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考论
——天人大美、反道学、风情爱欲之撰及其文学影响

2023-11-24 15:50
南都学坛 2023年6期
关键词:风月虫虫红楼梦

杜 贵 晨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图1 杭州西湖湖心亭立碑刻(来自网络)

图2 泰山斗母宫附近山崖石刻(来自网络)

笔者近年因校点《坚瓠集》“无边风月”条而再读“虫二”,又陆续做些查考,三复乃悟“虫二”自“风月无边”析出,实乃自古热词“风月”的变相。有关“虫二”的探讨,绝非拆字破谜那么简单,也不仅是古典文学研究的一场“准风月谈”(鲁迅语)。“虫二”内涵丰富,外延广大,现象复杂,表现出一定规模“统一场”(2)《百度·百科》:“统一场:任何存在体都有一联结场,当存在体运动时,该场结构的变化产生附属场,附属场的变化又产生新的下一级附属场,从而形成一由联结场和无穷级附属场组成的场体系,这个场体系就是该存在体的统一场。两个存在体之间相互作用力的大小,由其统一场之间的相互作用决定,即其联结场及附属场之间相互作用的合力的大小。”这里指“虫二”所吸附知识形成的“联结场”及其变化产生的“附属场”。换言之,本文“虫二”研究不仅是一个符号或字词的解读,而是考察“虫二”自身及其所吸附联结“虫”文化的方方面面,例如“风月无边”“风月”“两只老虎”“二虫”“虫虫”,等等。虽难以穷尽,但自觉引入“统一场”理论,对确立人文社科具体课题研究的范畴、加强研究课题内容的规范性,应有所帮助。的特点。这决定了“虫二”研究既要有微观的考证,又要有宏观“统一场”视野的考量。这对浅学如我是一大挑战,但见猎心喜,也就勉为其难,述说拙见如下。

一、“虫二”开源

(一)“虫二”见载

按今存古文献记载“虫二”者颇多,事有异同,而年代多相近。兹依照记载者生年先后列述如下:

其一,谈迁(1594—1658)《枣林杂录》载:

丰吏部南禺坊(按即丰坊)游妓馆,题曰“虫二”,谓“风月无边”也。[3]643

其二,张岱(1597—1689)著《快园道古》载:

其三,禇人获(1635—1682)《坚瓠集》十集卷四《无边风月》载:

日本人梦亭东聚《锄雨亭随笔》记载同此。

其四,晚清平步青(1832—1896)《霞外捃屑》卷四云:

(二)“虫二”索解

其二,诸记载中“虫二”的生成有两个相反的过程:一是《坚瓠集》引《葵轩琐记》等载唐伯虎题妓湘英家匾“风月无边”,被祝枝山解为“虫二”,并定性为“嘲汝辈”之作,其拆“风月”之“边”为“虫二”的逻辑过程是从“风月无边”→“虫二”;二是《快园道古》《枣林杂录》《霞外捃屑》所载为丰坊或徐渭,其均为妓家赠斋名或题匾“虫二”,并自释为“无边风月”,即以“虫二”为未曾加“边”之“风月”即“风月无边”,其逻辑过程是从“虫二”→“风月无边”。两者广义上都属汉字修辞的拆字。但前者用减笔法,即从“风月”减去“风”“月”二字下无封闭边框之笔画为“虫二”,从而其所表达之“风月无边”为隐指“虫二”之义;后者用增笔法,即在所题“虫二”的“虫”“二”二字之上,各增底无封闭之边框笔画为“风月”,从而表达“虫二”之隐义为“无边风月”,亦即“风月无边”。

这里也有一个问题,即《汉语大辞典》列【风月无涯】条说:“见‘风月无边’。”以为二词同义。但从“风月无边”可以减笔为“虫二”看,二者末字作“边”或作“涯”,还是有些差别,以为义近为妥。而“风月无边”真正的同义词是“无边风月”,所以上引诸记载中应用均不予区别并无不当,或许还有某种必要。

其三,诸记载作者与其中涉事人物对“虫二”的立场、态度与见识互有同异,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见者皆赞美”和“湘英终以为美,不之易”,与《霞外捃屑》斥为“越人好传谰语”的判断本质倾向基本一致,即以“虫二”说为“谰语”不足取,其主张当然是就匾额“风月无边”直解为清风明月之赞,而非为字谜可以穿凿的。

二是虽然自古汉语拆字盛行,但唐题“妓湘英”家匾“风月无边”,其词古已有之,而以之为字谜并无先例,故不能确认唐以之题匾即有此用心。但祝枝山拆解释为隐言“虫二”,为“嘲汝(湘英)辈”,即以“妓湘英”为“虫二”的嘲谑,却是地道的拆字,从而形成与“众”和“妓湘英”皆以为赞美的对立,旗鼓相当,或有过之。

三是丰坊、徐文长赠妓或题妓家“虫二”释为“风月无边”之说,其意义存在一定模糊性。即其虽可释义同祝枝山所谓“嘲汝辈”为“风月无边”之人,但“风月”一词自古多义,而“风月无边”又早于“虫二”有固定内涵(详后),“虫二”一旦承袭“风月”以至“风月无边”的全部意义,则其内涵的表达就可能因时因事而有不同。

总之,以《坚瓠集》记载为主,参以他说,可知诸家记载“虫二”故事的异同中即隐伏多解的可能,使后人可以各取所需,形成其被阐释与演绎的主要取向,分别为天人大美之赞、嘲妓抑或反道学,以及风情爱欲之撰。其影响深远,今已蔚为大观。

二、天人大美

天人大美指天地之美加人文之美。这是一个有特殊机遇的形成过程。“虫二”原本“风月无边”。“风月无边”是自然风月即天地大美之赞,也用为譬喻道学家与天地精神独往来之人格气象,而综合可谓天人大美之赞。其综合形成大约自南北朝至唐及宋,经历从风月近人到风月浸人,再到风月像人的长期嬗变和创造性转化过程。

“虫二”虽出自“风月无边”,但“风月无边”却成词颇晚。而且令人有些意外的是,作为独立词的“风月无边”至今运用颇少,处汉语词汇的边缘地位。例如中国大陆除《辞海》(1977年版)、《辞源》(1983年修订本)均未收录外,普通工具书中唯收词最全的《汉语大词典》列有此条,但释文未为完善。其文曰:

【风月无边】极言风景之佳胜。宋朱熹《六先生画像赞·濂溪先生》:“风月无边,庭草交翠。”金侯克中《过友生新居》诗:“西湖风月无边景,都在诗翁杖履中。”亦作“风月无涯”。宋邵雍《世上吟》:“光阴有限同归老,风月无涯可慰颜。”(第12册 “风”条)

上引以“风月无边”为“极言风景之佳胜”,即以“风月”为清风明月、良辰美景的典型特征,以“无边”为风光月色浩茫无际之大美的形容,诚极写实。但仍有未尽,在于“风月无边”的主词“风月”,虽直指大自然“风”“月”交汇美景。但“风月”之为物,非同木石。《说文》曰:“风动虫出。”已足使人兴感。而月之圆缺,更易动人情思。从而“风月”关人,非同寻常“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而是其关人的程度与时俱进而变化加深。

