他。

那天,他和她约定在县城见面,艳艳坐上公交车,天上飘着小雨,一路上,雨越下越大,透过车窗玻璃,能看到沿途村庄、树木、庄稼、天空、大地都在雨幕中。公交车前窗的雨刷不停地晃动,把玻璃上的雨水擦下去,但仍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那么走走停停、缓缓而行,几十里的路,竟然开了一个多小时。车开到县城汽车站,艳艳淋着雨跑进候车室,找了半天,居然找不见那个要约会的家伙。刚开始约会,他居然敢比我来得晚,居然敢爽约!那一刻,艳艳就下决心跟他分手了。但外面的雨一直下,她只能在候车室里避雨。艳艳那时仍是一个买不起雨伞的女人,她又像小时候一样,望着外面的雨,心里发着愁闷。望着雨水打到候车室的窗玻璃上,哗啦哗啦地响,然后顺着玻璃淌下来,她的眼泪也禁不住顺着脸颊淌下来。

正在这时,候车室的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一阵风雨裹挟着他闯进来,他头上打着一把黑油伞,手里还拿着一把雨花伞,半边身子被雨淋湿了,看见艳艳,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艳艳,你等急了吧!对不起!”

艳艳心里本来郁积着火气,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满脸歉意,继续说:“我早就过来了,临出门我只带了一把黑油伞,看雨下大了,怕两个人遮不住,也怕你用不惯,就又出去给你买了一把雨花伞,你看喜不喜欢?”

他说着,把手里那把雨花伞递过来。这是一把木柄的尼龙伞,撑开金属龙骨,粉红色伞面上印着好多黄色的菊花、紫色的牵牛花,花间点缀着几只彩色的蝴蝶在飞舞。艳艳用手摸一下那尼龙布伞面,感觉它宛如丝绸一样柔和顺滑,心里也如丝绸一样熨帖舒畅了,幸福的眼泪禁不住奔涌出来。从那一天起,艳艳终于成了一个拥有漂亮雨花伞的女人。

就是因为这把雨花伞,她很快答应他的求婚,当了幸福的新娘。

艳艳跟老公成亲的时候,两家都很穷,只能在县城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区买个小破老的二手房作为他们的新房,即使这样,还拉了一屁股饥荒。买房子时,婆婆家出了三分之一的钱,剩下的,老公借了他同事,还有大姑姐的。大姑姐那时候也挺穷,但还是努力借给了他们一万块钱。当她知道艳艳把五千块彩礼拿出来填补其中,顿时赏了艳艳一个白眼——从此艳艳在她心里变成了一个傻瓜。她认为,女人结婚以后应该留点私房钱傍身,彩礼钱就应该自己留着。

婆婆虽然是农村家庭妇女,但是很有远见,在金子不足百元一克的时候就给她未来的儿媳妇买好了三金。款式非常庸俗,但艳艳表示很喜欢,后来有机会,又拼命把婆婆表扬了一番,于是婆婆对艳艳这种傻乎乎的儿媳妇表示了满意。

婆家只给了五千彩礼,还有一些印花的床单被面什么的,艳艳脑子不好,都忘记具体还有啥了,反正就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总之,艳艳第一次结婚,啥也不懂。艳艳的父母又塞给艳艳一万块钱,在一个晴朗的夏日,艳艳就这么嫁了出去。

结婚那天什么样,艳艳都忘得差不多了,记忆最深刻的就是老公笑得傻乎乎的,他那个时候头发挺浓密的,结婚以后,艳艳还趁他午睡时给他梳过一个朝天揪。不过当时艳艳看见他笑的那个傻样,还有点后悔结婚了,不会一不小心嫁给了一个傻子吧!

说起老公真是感慨万千,艳艳当时觉得个子矮一点也没有关系,毕竟也一米七了。结婚后,艳艳问他到底多高,他说一米七二,艳艳说最多一米七一。老公愤愤不平,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强拉着艳艳去了县城称体重量身高的,当然,得给五毛钱。艳艳心疼银子,但是最后证明这个小子还是骗了艳艳,他把自己抻得像条干鱼,最后也只有一米七一点五。本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况且他们是新婚,艳艳总不好意思为了这零点五跟他打仗,她就这么吃了婚后的第一个哑巴亏。