若就“风月”本义的应用观其大略,则文学中“风月”关人的表现分两个方向发展。一是“风月”关“理”,即其感人启发的是理性之思;二是“风月”关“情”,即其感人引动的是风情爱欲之想。前者给“风月无边”即“虫二”以当时理学思想的光辉。后者给“风月无边”即“虫二”以情欲享受的快感。兹先就“风月”象“理”缕述如下。

(一)“风月”象“理”

这是一个从“风月”近“理”开始的“三步曲”过程。

其一,“风月”近“理”。是指文学描写中“风月”的出现仅是作为人情事理的背景或衬托。如《全后周文》庾信《周谯国公夫人步陆孤氏墓志铭》:“山川奇事,风月无情。”《全梁文》张充《与王俭书》:“高卧风月,悠悠琴酒。”《全唐诗》杜甫《日暮》:“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全唐诗》长屋《绣袈裟衣缘》:“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等等。诸例中“风月”虽然已有主观色彩,不再是纯粹客观的“风景”,但其与人相关的程度,则似有如无、若即若离,隐隐可感而已。

其二,“风月”浸“理”。是指文学描写中“风月”与人密接至物我交融的境界。这种状态宋代文学中才比较多见,如《全宋诗》卷三二○欧阳修《赠王介甫》:“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又《全宋诗》卷二九五《休逸台》:“已有山川资胜赏,更将风月醉嘉宾。”《古尊宿语录》卷四十五宝峰云庵真净禅师《留题佚老庵》诗:“三径园林禅性在,一庵风月道心还。”至邵雍《击壤集》卷十三则似扎堆般用“风月”一词,如《依韵和王安之少卿六老诗仍见率成七》之四:“遍地园林同己有,满天风月助诗忙。”《尧夫何所有》:“莺花供放适,风月助吟哦。”又卷二十《首尾吟》之四十九:“莺花旧管三千首,风月初收二百题”,等等。似以用“风月”入诗为多多益善了,但仍有憾于“雪月风花未品题”[7]409。至于还有人推波助澜曰:“康节以品题风月自负,然实强似《皇极经世书》。”[8]123可见古代文学“风月”关人的表达,由南北朝至唐代浅接的“风月”近人,至宋乃以“风月”与诗为一体,而诗意乃沉浸“风月”中了。

其三,“风月”象“理”。是指文学描写中“风月”成为“理”的象征。这一从“风月”浸“理”向“风月”象“理”的创造性转化,出自北宋晚期伟大的思想家、诗人朱熹(1130—1200)的道心开发、妙手偶得,其《六先生画像赞·濂溪先生》诗云:

道丧千载,圣远言湮。不有先觉,孰开我人?书不尽言,图不尽意。风月无边,庭草交翠。[9]4001

通读可知,其中“风月无边”当包括但不限于“极言风景之佳胜”,而有更上一层为周子理学实践与道德人格的暗喻,故称为“风月”象“理”,即道学精神的象征。这个理解有时人论述可证。如黄庭坚《濂溪诗》序云:“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好读书,雅意林壑。”[10]119其言周子“人品……如光风霁月”,即朱熹称周子如“风月无边”的注脚。而“风月无边”一词,至此亦由“极言风景佳胜”一跃而为“风月”象“理”的形容。但论其源头,则又与佛教“天心明月”之说息息相关。

(二)“天心明月”之美

以上朱熹“风月无边”之喻虽属巧构,但非向壁虚构,而是从儒、佛两家“源头活水”而来。其与儒学的联系,可从宋代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九《贾氏园池》文中窥知:

景定三年……魏国公贾似道有再造功。命有司建第宅家庙……前揖孤山,后据葛岭,两峰映带,一水横陈,各随地势以创构焉。堂榭之名……山之椒(引者按《宋稗类钞》《宋人遗事汇编》作“坳”)曰“无边风月”“见天地心”。水之滨曰“琳琅步”“归舟”“旱船”,通名之曰“后乐园”。[11]5672

贾似道恶贯满盈、臭名昭著不足道,但其园所用“无边风月”(同“风月无边”)与“见天地心”,其意谓从“无边风月”可以“见天地心”。“天地心”即“天心”,亦即“天理”或“道”。其中“见天地心”就出自《周易·复卦》:“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而佛教《古尊宿语录》卷四十五宝峰云庵真净禅师《留题佚老庵》诗:“三径园林禅性在,一庵风月道心还。”则以“风月道心”相系。又据唐僧人藻光禅师即后来的扣冰古佛说过:“欲会千江明月,只在天心一轮光处,何用捕形捉影于千岩万壑,以踏破芒履为耶?”[12]89“天心一轮光处”即月亮。这段话也就是禅宗著名的“天心明月”公案。虽其“天心”仅为“六十心”之第十五心:“心思随念成就也。”[13]626但此公案客观上造就了宋代理学家们援佛入儒之机,从此“月”即“天心”,“天心”即“天理”“道”,成为理学家讲学信手拈来的喻柄。

邵雍《清夜吟》诗曰:“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7]229又《冬至吟》诗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7]380又《中秋月》诗曰:“一年一度中秋夜,十度中秋九度阴。求满直须当夜半,要明仍候到天心。”[7]267可说都属亦儒亦禅话头。而《朱子语类》中也上百次论及“天地之心”“见天地心”“天地心”或“天心”,等等。朱熹还曾在武夷山楼阁岩上题刻“天心明月”,以表服膺之意。更从禅宗“天心明月”公案拈出“一月照万川,万川总一月”之说,进而转化创新为理学上著名的“理一分殊”论。

由此可见,“风月无边”既从朱熹创造出来,又经与儒、佛“见天地心”“天心明月”等说的长期高度融合,至北宋末以后,至少在理学占主导的时期和有关领域里已经成为一个准道学用语,而非一般“极言风景佳胜”之词。故朱熹诗用以赞周子;贾似道身为权相,大治园林,也用为匾题。而上引《霞外捃屑》斥传说徐文长以“虫二”代“无边风月”赠妓为“谰言”“诬矣”,也从反面证明“风月无边”为道学名言,当时已专有所指不便移作他用的性质。

其实,“风月无边”的准道学语性质,回到朱熹《濂溪先生》诗,从《朱子语类》载朱熹就周子“庭草”不除事答问,也可以间接推知:

问:“周子窗前草不除去,云:‘与自家意思一般。’此是取其生生自得之意邪?抑于生物中欲观天理流行处邪?”曰:“此不要解。得那田地,自理会得。须看自家意思与那草底意思如何是一般?”〔淳〕道夫录云:“难言。须是自家到那地位,方看得。要须见得那草与自家意思一般处。”……“程子‘观天地生物气象’,也是如此?”[14]2477

以上朱子答问,虽未及“风月无边”,但从其以“风月无边”为大背景赞周子从“庭草交翠”格物悟道,“见得那草与自家意思一般处”云云,已可逆推在朱熹看来,周子通过“庭草交翠”的悟道正是上接于“风月无边”了。这就是说,朱熹《濂溪先生》诗用“风月无边”,虽亦“极言风景之佳胜”,却是作为“庭草交翠”的大背景,以共同譬喻形容周子人格有如光风霁月、庭草蓬勃的道学气象。故刘凌《斗母“虫二”石刻及其他》一文中评曰:

最后两句,是承接前文而言,谓周濂溪之“道”意蕴无限、充满生机,如“风月”之“无边”、“庭草”之“交翠”。因诗为赞画,实为赞人,“风月”“庭草”句就不可能是直接礼赞风光,而只能是赞人的喻词。[1]

这是很深切的感悟、实事求是的见解。进而可知,至晚到宋代,作为后来“虫二”原出的“风月无边”,已在其原本“极言风景之佳胜”即天地大美之赞的内涵中,又注入了儒家哲人“天人合一”的精神,增益充实为天人大美之赞。使在后世应用中,普通人或仅关注其“极言风景之佳胜”之比较表面的意义,但读书人则易知“风月无边”其实还是道学人格与精神境界的形容,是一个准道学用语了。

宋代以后,理学大兴。至明人乃继续以“风月无边”赞人或自诩。如湛若水《新泉问辩录》载:“师尊每以李太白同曾点意思,窃疑点……直是圣人大贤地位耳……其人之气象,风月无边,可易及乎?”[15]卷之七十吕坤《呻吟语》曰:“余甚爱万籁无声,萧然一室之趋。或曰:‘无乃大寂灭乎?’曰:‘无边风月自在。’”[16]20不一而足,皆说明至明代中晚期,“风月无边”为道学人格精神象征的性质未变,准道学用语的地位更加巩固,当然主要是指庙堂士子群体的风尚而言。

(三)天人大美之赞

如上“风月”关“理”自南北朝至唐释宋儒,尤其经南宋朱熹等理学家们援佛入儒的综合,特别是禅宗“天心明月”公案的影响,“风月无边”乃在其“极言风景之佳胜”的本义上,注入对道学人格精神的赞美之意,完成从天地大美到天人大美之赞的创造性转化。从此“风月无边”虽为状景语,但更是准道学名言,使在普通诗文写景中少见,而几乎成为道学家形象的专用标签。从而其天人大美之赞的高度“正能量”特点,成为《坚瓠集》本条载题为匾额而时人“见者皆赞美”的根本原因。也是虽有祝枝山对“虫二”的别解,但湘英有“终以(‘风月无边’)为美,不之易”之自信的根因。

但是,无论当时湘英的拒绝易之,还是记载中的斥为“谰言”“诬矣”,都无妨汉语拆字艺术把“虫二”作为“风月无边”替代的可能。从而见仁见智,后世道学门徒和正统文人即使不得已承认了“虫二”为“风月无边”的替代,但是决不肯向祝说“嘲汝辈”去想,而开始接受并直认“虫二”承“风月无边”为合天、地、人为一之天人大美之赞的佳撰。西湖、泰山勒石“虫二”的产生存在和广受欢迎,道理即在于此。据说20世纪60年代有日本人游泰山问及此石刻“虫二”的意义,著名学者、诗人郭沫若答问也说:这两个字的寓意就是“风月无边”,暗示泰山的风光无限美好,没有边际。以郭当时的身份与学术地位,其关于“虫二”的这一解释既恰到好处,也一言九鼎。

然而,上述郭说也非其个人私见。除自宋以下文人的传统外,后来学者概莫能外,都认为“风月无边”与“虫二”同义,如据刘声木《苌楚斋三笔》卷八《俞樾自述诗注》十一云:“丙戌十月初六日,诂经精舍第一楼灾,时余在右台仙馆,夜半守者来告。楼中有‘风月无边’四字额,彭雪琴尚书所书。”[17]卷八而记载此匾的俞樾对“风月无边”的内容与书法显然也是首肯并欣赏的。又清末民国许啸天著《明代宫闱史》第四十五回写纫荪误入明宫则云:

自己不曾走过这座殿庭,谅来又是走错了。回顾宏光殿西首,又有一所依样的月洞门,纫荪想这个定然是来路无疑。走到月洞门前,那额上题着“虫二”两字,大约含着“风月无边”的意思……[18]264-265

由此可见,从“风月无边”所出之“虫二”作为天人大美之赞,在明清时代虽未至于脍炙人口,但始终存乎人心,后来也能为郭沫若等学者所识,甚至如今网络上不断有关于“虫二”的新阐释,有人取“虫二”为艺名、书名、斋名或企业名等。可见其为天人大美之赞的美称已深入人心,将永续传扬。

三、“嘲汝辈”抑或反道学

“风月无边”虽自始为流行于上流社会的准道学语,但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也逐渐潜入官商士人常常光顾的风月繁华之地。唐伯虎题“妓湘英”家匾、祝枝山释曰“嘲汝辈为‘虫二’”就是今见记载中典型的一例。其事看来似仅风月场中的一个戏谑,实际却有较深刻的内涵和严肃的意义,即思想上反道学的性质。

(一)唐匾以“道学”媚妓

“虫二”故事起于唐伯虎题“妓湘英”家匾“风月无边”,祝枝山说是唐“嘲汝辈为‘虫二’”,但在笔者看来绝非唐伯虎本意。唐匾意在取媚“妓湘英”,客观上则是对道学的轻蔑。具体理由有四。

其一,唐匾没有释为“虫二”的预设。“风月无边”自朱熹拈出至唐伯虎题匾“妓湘英”家,无论前人或唐伯虎本人,都不曾有解“风月无边”为“虫二”的认知。从而唐匾之题,乃蹈常袭故,依样画葫芦,祝释“嘲汝辈为‘虫二’”,纯属个人猜测,而非唐匾之初心。而且从“妓湘英”愿请唐伯虎题匾看,二人当时关系良好,甚至非常亲密,也没有理由怀疑唐匾有寄“虫二”以“嘲汝辈”的用心。

其二,唐匾是对“妓湘英”的抬爱。唐匾赠“妓湘英”,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是表对“妓湘英”的鉴赏和嘉许。即使说不上爱情和高尚,但在当时以妓女为下九流的环境中,唐伯虎屈尊题赠,不能不说对“妓湘英”有一定平等意识,是难得的。而湘英拒绝祝氏“嘲汝辈”之说,“终以为美,不之易”,应该也是感到了唐匾的赞美示好。此诚佳话,堪与“三笑”并传。

其三,唐匾成“妓湘英”家“风月”招牌。唐伯虎是名人,为“妓湘英”家题匾,撇开“风月无边”与道学的关联不说,而以为形容元明时期青楼妓院之“风月无边”论之,则当为形容妓女月貌风情、才艺俱佳。因此,唐匾的效用不徒好看,更等于唐伯虎以名人身份为“妓湘英”家门店“站台”揽客,是妥妥的“风月”招牌。这从唐匾“见者皆赞美”也可以想知,而祝说“嘲汝辈为‘虫二’”,真“诬矣”。

其四,唐匾是唐伯虎与“妓湘英”家私人交际,但唐伯虎当明知“风月无边”为准道学语的性质与地位,却公然以之移用为“妓湘英”家匾额,成为婊子牌坊的名号,则无论有意无意,都应该是对道学的一个不敬,也是唐伯虎不拘礼法个性的体现。