当然最近艳艳发现其实她一直很吃亏,因为老公头发减少的速度越来越快,她想以后有机会拍一个他后脑勺的照片保存一下,毕竟头发还会越来越少。

那时候,艳艳和老公收入都不多,婚后发明了很多省钱的办法,她建了一本账册,用来记录收入支出。他们没有舍得买洗衣机,到了冬天,艳艳后悔得想抽自己,所以衣服大部分都是老公在洗。他有时候会愤愤地说:“媳妇媳妇洗衣服!”以此表达对艳艳的控诉,但是当她去洗衣服的时候,他大部分时候会抢过去。

二人世界真的很幸福。艳艳对吃没有特别的要求,他们有一屁股饥荒,自然是能省就省。可是每次艳艳打算克扣生活费的时候,都会被老公严厉制止,所以,结婚以后,艳艳开始胖了。

买房子借的钱总是要还的,为了省钱,第二年冬天,他们没开暖气。反正家里就他们两个年轻人,白天都外出干活儿,晚上回家只是吃饭睡觉。

不开暖气的冬天真的很冷,屋里接近零度,没有空调,唯一的热源就是电热毯。早上起来穿衣服都是对意志力的考验。分窝睡极有可能半夜冻死,不分窝睡,后果也是很严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不用暖气省钱的另外一个副作用就是,第二年儿子出生了,艳艳愤愤然当了妈。很久以后她想起来,是不是当时中了老公的诡计,正所谓草蛇灰线,伏脉于千里之外。

儿子就这样呱呱落地,当他皱着小鼻子,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艳艳觉得很幸福。

人生就是一个轮回,从自己做别人的孩子,到有了自己的孩子,艳艳感觉到自己一路向黄脸婆的未来狂奔。

儿子的节奏就是每天吃了睡,睡完拉,拉完吃,吃完睡……周而复始。儿子身体健康、哭声嘹亮、精神头充沛、行为专注,平均每天夜里要醒五六次,每次醒来都只干一件事,从来不会把吃奶和拉屎合并完成。

艳艳对他的行为极度鄙视,对他进行过几次思想教育工作,收效为零,要不是他的屁股还没有艳艳的巴掌大,艳艳当时那脾气上来,也不介意动用武力。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自己生的孩子,哭着也得养大。那个时候,艳艳也想躺在床上跟艳艳儿子一样咧着大嘴号哭一场。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快抑郁了。

老公的下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因为他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和艳艳一起照顾儿子。从此验证了老人所说的人贫志短,马瘦毛长这句名言真理。因為变瘦了,他脸上的胡子真的长得更快了。这是个什么原理,难道是因为瘦了,脸皮变薄了,所以胡子受到的阻力就小了吗?艳艳不懂。艳艳想,按照这个速度,要是再生一个,他就可以用下嘴巴子拧螺丝了。

有一天老公下班,发现艳艳抱着儿子坐在床边哭,艳艳哭得梨花带雨,儿子在艳艳怀里哭得雨打梨花。至于因为什么哭,艳艳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估计那个时候艳艳多少还是有点产后忧郁症吧。但是当时哭的那个景象刺激了老公,他束手无策之下只好求助艳艳那英明神武的大姑姐。

大姑姐不愧是属鸡的,喙尖嘴利、行动果决,当天晚上便收拾行囊,跟艳艳姐夫搬到艳艳家里来了。艳艳觉得,论行为方式,大姑姐,当之无愧奇人也!

艳艳家空间逼仄,设备老旧,然而大姑姐跟姐夫为了帮艳艳,丝毫没有挑剔。白天他们都上班,晚上家里人仰马翻。老公跟姐夫合并了同类项,大姑姐晚上帮艳艳带孩子。

艳艳还记得大姑姐给艳艳儿子洗澡的情景,小小一个脸盆,她把儿子的头攥在左手里,儿子的小腿就浪荡在她的手臂上。

她一边跟艳艳说着闲话,一边就给儿子把澡洗完了,手法娴熟得就像一只花猫玩一个毛线团,左手、右手,倒过来、翻过去,不一会儿,儿子就香喷喷的了。

当时艳艳总觉得大姑姐有故意显摆的意思,还挺担心她会不会洗着洗着就把儿子扔个高,然后像耍杂技那样用一根手指顶住篮球旋转起来。然而并没有这种情况出现。

艳艳老公很能干,所以结婚以后,艳艳越来越懒。

“老公,水管堵了,我不会疏通。”

“老公,给鱼缸换滤布,我害怕里面有小虫子。”

“老公,我没劲儿,你给我拧开这个罐头盖。”

“老公,没水了,你下去换大桶水吧!”