(二)祝枝山释以“虫二”讽“道学”

对唐匾“虫二”的内涵,祝枝山释“虫二”的意义主要有三。

其一,祝枝山释“风月无边”嘲“妓湘英”为“虫二”,有嘲谑之意,但也仅是与“妓湘英”开一个玩笑。其中应有对唐伯虎与“妓湘英”关系的讥笑,但“风月场”中,并非出格,何况在熟人之间。所以“虫二”有嘲妓为“虫”虽不无贬义,但毕竟其出于“风月”,所以与“老鸨”“婊子”“王八”等等不同,大体为风月中人可以接受,并引出诸多风月之撰。

其二,祝释有藐视朱子意。按“风月无边”本朱子赞周敦颐之词,却被唐移作“题妓湘英家匾”,已属不伦不类,玷辱圣道先贤。而祝释“嘲汝辈为‘虫二’”,就使之更近乎“涉黄”。所以,祝释“虫二”未必唐匾本意,但却共同轻贱玷污道学。当然祝释“虫二”讽刺之力度,又有过于唐匾而无不及。

其三,唐匾祝释疑似影射朱熹。按今知“虫二”出自“风月无边”,经朱熹而成准道学语。所以,“虫二”故事很难不使人想到这位老夫子的道德学问,似有可生疑者。《宋人遗事汇编》引《四朝闻见录》载宁宗庆元三年御史刘德秀劾朱熹《省札》揭朱熹之“伪学”有曰:

又诱尼姑二人为宠妾,每之官则与偕行。冢妇不夫而自孕,诸子盗牛而宰杀,谓其能齐家可乎?发掘崇安弓手父母之墓以葬其母,谓之恕以及人可乎?男女婚嫁,必择富民以利其奁聘之多。开门授徒,必引富室子弟以责其束脩之厚。[19]942-943

虽然朱熹的案情后被平反,但其身后元明清至今,其有关丑闻都未能彻底澄清和消除。因此,我们认为唐、祝二人就朱熹“风月无边”分别为“妓湘英”家题匾、作解,不可能不想到“风月无边”原作者朱熹“伪学”案的是是非非,特别是朱熹被劾“又诱尼姑二人为宠妾”云云二条,那么唐匾祝释是否有与朱熹“伪学”面目相对照,暗讽其“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丑伪呢?虽未可断定,但上引平步青就事归徐文长的“虫二”传说为之洗地曰“诬矣”,似可表明在正统文人看来,都是知道“虫二”故事的反道学性质,而“非礼勿言”、看破不说破罢了。

(三)“虫二”的标签化

以上说祝释“虫二”虽为“妓湘英”所拒,但祝氏妙解,加以名人效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使“虫二”旋即流为丹青,传为字谜之“金句”。除了成为若干风景点的碑刻题词之外,还与其所自出之“风月无边”一起,成为文学写“风月场”或妓女形象的标签,至今用向愈广,述说如下。

其一,文学中青楼妓院等“风月”的代名。诗文中如周蕃《东湖行》:“夫婿轻狂耐远游,无边风月替人愁。”[20]611梁绍壬《阑干》:“有限楼台添曲折,无边风月要关防。”[21]小说中如《夜雨秋灯录·记瘦腰生眷粤妓莲真事》云:“适珠海有花丛之禁,风月无边,瞬作烟霞过眼。”[22]263《明代宫闱史》第九十六回写明崇祯田贵妃的“庶母王氏,是扬州著名的花魁”,其琴技乃由王氏所授,故回目称其故事曰“风月无边田贵妃制曲”[18]560。

其二,小说中妓女形象以“虫二”命名。如清代云封山人编次《铁花仙史》第十七回写道:

不一日已至苏州……虎丘之下,现有平康……早有粉头迎入坐定……笑道:“原来是一位新贵相公,一位旧贵老爷,失敬,失敬。奴家名唤虫二姐,今年十八岁了。”元虚道:“如此该是重九,怎么叫做虫二。”虫二笑道:“不是这个‘重’字,乃虫蚁之虫,二三之二。”毕纯来道:“这却怎么解释?取得甚是不通。”虫二道:“当初也是一位举人相公取的,道奴家容貌标致,真是‘风月无边’,故名‘虫二’。”[23]537-538

又,网珠生《人海潮》第二十回写道:

复生亦吟哦不辍,中有一人名“虫二”,复生道:“那真想入非非,甚么叫做虫二呢?”亚白道:“她取‘风月无边’的意思。”[24]313

其三,“虫二”渐以挂文人齿颊。如鲁迅《致林语堂》书中说: “不准人开一开口,则《论语》虽专谈虫二,恐亦难,盖虫二亦有谈得讨厌与否之别也。”[25]187话中“虫二”即是“风月”的替代,虽未脱其字谜的本色,但起到的作用已不啻“风月”的同义词,表明彼时某种场合下,“虫二”已成为指风月繁华之事的代名词了。

其四,至今“虫二”更加深入社会生活。网络搜索可见,“虫二”已有以之命名的多种文学、绘画、书法、艺术等各类书籍;被至少10位以上文学家、艺术家取为艺名或斋名等;被某公司注册为主打时尚衣饰品牌,有自己的网站;某宝有“虫二”网店……

四、风情爱欲之撰

除上述较为表象者之外,“虫二”在反道学的方向上作为风情爱欲之撰,集中体现为“风月”象“情”的特征。这一特征与前述“风月”象“理”同源而异派,相反而相成,更充分体现了“文学是人学”的艺术本性。

(一)“风月”象“情”

“虫二”在文学中从浅表的应用到“风月”象“情”,也与“风月”象“理”类似,经历了从“风月”含“情”开始的“三步曲”过程。

其一,“风月”含“情”。“风月无边”的主词是“风月”,“风月”由“风”“月”二字组成,其内涵受制于二字各自的本义,尤其是“风”字。二字的本义是人所共知大自然空气流动形成的“风”和天象中悬空的夜出昼没有阴晴圆缺的月亮。《汉语大词典》因此释“风月无边”为“极言风景之佳胜”,却没有顾及“风”有衍义,以致释文存在较大缺憾。

按“风”字衍义,见《尚书·费誓》载:“马牛其风。”《正义》曰:“马牛其有风佚。”[26]255佚,放逸,即“风”有放逸之义。又《春秋左氏传·僖公四年》载:“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正义》引服虔云:“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27]1792即所谓放逸之“风”,专指马牛等动物的求偶交配。加以《说文》“风动虫出”之说,则共同表明“风”字基于指自然风的本义,早在上古某个时候,就已衍出指“牝牡相诱”的义项,进而指不正当男女关系。至今所谓“生活‘作风’问题”之“风”,用的就是这一古义。

又,“月”指月亮,在古代文学中很早就被赋予男女相悦见证的象征义。《诗经·陈风》有《月出》篇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28]56云云。这首诗虽《毛序》说它“刺好色也”云云,但稍能吟诵就可见其因“情”见“月”、因“月”写情之情景交融的特征了。因此,“风”“月”二字一旦组词,恰似“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而瞬间凝化,联体殉“情”了。

其二,“风月”浸“情”。即文学中“风月”描写成为情中景、景中情。如写友情的,《全后周文》卷七王褒《太子太保中都公陆逞碑铭》:“宾阶昔遇,风月相思,卿门今别,宿草何悲。”写家国之痛的,卷十一庾信《拟连珠四十四首之二十六》:“山河离异,不妨风月关人。”写男女之情的,《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薛道衡《昔昔盐》:“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全唐诗》第七○○卷韦庄《古别离》:“一生风月供惆怅,到处烟花恨别离。”第三九三卷李贺《绿水词》:“今宵好风月,阿侯在何处。”不胜枚举。至宋代而成时髦,乃至又物极必反,盛极而衰。从《全宋诗》卷二四七梅尧臣《寄滁州欧阳永叔》称誉欧阳修“不书儿女书,不作风月诗”看,“风月诗”至北宋中叶后就成为负面或有争议的话题了,可能因此导致“风月”题材向新兴的戏曲小说迁移,并有质的转变。

其三,“风月”象“情”。自唐代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诗句,至明末张岱《陶庵梦忆》卷四中化出“广陵二十四桥风月”,“风月”渐成为青楼妓院的代名词。而《全元杂剧》中写男女爱恨情仇的剧目,单是题嵌“风月”的名剧,就有石君宝《诸宫调风月紫云庭》,关汉卿《诈妮子调风月》《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贾仲明《李素兰风月玉壶春》等多种。剧中唱念“风月”更不绝于口,如戴善甫《陶学士醉写风光好》第三折:“昨夜个横着片风月胆房中那亲,今日个幽丝着柄冰霜脸人前又狠。”关汉卿《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楔子》:“老天生我多才思,风月场中肯让人?”等等。小说则如《皇明诸司公案》卷一《曾大巡判雪二冤》:“其人年少俊雅,乃风月中人。”《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八《两错认莫大姐私奔,再成交杨二郎正本》:“原来幸逢也是风月中人。”等等。同时多体文学中“风月”几乎专指男女风情、风骚或艳情,从而说“风月”就是青楼,就是妓情或恋情,即“风月”象“情”,为风情爱欲之撰,影响深远。

(二)“母老虎”与“两只老虎”

以上论及“虫二”即“风月”象“情”等风情爱欲之撰的特征,虽俗眼观之在诸记载本身已无迹可寻,但仍有学者心有灵犀、独具慧眼,发现其居然如密室藏宝,暗设机关。《百度·百科》“虫二”条引《坚瓠集·风月无边》“此嘲汝辈为虫二也”下,有括注说:

伯仲:为一二,大虫为老虎,伯虎为一,虫二之意便不言而喻了。

这个括注,不知谁家手笔,笔者从手边《坚瓠集》的几个版本均未查获,但无论其出自哪位高明,其以“虎”说唐寅、湘英关系的比喻,都可谓别出心裁,又言简意赅,其价值则“不言而喻”。

这个揭示表明,祝枝山说“虫二”是以“虎为大虫”,唐寅字“伯虎”,即为“虫大”,“妓湘英”为唐伯虎所溺,即“虫二”,也就是“仲虎”。如此说来,则“妓湘英”就是“母大虫”即“母老虎”,与唐并为“两只老虎”了。

这个揭示贯通了“虫二”故事与我国自古老虎又称“大虫”、“母老虎”又称“母大虫”以及老虎与女人故事的传统,使“虫二”能够成为虎文化研究中一个有机生动的片断,可以溯源流,也可以相对看。

按以强势妇人为“母大虫”即“母老虎”的譬喻,溯源或可至《山海经·西山经》载“西王母……豹尾虎齿而善啸”首写女子身形——齿——与虎的联系,以及《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夷坚志》等书中所收载各种女化虎、虎化妇之类故事。而《三国演义》写关羽对东吴使者傲称自己的女儿为“虎女”[29]704,《水浒传》中梁山女将顾大嫂绰号“母大虫”,等等,也都从不同角度上可谓“母老虎”之说的导辞或先声。

这里也要揭示《水浒传》《金瓶梅词话》后先相随的一个以潘金莲为“母大虫”即“母老虎”的秘密。按《水浒传》写“武松打虎”后接写西门庆、潘金莲故事,自古读者或以为主要是“武松打虎”与“斗杀西门庆”的联系与照应,其实看浅了。这只有读《金瓶梅词话》第一回至其添加语曰“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3)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页。本文以下引此书均据此本说明或括注回次。,才知其实是提破《水浒传》与《金瓶梅词话》的袭用关系,在西门庆、潘金莲故事前写“武松打虎”,实乃视潘金莲为“虎中美女”即悍妇意义上的“虎女”——“母老虎”,是先打虎兽,后打虎妇,而西门庆并不在其数。

这个认定可从《金瓶梅词话》第十八回《来保上东京干事,陈经济花园管工》有诗见之。诗曰:

堪叹西门虑未通,惹将桃李笑春风。满床锦被藏贼睡,三顿珍羞养大虫。爱物只图夫妇好,贪财常把丈人坑。还有一件堪夸事,穿房入屋弄乾坤。

这首诗至第八十三回《秋菊含恨泄幽情,春梅寄柬谐佳会》又重出现,仅有首句“虑”作“识”,第七句“夸”作“观”两处小异,可见其是作者很在意之作。诗写陈经济勾引私通有丈母娘之分的潘金莲,其中“满床锦被藏贼睡,三顿珍馐养大虫”一联,上句“满床锦被藏”的“贼”和下句“三顿珍馐养”的“大虫”,是指陈经济一人,还是分指陈经济与潘金莲二人?读者或有不同见解。笔者认为当是分指二人,乃因陈经济而涉及潘金莲,“贼”指陈经济,“大虫”指潘金莲,为开篇以潘为“虎中美女”的再三提点和照应。虽然这还是可以讨论的,但《金瓶梅词话》作者所谓“虎中美女”指潘金莲,从而《金瓶梅词话》中潘金莲有“母老虎”之分的结论,仍是可信的。

根据括注的揭示,《坚瓠集》之前,我国文献记载与文学描写中,虽男女都有称“老虎”者,但未见有男女并称“两只老虎”者。所以《坚瓠集》本条括注以唐伯虎与其相好“妓湘英”为“伯仲”二虎,实际是以二人为“两只老虎”了。

这进一步证明括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发现,不仅“虫二”又有了释为“两只老虎”的可能,而且使我们想到国内外流行的各种“两只老虎”的故事、儿歌、动漫、电影等各体各类作品,期待并且相信将有“虫二”与“两只老虎”融合创新的“风月”文章出来。

(三)《红楼梦》:“风月”象“情”的巅峰之作

《金瓶梅词话》有26回32次用“风月”一词写人写事,但以第一回“潘金莲嫌夫卖风月”为起首和标志,“风月”在《金瓶梅词话》中多指“性”事,可谓“风月”象“性”。《红楼梦》(4)曹雪芹、高鹗著,脂砚斋评《红楼梦》,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74页。本文以下引此书均据此本说明或括注回次。仅10回21次用“风月”一词,但“风月”在《红楼梦》中既是“性”,又是“情”,是百炼成钢之“性”即“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红楼梦》第五回),并最终指向“情”。这个“大旨谈情”的过程只能是“风月”象“情”。《红楼梦》是“风月”象“情”的巅峰之作。