某日,艳艳躺在床上,支使老公给端一杯水,艳艳问他:“你老婆这样懒,你有没有意见?”

老公无比惆怅地说:“我有什么办法,你懒得跟块桃酥一样,要是没有我,你可咋办?”

桃酥——桃酥,你还别说,有些时候,艳艳觉得自己还真已经懒得掉渣儿了。她想使唤这样的老公,那真是使唤一天就赚一天。

艷艳年轻的时候那真是肤白貌美,皮肤水灵灵,白里透着红,怎么看都那么美,真的美。但是,现在,唉,她啥也不说了!

所以每当春天,艳艳憋了一冬天后,依稀能在脸上找出半点当年的样子。为了能保住这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一点白,她总是下定决心,今年一定要帽子、口罩子、墨镜子全副武装,务必不能让秋天的自己变成黑炭球。

前几天,艳艳戴上一款带纱的口罩,对镜自怜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掐起兰花指,朝老公抛了一个媚眼问道:“老公,老公,告诉我,我是不是这个家里最美的女人?”

老公抽搐了一下,嘴撇得像是个切了一刀的葫芦,半天才有气无力地回答:“老婆,咱家就你一个女人好吧!”

嘴甜一点能死吗?这个家伙越来越不解风情。

有一天白天,艳艳跟老公吵架了。晚上还没有和好。

睡觉时,艳艳还生着气,但是他那边已经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彼时,他们作为结婚十多年的老年夫妻,早已经同床分窝了。

艳艳在她的半壁江山里辗转反侧,越想越气,老公还沉迷在梦里水乡,晚霞吻着夕阳。艳艳终于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翻身骑在他的被子上。

“啪”,艳艳摁着老公的脸打了一巴掌。

“咋了?”他蒙眬中问。

“生气!”

“那现在气消了?”

“嗯!”

“那能睡着了?”

“能!”

“那睡吧!”

“好!”

于是心满意足地睡觉,彼此约会着自己的周公,第二天和好如初。

艳艳也曾问他,半夜挨了一巴掌,怎么不还手?

老公很淡然地说:“你打我,咱们都能睡着,我打你,还不鸡飞狗跳。再说,你又不禁打。”

成为谦谦君子,只动口不动手了。如今,连动口的激情也没有了,生活就是上言加餐饭,下言冷加衣。虽然不写信,却也如写信般平淡了。

十几年了,他们的婚姻早就痒完了。人到中年,早就从指间相碰浑身触电,混到了她拉着他的手,就像左手拉右手,感觉早就不会心跳加速了,爱情演变成了亲情,剩下的只有牵手的温暖,和并肩度过岁月的从容。从此,她不嫌他秃,他不嫌她胖。

艳艳想,或许再过几十年,他们更加老去,眼也花了,耳也聋了,也许已经老得鹤发鸡皮,也许已经牙齿脱落,狗窦大开,论颜值,兴许还比不上一只青春貌美的沙皮狗。但那时,最爱的父母已经挂在了墙上,子女也许远行,他们的笑容只会出现在手机里的时候,就会发现,陪伴时间最长的还是枕边人。是他陪你立黄昏,是她问你粥可温,一粥一饭中孕育着这些平凡人的烟火爱情。艳艳觉得,也许到那时,就在温暖的午后,他们并肩坐在南墙根下,她帮他捉虱子,他帮她抓跳蚤,或者她帮他捏捏肩,他帮她抓抓痒,一辈子就差不多了。

很久以前,艳艳还是一个文艺少妇的时候,曾问老公:“你爱我不?”

老公瞪着一副白痴眼看了艳艳一眼,冥思苦想半天问道:“咋的?”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说!”

“等咱俩都活到寿命了,你要死在我后面。”

“噢!”

老公从来不说我爱你,艳艳曾各种威逼利诱,但是他有铁打的意志、坚强的心。无论他是否能做到,艳艳觉得这一声“噢”都是他说过的最美的情话。

艳艳记得看过一篇古文: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艳艳心生感悟,在生活中,人不要太能干,差不多就行,所谓勤为拙奴,太聪明、太能干的人就要给懒人笨人当奴隶。

艳艳觉得,老公是聪明人、勤快人、巧人;自己是笨人、懒人、拙人,所谓好汉无好妻,泥胎住瓦屋,于是自己嫁给了老公。

老天爷真是公平的,而且难得的是老公也满意,并不嫌弃艳艳。作为一个中年妇女,已经过了追星的年纪。当然艳艳也可以说实话,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照我。

但是她觉得,余生有老公相伴,足矣!