《红楼梦》作者甚恶“才子佳人”“风月笔墨”。第一回中就说: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

但文学写人,有“性”才有“情”。所以《红楼梦》并不能完全离“性”“谈情”,而只能“大旨谈情”,故书中以“风月”指人“性”事的描写也不少见。如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玩笑。他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

又如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竟觉无可不可。

但《红楼梦》确系自觉从写“风月”入手到“大旨谈情”的脱胎换骨、锻炼升华。这里先从最能体现全书“大旨”的书名和叙事框架说起。首先,《红楼梦》本名或为“《风月宝鉴》”: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这里是说,《红楼梦》书名数变,是自《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红楼梦》,《风月宝鉴》仅是其中间曾用名之一。但是,从脂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看,《风月宝鉴》很可能是《红楼梦》最早的书名,或《红楼梦》今本以前最重要的稿本。一个重要的证据是今本《红楼梦》虽“大旨谈情”了,但其中仍有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故事,明显即《红楼梦》蝉蜕于《风月宝鉴》之迹。换言之,“风月鉴”故事是《红楼梦》“大旨谈情”与“风月笔墨”的联系分野。作者很在意这个分野,第一回即专为提点: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至《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则浓墨重彩,写出“大旨谈情”的原因。《红楼梦》引子云: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又就《红楼梦》“大旨谈情”之难以服众感慨万分: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又以《红楼梦》引子再度宣示其“风月”象“情”的创作宗旨。

终于至第一一一回《鸳鸯女殉主登太虚,狗彘奴欺天招伙盗》,借秦可卿之魂召鸳鸯以评骘辨明“情”之“大旨”道:

“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从而自《红楼梦》引子至此,《红楼梦》的“大旨谈情”,就是以全部中心人物、故事即其形象体系一以贯之的“都只为风月情浓”,把真正的“情”归结为“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因此,《红楼梦》是一部“情书”,其作者是一位“情圣”,其所欲传布天下后世的是一部“儿女真情”。

换言之,《红楼梦》之“大旨谈情”是破“风月情浓”,立儿女“含苞”“未发之情”,是我国文学从“风月”含“情”、“风月”浸“情”向“风月”象“情”起伏连绵发展的巅峰。当然,这引起“风月”象“情”的大象是否与早出之“虫二”有关呢?待后看至论及《红楼梦》“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之多“虫”的精彩论述,就可恍然而悟了。

五、“虫二”与“二虫”和“虫虫”

前文括注而论及“虫二”为“母老虎”和“两只老虎”乃出于传统“虎为大虫”的考量。然而,“虫二”之“虫”本指包括人为“倮(裸)虫”(5)《大戴礼记·易本命》:“倮之虫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 汉王充《论衡·遭虎》:“夫虎,毛虫;人,倮虫。毛虫饥,食倮虫,何变之有?” 清龚自珍《释风》:“且吾与子何物?固曰:倮虫。”有一本英国著名动物学家和人类行为学家德斯蒙德·莫里斯的汉译书名《裸猿》(周兴亚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版),也是取人为“倮虫”义。在内的所有动物,如《水浒传》第二十一回有曰:“这阎婆惜贼贱虫。”《金瓶梅词话》第十回、第九十二回皆有曰:“人是苦虫,不打不成。”所以,“虫二”可与《水浒传》中“牛二”相同,是为泛指各种“贱虫”“苦虫”的姓“虫”名“二”,即“虫”之第“二”之人与动物,也会有“虫”之第一、第二为两只虫即“二虫”。这就是说,由“虫二”可想及“二虫”,而“虫二”倒读亦即“二虫”。这就可能由知识“统一场”使“虫二”与古已有之的“二虫”乃至“虫虫”因缘际会,交合化育,至明中叶后文学中形成“两只虫子”描写的风景线。

(一)《庄子》“二虫”与《诗经》“虫虫”

比较“虫二”为“二虫”可与“两只老虎”的文艺现象相联系,“二虫”更容易为人接受的解释是“虫”为泛指的“两只虫子”,即“二虫”。《庄子·逍遥游》早就有“二虫”之说: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30]4

这里庄子所言“二虫”指讥笑鹍鹏的蜩与学鸠。又,《庄子·应帝王》载楚狂接舆譬喻以告肩吾以“君人”之道曰:

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31]113

这里的“二虫”指“高飞以避矰弋之害”的“鸟”和“深穴……以避熏凿之患”的“鼷鼠”,皆以喻“小知”或“无知”。其重复应用凸显了《庄子》对以“二虫”为喻体形象的偏爱,从而强化了读者印象,成为后世文学典故之一。如白居易《禽虫十二章》之八(《全唐诗》第四六○卷):

蚕老茧成不庇身,蜂饥蜜熟属他人。须知年老忧家者,恐是二虫虚苦辛。

又,苏轼《二虫》诗曰:

又,《稼轩词·哨遍·秋水观》上阕云:

蜗角斗争,左触右蛮…… 嗟大小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记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长年老彭悲。火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32]200-201

以上明代以前诸作所用“二虫”,皆本《庄子》,虽与从祝说“虫二”推出之“二虫”有别,但至明中叶以后,二者同为“二虫”的联系,当使其在作家“神思”中无可避免地相互借鉴,貌融神化,合二为一,著为各种痴男怨女的比喻或象征。

作为“虫”字叠用的“虫虫”,出《诗经·大雅·云汉》:“旱既大甚,蕴隆虫虫。”许慎《说文》:“虫虫,虫之总名也。从二虫。凡虫虫之属,皆从虫虫。读若昆。”本形容灼热等,非指“二虫”。但是大约与叠用并列的两“虫”字形式也可以看作“二虫”的另类表达有关,遂致后世渐以用指情人或情人亲热的昵称。如宋代柳永《征部乐·雅欢幽会》词:“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杜安世《浪淘沙·帘外微风》词:“一床鸳被叠香红,明月满庭花似绣,闷不见虫虫。”(《全宋词》)如此等等的“虫虫”,也都在后世“虫二”的应用中成为可能的参考,即“虫二”不仅可能喻有情男女,而且可以特指情痴情种、缠绵不尽的“虫虫”之类,从而“虫虫”也是“虫二”“统一场”研究应该虑及的相关延伸。

(二)“二虫”“虫虫”见于小说

作为“虫二”变体或近亲的“二虫”“虫虫”也频见于小说,举例如下。

其一,清代宣鼎《夜雨秋灯录》卷七《马姓》:

闻叟在后艄,鼓楫高歌,歌曰:“天风浪浪兮江水粼粼;月山剑树兮雪窖火炕。懦懦蠢蠢兮虫虫情情;何者因何者果兮絮絮萍萍。夜何其夜向晨。人鬼有关兮祸福无门。”[33]352

其二,清代天虚我生《泪珠缘》第五十八回《认花容姊妹讶生蓬,祭江口弟兄悲死别》:

祝春和蘧仙都大笑起来,各自休息了几天,也不拜客,也不见人,只天天作队儿,到西湖里山玩去。那华梦庵一法放荡的不成样儿,好像天地间只他三个是快活人,以外便是些虫虫蚁蚁,不知是忙忙碌碌的干些什么事,并且把宝珠都忘怀了,不去看他。[34]429

其三,《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写凤姐哄骗贾瑞说:

贾蓉两个……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如上《庄子》“二虫”与《诗经》“虫虫”的应用,当然并未与长期并行的“风月无边”发生什么联系,更与后世祝说“虫二”没有直接关联,但可以想象至后世祝说“虫二”一出,遂与“二虫”“虫虫”相见恨晚,在拥抱融合中形成创新的契机,《桃花扇》中“两个痴虫”的比喻形容,就是这种融合创新的突出表现。

(三)《桃花扇》的“两个痴虫”

“虫二”以“二虫”义首见于戏剧,《牡丹亭·惊梦》写老夫人唱“夫婿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他裙衩上,花鸟绣双双”已见端倪,但仅“花鸟绣双双”一涉及而已,尚不足论。但后来同为名剧的孔尚任《桃花扇》有关“两个痴虫”的描写就值得注意了。

生当禇人获(1635—1682)稍后的孔尚任(1648—1718)《桃花扇》第四十出《入道》,写侯方域与李香君在白云庵生、旦再见,一对老相好欲再续前情,而被外扮道士张瑶星当机喝断,其戏文曰:

(生遮扇看旦,惊介)那边站的是俺香君,如何来到此处?(急上前拉介)(旦惊见介)你是侯郎,想杀奴也……(生)待咱夫妻还乡,都要报答的。(外)你们絮絮叨叨,说的俱是那里话。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生)此言差矣!从来男女室家,人之大伦,离合悲欢,情有所钟,先生如何管得?(外怒介)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35]257-258

上引剧文写生、旦分别为侯、李,外即道士张瑶星。张瑶星以“国破家何在”的痛斥唤醒击碎了侯、李二人本是基于共同爱国之心的“虫虫”之情,使二人当即梦醒巫山、云散高唐,因国破家亡之痛而斩断情根,双双入道,乃全剧收束的经典之笔。作者对此似亦感得意,由张瑶星虽棒打鸳鸯,却仍能理直气壮,唱道:

【北尾声】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35]259

笔者认为,上引《桃花扇》以“两个痴虫”即“两只虫子”喻侯、李,与上引《坚瓠集》“风月无边”条括注“虫二”指唐伯虎与湘英故事对照,则从二者同为嫖客与妓女关系的事实可知,也可信“两个痴虫”同时与“虫二”“二虫”“虫虫”各有一定的承衍关系。具体说侯、李之欲续旧好被张瑶星喝斥为“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的“两个痴虫”和“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的“痴虫”,均可视为《庄子》“二虫”和《诗经》“虫虫”与《坚瓠集》中“虫二”三合一关系的口语表达。由此可见虽无直接证明,但生当禇人获同时的孔尚任很可能是受到了《庄子》“二虫”和《诗经》“虫虫”的启发,对祝说“虫二”也未必不熟悉能化,从而用此“两个痴虫”对侯、李妙下针砭,亦笔者所谓文学创作中作家知识“统一场”的成果。

《桃花扇》中“两个痴虫”的譬喻大有深意,即用家国之痛否定了儿女痴情,反过来也就以儿女痴情的破灭烘托了家国之痛的深重,从而曲终奏雅,突出了该剧写明亡之痛的主题,可谓关系重大。但向来《桃花扇》注本于“两个痴虫”下都不加注释,当属疏漏。而一旦与《庄子》“二虫”、《诗经》“虫虫”和祝枝山所谓“虫二”相并观,则不仅知其奥妙,也可见其重要。

最后也许还应说明的是,以上“虫二”与“二虫”和“虫虫”的讨论有考证,却是文学文本影响的考证。这种考证当然也要基于文献的事实,却与历史考证不同,而是遵循文学创作中“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文心雕龙·物色》)和人类知识领域统一场中“统一场”特点的考证。是研究者披文入情,以意逆志,悬想作者初心与可能的推考。虽实事求是,但非刻舟求剑,而是进入与作者神思共舞境界的所见或感知,可会意而难以名状。

六、《金瓶梅词话》《红楼梦》中的“二虫”与多“虫”

笔者未能遍检诸小说,仅就明清二代《金瓶梅》与《红楼梦》这两部有“祖孙”关系的名著写“虫二”即“二虫”的情况做些检讨,看《红楼梦》对《金瓶梅》的继承与创新,并见上述《红楼梦》“风月”象“情”之“更加琐碎细腻”的深化,以便对这个问题有瞻前顾后的了解。

(一)《金瓶梅词话》中的“蝗虫、蚂蚱”

明代“四大奇书”中《金瓶梅词话》写“虫”品类、数量最多,以“虫”骂人最多,以“蝗虫、蚂蚱”骂人或损人则重复用之。第十八回《来保上东京干事,陈经济花园管工》写道:

吴月娘甚是埋怨金莲:“你见他进门有酒了。两三步叉在一边便了,还只顾在眼前笑成一块且提鞋儿,却被他蝗虫、蚂蚱一例都骂著!”

又,第七十六回《孟玉楼解腽吴月娘,西门庆斥逐温葵轩》曰:

玉楼道:“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蝗虫蚂蚱,一例都说着。”

两处都“一例”地用“蝗虫蚂蚱”骂人,应不是作者个人创意,而一定有作者曾在某个地域阅历的背景,可深长思之。但如果不是后来又有《红楼梦》写“虫”的对照,也还看不出这两处“蝗虫蚂蚱”的描写有什么意义。

(二)《红楼梦》的“蝗虫”“蝈蝈”“蚂蚱”

《红楼梦》写“虫”回次不多,品种不少,如“百足之虫”“毛毛虫”“蠛虫”“草虫”“蠓虫”等等。最常轻蔑称人为某“虫”。如诸钗讥“管家奶奶……都是狠虫一般”(第七十一回),讥讽刘姥姥为“母蝗虫”(第四十一回、第四十二回),等等。当然,有具象描写给人深刻印记的是书中写“蝈蝈”“蚂蚱”“二虫”。

这里先就给我们一个刺激,即《红楼梦》写得最多、最好的“蝗虫”“蝈蝈”“蚂蚱”三种,倒是有“蝗虫”“蚂蚱”两种与《金瓶梅词话》中相同,这是不谋而合,还是《红楼梦》作者与《金瓶梅词话》作者都最熟悉这两种虫,还是《红楼梦》作者直接从《金瓶梅词话》挪用了这两种虫,又用“蝈蝈”代替“蝗虫”配合“蚂蚱”呢?这都很难明白。但无论如何,能使读者细思得趣的就是艺术。

《红楼梦》中把“蝗虫”增饰为“母蝗虫”的绰号送给了刘姥姥,就几乎成为这贫穷可怜老太太的标签,同时也就把“蝗虫”人化写活了,不必细说。而主要说“蝈蝈”“蚂蚱”的描写在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写刘姥姥带板儿来至探春卧室:

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过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的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