当然,这样的平淡之中,偶尔也有几丝波澜。老公转到了外地一家企业工作,一个月才回家待三天。适逢庚子年关,老公过完年初三就回去上班了,离开以后,都快两个月了,还没有回过家。

艳艳在微信上问老公,什么时候回家。他还是很无奈地说,再等几天。这句话,艳艳每次问他都要听他说。他从雪花盛开的季节回答到桃花都开了,她也从满怀期待到等得花儿也谢了。

所以艳艳听了有点不高兴,勒令他跟她吵一架,她觉得大吵一架,可以通耳,可以明目,可以开嗓,可以增加肺活量,可以锻炼反应能力,可以在唇枪舌剑中达到思想的统一。这头艳艳跟他在电话里约架,谁知,老公在电话那头稳如泰山,拈花一笑,他问艳艳:“吵什么呢?找不到个理由,你先开个头!”

他们已经人到中年,结婚也十几年了,很多年轻夫妻还有激情吵架,还能体会吵架和好那一刻的甜蜜,但是中年夫妻连吵架的兴趣都没有了。艳艳想到上一次跟老公吵架已经是两年前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的感情有了什么问题。

中年夫妻,最怕的就是下班后满身疲惫,一个摊在沙发上玩手机,另外一个禁锢在厨房,勉强着锅碗瓢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井水不犯河水。

艳艳害怕这种日子,所以,她会想尽办法打破。即便生活已经寡淡无味,还是要在里面撒泼打滚,过出一点热闹的烟火气。就算不在一个被窝里蜜里调油,也要在两个被窝里手握着手。当然,睡前手握手,睡着了,怎么舒服怎么放,握啥手,握手有自己睡舒服吗?就是睡前这几分钟的手握手,关灯后的几句聊天,可以让婚姻变得更牢固。

今天上午八点,老公打来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艳艳忽然福至心灵,她问他:“你要回家了吗?”

他很震惊,问艳艳:“你咋知道?”

艳艳不知道,她又不是神仙,她就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结果她猜对了。艳艳的脸上以每秒十毫米的速度绽开一个得意的微笑,但是,在五毫米处,老公说:“我上午回去审个驾驶证,要不过期了,再上路就要扣分了。中午在妈妈家吃饭,下午就返回,这边很多工作都没干完。”

咔嚓,艳艳脸上得意的微笑碎成了玻璃碴,撲簌簌掉了一地。

但是没有办法,这就是人生。

艳艳只好跑到婆婆家跟婆婆一起准备午饭。老公要回家,婆婆很快活,正在厨房里忙活。案板上摆着几样菜肉海鲜。艳艳和婆婆在厨房里忙活一上午,饭菜上桌,很丰盛,蒸螃蟹、红烧鱼、炖牛肉、韭菜猪肉馅饺子,琳琅满目。一家人大吃大喝,艳艳忽然觉得好幸福。

老公临走的时候,艳艳趁四下无人,用脖子在他的脖子上来回蹭了几下,几乎能感觉到他颈动脉的跳动了。老公甚是诧异,他问艳艳干啥。艳艳非常理直气壮地回道:“留个气味,做个标记,你是我的。”

老公露出他的招牌表情,拈花一笑,表示他懂,然后滚了。

外面下起了雨,艳艳拿了那把雨花伞,到楼道口默默相送,忽然感觉人生就是征程,她和老公就是人生路上并肩战斗的战友。老公的车徐徐开动,她跟在后面走了很远,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艳艳打着那把雨花伞,在雨里慢慢悠悠地走。不再瘦小的她,举着这把有粉色图案的伞,听雨水滴答打在她的花伞上,她觉得非常满足。

偶尔,她会伸出手去,接一些清凉的小水滴。

作者简介:崔喜军,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河北文艺“彩凤奖”评委、《中国作家》签约作家,现任南皮县文联主席。在《中国作家》《今古传奇》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300万字。出版小说《悠悠苍天》《小宴》等30余部,编剧电影《张之洞》在央视和院线播出。个人荣获“燕赵文化之星”、专业技术拔尖人才等称号,作品曾获全国和省市小说奖、文艺振兴奖、“五个一工程奖”等。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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