这里就“拔步床上……纱帐”上“双绣花卉草虫”,由板儿点明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由常人常情看,这肯定只是板儿天真好玩的实话实说,却遭“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看似责之太过了,但是细心的读者由此应该想到是否板儿说“蝈蝈”“蚂蚱”触犯了什么忌讳?恐怕就是板儿的话提破了“拔步床上……纱帐”之中,“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即“二虫”或“虫二”“虫虫”的隐喻。

当然,我们基本可以判定刘姥姥不会通晓“虫二”有隐喻男女爱欲之义。但书中也写她是“年轻时也风流”的一个“老风流”(第四十回),所以除了她这个“母蝗虫”也是“虫”应当知“虫”之外,作为曾经混迹“风月”中似乎“妓湘英”的一类人,她很可能警觉到板儿指着纱帐上“双绣花卉草虫”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的话,是犯了闺房说“虫二”或“二虫”“虫虫”的忌讳。若不然,她怎么会骂板儿“下作黄子”“没干没净”呢?可见作者于此又一次深刻表达了《风月宝鉴》“戒妄动风月之情”(《脂评凡例》)的大旨。

(三)《红楼梦》中的“多浑虫”

《红楼梦》写人物,除写刘姥姥为“母蝗虫”外,最多施笔墨的是写厨子多官即“多浑虫”和他的媳妇“多姑娘儿”。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写道:

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

后又于第七十七回补叙云:

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才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

不知何故,这位“多姑娘儿”至此又成了“多浑虫灯姑娘儿”,且“灯姑娘儿”只出现这一次,也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然而明显的是“多浑虫”不是“虫二”即“二虫”,而是“虫二”即“二虫”的“升级版”。大概没有“虫二”即“二虫”,也就没有“拼多多”的这对奴仆夫妇“多浑虫”的诨号。

但从另一方面看,“多浑虫”为“虫”,则其妻“多姑娘儿”自然也是一“虫”,从而一方面“多浑虫”与“多姑娘儿”夫纵妻淫的关系,实为“虫二”作为风情爱欲象征的一种变相;另一方面也表明“多姑娘儿”因系雌“虫”之故,其“多”即“多浑”的对象,不仅是其夫为“多浑虫”,而且包括“多浑虫”在内所有她“考试过的”贾琏等贾府“上上下下竟有一半”的男人,就都是“多浑虫”。从而这些男人也各与“多姑娘儿”有并为“虫二”的身份了。

由此可见,“红学”中常称道的焦大骂贾府“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第七回)的话,固然骂得痛快,已成“红学”引用的名言,殊不知若论骂贾府上下的淫乱的形象生动,还当推“多浑虫”夫妇的描写,既多画面感,又具深刻性,等于标签了贾府“上上下下竟有一半”男人们堕落成了“虫二”的世界。至于“多浑虫”为一奴仆的绰号反而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贾府才是真正的“多浑虫”。在这个意义上,“多浑虫”是嘲这个“诗礼簪缨之族”为“虫二”世界的标签。

由《红楼梦》写“多浑虫”“多浑虫灯姑娘儿”以及“双绣花卉草虫”的“蝈蝈”“蚂蚱”等“虫”可见,其作者熟知并有意化用如祝枝山别解“虫二”之意。相关描写只有与“虫二”典故结合才可能有更透彻的理解,而《红楼梦》研究从脂评到近今人注释讨论,均不及此,也是一个疏漏。

七、结语

综上所述,“统一场”视角下“虫二”丰富复杂的文学内涵及影响,起于《坚瓠集》等文献记载,繁体“风”及“月”二字由朱熹诗句“风月无边”的拆字而来,后来沿三个方向演变。

一是遵从唐伯虎匾“见者皆赞美”和湘英“终以为美……不之易”的正解,以新词“虫二”回归和沿袭自古“风月”和成语“风月无边”“极言风景之佳胜”的本义,后经转化为对儒家高尚人格的譬喻,综合而为对天人大美之赞。其影响以西湖、泰山两处“虫二”石刻为代表,成为妆点歌颂祖国山河的特殊标记,同时也在文学中有所描写。

二是唐伯虎匾以朱熹赞美周敦颐之辞赠“妓湘英”和祝枝山释“虫二”都有反道学意义,甚至有影射朱熹丑行传闻用心。而祝释“虫二”或因“伯虎”释“虫二”指湘英为“仲虎”,进而上溯“虎女”——“虎妇”——“母大虫”即“母老虎”和下探近今中外“两只老虎”的故事传统,“虫二”实已纳入这一历史传统,后续当有更多创造性演绎和发展。

三是祝释“虫二”上溯并接榫于《庄子》“二虫”和《诗经》中“虫虫”意象在诗文中的应用,与“三合一”作为风情爱欲的象征先后化入《桃花扇》《红楼梦》等名著的描写,成为侯方域、李香君、“多浑虫”夫妇的风情爱欲的蔑称,或具象为“蝈蝈”“蚂蚱”进而“多浑虫”等形象,在为这些作品描写的成功贡献了题材与养分的同时,也放大了“虫二”作为风情爱欲象征的意义。

总之,“虫二”作为词汇的诞生是汉字文化在刘半农先生创造“她”字之前的一个奇迹!其应用之广固然不可与“她”字同日而语,但其造化之奇、流行之妙,则非“她”字可比。至于“虫二”之妙解,则有以下值得注意和思考的方面。

其一,凡“虫二”不关男女者,其义皆可判定为“极言风景之佳胜”乃至天人大美之赞的表达。反之,则为隐言“‘风月无边’乃喻指男女情爱绵绵”[1]者。西湖、泰山等地“虫二”石刻皆为风景而设,不能亦不必拉扯为男女“风月”之情的标记。

其二,按“虫二”颠倒为“二虫”,但词字颠倒并不必然与原词同义,所以“虫二”及于“二虫”,又及于“之二虫”“虫虫”等,都非“虫二”的正解,而属于人类知识尤其同一文化系统中知识“统一场”相互联系的演绎,进而不期然而然有如上“两个老虎”“两个痴虫”“多浑虫”等文学想象,乃艺术思维的杰作。此种杰作的诞生,非由历史的考证能够说明,而应该看成文学创作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之间撮合造化的结果。进而认为文学作品的鉴赏分析既要比照生活,更要在思维上与作家共舞,同时有自己独立的判断,从中发现作者“自家意思”(见上引朱熹语)。

其三,因此,唐题“妓湘英家匾”之“虫二”,虽有实证,但很难不被认为出于“妓情”,在读者亦可认为泛指男女之情,乃《庄子》“二虫”与《诗经》“虫虫”之义的叠加,以此嘲世之男女溺于风月场中不能自拔者。在唐寅或为与湘英暗通自嘲自怜之情,在读者抑或怜其陷溺于情而不能自拔,但是绝无诋毁之意。

其四,虽然如此,“虫二”至今也没有获得一个汉语词汇的地位。突出的标志是当今包括收词最全的《汉语大词典》在内,各种汉语工具书均不列此条。若与当今“后浪”“喜大普奔”“图样图森破”之类网络造词的成功普及之例相比,以后各种有关汉语工具书似都应该增添“虫二”词条,给予其应有的地位和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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